第二章 初翻云开见灼日 韦宛秋心头隐隐传来灰冷的痛感, 她慢慢地垂下手腕, 用力一挣, 甩开了容迎初的手, 一字一字道:『姐姐你向来胸有成竹, 也该让你尝一尝束手无策的滋味。』 “你重牵衣致嘱个段衷情话,叫我要存终始两心坚。今日言犹在耳成虚负……” 韦宛秋亭亭立在他的身侧,双眸内水雾盈然,轻声道:“也许你已经忘记这首曲子了,可是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我只想让你再听一遍。你我之间的许多事,我都无能为力,我可以做的,不过是努力让你记起。” 柯弘安回过神来,投向她的眼光少了几分清冷,语气亦稍稍放软了:“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过让你进了这个家门,也负累了你的终生,本是我的错。这次把两位夫人请来的事情,我知道也有你的一份主意,你恨我,我不怪你,但求芷儿的亲事定下来后,你不要再跟着苗氏胡搅蛮缠,这样……我不会不把你视作亲人。” 韦宛秋凄然一笑,凝视着他道:“你说得是,对芷儿的亲事,我也横在了当中,不过并非因为我恨你,是因为我爱你,我看不得你和别的女子共进退共患难,我更忍受不了你为了她来威胁我伤害我。所以我才会下了决心让你得不到。”她眼角垂泪,“我知道这样是伤害你,我的本意不过是想帮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到了这般田地,你把我视作了敌人……我连走近你的资格也没有。我知道有许多事你都不会记得了,过去的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人,你早就走了……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能救我,没有人可以让我走出来。我只想你帮我,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柯弘安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说过,只要你安分,我会好好地待你。” 她啜泣着,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没想到他却侧身避了开来,更往后退开了一步。 她整个儿愣住了,怔怔地任由泪水流淌。 柯弘安侧过了身后,转首想要说什么,却在此时看到前方容迎初正抱着一袭猞猁狲大裘,往他所在的方向疾步而来。 他再顾不上理会韦宛秋,快步向妻子迎去:“迎初,你怎么出来了?” 容迎初一边靠近丈夫,一边目光在韦宛秋身上逡巡,口中柔声嗔道:“瞧你这走得匆匆忙忙的,连大裘都忘了披上了,回头要是着凉感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他对她温柔凝睇,道:“还是娘子你贴心。” 容迎初对一旁韦宛秋冷冽的眼神视若无睹,周到地为夫君披上猞猁狲大裘,为他细细地整理大裘的前襟,面上一派平和恬静:“我心里镇日记挂的,不过就是相公的这点事情罢了。” 柯弘安略带不安地看了韦宛秋一眼,又望向妻子,欲言又止,似是心有隐忧。 容迎初心下知道夫君的担忧,两手正为他把大裘的绦带系紧,平静道:“眼下还有许多事等着咱们去打点,相公不必担心太多,我晓得你的心。” 他对上她坦然相信的眼光,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执住她的手轻吻:“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韦宛秋怔怔地注视着他们二人,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又平下了心绪,目光凄冷地在他们面上划过,如刀锋锐利。 容迎初心中柔软如一池春水,脉脉道:“你还有要事在身,赶紧去吧。天黑了,记住要回家,我会点着灯等你回来。” 他抚一抚她的脸,笑容温柔:“等我。” 目送他远去后,韦宛秋一言未发地转身离开,容迎初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从她秀美的侧脸上捕捉到一丝哀然的决绝,不由心头一紧。 容迎初正想返回熙祥苑内,竟见秋白从一旁的树丛中闪身出来,始料未及地一怔,道:“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秋白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主子身边,低笑道:“我刚才看到韦氏跟着大爷出来,你又没有察觉,我恐怕他们俩之间会有什么主子不知道的事,便跟着过来瞧瞧。” 容迎初一点她的额头,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察觉吗?我是明白相公的心,知道韦氏在相公身上花再多心思也没用,所以才不担心。你倒好,当日是你比我相信他,如今却又怀疑起来了?” “原来奶奶和大爷和好如初了,怪道不把韦氏放眼里了呢!”她凑近了主子,敛下笑意道,“不过奶奶,你可也别放心得太早,我刚才躲在边上把韦氏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我发现,这韦氏对大爷的感情可不简单,不太像是寻常的争宠,我听下来,她倒像是跟大爷有过去的……” “有过去?”容迎初不明所以。 “就是说他们俩像是过去就相识,而且情分匪浅。至少韦氏对大爷是用情颇深的,但大爷似乎对她已经忘情了。这当中……”秋白边说着,思绪在脑中急转,“如果说他们真是旧相识,为何大爷又记不起她呢?难道……是她穿越之前发生的事情?” 容迎初愈发觉得她的话难以理解,但又有些微的领会,只道:“她和相公有过去也好,没有过去也罢,他们俩是不是旧相识,对我来说不是最要紧的。我只知道相公现下心里向着我,我要做的是尽我的心去维系我俩的情分,而非庸人自扰。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我只担心韦氏心思深不可测,行事出人意表,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乱子来。”她想了一想,嘱咐秋白道,“如果真如你所说,相公没有理会韦氏,依韦氏的性子指不定会在别的事上报复咱们。今日我们一定要把芷儿的婚事坐实,你们既是同乡,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的底蕴,为免韦氏再从中作梗,你帮我想个办法把韦氏引开。” 秋白不假思索地答允了下来,与主子一同返回熙祥苑后,便径直往韦宛秋所在的方向走去。 此时孟夫人已然归座,柯菱芷趁势坐在了她的下首处照应,那正是适才八妹妹柔姐儿所坐的位子。苗夫人的座位依旧空着,容迎初则在孟夫人的右侧空位上落座相伴,韦宛秋依着名分高低便坐在了容迎初的下首。 戏台上一曲告终,换了热热闹闹的插科打诨诙谐戏,韦宛秋似人在心不在,静默无声地端坐在位子上暗自出神。 秋白来到书双身后,一副左顾右盼的模样。书双感觉到异样,回头看到她,不由皱眉道:“这是我家奶奶的地方,你家奶奶在那边呢。” 秋白冷笑了一声,故意提高了声浪道:“姑娘当真大言不惭,我不过是来寻你家奶奶说点事,你倒好,巴巴地要分你的地方我的地方了!这是柯家的地方!” 书双气得正想辩驳,韦宛秋听闻声响烦躁不已,回过头来冷冷道:“你们的声音比戏台上的还要刺耳!” 书双不忿地瞪了秋白一眼,却不敢再作声。 秋白走上前来,道:“韦奶奶,既然觉得戏曲刺耳,不如借一步说话,好清净一下耳根?” 韦宛秋看也不看她,面无表情道:“若是姐姐让你过来传话,你直说好了。” 秋白笑了一下:“难道你不想知道谁与你同一个地方来的吗?” 韦宛秋眸中泛起惊愕之意,抬头犹疑地看着秋白。 她们二人依旧来到了熙祥苑外,秋白生怕会隔墙有耳,又想着要把韦氏拉得远远的,便与她一同抄了鹅卵石小路来到湖畔亭,亭阁临水而居,要到达亭中须走过一道萦迂的九曲廊桥,远离湖岸,尚算颇为安静妥当。 秋白倚朱栏而立,微笑着向韦宛秋道:“韦奶奶千金之躯,还是坐下说话吧。” 韦宛秋揣测地打量着她,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秋白微微一笑,道:“奶奶也太抬举我了,我要是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是我家奶奶告诉我的,而我家奶奶知道的,却是四姑娘发现的。你要不要相信?” 韦宛秋很快平下了心中的惊异,款款在长椅上坐下,道:“要真是四姑娘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她也不可能对你家奶奶说实话,因为这样对她没有分毫的好处;如果是你家奶奶,那更没有道理,她要真是来自咱们的现代,今日也轮不到你来跟我说话——依你奶奶的心思,她自会有她的办法对付我,何必把老底揭开来让我知道?” 秋白垂首而笑,摇头道:“我们这些小把戏还真瞒不过韦奶奶,不过难道你不知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吗?” 韦宛秋不以为然:“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怎么看待我,即使你我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我们还是两不相干的。在现代我们是陌生人,在这里也是。”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所以,你要是足够聪明,就该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秋白轻轻咬一咬牙,道:“你不就是仗着比我穿得好罢了,何必盛气凌人!” 韦宛秋心中有事,并不想跟她多言,站起了身道:“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自然不是!”秋白看她要离去,不由心下着急,眼珠骨碌一转,脱口就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边有一句话说得好,人家叫你走,高高兴兴也是走,怨气冲天也是走,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如恭敬从命,欣然引退,免得惹人憎厌。” 韦宛秋闻言整颗心猛地一揪,如有刀割般的凌厉袭进了心房,她蓦地抬头瞪向秋白,片刻后,方冷然道:“你怎么会知道?” 秋白暗暗松了一口气,极力显出凝重之色来:“你以为你那点心事能瞒天过海吗?你之所以嫁给大爷,全是因为与他的过去,你心里背负了很沉重的包袱,不是不愿意放下,而是不甘心放下。过去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到了如今却一无所有,清零出局,这叫人情何以堪!” 清零出局,情何以堪? 何尝不是如此? 韦宛秋沉默良久,秋白的话如同一粒小石,投入了她那片自以为平静无澜的心湖当中,击起了比她想象中要激烈得多的浪潮。 秋白有意无意地长长叹息,唏嘘道:“不管过去跟他有过多少喜和悲,我们都已经重新投生了,现在的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即使不放手,又能挽回多少颓势呢?不要说从前已经是从前,就是他整个儿活生生地站在跟前,他也不是那个他了,你又何必纠缠着跟自己过不去呢?” 韦宛秋心乱如麻,身子软软地倚着雕花红柱,喃喃道:“他不是他?怎么可能?” 秋白心下也泛起一丝惆怅,苦笑道:“谁没有失去过呢?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别的女人走了,心里的恨和痛,又有谁能明白?曾经我也想过要报仇,可是上天垂怜,让我来到了这个时空,让我不必再面对千疮百孔的过去。我巴不得不再记起,就当做是做了一场噩梦吧。你倒好,死死抱着伤痕不放,一次一次地揭开疮疤,不疼吗?” 韦宛秋控制不住胸臆间的悲怆,一手微颤地掩住了嘴巴,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无声饮泣。 容迎初和柯菱芷姑嫂二人正陪着孟夫人看戏的当儿,柯菱柔拿着一个团福花样的香囊重返熙祥苑中,一眼看到四姐姐竟然占了她的座位与孟夫人谈笑风生,顿时便变了脸色。 到底是心高气傲沉不住气,柯菱柔也不等身旁的语山说话,快步走到四姐姐跟前,扬声道:“娘没让你过来陪夫人,请你让一让!” 柯菱芷没想到妹妹会如此不顾礼数,一时怔住了没说话。 容迎初道:“这儿没有了八姑娘的位子是不妥当,亦绿,你去四姑娘的下首添一张椅子吧。” 柯菱柔不满地瞪了一眼容迎初,转首张望了一下四周:“我娘呢?你们不是该陪着华夫人吗?”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见苗夫人和戚如南一同从仪门走进。苗夫人的神色本就带着几分灰败,此时一眼看到容迎初和柯菱芷竟坐在了孟夫人身边,不由更添了阴沉之色。戚如南则诚惶诚恐地跟随在婆婆身后,连眉毛也小心翼翼地敛了起来。 苗夫人一边向她们走近,一边目光如炬地盯着容迎初,虽然并未言语,却似有无形的压迫之势。容迎初不动声色,施施然站起身来,得体地笑道:“娘总算是回来了,刚才不知何故韦妹妹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孟夫人一人,我们想着不能冷落了客人,便过来相伴。” 苗夫人心知气走华夫人是他们干的好事,只是客人还在,一时发作不得,只能压抑着胸中怒火,淡淡道:“是吗?那你们便都让一让吧,这儿有我和柔儿就可以。” 容迎初一动没动,微笑道:“我们都走了也是于礼不合,分明是娘您让我们过来照应客人的,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了呢。” 苗夫人脸色铁青,正想发难,却听孟夫人好整以暇道:“你们就不必再客气推让了,我素来就喜欢热闹,而且芷姐儿乖巧,我很喜欢她,就让她们留下一块看戏吧。” 柯菱柔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心有不甘地唤母亲道:“娘,她们……” “既然夫人喜欢,那咱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苗夫人打断了女儿的话,注视着孟夫人缓声道,“只不知夫人可还记得我刚才所说的话,夫人是个聪明人,相信自会有所权衡。要是觉得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定,还可以回去问冯大人。” 容迎初和柯菱芷不由有点不安,均目怀探询地看向孟夫人。只见孟夫人拂一拂暗绿色绣金盏花的裙摆,气定神闲道:“夫人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我早已下了决心,只是夫人视而不见而已。”她抬头回视苗夫人,“我早在一月前便已下了帖子要向芷姐儿提亲,那时我心里认的只有她一人。如今我亲身处在贵府中,夫人再要问我意愿,我可以答复夫人的还是那句话,我心里认的只有芷姐儿一人。” 柯菱芷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心内又涌起了感戴的热潮,眼中止不住泛起了盈盈泪光。 孟夫人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浇落于苗夫人心头,她掩于广袖之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陷于掌心中,却不觉得痛。与赵家联姻一事平白泡了汤,这下连将女儿嫁到冯家的希望眼看也要破灭了,怒意夹杂着恨意汹涌于心底,只隐忍着不发。 柯菱柔又羞又恼,按捺不住嚷道:“什么认定不认定的,还有冯公子本人的意愿呢……” 孟夫人眼光落在她身上,轻轻摇头道:“柔姐儿,你原是柯老爷和夫人的掌上明珠,也是养在深闺里的娇贵姑娘,我不过是一个外客,是不该罔顾夫人和姑娘的颜面说三道四的。只不过我冷眼瞅着,安大爷这时不在,安大奶奶是你的长嫂,她说话你听不进去,那想必平日里也无人敢管教姑娘了。正好你也问起认定不认定的,我就给你说个明白。”她顿一顿,不徐不疾道,“刚才姑娘回来看到了嫂子和姐姐,不说先请安问好,第一句话竟是让姐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你,莫说你姐姐是嫡长的身份,即使是你的妹妹,你作为姐姐也应该谦恭礼让,方为宽仁。你漠视嫡姐的尊卑长幼之分,对待长嫂的安排更是不屑一顾,是为不敬;不顾有客人在旁,出言莽撞,是为不贤;我已经对夫人说了让她们留下陪伴,你仍不依不饶,是为不智;儿女婚事从来是父母做主,半点由不得你荒唐,你既然写得一手好字,也该知书达理,《女戒》等名训难道不是烂熟于心吗?为何又会说出依从犬儿意愿这样违背礼法的话语来?是为不淑!” 柯菱柔怔怔地立在原处听孟夫人的话,每往深里说一层,她的心就紧一下,直到后来,她两颊已羞得潮红,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滴落。 “你如此不敬、不贤、不智、不淑,哪怕你绣的香囊再好,你写的字再妙,你在家中再得势,也不是我们冯家想要的媳妇。” 柯菱柔紧紧攥着手中的香囊,细腻的针脚也被她修长的指尖揉得脱裂开来。 柯菱芷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来到妹妹跟前,递上了手帕。可妹妹只紧咬着下唇忍下喉中的哽咽,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不甘,始终不愿理会姐姐。 容迎初看着泪流不止的柯菱柔,道:“夫人所说的甚为在理,八姑娘是个明理的人,想必已经知错了。” 苗夫人眼睁睁看着孟夫人教训女儿,却也半点奈何不得,听到容迎初说话,心头恼火更盛,只极力一忍再忍,话音中却已是热情全无:“好,很好,夫人教训得是!既然夫人是这么看待我柔儿,那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回头对戚如南道,“今日点的戏目也差不多了,你去让他们不必再给咱们呈戏本子,孟夫人路途遥远,不好太耽搁客人。” 孟夫人知是逐客之意,当下也不在意,只起身微笑告辞:“多谢夫人的盛情相邀,让我今日得以听到了正宗的广府好戏。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行告辞,若有叨扰得罪之处,请夫人和姑娘莫要见怪。” 容迎初走到孟夫人身边:“我送夫人出去。” 柯菱芷亦道:“我也送夫人。”不料苗夫人这时侧一侧脸,冷道:“芷丫头,你留一留,我有话要跟你说。” 柯菱芷略觉错愕。容迎初沉一沉气,道:“不妨事,芷儿你就留下陪娘说话吧,我送夫人出去也一样。”她目带安抚,“你放心。我送了夫人以后,会回来找你。” 苗夫人面上如有阴云笼罩,注视着柯菱芷的眼神内不带一丝感情。 寒风拂动,吹皱了一池水波,犹如此时心内难平的波澜。 韦宛秋掩面低低抽泣,泪湿满襟。 秋白原只想扰乱她的心思而已,不承想会让她如此难以自控,一时心觉不忍,靠近她身旁温声道:“心里会难受,是因为你没有放过他,更没有放过你自己。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你的苦,你又何必强求呢?不如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成全他?成全他和她? 包围着韦宛秋身心的哀绝与悲戚在这一念之间,逐渐地消散了开来,埋藏于心底久不能忘的伤痕却似更为清晰起来,她整颗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命地攥紧,揪痛得无以复加。这样的痛刺入了她的意识间,凄厉得拉回了她险些就要被攻破的防线。 她慢慢地放下泪湿淋漓的手掌,一张玉面上泪痕斑驳,清清冷冷地映衬着她眼内的凄怨。她咽了咽,哑声道:“是的,他不会知道我的苦。可是即使我得不到,我也不会成全他们。” 秋白看到她这副模样,竟觉不寒而栗。 韦宛秋款款地站直了身子,也不擦去脸上的泪水,只转首目光森冷地投向秋白,道:“你是有备而来的。你把我叫到这里来说这些,是想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是不是?” 秋白不意她会看穿自己,略定一定神,强作镇静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过你说得也不全对,我是想转移你的注意力,但我也想你能走出来。只有你想通了,才不会再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 韦宛秋鄙薄地一笑:“你跟容迎初一样,尽爱干些徒劳无功的事!”语毕,她看也不看秋白,转身便往湖心亭外走去。 秋白忙不迭地跟在后头,一路往熙祥苑返回。心下止不住着急,这韦氏的模样真如同疯魔了一样,不知主子那边事情进行得怎样,如果韦氏真的要冲主子出狠招,可该如何是好? 当来到熙祥苑仪门外时,正好看到容迎初和孟夫人边商议着什么从里走了出来,韦宛秋和秋白二人均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隐隐约约听闻孟夫人的话语:“只等安大爷回来……找了章太君……便可以定下咱们两家的亲事了……” 孟夫人的话音零星却又毋庸置疑,韦宛秋若有所思地看着容迎初,面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忌恨。 容迎初看了她一眼,很快敛下了惊异之意,依旧扶着孟夫人的臂膀往外走,一边含笑地截断了孟夫人的话道:“这边的事我会好生打点的,今日当真有劳夫人了。” 韦宛秋半侧过螓首,眼光始终不离容迎初的身影,益显得锐利如箭。 不知是否心有所感,容迎初只隐隐觉得不安,她陪同孟夫人走出了数步之后,终是停了下来,歉然道:“迎初想起还有要紧的事要张罗,就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了。” 孟夫人会意,不再多言其他,颔首告别。 韦宛秋如同看戏般,不屑一顾,调头就走。 容迎初蹙起了眉头,疾步跟上。秋白来到她身边,挫败道:“奶奶,都是我不好,没能把她拖住。” “现下不是追悔的时候。”她戒备地注视着韦宛秋的背影,“刚才孟夫人的话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转机,我们不能因为她而功亏一篑。” 熙祥苑的小楹亭内,周元家的沏了一盏太平猴魁,毕恭毕敬地呈到苗夫人跟前。苗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紫檀镶大理石圆桌对面的柯菱芷,身子歪在椅靠上一动没动。一旁的戚如南心知婆婆正在气头上,不敢怠慢,忙代为接过茶盅。柯菱柔则似委屈未平,垂首瞅着手中的香囊,眼眶还是红红的。 苗夫人眼皮一抬,随手接过戚如南手中的茶盅,缓声道:“芷丫头,那天晚上我听你讲了许多话,知道你心里一直记恨我呢。我一直想找你说个明白,可这些天事忙也没顾上。今日出了这些事,我想咱们娘俩也该好好说说话才成。” 柯菱芷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你多心了,你是我的长辈,我只有敬你从你,哪里会记恨你呢。”她停一停,“就连我的婚姻大事,也只能遵你之命,你让我嫁给赵家,我不敢再想冯家;你不让我嫁给冯家,我只能安守本分,让着柔妹妹,不是吗?” 苗夫人原还慢慢地用杯盖拨弄着茶叶,听了她的话,脸色一沉,把茶盅重重地搁在了桌上:“我就知道你心有不甘,所以今日才和弘安与容氏一起把华夫人气走!你晓得分轻重吗?赵太师是老爷的上峰,你们得罪了华夫人,也就是得罪赵太师,这对老爷有多不利,对柯家会有多大的影响?你都想过吗?” 柯菱芷笑意凄冷:“要说分轻重,我半点不及你。所以才不能由着你把我嫁到赵家,达成柯赵两家联姻的美满结果。你们要拿我当棋子,我本来是半点奈何不得,不过幸好我还有哥哥,还有嫂嫂,是他们让我懂得凡事都还会有争一争的余地,只要我敢。” “你敢?你敢!你当然敢!你能让孟夫人不惜代价迎你为媳,还让你妹妹当众受辱,我当真是低估了你的能耐。”苗夫人怒极反笑,“好,极好!我从前一直以为你跟你的娘不一样,可事至如今,我才真正看清,你跟你娘相差不远,不愧是母女!” 柯菱芷听她提起母亲,眼眸内更添了伤怀,沉默片刻,方道:“我以为你不会有胆量再提起我娘,却忘记了你原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神明,不怕天理,更不怕报应。” 苗夫人目内飞快地闪过了一抹凛冽,正想说话,柯菱柔出其不意地站起身来,指着四姐姐厉声道:“你给我住口!你没有资格对我娘说这样的话!” 柯菱芷一怔,旋即平静下来,冷笑道:“妹妹难道忘记了刚才孟夫人所说的话了吗?” “怕报应的人不是我娘!”柯菱柔的眼光霎时凌厉了起来,语气虽重,但已全不似往日的娇蛮,更多的是潜藏背后的仇恨,“你比我年长两年,当年的事,连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不信你不知道!” 柯菱芷面对妹妹突如其来的指责,显然有点始料未及,掩不下满面的错愕。 这时,巧凝走进来禀道:“大太太,韦大奶奶来了,说有极要紧的事。” 苗夫人平一平意绪,淡淡道:“让她进来。” 韦宛秋不紧不慢地走进小楹亭,来到苗夫人身侧,凑近她耳边轻声而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她一听,眼睑不自觉一颤,抬眸紧紧地注视着柯菱芷。 接触到苗夫人这般锐利的眼神,柯菱芷心头一紧,正想说话,却听亭外传来了容迎初的声音:“我要找的是四姑娘,不是大太太,与大太太不要见我有何相干?” 守在亭外的巧凝依旧寸步不移地拦在进出之处,道:“容大奶奶怎的一点规矩都不讲?大太太正与四姑娘说话呢,四姑娘又怎么能出来见您呢?” 容迎初眼光瞥见亭内数人,扬声道:“我才看见韦妹妹进去呢,不知韦妹妹找大太太所为何事?” 韦宛秋慢慢地站起身来,拢一拢妃红蹙金海棠纹的广袖,低首对苗夫人道:“这个时候我该到寿昌苑去向老祖宗请个安,娘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容迎初在外也听到她的话,心中的担忧成了真,不由又惊又怒。眼看着韦宛秋莲步姗姗地走出小楹亭,容迎初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压着心头的焦灼,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决然:“妹妹要去见老太太吗?不急这一时,咱们还是等相公回来后,一同过去方为妥当!” 韦宛秋转眸看向她,听她提起“相公”二字,耳边仿佛又听到柯弘安的一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心头隐隐传来灰冷的痛感,她慢慢地垂下手腕,用力一挣,甩开了容迎初的手,一字一句道:“姐姐你向来胸有成竹,也该让你尝一尝束手无策的滋味。” 容迎初看着她转身翩然离去,轻咬一咬牙,转头吩咐亦绿道:“你赶紧跟着她到寿昌苑去,要比她快一步见到老太太,让老太太一定要等到大爷回来了才见她!” 亦绿答应着匆匆去了。容迎初返至小楹亭前,也不与巧凝多说,就要闯进亭中,巧凝急急拦在前面道:“容大奶奶你不可如此!” 容迎初目内的凌厉如刀锋,猛地挥掌狠狠掴落在巧凝面上:“你不过是个奴才,谁容你冒犯本奶奶!给我让开!” 巧凝被打得愣在了原地,容迎初趁势快步走进了亭中。苗夫人看到自己的心腹侍婢被掌掴,又见容氏来势汹汹,早变了脸色,厉声斥道:“混账!又是谁容你如此放肆!” 容迎初不言不语,面上只沉静如水,拉了柯菱芷的手就要往外走。 苗夫人扬了一扬下巴,周元家的立即上前抓住了柯菱芷的臂膀,道:“四姑娘还不能走!” 容迎初回过头来,把小姑子往身后一拉,冷不丁地朝周元家的扬起了手掌,眼看就要兜脸打下,当手掌接近周元家的大惊失色的脸庞时,却又生生地停下了动作。容迎初逼视着跟前那当家主母的得力臂膀,冷冷道:“我敬你老人家的颜面,原不该跟你过不去。可是你瞧瞧这扇门就这么点方寸,你不让我过去,我又怎么让你过去呢?” 周元家的惶恐地退到一步。容迎初不愿再耽搁,拉着柯菱芷疾步离去。 韦宛秋来到寿昌苑门外,就要往内走,秦妈妈便率了亦绿、听荷等几个丫鬟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面上只客客气气道:“韦奶奶,老太太病根子又犯了,这一整日的都没得安生,到了这个时候才说累得撑不住勉强歇下了。为免扰了老太太休息,恐怕不能让韦奶奶进去。” 韦宛秋手袖在袖子里,拢在腰前端然而立,心有了然地扫视了一下众人:“我知道老祖宗贵体违和,所以才会特地赶过来为老祖宗奉上灵药。只要老祖宗见着了我,她老人家自然会明白过来。” 秦妈妈却不迟疑着没有让路,亦绿心里惦记着主子的吩咐,遂道:“老太太夜夜睡不安稳,如今好不容易才歇下,韦奶奶还是改日再来的好。” 韦宛秋看向她,轻轻一笑:“你不是在姐姐跟前伺候的吗?怎么会晓得老太太睡不安稳?该不会是受了姐姐的主意,信口开河?”语毕,侧头对身后的书双和丹烟道,“不要让她们再挡我的道!”一边自顾自地往里走去,秦妈妈和亦绿她们正要阻止,书双和丹烟两人一左一右地挡下了她们,为主子开道。 一行人嘈嘈嚷嚷地往里而来,韦宛秋全然不顾身后秦妈妈等人的制止,气定神闲地绕过正厅的雕蝙蝠祥云屏风,径直往内堂走去。 柯老太太在内堂听到外头的动静,只扬一扬眉,依旧安安静静地跪坐在暗紫错金的蒲团上,面向着神龛上的白玉观音诵念心经。 看到韦宛秋不经通传便硬闯进来,侍奉在旁的念珍满面气恼,皱眉上前道:“老太太现下不想见任何人,听荷,你们赶紧把韦奶奶请出去!” 韦宛秋目光落在柯老太太的背脊上,道:“老祖宗福寿安康,这不是好好儿的,你们一干奴才何苦咒她老人家来!” 念珍气道:“韦奶奶,你可知规矩……” “你们都出去吧,让她留下。”柯老太太一手数着菩提子念珠,一边说道。 一众下人听命,只得暂且退下。 韦宛秋缓步走到柯老太太身旁,老人家将念珠收拢在了怀中,顺势伸出了手,韦宛秋自然而然地搀住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 柯老太太转过身,倚着韦宛秋的手走到炕床上坐下,韦宛秋又细致地为她在炕几上放了墨色金钱蟒手枕,她一手靠在了手枕上,整个身躯都似放松了下来。 韦宛秋这时方垂眉敛目站在老祖宗跟前,语带愧疚之意:“秋儿心中急切,不顾礼数惊扰了老太太,请老太太责罚。” 柯老太太凝视她片刻,道:“你既然有话,那就直说吧。” 韦宛秋仍然垂着首,缓声道:“不知老祖宗可还记得,秋儿过门的当天,您老人家对我说过的话?” 她的话甫一出口,柯老太太便低低地咳嗽了起来。她连忙亲手沏了茶,递到老祖宗手中。 柯老太太接过茶盅,半杯饮下,方稍稍平了咳喘。韦宛秋又来到她身侧为她抚着背部,轻声道:“老祖宗要当心身体。” 柯老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把老骨头,眼看着是越来越不好了,只每日撑着一口气罢了。我撑着这口气,每日嘴里念的都是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离一切苦恼?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白活了这个岁数,终究是参不透万物皆空的禅机。心有无数挂碍,挂碍我的子子孙孙,挂碍你们心里的许多放不下,所以我也始终是放不下。” 韦宛秋面上泛起沉郁之色:“秋儿知道这府里的许多事都让老祖宗烦忧。所以当日我过门之初,老祖宗说要委屈我忍这一时之气,我也没有跟您争执什么。相公的嫡妻之位,本该是我的,但我爹让我顾全大局,老祖宗让我忍气吞声,相公让我安分守己……”她凄然而笑,“我没有嫁过来之前,曾听闻外边的人说柯家长房的容氏是个可怜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可怜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 “从一开始,安儿在赌,迎初在赌,到了后来,你也是在赌。”柯老太太软软地歪在炕几旁,半眯着双眼,“不过安儿和迎初都是愿赌服输的人,只不知你可能放得下?” 韦宛秋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声音哽咽着,却也带上一丝决绝:“我就知道,今日老祖宗让那些奴才拦在外头,已是不想再跟我提当日答应我的事。但老祖宗不愿提,我可还是记得一清二楚!是老祖宗亲口答应我,只要我当时不跟容氏争嫡妻名分,来日若是我与容氏之间发生了争执,您会站在我这边。” 柯老太太点了一下头,平静问道:“那么你如今到我跟前来,可是有用得着我老太婆的地方了?” 韦宛秋拭去了脸颊上的泪水,道:“秋儿不敢!秋儿只是想着老祖宗身子要紧,这府里的人心已是大乱,为免老祖宗费心伤神,才来劝告您心无挂碍,方无有恐怖,离一切苦恼。不管相公和容氏来找您商量何事,也请老祖宗不要插手其中,其余的事有我和娘打点呢。” “哦?你的言下之意,就是让我这老婆子不要多管闲事,是吗?”柯老太太的语气益发轻淡。 韦宛秋才要说话,便听秦妈妈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老太太,安大奶奶和四姑娘来了。” 韦宛秋眉头一蹙,耳闻柯老太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度:“快让她们进来。” 容迎初和柯菱芷姑嫂二人携手走进了内堂中,一齐向老祖宗行了问安大礼。 柯老太太把柯菱芷拉到跟前来,目含疼怜地端详着孙女,温言道:“这阵子都在为自己的婚事担心了吧,瞧你这眼底下乌青青的,准是夜夜不得安寝了。” 柯菱芷眼眶一红,哽声道:“祖母……” 容迎初立在一旁,回想起这连日内为芷儿亲事苦苦筹谋的境况,走到这一步,当真是举步维艰,不由亦觉心酸。这时只见柯老太太朝她扬一扬手,示意她过去。她依从地来到老祖宗身侧,由着老人家将自己拉到炕沿上坐下。 “今日发生的事,亦绿刚才都告诉我了。”柯老太太轻拍了拍孙媳妇的手背,“难为你和安儿两人为芷儿这样费心奔忙。向来都说儿女亲事皆是父母心头的记挂,可是在咱们家,却要劳烦到哥哥和嫂嫂来操心,现放着的亲爹和继母,还有我这个天聋地哑的老太婆,全指望不上,我们忝居了这个长辈的名头,在要紧的关头,却还都是靠你们自己一步一步往前打点、张罗……” 容迎初和柯菱芷二人闻言不觉惶恐,不约而同开口道:“老太太(祖母),并非如此……” 柯老太太抬手止住了她们的言语,眼睛往韦宛秋看去,淡淡道:“你说得没错,这府里的人心早已大乱了,连行事的方寸也大乱了——我从来不给你立规矩,你就以为我这儿没有规矩吗?我亲孙女的婚姻大事,自然有替她做主的人,你以什么身份去为她打点?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让我不要过问自己亲孙女的婚事呢?” 韦宛秋不意老祖宗会在容迎初她们跟前说出此事来,一时越觉难堪,只抿紧唇不语。 容迎初怒目以对:“我不晓得你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以为你只是恨我,没想到你用心险恶至此,不仅多番破坏芷儿的亲事,如今竟敢冒犯老祖宗?” 韦宛秋却似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嘴角泛起了一抹凄微的笑意:“你们每个人都有你们的目的,唯独是我,一直相信你们的承诺,我相信你们每一个人所说的话,可是事到如今……你们才逐一让我看清楚,当日的我有多么愚不可及!” 柯老太太凝神注视着她,一张满布岁月痕迹的脸上不自觉地一搐,似有无处掩饰的惊痛无声蔓延,直延至了久观世情的双目之内,沉沉地坠落于心底,惊醒的,是过往似曾相识的一幕。 老人静默良久,方道:“是错了,是我当日走错了一步,让你们都陷进了无法回头的境地。”她抬头对容迎初道,“去,吩咐秦妈妈,立即去把老爷和太太都给请到我这里来。” 容迎初迟疑着道:“可是相公千叮万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等他回来后再去请老爷。” 柯老太太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安儿是不想让我太过费神。不要紧,你只管听我的,也合该轮到我这个老太婆为芷丫头出一分力了!” 过得半炷香的工夫,柯怀远方和苗夫人一同来到了寿昌苑的内堂中。 柯老太太眼皮也不抬,只往边上的楠木圈椅一指,道:“你坐下吧。” 柯怀远与苗夫人才要向座位走去,不料老人却又轻轻道:“我只是让怀远一人坐下。” 苗夫人自进入内堂之初便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此时听到老太太的话,她不过是略停了一下脚步,随即依旧是一派安之若素,只拂了一拂青金色的大袖,便面无表情地立在厅堂中央。 柯怀远虽说遵母命落了座,可神色却带着不安,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柯老太太看向儿子,语气轻闲如同只是叨家常:“今日赵家华夫人和冯家的孟夫人都来了,这事你可知道?” 柯怀远半垂下首:“儿子知道。” “你不仅知道,还由着她不顾颜面不顾礼数地把柔丫头推到孟夫人跟前去,是吗?” 柯怀远转脸睨了妻子一眼,道:“今日我正好有公务缠身,没能与两位夫人照面。碧春说过会妥当打点两个丫头的婚事,我本也相信她会把握着分寸。” 柯老太太道:“那依你言下之意,就是你并不晓得她会不知分寸,是吗?” 柯怀远神色渐次僵冷起来,他再度垂下首,默不作声。 苗夫人容色不变,眼光淡淡掠过柯菱芷:“我一心促成赵家与咱们家的联姻,全是为了化解老爷和赵太师之间的嫌隙,这对咱们家只有有利之处。可是即便芷丫头无法体会我的苦心,对我直言便是,大可不必当众让华夫人难堪,平白加深赵大人对咱们的误解。” 柯老太太微眯了眼睛,冷然道:“你跪下。” 柯菱芷神色一愕,一时不知老祖宗究竟意指谁人,茫茫无措起来。容迎初却已心领神会,朝小姑子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柯老太太抬眼看向苗夫人,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我让你跪下!” 苗夫人身子微微发颤,却并非因为老祖宗的发难。她的眼光空洞洞地望向前方,先是一动不动,须臾,她方款款地跪落于冰凉的地面,任由冷硬的青砖将膝头硌出熟悉的痛感。 “还记得上一回老祖宗让我跪下,已是十年前。”她思绪如陷入了记忆之中,话音沉静,也带着几分冷嘲,“我以为自那一次后,老祖宗是再也不会受我的一跪。” 柯老太太眉心一跳,似有所触动,沉声道:“我也以为你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手段,你希望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该会罢手了。只是断没有料到这些年过去了,你心肠比过去更狠。什么为了赵柯两家的恩怨而联姻,什么为了怀远的仕途,你不必在我跟前惺惺作态,摆出这些堂而皇之的理由。”她轻轻吸一口气,又续道,“你不是曾经跟我说过,在我这里你永远是真正的你,你没有改变过吗?” 在场诸人均是屏息静气,凝神细听柯府里两个位高之人的言语,各人心头都别有滋味,别有猜测。 苗夫人唇边的一缕笑意轻轻飘飘,掩不住她目内的惆怅:“我曾经说过许多话,也曾经答应过老祖宗许多事情,因为是您老人家让我一直相信。但是时过境迁,桃花依旧,人面全非。就连老祖宗自己的承诺也烟消云散了,更何况是我呢?”她敛一敛失落的神色,平和道,“今日老爷在旁,小辈们也都在,老祖宗对我如此不留情面,想必也是为了芷丫头的婚事要向我兴师问罪吧?可惜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向您认错的,我没有亏欠你们什么。倘若在您心里我是个罪人,那你便只管骂只管罚,既然是您老人家的主意,我自然也不会违逆于您。” 柯怀远面上泛起一丝为难,忍不住道:“碧春,不要跟娘置气。” 柯老太太目光落在苗夫人身上,怨愤中又带着痛心:“我这副老骨头不中用,小一辈里又没有可以担大任之人,才放手让你担起当家主母的重任。可是这些年来,你怎么打点府里的事情,怎么对待儿女们,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过去的事情,可以不再去追究孰是孰非,但眼下乱子一重接一重,你难辞其咎!” 苗夫人清冷一笑:“老祖宗总有老祖宗的道理,老爷既然要我不争辩,我也就不多说了。” 柯老太太拉过柯菱芷的手,怜惜道:“连累我的好孙女受委屈了,孩子,你以后再不必担心,有祖母在呢!”她冷冷地转向柯怀远,“以后芷丫头的婚事由我亲自做主,你不必再操心。” 柯怀远忙不迭地起身唯唯道:“儿子全听娘的吩咐。” 他话音刚落,外头王洪在秦妈妈的引领下来到了内堂的大门处,朝堂内的老太太行了个大礼后,方战战兢兢道:“老太太、老爷,大爷他回府了……只是跟随大爷一同到府的,除了右都御史冯大人外,还有文华殿大学士曹大人!现下大爷正在昌荣东大厅里陪着两位大人呢,只说快快把老太太和老爷请出去见客议事。” 柯怀远一惊,听闻文华殿大学士曹大人竟大驾光临自己府中,已是错愕非常,又想到柯弘安正与两位大人在一起,不禁疑虑顿起,更觉难以置信。 容迎初听到相公终于事成归来,心头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满心的欢喜与笃定。她微笑着上前扶起柯老太太,小心地为老人家披上了雪狐镶边石青色猞猁皮鹤氅,又命亦绿取来手炉让老太太揣在怀中保暖。转头又对柯菱芷道:“我跟你说过,咱们一定能事成。相公和老祖宗都会替你做主,咱俩就在这儿等着便好。” 柯老太太扶了秦妈妈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容迎初道:“弘安正等着呢,你随我一起出去吧。芷丫头先回你院子里去,我见完了客人,自会来寻你。” 容迎初心下一暖,忙和小姑一同扶了老祖宗往外走去。 柯怀远走到仍旧跪在地上的妻子身边,匆匆扔下了一句:“你起来吧!”方随在柯老太太身后走出内堂。 苗夫人心思被往事的沉痛纠缠不息,她忍着膝头的疼痛颤巍巍地立起身,抬头正好对上了韦宛秋凄冷冷的眼眸,不由灰败一笑,无力道:“我和你都已经输了。” “输了吗?”韦宛秋露出了清淡容颜,轻轻摇头,“不见得,现在论输赢时候尚早。娘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苗夫人深深地望进了她迷茫的眼眸,看不清当中的无数心思,可纵然再深藏不露,也还可以窥见其中的执著之念,足以成为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冯御史大人此次亲自为爱子上门向柯家四姑娘提亲,更请来了文华殿大学士曹大人作为两家亲事的中人。曹大人贵为朝廷正一品大员,在朝中地位尊崇,为今上起草诏令,批答奏章,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实权,是今上的得力辅臣。 柯怀远在两位大人面前也别无他话,再者有这样一位位极人臣的上峰亲自出面作为两家联姻的中人,本就是天大的面子和无上的荣幸,再没有推拒的道理和余地。 柯老太太当即便在两位大人面前答允了冯家三公子冯淮与自家四孙女的亲事。皆因早有准备,容迎初马上取来了柯菱芷的年生八字,与冯御史大人交换了冯淮的生辰八字,在曹大人的见证下,总算是进行了交换庚帖这定亲的首要一步了。 事成后,柯弘安与柯怀远二人一起亲送了两位大人出去。目送贵客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后,柯怀远负手而立,开口道:“你好大的脸面,竟然可以说服冯大人把曹大人请出来,我可当真想不到你还有这般能耐。” 柯弘安交抱着双臂,眯着眼睛望着两位大人逐渐远去的马车,轻描淡写道:“那是人家冯大人和孟夫人真心实意要迎娶咱们芷儿,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柯怀远疑忌地瞥了长子一眼:“要是这事真的跟你没有关系,恐怕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吧。” 柯弘安故作疲惫之态,掩口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转身便往府里走,一边道:“如若没有你横在当中,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语毕,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全然不理会父亲那铁青的脸色。 容迎初才从恰春苑回到万熙苑,一进屋门便见自家相公正跷着二郎腿歪在酸枝木长榻上,他两手枕着脑袋,看到妻子回来,忙抽出一手向她伸来:“娘子,累了吧,快过来一起歇歇。” 她含笑来到榻旁坐下,由着他环抱住自己的腰身,顺势倚在了他怀中,慵懒道:“可不是累得慌么,这阵子天天都在惦念着芷儿的亲事,又怕芷儿担心,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她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胸膛上,合上了双眼,“刚才我亲眼看着冯大人和老太太交换了冯公子和芷儿的庚帖,我还悄悄掐了自己一下,就怕这是在做梦呢!” 他心疼地抚着她的臂膀,道:“好端端地掐自己做什么,要掐也该掐我呀!” 她忍俊不禁,仰首戏谑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可是这件事的大功臣呢,我怎么舍得掐你呢?” 他抱紧了她,下巴抵在她的额发间,道:“我决定去找冯大人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虽然知道冯大人是铁定会认同芷儿的,可毕竟孟夫人过去也曾递过提亲的帖子,咱们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答应,不知冯大人心里怎么打算。幸好冯大人不计前嫌,二话不说立即前去恳求曹大人为咱们两家的联姻作中,如此一番奔波,总算是事成了。” 容迎初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脸庞,柔声道:“如今我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一开始我只是觉着攀上冯家这门姻亲,日后对咱们多一分扶持的可能。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这已经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事了。弘安,真正应该要做的事,也将要开始了,是吗?” 柯弘安吻上她的唇角,含糊道:“你说得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迎初,我的事还是其次……咱们有咱们的……” 再不需言语。 暑水绣枕垂罗帐,芙蓉帐里春风暖。桂枕鸳鸯情切切,绫衾鸾凤意绵绵。 柯家四姑娘与冯家三公子交换过庚帖后,年庚相配、生肖无相克。冯家不日便将定亲礼用杠箱郑重其事地送至了柯家。当中有“六洋红”的绸缎衣料六件,金戒指两只、金耳环一副;聘礼,小礼三十六,中礼六十四,大礼一百廿银圆;包头六十四对、油包六十四只、麻饼六十四只等,尚有老酒八担。 苗夫人自冯大人亲自上门提亲那日之后,便推说身子不适,将家中要务一概交由了戚如南打点,因而也就顺势不亲自过问芷姑娘的亲事了。 待冯家将定亲礼送来后,柯老太太便将容迎初和戚如南两位孙媳妇叫到了跟前,对容迎初道:“此次芷儿的亲事上你出过不少力,可见你跟芷儿的情分不一般。她的生母去世得早,可怜见的!如今她终要出阁了,虽说有我这老婆子给她做主,可我身子骨经不住操劳,也不能事事替她想周全。我寻思着,长嫂如母,芷儿的婚事便交由你来打点吧。不过府里的事向来是如南在张罗,那就有劳如南和你大嫂一起为芷儿的婚事多费些心,芷儿是咱们府的嫡女,冯家又是好人家,你俩务必要把她出阁之事办得风光体面些。” 容迎初自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一旁戚如南却是别有思虑,抬眼犹疑地看了大嫂一眼,始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妯娌二人商量着把回给冯家的定亲礼置办妥当,又与冯家一同定下了成亲的良辰吉日,再筹备嫁妆,与男家交换聘礼和嫁妆单子。小姑子出嫁的事,就是如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至柯菱芷出阁之佳期,柯家的礼数自然是风风光光、妥妥帖帖。容迎初为小姑子选的嫁衣是正红色密织金线双层广绫大袖衫,衣襟、袖口精绣合欢花石榴花纹样,前襟以一颗赤金镶红宝石扣住。外罩的攒枝千叶海棠璎珞霞帔,均是用细如胎发的金线绣成,边上用珍珠点缀,与金线相映生辉,华贵不可言。底下是长长曳地的玫瑰红望仙裙,绣百子百福花样,光艳如流霞,又无处不闪着福泽喜庆的动人光华。 彼时冯家的迎亲八人大轿已停在柯府门外。头戴蹙金点翠并蒂莲赤凤金冠的柯菱芷朝容迎初敛衣下拜:“芷儿就此拜别大嫂……”她描绘精致的长长睫毛下水雾氤氲,“大嫂对芷儿的恩德,芷儿此生铭记。” 容迎初心下亦是百感交集,她连忙扶起小姑子,喜极而泣:“从此芷儿你便为**、为人媳。亲家老爷和夫人都是一等一的善人,真正对你有恩德的人该是他们,你要真的对我有感戴之心,那日后便把报恩之心都放在你的夫婿翁姑身上,尽心持家,悉心尽孝。”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亲眼看到芷儿嫁得良人更为欣慰之事呢!送了小姑子出府后,容迎初倚在柯弘安身侧,不知何故,总觉得心绪激动,眼泪总止不住要垂落。 柯弘安拥着她,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何其心细,温柔道:“你可是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不易,终将是功德完满了,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容迎初只觉得头有点晕,她把头靠在了夫君的肩头,许是累了,一言未发,只静静地回味心头的喜悦与满足。 次日,正是四姑娘和姑爷三朝回门之时。 昔日郁郁寡欢的深闺少女如今已为新妇,柯菱芷满头青丝绾成了端庄而不失俏丽的回心髻,一支金累丝钗整整齐齐地**发髻后,晶莹的流苏自珠钗上垂下,随着步姿微微摇晃。耳边的紫瑛石坠子流转着清莹的光华,映衬着身上那一袭樱桃红的锦缎琵琶扣对襟长衣,益显出新嫁的喜庆娇丽之气来。 与她携手前来的冯家三公子冯淮则面如冠玉,眉目间透着一股自幼浸润诗书的书卷气,因年纪轻轻便居从六品官职,又在行动举止间带着得体练达的进退有度。其颀长的身段与亭亭玉立的柯菱芷站在一起,竟有说不出的和谐合衬,无怪乎柯家的下人们一见四姑娘和新姑爷,便止不住私下称赞二人为“郎才女貌”。 新姑爷分别向柯老太太、老丈人柯怀远行过拜礼后,又向长兄柯弘安和长嫂容迎初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此时在座的还有三爷柯弘昕夫妇、五爷柯弘靖等,唯独苗夫人迟迟未至。柯怀远只道其身上病症愈重,今早只能卧床休息,因而才未能到来。 只是众人都未曾察觉,在昌荣大厅的粉彩八仙炕屏后,八姑娘柯菱柔那一双失落的眼眸。 险些便是自己的夫君,如今却成为自己四姐夫。 那样温润如玉的清俊才子,方是她心目中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奈何,终与她无缘。 柯菱柔心头又是怨恨又是哀痛,止不住落下泪来。身旁的语山惶然地递来手帕,她赌气地一手推开,自用手背胡乱擦去泪水,悲怨道:“他们不过是嫌弃我不是正经的嫡女,长久以来,没有人真正把我放在眼里!不敬,不贤,不智,不淑……”她低泣出声,“这些都是借口……都是嫌弃我的借口……” 这边厢无尽的自怨自艾,那边厢里却是欢笑连连。 更是喜事连连。 厅内众人正相谈甚欢之时,忽有王洪率了门吏匆忙进内,至柯老太太和柯怀远跟前说道:“六宫都太监商老爷前来降旨,人正在院中。” 柯老太太和柯怀远二人均是一惊,不知是何缘由,忙命家中众人敛了衣装,设下香案,启门前去跪迎。只见那六宫都太监商海福负手立在大院中,身后又有数名内监随从。他并不曾负诏捧敕,径直行至厅门前,南面而立,面上含笑道:“特旨:立刻宣柯怀远并其子柯弘安入朝,在乾阳殿陛见。”传旨完毕,匆匆吃过了柯老太太命人奉上的茶,便离去了。 柯怀远一时不知究竟何事今上竟突然召见,也未及细思为何又与长子有关,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自柯怀远和柯弘安二人去后,柯老太太静静坐在厅中等候。容迎初在旁伺候老祖宗,心下惶惶不安,不知相公此去是祸是福。柯菱芷担心父兄安危,面上焦虑难禁,忍不住在厅中踱步。冯淮走到她跟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温言安抚道:“适才我细瞧那商老爷的神色,带笑而放松,想必此次今上召见也只是寻常议事,甚至可能是有所封赏,你不必太过忧心。”柯菱芷在相公的细语安慰下,方稍稍定下了心神。 容迎初眼见新姑爷对小姑子的体贴温柔,心下不由满意,转脸看向柯老太太,只见老祖宗也向自己递来了一个会心的眼神,祖媳二人相视而笑,不知不觉间舒缓了些许心头的忧虑。只是不知为何,容迎初自相公走后,便一直觉得心胸翳闷,头脑发晕,但为免老祖宗担心,只得强撑着精神,没有表露半点不适之意。 过了两个时辰,守在府门前等候消息的三四个管家急急忙忙奔进了大厅,纷纷道:“老太太,大老爷和安大爷已经从朝里回来了!” 容迎初忙搀起了老祖宗往大堂廊下走去,柯弘昕和柯弘靖兄弟俩则疾步走出大院外迎接父兄。苗夫人许是已听闻老爷获旨入朝的事,此时知道老爷归来,也由巧凝和周元家的扶着走到了廊下。 柯怀远和柯弘安二人先后走进院内,只见当先的柯怀远神色阴沉,目内忧思之色甚重,见了面带急切的老母亲,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皇上赐了弘安主事之衔。” 他话说得极简短,似有不甘不愿之意,柯老太太听得不甚明白,只得拉了柯弘安的手继续追问:“皇上召了你父子俩入朝,究竟所为何事?” 柯弘安倒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望向祖母和妻子的眼神都透着吐气扬眉般的雀跃:“因着先前宁瑞公和定国公先后仙逝,两位当年都是辅助皇上的功臣,皇上接到两位贤公的临终遗本,感念一众先臣昔日对朝政的劳苦功高,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除了让宁瑞公和定国公的后人袭官外,恩恤更遍及了几位仙游多时的先臣,其中也有我的祖父。爹如今已效命于朝廷,便又额外赐了我兵部主事之衔。文书已下,明日便可入部习学!” 他的话每往下清晰一分,柯怀远和苗夫人的脸色便阴沉多一分。 柯老太太闻言喜出望外,口中直念佛。柯弘昕和柯弘靖少不得顾着情面向兄长道贺一番。柯菱芷亦是大喜,与冯淮一同上前细问柯弘安得赐为官的诸般事宜。一时柯府的昌荣大厅中再度是一片欣然踊跃的景象,言笑鼎沸不绝。 容迎初站在一众欢悦喧嚣之中,那一瞬而过的欢喜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十分明显的痕迹,她依旧是沉静的,平和的,目带唏嘘地凝视着得遂所愿的夫君。 柯弘安的眼光越过众人落在妻子身上,那春风得意的笑容渐次淡了下去,他缓步走到她跟前,深深地看进了她似笼罩了重重心事的眼眸内。 他执起她的手,轻声道:“已经到了这一步了。” 容迎初垂眸,怔怔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出神,有许多忧虑也有许多不安,可是话到嘴边,却剩下四字:“我陪着你。” 他止不住目内的湿润。此时柯菱芷和冯淮来到了兄长身边,欢声笑语再度充盈于耳边:“哥哥,相公有话想跟你说呢。” “不怕大哥笑话,淮过去曾多番研读大哥中秀才时的那篇文章,一直觉得大哥胸有千壑,文采惊人。以至于淮后来的许多文章都是效仿大哥的毓秀之思。”冯淮的赞赏中又带着几分惋惜,“只是这次大哥虽然得蒙皇上圣恩进入兵部习学,依淮的愚见,兵部主理武职选授、处分及兵籍、军械、关禁、驿站诸事,事务庞杂。总觉得以大哥的才学,若能往文官之向平步青云,会更为妥当。” 柯弘安心念一动,微笑着向冯淮道:“妹夫见解果然独到。不过先到兵部习学已是圣命所归,为兄当年错过了科举入仕之机,如今得蒙圣恩为官,已经是万幸。不管往后如何,眼下还是先脚踏实地为上。” 容迎初在旁听着相公与众人交谈,渐渐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间的闷气愈重,她垂首深吸着气,仍然不觉有好转,脚下更觉发软,止不住往后踉跄,险些便要昏倒在地。一旁的柯菱芷瞥眼察觉了嫂嫂的异样,惊叫了一声:“快扶着大嫂!” 柯弘安闻声回头,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妻子搂在了怀里,看到她精神萎靡,脸色发白,身上已是全无力气般的虚虚软软,不由焦急得无以复加,忙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堂奔去,一边吩咐下人道:“快去找大夫!” 柯老太太和柯菱芷眼见容迎初这般突然昏倒,一时亦觉忧心,忙命了人去请大夫,又急不可待地进入内堂去看容迎初。 过不多时,大管家领了陈太医快步前来,隔了帘子,为容迎初诊起脉来。 柯弘安急得满头大汗,不愿听太医之命外出等候,只心急如焚地站在一旁看着。 约摸过得一盏茶的工夫,陈太医站起身来,微笑道:“安大爷,你不必担心,安大奶奶并非抱恙,而是有喜了。” 柯弘安一怔,先是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又问太医道:“喜?什么喜?” 陈太医道:“安大奶奶的是喜脉,经我把脉,该是有了两个月的喜了。” 外头柯老太太和柯菱芷等人也听到了太医的声音,不由大喜过望,一径儿地走进了内堂里,柯老太太激动得连话语声也是颤抖的:“安儿啊,你媳妇迎初这是怀上了咱们柯家的血脉了!”一边由孙女扶着来到了孙媳妇的榻边,笑得合不拢嘴了,“三喜临门,这是三喜临门呢!阿弥陀佛,当真是菩萨保佑!” 柯弘安惊喜不已,眼中的欢喜比刚才告诉大家得赐官位时还要浓重得多。他在容迎初的榻沿坐下,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额头,又握紧了她的手,一时竟然高兴得不知所措起来。 容迎初慢慢恢复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夫君喜不自禁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扬一扬嘴角道:“你要当爹了。” 柯弘安本人还未及回应,身旁的老祖宗便迫不及待道:“可不是么!我安儿终于要当爹了!我终于等来了第一个曾孙子!” 柯菱芷喜笑颜开道:“我也要当小姑了!” 一直插不上嘴的陈太医这时笑着道:“恭喜章老太君,恭喜安大爷、大奶奶!可容老身说几句吧,大奶奶初怀身孕,要小心安胎,老身现下便为大奶奶开安胎的药方子,待会儿拿给老太君和大爷过目。” “有劳陈太医了!”柯老太太和柯弘安祖孙俩欢天喜地,连声谢了陈太医,定了药方子后又特地给了双倍的诊金,方客客气气地把太医送了出去。 第三章 风雨同舟 马灵语向来明朗的眼眸中也添了一丝愁绪, 轻轻对她道:『我原也该替义姐姐欢喜才是。 可是那日我和相公他们在场, 听到老太太说从此让义姐姐你来主中馈, 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旁人眼里那神色,倒似要将义姐姐千刀万剐一般……』 柯老太太随后又絮絮地向容迎初嘱咐了许多当心身子静心安胎的话,因着一连经过孙女嫁得佳婿、长孙入仕和孙媳有孕数桩大喜之事,老祖宗心中欢喜得过了,不觉疲惫,终是不能久留,过不多时便离去了。 秋白喜滋滋地捧着安胎药汤走进屋来,一边把青釉汤盅递到柯弘安手中,一边向容迎初笑吟吟道:“奶奶,你赶紧趁热喝了这药,我这里还有一件喜心的东西要交给奶奶呢。” 容迎初倚着相公的臂膀坐起了身,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奇道:“什么喜心的东西?”柯弘安舀起一勺子药汤,小心地吹了吹,方喂到她嘴边:“任凭什么东西,都比不上你的身子要紧。”她遂也不再问,只依从地就着相公的手喝下了药汤。 秋白看她把药服下后,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函,交到她手里道:“是二小姐来信了呢!” 容迎初闻言果然欣喜不已,她忙不迭打开了信封,只见里内除了信笺一张外,还有一只用禾叶编成的小草蜢。她看到这只草蜢,不觉泪盈于睫,视若珍宝般地将之捧在手心,颤声对秋白道:“你瞧,还记得吗?” 秋白亦觉唏嘘,道:“不管相隔多远,小草蜢都会把妹妹的念想带给姐姐。这是二小姐在奶奶出阁前说的。” 容迎初迫不及待地把信笺展开。贫寒的家境使得自己和妹妹都未能跟随西席读书认字,可自己终究曾经偷偷在镇上的私塾外听过一阵子先生的讲学,尚略识得几个字。妹妹比自己年幼,便终日在家中帮着母亲做些针线活,后来还是她趁着闲时教妹妹认了几个简单的字。因此对于妹妹来说,要完成一封书信并非易事,她原以为妹妹是托人代书,但见信上所写的只有一句话,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生硬,竟是亲笔写就的。 她看着那句话,一时百感交集,泪珠子簌簌而下,滴落在微微泛黄的信笺上。 柯弘安不忍见妻子如此伤怀,忙将信取过,只见上书:思念不尽,姐安好否? 容迎初抹去了泪水:“瞧我这模样,妹妹来信,分明是欢喜的事。秋白,你给我取笔墨来,我这就给轻眉回信。” 柯弘安连忙止住了她,道:“你别忙,你如今可不比往日了,刚才还险些出事了,现下可给我好生歇息着,什么也不要管。这封回信,我来帮你写。” 秋白也在旁劝了几句。容迎初心里挂念着久别的亲妹,拉着相公的手叮嘱他回信时只告诉妹妹自己安好便可,再告诉妹妹自己的思念之情,之所以一直没有去信,只是因着府中事务繁多,让妹妹和母亲不必担心。柯弘安心中有数,只一一答应了。 如此容迎初方安下心来休息,柯弘安自出了外厅写信,秋白看到信的内容,不觉有点意外,只在心下欢喜,知是大爷的一片心意,便也先不向主子提起。 翌日,是柯弘安前往兵部上任的首日,容迎初早早起了,送相公出门。与相公携手行至前院时,柯老太太也在秦妈妈的搀扶下缓步前来,柯弘安和容迎初忙上前去扶了老祖宗,道:“晨起天寒,祖母您身子不好,原不必出来这一趟。” 柯老太太握住长孙的手,慈爱地凝视他片刻,道:“如今我孙儿有了出头之日,虽说往后的路祸福难料,可终究是跟以往不一样了。我这个老婆子没什么可以做的,便在你出门上任之前来看一看你了。”她的手微微颤抖,“安儿,无论如何,你万事得当心。” 柯弘安的目光也透出一丝意味深长,他轻轻点头:“祖母放心。” 目送他离去后,柯老太太转身对容迎初道:“刚才你们还说晨起天寒,这外边风大露浓的,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可得当心点儿。我跟你一块回院子里,咱们说说话。” 容迎初看老祖宗的神情略带一点凝重之意,心知必是有话要说,也不再多言其他,与秦妈妈一同搀着老人家往万熙苑返回。 回到东院的内堂中,二人分别落座后,柯老太太吩咐秦妈妈道:“你回去取了那血燕过来,到小厨房去吩咐他们炖上,热热地为安大奶奶送过来。” 容迎初慌地站起来道:“这可使不得!这般上等的血燕是老祖宗补身子用的,迎初万万当不起!” “你当得绰绰有余!”柯老太太挥手让秦妈妈去了,缓声道,“在这府里经过了好些事了,你倒是知进退了不少。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我说,你若能在这府里活下来,我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你如今是真真正正地活下来了,我也会做到我答应你的。” 容迎初心下已微有知觉,才想要说话,便听柯老太太波澜不惊道:“府中主中馈的重任,也是时候交给你了。” 老人的话音轻轻飘飘,落入耳中却是千斤的分量,一下将她的心神给震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刻使得她不知如何反应为妥,惊讶过后,心头荡起的却也并非得获大权的喜悦,只感觉有不知内里深浅的惶惑与凝重。 她慢慢地重新落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沉如水的老祖宗,始知这个时刻她什么都不需要说,只需要顺从地倾听。 于是便平下了心绪,只垂下眼睑静静地听老祖宗把话说下去。 柯老太太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抬眼望向孙媳妇:“为了此事,昨夜我和安儿好好地说了一阵,他并不赞同你来掌握这个当家主母的大权。”她顿了一顿,语带试探,“我倒是想知道,今日的你可还是一如当初的义无反顾?” 容迎初闻言先是略感意外,后又定下了神来,沉吟片刻方道:“承蒙老太太看重,不嫌弃迎初愚钝,把主中馈之权交给迎初,这是莫大的荣幸与机会。”她微微迟疑,“只是,相公这边……” 柯老太太端详着她沉静的脸庞,似笑非笑道:“你果然变了。你是把我的话记在了心里,在这个家中,不要争朝夕的长短,而是要把相公好好儿地放在心里。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以相公为先,这就是你必须谨守的。你是个明白人,可知道到了如今这一步,该怎么做了?” 容迎初低下头,敛下心头的感念,一字一句道:“迎初谨遵老祖宗教诲。府中主中馈一事,迎初责无旁贷。” 柯老太太面上微微露出了笑意:“我知道你不会负我所望。不过你眼下有喜在身,太医也说了你身体底子弱,需要好生调养和休息,原是不该多伤神操心的。在这个时候让你担起当家主母的重任,也确是难为你了。”她的语意一下添了几分耐人寻味,“细算下来,弘安与你如今都是府中的有福之人,他得皇上赐官,你又有了喜,要是再坐上了当家人的位子,你们俩可是大不同于以往了。” 老人家的话语平和依旧,可是听在容迎初耳中却是愈发惊心,只消往深处细加思量,便能明白背后潜藏的意味。她压一压骤起的惊惶,平静道:“不同于以往,亦是众矢之的。” 柯老太太缓缓颔首:“你会不会怪我这老婆子心太狠?” 容迎初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但凡有可转圜的余地,我相信老祖宗也不至于让迎初走上这一步。相公已经等了这些年了,许多事已是迫在眉睫,等无可等。迎初晓得老祖宗的用心良苦。” 柯老太太注视着她,浑浊的眼内竟泛起了浅浅的泪光:“孩子,有你,是咱们柯家之福。” 容迎初心底一酸,道:“相公这条路不好走,我只是陪着他罢了。” 柯老太太转头吩咐念珍道:“你去,把大太太、韦奶奶、三爷和三奶奶还有五爷、八姑娘他们请到万熙苑里来。等一等,你把二太太他们那一房人也给请过来,只说老太太有要紧事吩咐他们,不管他们是病着还是忙着,都给我在一炷香之内来到大奶奶的东院里,不来的或是晚来的,只管看着家规领罚!” 容迎初心知老祖宗这是要把让她当家一事交代下去,虽说已是心中有数,但仍然禁不住惶恐,遂道:“让两房的长辈到我这小院子里来真是折煞我了,我不如还是到昌荣大厅里候着他们吧?” “你什么都不必说,哪儿也不用去,就在这儿等他们上门来!”柯老太太靠着石青金钱蟒引枕歪在了炕上,闭上眼睛不知是要稍事休整一下,还是别有思虑,也不再跟容迎初说话,竟是已然笃定了念头。 过得半炷香工夫,人陆陆续续地前来,首先到达的是柯弘昕和戚如南夫妇,随后而到的是柯弘靖和柯菱柔,紧接着是二房的陶夫人、柯弘山和马灵语夫妇、柯菱姗。再过一会儿韦宛秋也从南院过来了。众人乌压压地坐了一屋子,连同随身伺候的一干媳妇、妈妈和丫头,直把素来门庭冷清的万熙苑东院大门、回廊处挤得几近水泄不通。可是虽然人多,但上下无不噤若寒蝉,无人敢出言惊扰了内堂中的老祖宗。 苗夫人是姗姗来迟的一位,亦是最后到达的一位。 她由着巧凝和周元家的扶进了东院的内堂中,发髻蓬松,只随意地用一条翠玉抹额束了,脑仁两旁贴着膏药,脸色惨白,整个儿益显憔悴不堪,就连向老祖宗行礼也是有气无力的浅浅一福。 柯老太太也不在意,只淡淡对苗夫人道:“瞅你这模样儿,病得不轻吧,大夫来瞧过了吗?” 苗夫人眼皮也不抬,轻声道:“病根子一直在那儿,药石也不过是缓一时之症。” 柯老太太依旧含着一缕浅淡笑意,道:“你说得是,你为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操心了这些年,不辞辛劳,如今把身子给累垮了,可当真是让我这个老婆子汗颜。”她停一停,又缓声道,“既然如此,日后你便与我一般,安心休养生息,静静心心地把身子调理好,方为妥当。这些个府里的杂事,只管交给小辈们去操心便可。迎初是个细致人儿,又有长媳的身份在,正好可以替你分担了主中馈的重担。你们都仔细了,从今日起,府里往日需要大太太操心的大大小小事宜,都不要再去劳烦大太太,现放着有大奶奶呢。你们凡事只管先问准了大奶奶的主意,她自会替大伙做主;若有拿捏不住的,她也自然会来问我,你们只管听从便是。” 众人闻言,均为之变色,眼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容迎初身上,神情各异。 容迎初只安之若素,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原位,于静默中透出一股坚执的气魄来。 戚如南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异之色,她转首看向苗夫人,只见婆婆仍旧是那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似乎心思全不在此处,已然安于老太太的安排一般。 柯老太太看了戚如南一眼,又道:“如南以往曾帮着大太太做月钱的账,是吗?你手底下可是还管着这些下人的进出买卖?还有这公里库房的钥匙,也都在你手里,是不是?” 戚如南怔了一怔,平日深居简出的老祖宗,竟对自己日常掌管之事如此了然,心头惊讶之余,又多了几分大势于前的清明。她敛了敛神,站起身恭恭敬敬回道:“老祖宗所说的这些事,确是由如南在打点掌管。” 柯老太太点了点头,道:“以后还是交到你大嫂的手底下去,你看就在这几天内把这些个账本钥匙的该清点的清点,该移交的移交。你大嫂如今有着身子,你亲自把一应物事送到你大嫂院子里来便是。”等戚如南应了,她方转向身旁的秦妈妈和念珍道,“大奶奶初掌一府之事,事务难免吃重,我瞅着她手底下人原是不够的,这阵子你们俩便先到大奶奶身边伺候吧。” 秦妈妈和念珍忙欠身领命。 容迎初适时地起来施施然向老祖宗行了拜谢大礼,道:“多谢老祖宗为迎初安排得如此周全,迎初日后定当竭尽全力将府中事务打点妥当。” 苗夫人由始至终一言未发,待得听到容迎初说话时,只轻轻扬一扬眉,目内的狠辣转瞬即逝。 柯老太太朝孙媳妇颔首,眼光一一掠过在座众人,悠悠道:“迎初如今身怀柯家血脉,今非昔比,你们有何事便自往她院子里来,不好叫她太奔波操劳,主意拿定了,便也不要再给她添烦扰。更不要以为她是年轻媳妇初管事,就欺她,你们底下在做什么自然有人替我看着,不要教我老婆子亲自来给你们教训,大家面子上过不去。你们可都给听明白了?” 众人心下各自揣测,面上却都恭敬顺从地回应了老祖宗的问话。容迎初正身置注目之处,不是不能察觉自某个方向投落在她身上的锐利目光,但她只微笑着端坐依旧。 从她答应老祖宗要夺过一府的当家权开始,无论前路是否比以往更要崎岖,她亦要以最为圆满的姿态坚持走下去,披荆斩棘,在所不辞。 戚如南一刻也没有延误地将手中的账本和钥匙都送到了万熙苑中,容迎初细细听着弟妹向自己解释账目,眼光总不时地落定在弟妹平静无澜的脸上,似想要透过那一张薄薄的面皮,看穿那潜藏于心的不平。 然而一如既往的得体大方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端倪,可是那全无抵抗的依顺却又更教人觉着这并非只是平静,而是欲盖弥彰的伪装。 面上的客气似乎没有改变,长久以来,她们之间都是客气而亲近的。 容迎初把账本掩起,稳稳地放在了桌上,抬眼看向戚如南,道:“弟妹,这些事你一直打点得妥妥的,若论细心,恐怕再无人能与你相比。不如我去跟老祖宗商量一下,这部分事务仍由弟妹你来掌管?” 戚如南垂眸,道:“没有人比大嫂更清楚,在这个时候,单凭一份细心是不能够把府中事务梳理清楚的。”她似稍有犹豫,片刻,方又道,“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嫂早已不是我认识的大嫂了。” 容迎初淡淡一笑:“弟妹素来是个聪明人,可曾想过我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局势而已。” 戚如南苦笑了一声,道:“还记得上一回到大嫂院子里来,是因为要替小嫂布置新院子,我暗里担心,过来安慰大嫂。后来看到大嫂在成亲礼上对娘步步进逼直到最后定下名分,我便开始觉得,兴许大嫂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安慰。再经过小嫂进门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我更觉得我的想法没有错。”她抬头凝视着已然真真正正高出自己一头的大嫂,“只是大嫂对待如南总是一如当初,让如南以为大嫂不过是为势所迫,总也命自己多替大嫂着想。直至芷姐儿的婚事上,我才明明白白地知晓,长久以来大嫂并没有对我隐瞒,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总以为自己看得通透而已。” 容迎初目内添了一丝诚挚:“弟妹愿意向我坦白心中的想法,我便知道弟妹待我并不如寻常人。过去我举步维艰,与弟妹的境遇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弟妹并没有嫌弃更没有轻贱于我,我已将此视作大恩。今日虽时移势易,可是我觉得与当日并无大的不同,一样地小心做人,当心行事。弟妹,如果你也不能明白我背后的难处,那咱们往日的交情,也真的只是笑话一场了。” 戚如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嫂的不易我当然是看在眼里。所以老祖宗命我交出手中的事务,虽然娘这边并没有向我示下,可我也没有耽搁。”她将那一串钥匙往容迎初跟前挪了挪,“大嫂日后要费心的时候便多了,正如大嫂所言,小心做人,当心行事。若有需要如南的地方……”她停了一停,再道,“在如南的能力所及之内,必定会相助大嫂。” 如此一日之内,容迎初在府中的地位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戚如南行事向来井井有条,一应账本、库**物均记录整理得条理分明,清晰明了,倒也方便了容迎初的查看和接管。 至傍晚时分,柯弘安回府中得知妻子竟然接掌了当家之权,脸色大变,他僵冷着面孔,转身就要往外走。容迎初忙一把拉住他,道:“晚膳快好了,相公还要上哪儿去?” 柯弘安回头看着妻子,沉声道:“我去找祖母说个明白,我昨夜已经跟她说过不让你在这个时候当家,她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容迎初低低道:“相公不必去了,老祖宗并非一意孤行,这也是迎初自己的主意。” 他心下痛急交错,双手放在她的肩头,焦灼道:“迎初,眼下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让你来主一府中馈固然是好事,可现下还不是时候。你才刚有喜,已是招人嫉恨,我要命人好生护着你尚且来不及,如今你再夺了旁人之权,他们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她仰起头,抬手为夫君正一正衣襟,柔声道:“相公此次终可为官,暗中使了多少力,已是无法回头了,将来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更是未知之数。可是我们都知道,不能再等了,你有你的筹谋,而我和老祖宗也有我们的担忧。老爷和苗氏二人心思难测,我们若能替你稳住内宅这边的事,便也可以让你少一分后顾之忧。我夺了她的当家权,不仅可以趁此机会替相公扳回局势,即便他们要想法子给我使绊,也是冲着我来,也省得他们只盯着相公的举动。” 柯弘安把她拥进了怀里,心疼得无以复加:“我要做什么那也是我的事,怎么能让你为我处在风口浪尖上!” 她握住了夫君发凉的手掌,焐在怀中为他传递一点暖意:“你我夫妻,又何须分什么你的事我的事?弘安,相信我,也相信老祖宗,我会事事小心,老祖宗也会好好护着我。” 他仍旧是心有不安,眉头紧蹙,拥抱她的力道又稍稍加重了,似是恨不得要将她一刻不离地护在自己身边,再不愿放开手去。 她禁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柯弘安方稍松了一松,急忙将她扶到椅上坐下,痛怜道:“迎初,都是我不好。” 她凝视他的目光带着无限眷恋:“这条路本就是两个人一起走,少了你,少了我,都是不该的。你向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在这个时候,更应该当机立断。” 他闭了闭眼睛,止不住眼角泫然欲滴的泪水,一手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流连深吻,哽声道:“不论结果成败……有迎初吾妻相伴同行,已是毕生之幸……” 次日午后,容迎初服过了安胎药汤,正在内堂中与秦妈妈商量筹备府中迎新年诸事,外头便传来了崔妈妈的通传声:“大奶奶,西府的山二奶奶和马家唐夫人来了。” 容迎初闻声忙道:“快请她们进来!”一边从炕上下来,亲自迎出了门去。 马灵语和唐姨娘一进门,看到她走出来,唐姨娘连忙扶住了她的臂膀,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乱走动,快回去好生歇着。” 容迎初笑道:“义娘这也太紧张了些,哪能这么金贵了,没的让人看笑话呢!” 唐姨娘瞪了她一眼,先不说话,只扶着她往堂里走去,待让她在炕上坐下后,方道:“我听语儿说了,你前儿曾昏了过去,惊得章老太君连太医都请到了府里来是吗?他们自然是没在你跟前多说什么,可我是知道的,你要不是身子骨太弱,在这初孕之时用神太过,又怎至昏迷?”她瞥了一眼炕几上的药碗,又道,“你若不是有精血亏虚之症,又何须每日喝这桑寄生、菟丝子的安胎药?眼下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容迎初虽然确是总觉得晨起时头脑眩晕,偶在思虑太重的时候心胸翳闷得发慌,却也从来没有往深处想过,此时听义娘如此一说,心底禁不住些微的忧心,皱眉问道:“那可会带累我腹中的胎儿?” 唐姨娘道:“放宽心怀,思虑不能太过,可以不操心的事一概不要理会。你只管好生调养身子。” 容迎初苦笑摇头:“义娘又说笑了。这不,迎初好不容易才有出头的机会呢。” 马灵语向来明朗的眼眸中也添了一丝愁绪,轻轻对她道:“我原也该替义姐姐欢喜才是。可是那日我和相公他们在场,听到老太太说从此让义姐姐你来主中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旁人眼里那神色,倒似要将义姐姐千刀万剐一般……” 唐姨娘嘴角一垂,转过头去命人奉上了一个锦盒,亲自打开了盒盖,放到容迎初的跟前。只见里面是一双文犀细箸,在明灿灿的午后阳光底下,泛起了莹莹的光泽。 “这是文犀辟毒箸,远比寻常银箸要管用得多。”唐姨娘意味深长道,“语儿给我来信告诉我说你不仅有了身孕,还做了这个当家人。我先也是高兴,后来细细一想,才觉得不对。这些事若放在寻常人家、寻常媳妇身上,确是喜事,可你们这府里……你又是怎样走过来的,义娘心知肚明。迎初,我打心底里替你心疼!从今往后,你要小心的地方可多了,这辟毒箸,恐怕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容迎初抿着唇不语,马灵语已经煞白了脸庞,拉一拉母亲道:“娘,你怎么跟义姐姐说这么吓人的话。” 唐姨娘叹了一口气,道:“我这还不是替你义姐姐担心吗?”她看着容迎初,“看样子你已经铁了心要接这烫手山芋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要你自己晓得凡事多留一个心眼,防范在先便行。” 容迎初感激道:“义娘和妹妹心系于我,让我无以为报,只能是保重自身,不负你们的一片心。”她的神色间笼上了一丝无奈,怅然道,“从前总觉得要事事争先,机关算尽都只为一个得到。可是如今才知道,得不到未必是不好,得到了,也未必就是好。” 唐姨娘亦不觉动容,叹道:“可不就是这个理么。这阵子大姊愈不见好了,原以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没想到斜刺里又生了变故……”言及此处,她自知失言,只定一定神,强笑着岔开了话题,“总也有一件好事,你们的爹最近一番奔忙总算没有白费,终于把语儿的老爷,也就是你和安大爷的二叔父顺利调回了京中,这几天内他应该会抵达京城了。” 容迎初闻言不由想起当初陶夫人竭尽全力要与马家联姻的情境,微笑道:“那婶娘可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马灵语道:“所以娘这些天都是精神爽利的,也不冲下人们发火了,只顾着张罗收拾老爷的屋子呢。” 唐姨娘轻拍容迎初的手背,道:“你们的二叔父回来,对语儿的这一房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不过,恐怕也是需要你操心的时候了。” 容迎初明白义娘所指,只道:“义娘不必担心,哪些事应该由我来把握,哪些事可以先撂一撂,我自有分寸。” 唐姨娘看她模样笃定,也不在这上头多说了,接着便又絮絮嘱咐了她许多初孕的忌讳和调养之法,过不多时便告辞离去不提。 三日过后,二房老爷柯怀祖果然返至了柯府之中。 柯怀祖抵达后,立即便率了妻儿一同前来向柯老太太请安。彼时柯怀远和苗夫人二人也在旁相候,下首一溜椅子上坐的是柯弘安和容迎初夫妇、柯弘昕和戚如南夫妇。 柯怀远原比柯怀祖年长五岁,可此次柯怀祖回府,模样比去年时更显沧桑风霜之态,错眼看下,竟比兄长苍老了不少。柯老太太终得与久别的次子重逢,止不住老泪纵横,只抱着柯怀祖泣不成声。哭过一阵,方在儿子的劝慰下稍稍停歇,只一手抚上儿子的脸庞,满目凄怆,颤声道:“可怜见的,孤身在外这许多年……日子不好过吧?算算也有差不多八年了,是了,没错,足足八年哪!” 柯怀祖在偏远之地为官多年,宦海无情,几经风雨沉浮,饱尝世情冷暖,早已磨砺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与城府来,当下他只替老母拭去泪水,微笑道:“怀祖已经回来了,不管是八年也好,十年也罢,都已经过去了。娘,咱们往后还有许多个八年和十年。” 柯老太太越发觉得伤心:“哪来的许多个八年和十年?这一生当中,你最宝贵的八年都已经没有了,无可弥补,无可弥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