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菱芷低头看到那锦帛时,眼睛不由一亮,只见那月白色的素锦上正是采用双套绣法绣成的“五彩牡丹”,由于那素锦如丝帕般大小,当中的牡丹便是小巧玲珑的一朵,但已足见双套绣法的运用得当、丝线搭配的颜色得宜。她惊喜地看向容迎初,道:“这是……” 容迎初笑道:“这是我昨夜赶绣出来的,因着时候不多,我便取了巧,只绣了这小小的一朵牡丹,左右师傅要看的只是你们的绣技,昨儿姑娘自己领罚的时候也没明说要绣多大的,这幅该是能应付过去。我待会也会在旁替姑娘向师傅说项。” 柯菱芷又是钦服又是感激,忙向容迎初连声道谢。容迎初也不多说什么,手脚利落地把柯菱芷绣架上的半幅绣品给收了起来。 待到平三娘子来后,柯菱芷把那幅小锦帛交了上去,平三娘子拿过来一看,面上只一片平静无澜。 柯菱柔冷笑道:“四姐姐这不是存心躲懒吗?只绣了这么一小朵牡丹便算是自罚?眼里还有没有师傅?” 容迎初并不理会她,只笑对平三娘子道:“请平师傅容我说两句吧。因昨夜我不放心四姑娘一人在这儿刺绣,所以我也留下陪了她一宿。原来姑娘也是想着要用大锦帛绣出那大气的五彩牡丹,可姑娘在绣时不小心弄伤了手,着急得不行,心里又惦记着这绣活要今日一早交给师傅的。我不忍见姑娘这副模样,再者师傅教姑娘们学绣,也是想让她们晓得运用针法,只要能让师傅看到姑娘们的绣法,原也不必拘这大小,才跟姑娘说用这法子细细绣了。” 平三娘子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意绪,只轻轻颔首,并不再提。 容迎初这才返回到自己的绣架前坐下,有意无意地朝柯菱芷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并未察觉到一旁韦宛秋若有所思的注目。 绣至未时,戚如南过来说老太太知道平三娘子正在府里,因过去曾收藏过几件平三娘子的绣品,极为珍视,如今便想请平三娘子过去一叙。所以这日便提早散了学。 时候尚早,马灵语也就不急着回西府,容迎初趁此机会把她拉了过来,把芷儿婚事的变故拣了要紧的告诉她,末了道:“事不宜迟,咱们都不知道这赵家二公子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要是赵家真的好,那咱们芷儿也算不上委屈,要是当中有什么龌龊,可就耽误芷儿一生了!我寻思着今日定要给义娘捎个信,劳烦义娘代为打听一下赵家的境况方妥。” 马灵语闻得此言,亦深以为然,急忙回去修了书,赶紧命人送至马府去。 如此过了两日,唐姨娘这边回了信来,马灵语那时正好散学回到西府中,一时不便再出来,却心知事关重大不容耽搁,但让下人送信给容迎初又深恐会出岔子。正自犹豫,柯菱姗留心到嫂子心神不宁,遂上前道:“嫂嫂可是收到了家书?家中有事吗?” 马灵语入门时日虽短,但这姗儿小姑子素来温良大气,也是个不拿乔身份架子的,便与之处得甚为投契融洽。现下左右无法,看她问起,忙道:“确是有要紧的事与我义姐姐相关,我娘来了信定要我亲手交给义姐姐,可现已过了酉时,咱们娘也不会允我到东府去的。” 柯菱姗看一眼她手上的信函,道:“明日学绣时送去不成吗?” 马灵语益发露出几分焦急来,道:“我娘千叮万嘱,要尽早交到义姐姐手上……” 柯菱姗想了想,径自回头吩咐身边的大丫鬟碧琴道:“你去告诉太太一声,我和二奶奶有东西落在了霞芜苑中,现回去取,很快就回来。”语毕,拉一拉马灵语道,“嫂嫂,咱们这就去吧。” 姑嫂二人便坐了轿往东府万熙苑而去,到了目的地,柯菱姗自在外面候着,不忘嘱咐嫂子道:“快去快回,不要叫娘生气。” 容迎初正在东院里张罗着晚膳,昨日相公便说了今夜要过来用膳的,所以她早早便命人精心准备了别致的吃食。这时看到马灵语竟满脸急切地赶了过来,不由一惊,忙迎上前去,一眼看到她手中的信函,已然明白,道:“义娘来信了?”随即接过信,急急打开来细阅。 马灵语忧心忡忡道:“原本还指望着赵家也许会是个好归宿,不承想竟是这个样子。如此……如何能让芷儿嫁过去?” 容迎初看完信,也蹙紧了眉头,沉声道:“先不说这赵家里的几房太太姨娘,华夫人为人如何强蛮刻薄,在家中对儿媳如何严苛,只说这赵家二公子,自小资质便甚为愚钝,别的兄弟在六岁时便能熟读《三字经》、《弟子规》等书,他竟连字还认不全。家中为他这病根寻遍了名医,服过不知多少灵药,仍是不见好转,直到十岁上,方有些通晓人事……”她摇头连连叹息,“此事赵家一直视为家丑,鲜有让赵二公子出来见客,知道内情的人也不多。赵家这三兄弟里,大公子得赵太师的保荐已为朝廷命官,也是日后继承家业的人选,三公子虽尚年幼,却是天资聪颖,来日会有一番成就也未可知。这二公子……即便赵太师念在骨肉亲情,给他一些家业,可终究前有兄后有弟,自己又不懂打理家财,该会遭受多少算计埋伏,若芷儿真成了他的媳妇,哪里还有安心日子可过?” 马灵语心急如焚道:“断断不能让芷儿嫁到这种人家去!” 容迎初把信放下,沉一沉气道:“这是自然的。芷儿是我相公的亲妹妹,我和相公都不会袖手旁观,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马灵语还想说什么,外头香卉进来道:“山二奶奶,七姑娘让我进来跟奶奶说,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容迎初闻言忙对马灵语道:“难为你这样出来一趟,赶紧跟七姑娘回去吧,此事你不必着急,也先不要对芷儿透露太多,免得她吃心。” 把马灵语送走后,容迎初返回内厅中,秋白走上前来道:“奶奶,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大太太竟然给芷姐儿说这么一门亲?明摆着就是要害芷姐儿一辈子!” 容迎初坐下来盯着那信上所书的字字句句,仍不住叹息道:“这让我想起当初爹爹要把我嫁到柯家时的情形,明知道可能就是白白断送终身了,可还狠心无情地把我们往里送……”说到此处,她自知失言,抿紧了唇没再说下去。 秋白知道她的顾虑,遂道:“奶奶跟这个哪里一样呢?毕竟再多的苦都已经过去了,现下有大爷陪着奶奶一起走呢。” 容迎初看了秋白一眼,侧首看向雕花长窗外渐次暗沉的天色,喃喃道:“酉时都过了,大爷还没有来……”她站起身,又道,“我去看看他们那一道酒酿清蒸鸭子做好了没有。” 她并不知道,就在马灵语为她送来信的当儿,柯弘安本已踏出了正房要到东院来。 柯弘安才一打开房门,便见前方盈盈走来的一个袅娜身影。 夜色如一汪掺了墨汁的水,浓浓的墨黑渐次化散开来,笼罩于沉沉上空。韦宛秋进来的时候,便已命人把回廊中的灯笼间隔着点亮,不会过于明灿灿得耀眼,在朦胧的灯火下,幽静的庭院内更添了几分如梦如幻的与世隔绝之感。 韦宛秋身上穿一袭莲紫暗银线弹花月华广袖锦衣,长长的青丝也不梳成发髻,只取了两撮流海松松地绾到了脑后,发际间簪一枝飞翔金蝶似的文心兰,再无别的钗饰。夜风吹送,她广袖轻盈翩飞,渐行渐近,身姿如她发上那株文心兰一样纤秀出尘。 柯弘安始料未及地站定在房门前,看着她走近,眉间深锁。 韦宛秋此次没有带随从侍婢,手中提一个海棠花式雕漆食盒,笑颜温柔,声音也是娇娇甜甜的:“相公可是知道宛秋要来,所以开门迎接?” 柯弘安往前走了几步,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口中道:“我正要到东院去,你找我有事?” 韦宛秋仰头注视着他,道:“作为娘子,前来伺候相公用膳,该是分内之事。” 柯弘安道:“我已经让东院为我备膳,今夜就不能和你一起用晚膳了。” 眼看他就要走开,韦宛秋侧过螓首,抬手掩唇轻笑,绣着浅玉白菱花的广袖映衬得她容颜如玉:“相公莫急,宛秋话还没说完呢。相公想不想知道,大太太为何要把四姑娘嫁到赵家?” 柯弘安果然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目带揣测地看向她。 韦宛秋抚了一下食盒的盖子,柔声对他道:“宛秋还有一些事想要告诉相公,都和四姑娘有关,更与相公有关。难道相公就不想听一听吗?” 他迟疑了一下,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她低低一笑,径自走进房中一步,又回过身笑望着他道:“一边吃,一边说。” 柯弘安皱了皱眉,抿紧唇返回了房中。 也是这个表情。 她注视着他。他在不耐烦的时候,两道浓眉皱在一起,眉尖轻轻地往上挑,嘴唇也是抿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这副模样,他们何其相像。 她轻轻道:“相公,请坐下吧。” 柯弘安瞥了她一眼,道:“你自个儿吃吧,我想吃的迎初会帮我准备,我待会还要过去。” 韦宛秋亭亭立在桌前,稍稍静默,便若无其事地掀开了食盒的盖子,一股诱人的菜肴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她悠悠道:“你想吃的,我都给你做好了。你看了以后,就会知道了。” 言罢,她也不等他说话,一盘接一盘地将菜端到了桌上。 “干炸青椒、辣子鸡、紫苏梅饭团,还有鱼翅肉羹。”她每端出一样,便报出一样的菜名,最后道,“这几样都是我的拿手菜式,也是我亲手做的。”他曾经最爱吃她做的这几道菜,每次到她家里来之前,都指定让她做好这些吃的等他。 柯弘安本不怎么留心,待看到她的这些菜式后,心中微微地有点讶然,只因正如她所说,他看到这些以后,确有尝一尝的冲动。但随即他又告诉自己,这纯粹只为好奇这样新奇的做法,菜的味道会是如何? 韦宛秋拿起乌木镶银箸,递给他道:“来,你尝尝看。” 柯弘安却没有动,望着她道:“我留下,是想听听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如果你不说,那我只能先到东院去了。” “相公是愿意到东院去与姐姐共进晚餐,还是愿意眼睁睁看着亲妹妹嫁给一个傻子,这自然由不得宛秋左右。”她伫立在原地,一手点亮了桌上的烛火,融融的一团光映亮了她恬和秀美的脸庞,亦照进了他惊愕乍现的眼眸。 “你说什么?” 韦宛秋淡笑着,娓娓道来:“原来相公真的是一无所知。将与四姑娘结亲的赵家二公子虽年届二十,但心智神思俱只等同于十岁孩童。此事对赵家来说是不可外扬的秘密,这么多年来,赵家从未让他与族中子弟一同到府内义学中读书,轻易也不会让他外出会客,即便不得已露面人前,亦有贴身侍奉之人左右掩饰提点,有所知觉的都是与其相交甚为密切的人家。如此一来,只苦了那不知情下与其结亲的好姑娘,一步不察,便是终身了。” 柯弘安暗暗诧异,面上只维持着平静,道:“与赵家结亲只不过是娘的打算,她的主意归她的主意,并非定局。若你想说的只是这些,那我已经明白了。不管怎样,多谢你的这番心意。” 韦宛秋为他把鱼翅肉羹盛到了白玉小盏里,微笑着道:“相公这就想赶我走了吗?可我话还没说完呢,如果我告诉你,娘的这个主意并非只是打算,而真的成了定局,你还能镇定如初吗?” 他却在这时稳住了心神,冷眼看着她,淡然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转头望向他,秋水含烟的眼眸在摇曳的烛光中柔情似水,却又不可抑地带上了一缕哀怨。仍这般漠然的眼神,那样不以为意的反问,他难道真的不知晓,她究竟想怎么样? “相公如果真的心系四姑娘的终身幸福,那么你只有三天的辰光。因为娘已经和赵府华夫人约定三天后定亲。最重要的是,爹在那个时候也会亲自与赵太师商定把四姑娘许给赵二公子之事。也就是说,这并不仅仅是娘的主意,而是不可扭转的事实。” 柯弘安眉毛微微一挑,道:“苗氏的行事手腕我心中有数,若没有爹在背后支持,她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你说的这些,我早有预料。” 韦宛秋并不泄气,悠悠道:“那相公又能不能预料到该怎么阻止此事发生?难不成相公以为,只要万事料定于心便足够了吗?” 柯弘安沉默片刻,道:“你有办法?” 韦宛秋再度拿起乌木镶银箸,笑意盈盈地递向他,道:“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宛秋也不必在相公面前多费唇舌。只不过,不管相公待会儿还去不去东院,都请浅尝一下宛秋的手艺,就当是对宛秋这一番心意的小小怜惜,可好?” 卑微吗?只为了能站在你的身边,我一直往下,往下,直低到尘埃里。 皆因你往日曾在我身边所呢喃的:我心中的你,总是这样小鸟依人,让人忍不住要疼,就算要走,也舍不得挪开脚步。 我以为,只要我愿意等,愿意赌,就会得到你说的一生一世。可我曾输得那么彻底,满盘落索。 明知道这是一条绝路,我偏偏仍旧重蹈覆辙,我仍旧相信只要我愿意等,愿意赌,就会赢。 一旦仍是输,输了你,我也就从此万劫不复。因为我已然输不起。 从小厨房返回到正厅时,仍是没有见着他的人影。 容迎初静静地望向正厅的大门,不知是问秋白,还是自言自语,口中喃喃道:“他还没来么……” 深冬的夜雨总是来得毫无预兆,幽幽的叹息尚未落下,便听得檐头“滴滴答答”的细碎声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雨势渐大,长窗被风吹得左摇右摆,蒙蒙的雨雾徐徐洒落,回廊上的灯笼光影迷离,辉映出雨丝柔和朦胧的淡银灰色,连连绵绵的如无休止的心事。 秋白正想说什么,容迎初已自顾开口道:“今夜的酒酿清蒸鸭子也许会过了火候,我去得晚了些,他们只顾着做那道虾丸鸡皮汤,竟忘了炉上的清蒸鸭子。”她苦笑了一下,又道,“我跟他们说时,静竹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其实大爷不爱吃鸭子,他嫌那东西怪油腻腻的,过去从来是不碰的。” 秋白站在主子身后,看着她的背影道:“可这是奶奶为他悉心准备的,并不能相提并论。” 天色在脉脉的冬霖之下,阴阴的沉黑。容迎初走近窗畔,风夹着雨丝轻轻拂落在脸庞上,心头不由得添了几分不安,又有几许空落落的心慌之意。她回一回头,对秋白道:“这个时辰了相公还没来,又下起了这雨,不知他可是因着变天又起了病根子,身上不爽所以才耽搁了,我有点不放心。你去拿了伞来,我亲自到相公院子里去看看。” 柯弘安半带迟疑地接过韦宛秋递来的银箸,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韦宛秋把白玉小盏推到他所在方向的桌沿,嘴角含着一缕温婉的笑意,道:“多放香菇,少放乌醋,都是依着你的口味呢。你只管尝一口,就知道当中的独特。” 柯弘安在楠木椅上坐下,拿起小银勺舀起一勺羹汤,才想要喝,却又举箸夹起辣子鸡中的几粒红椒放在了羹汤中,用勺子拌匀了方喝进口中。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举动,双眸不自禁地涌上了一层水雾。 前世的他就是如此,夹一筷子辣子鸡里的红椒,放进鱼翅羹里,拌着一块喝下去。头一次发现他这样的吃法后,她讶然道:“哪有这样吃鱼翅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就爱这种辣味和鱼翅混在一起的口感!”在这个时候,他总是吃得特别香,“两种看似不搭调的东西往往能凑出独具一格的味道,特别有吸引力!” 韦宛秋轻轻问他道:“相公,你也喜欢把辣椒放进鱼翅里吃?” 柯弘安只是浅尝辄止,听她这么一问,不觉停下进食,只道:“尚可,辣味与这个配起来,蛮奇特。” 韦宛秋强忍着几欲冲出眼眶的泪水,把紫苏梅饭团放在他跟前,道:“还有这个,你也尝尝?” “喝完鱼翅羹,当然少不了你亲手做的紫苏梅饭团,要少了这一味,这顿饭可失色多了!”他的话言犹在耳。 柯弘安目光落定在紫苏梅饭团上,迟迟没有动作,面上也没有半点波澜,看不出喜恶。片刻后,他放下了银箸,朝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窗外雨声零落,那样的清冷又萧索,如同这一顿物是人非的晚餐。 韦宛秋咽了咽,勉强一笑,道:“不喜欢这个吗?不要紧。要紧的是,宛秋能为相公带来的帮助。”她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只有我才有必胜的把握帮助相公的妹妹免受摆布,也只有我,能妥善解决此难题,而不让相公有后顾之忧—— 我知道相公你有什么打算,眼下任何的变故,都有可能影响相公的筹谋,要想两全,相公只有与我联手一途。” 柯弘安面沉如水,益发沉静了起来。他抬一抬眼睑,道:“你说下去。” “我知道姐姐正在为四姑娘的事奔忙,相公心里应该清楚,姐姐根本毫无根基,名义上虽是马家的义女,可这毕竟是咱们府里的事,马家断不会愿意趟这浑水。若单凭姐姐的这点小心思,又能成多少事呢?更何况以相公眼下的境况,怕的不是她不能成事,怕的是她平白坏了事。不管是为了四姑娘也好,为了相公自己也好,哪怕是为了姐姐也好,由我代替姐姐为相公出谋划策,再动用我娘家的势力与爹娘他们斡旋,是最周全不过的。”她说着,柔若无骨的身姿如扶风弱柳般倚近了他的身侧,依依地偎傍在他的肩头。 他淡淡一笑,道:“你说完了吗?” 她的螓首靠在他的肩膀上,彼此已是如此接近,可他纵然没有推拒她,却也没有半点温情,此时听他这般不咸不淡的一问,已是有所察觉,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半带犹疑地看向他,朦胧的光影掩不住他面上的清冷与疏离。 他这时也侧一侧身子,有意无意地与她拉开了距离,正视着她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她愣住了,一时未解他话中之意。 他似是知道她的疑惑,重复道:“我会好好对待你。”停了一停,又道,“你既然对许多事都心中有数,我也就不瞒你。我和你爹私下有过约定,所以才会让你委屈下嫁于我,从那一天开始,我柯弘安就亏欠了你,这笔债是我欠你的,跟我身边的人不相干,我妹妹的亲事我不会袖手旁观,而我的妻子……” 他的话语中怀着深切的诚挚,正是这一份客气得近乎划清界限的诚挚,似已化成了浓不可破的讽刺,兜头盖脸地洒落于她的一心一身。她怔怔看着他没有一丝多余情感的脸庞,手不知不觉地将裙袂一角攥紧在了掌心中。 “至于我的妻子,她是没有根基,也没有势力雄厚的娘家,可她是我的妻子,她是我柯家的长房长媳,我柯弘安的元配夫人,这就是她最有力的根基。只凭着这一点,她就有资格与我一同面对爹和苗氏。”他的话句句清晰,清晰得如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不留情地刺在她的心头。 泪水无声无息地自眼角淌下,韦宛秋款款地站起身,透过泪雾凝视着他,清越的声音里包含着无限悲楚:“我也是你的妻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不直视她的眼睛,愧然道:“从我作那个决定开始,我就知道此生终将辜负两个女人。迎娶你的那天,我就对自己说,会尽我所能待你好,让你在府里安安稳稳度日,所有的礼数用度都会依着正室的来……可是,宛秋,我能做到的,只是如此。” 她的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很快便隐没在她莲紫暗银线弹花的衣襟中。她颤声道:“我没有在意过有她的存在,我已经不去在意你娶我背后的目的,我只想……你若真有半点愧疚,为何一直冷落我?我进门这些日子,你何曾有一日来看我?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你想我怎么样呢?” 他也站了起来,目光中夹杂着歉意,但更多的却是心意已决的坚定:“我所亏欠你的,我会想法子补偿给你。但我妹妹的事是我和迎初的事,多谢你告诉我这许多,我们知道该怎么做。只希望你不要再过问此事。” 她悲极反笑,含泪的笑容显出一丝凄艳的决绝:“你不跟我联手,自然会有跟我联手的人。” 柯弘安闻言,眉心微微一跳,望向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冷冽。 容迎初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玻璃绣球灯往正院正房走去。淅淅沥沥的雨珠打在地上,积聚了一汪汪水潭,她小心翼翼地且行且过,踏过一路的涟漪荡漾,犹如她此刻的心绪。 踏上回廊,方发现今夜廊中光息尤其幽暗,亦没有值夜伺候的人,四周只闻得雨声阵阵,寂静得让人心慌。 她慢慢走向正房,一步比一步更接近间,视线亦更为清晰。 正房中有人,影影绰绰,如与周遭的昏昧融成了一片。 人影朦胧,却又渐次看清,那正是相公弘安,以及……韦氏宛秋。 她的脚步不由得放缓了,心下不由升起几许难以置信,亦有几许心痛。 也许,不该再往前了。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然而不知可是心有所觉,柯弘安心念一动,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正好往门外看来—— 竟一眼便看到了门外的容迎初。 在这个时候看到她的到来,他微觉意外,韦宛秋的眼神则越显出了森冷之意。 被他发现了自己,容迎初一时倒也不好再悄悄离去,可眼看韦宛秋在旁,她心乱如麻,只是怔忡地往前走了两步,进入房中,掠眼看到了桌上那几样别致的小菜。不由有点恍然,是一股揪紧心房的恍然。 “迎初……”他来到她跟前,她却垂下了眼帘,有意无意地往后退了一步,唇边扬起了一抹得体的微笑,轻声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柯弘安听清了她的话,怔了一怔,目带哀怜地注视着她。 容迎初并不看他,只继续道:“我这就走了,等明日相公方便了,我再来寻相公说话。”言罢,就要转身离去。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你为何要走?” 韦宛秋端立在原地,玉面上的泪痕流转着凄冷的光息,她的目光落定在他拉紧迎初的手上,眉宇间笼上了一抹幽怨。 容迎初不意他会如此,回过头来,正好碰上了韦宛秋且怨且悲的目光,心中一紧,径自抽回了自己的手,强笑道:“眼下相公不是有要事吗?韦妹妹正在一旁候着呢,你们还是……” “姐姐说得没错,相公,咱们的事还没有说完呢……”韦宛秋走到柯弘安身旁,眼波娇媚。 容迎初也不等柯弘安说话,更不欲再多逗留,快步便走出了正房。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似将她曾怀揣的炽热希望也浇灭至冰凉。 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用心,不是没有提防过他的算计。 唯独漏算了自己对于这份转变的希冀之重。只差一点,便完完全全地信赖于他,心甘情愿地紧跟他的脚步往前走。 她撑起了油纸伞,挡下那细细碎碎洒扑于面前的雨雾,与此同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有人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拽停在了原地,她未及反应过来,便听得他急切道:“迎初,你为何不愿听我说一句?我告诉你,我都可以告诉你!” 她又是惊又是愕,被他强拉着回过了身来,看到了他满面的焦灼与痛心,也看到了施施然走到门前的韦宛秋。 风动扬起了韦宛秋轻盈的广袖,在黑夜中如孤身展翅的翩飞蝶舞,有几缕发丝凌乱地覆在她的面容上,拂去了她眼角的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一滴泪,源于心底最痛之处。痛有多深,恨就有多重。 容迎初却轻轻地笑了,道:“说什么呢?我来这里,除了想告诉相公赵家的事,还想跟相公说,今夜不必来东院用膳了,迎初好粗蠢,竟然不知相公厌恶鸭子油腻,今晚东院所做的酒酿清蒸鸭子实在太倒相公胃口。” 柯弘安苦笑出声,摇头道:“你竟是这么想吗?” 容迎初敛一敛心神,道:“既然相公出来了,那迎初便再多说一句,赵家二公子并非良人,芷丫头不能嫁与这样的人家。若相公心里还有这个妹妹,那请好生为芷丫头的婚事做主。” 柯弘安慢慢松开了紧握她手臂的手,神色间失落愈重,话音却已冷静下来:“我已经知道了。我明日会修一封拜帖送至冯府请求登门拜访,若孟夫人愿意见我,定下会面之期后,你和我……一同到冯府去一趟。” 容迎初心中有事,也无心问他为何会知道,又知道些什么,只道:“一切听凭相公安排。”已然不想再说什么,最后道了一声,“迎初先行告辞。”便转身离去。 柯弘安伫立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眉头深锁。 韦宛秋缓步向他走近,道:“相公能不能最后回答宛秋一次,为今只有我最能明白相公心中所想,你究竟愿不愿意跟我联手?” 匆匆返回至东院中,秋白目带期盼地迎了出来,看到她竟是形单影只,不觉讶然:“怎么大爷没和奶奶一起过来?” 容迎初并不回应,把油纸伞和玻璃绣球灯随手一放,便在绣墩上坐下,淡淡道:“你去吩咐小厨房,不必张罗大爷的晚膳了,今夜他不会过来。” 秋白暗自忧心,却也不敢多问,依言去了,不多时又返回来,率了丫鬟们为容迎初上晚膳,打点妥当后,又命众人退下,掩了房门来到主子身边,低声问道:“奶奶,究竟出了什么事?” 容迎初提箸挑了一挑碗中的饭粒,却是无心进食,干脆便把碗箸推到一旁,静声道:“这段时日以来,他对我好得出奇,他对我有多好,我就有多防备,我以为这样一来,我心里就能早有知觉。至少知道什么是自知之明,不至于痴心妄想,奢求什么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她止不住苦笑,亦止不住心头的苦涩,“可是原来我还是错了,我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心。韦氏既过门了,本就该留在他身边,他们要在一起……他们早该在一起。他对我好,兴许就是安抚之计罢了,我又何曾看透过他的心思呢。” 秋白听出了眉目来,皱眉道:“韦氏在大爷那里?” 容迎初强笑道:“合该如此。他何必在我这诸多掩饰,原便有更值得的人候在他身边。” 秋白惘然地喃喃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容迎初抬头看向她,不由得叹息了一下,怅然道:“眼见未为实,耳听未为真,连我都险些以为他所说所做的都是出自真心,更何况是你一心急切呢。” 秋白只觉得有点难以接受,不由叹道:“难道真如我们那里所说,一件事若美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大抵也就不是真的了?” 容迎初听了她这话,心头的酸楚更甚,面上只强自平静道:“难就难在,心里本就知道不是真的,却仍然相信是真的,当发现不是真的,才能真正相信那不是真的。” 秋白心下更觉难过,拉过了主子的手,触及的果然是指尖的冰凉:“奶奶,那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为难自己。” 容迎初嘴角依旧含着一缕笑,抬手轻拍了拍秋白的肩膀,摇头道:“在这些事上,你不必担心我,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知道走到这一步,我该如何自处。”深吸了口气,如同是在劝说自己,“你心里明白了就好,以后不必再寄予什么厚望,也就不会伤了自己的心。心如初,方会不失了该有的分寸。” 秋白默默地凝视着平静如故的容迎初,心头更添了几分担忧,一时却无以成言。 华央苑内,韦宛秋跟随着巧凝走进了内堂之中,里头苗夫人正歪在透雕蝙蝠护屏矮足短榻上喝安神的红枣桂圆蜜汤,巧凝上前两步道:“太太,韦大奶奶来了。” 韦宛秋眼光看向榻上的苗夫人,知礼道:“宛秋这个时候前来,惊扰了娘,请娘莫怪。” 苗夫人放下成窑五彩小盖钟,从一旁小丫鬟手里取过清茶漱了口,方挥手示意一众侍婢退下。一时室内只剩下婆媳二人,她朝韦宛秋扬一扬手,让其来到自己身侧坐下,含笑道:“你跟我不必闹这些虚文,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疼你。时候也不早了,外头还下着雨呢,你这会子赶过来,必是有要紧的事吧。” 韦宛秋长长的披落在肩后的如云青丝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水珠,想是刚才过来时经了雨。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水湿沾身的寒冷,只因她此时溢满于心的是彻骨的冰凉。她的面容上蕴上一抹柔婉的笑颜,道:“确是有顶顶要紧的事要告知娘。娘近日可是在为四姑娘的亲事操心?娘可要多留神了,眼下正有人想要违逆娘的意思,不乐见四姑娘配给赵家二公子呢!” 苗夫人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定神问道:“这个人是谁?” 韦宛秋知道苗氏早已心中有数,如此一问,就是想听自己亲口说出罢了。事至如今,她已然没有丝毫犹豫:“除了相公和姐姐二人,还有谁敢跟娘过不去呢?” 苗夫人注视她的目光益发深沉,道:“弘安还是不与你亲近吗?夫妻之情要紧,你怎的也不学着容氏般事事以相公为先?倒来把此事告知我?要让弘安知道了,你日后还怎么在他跟前做人?” 韦宛秋抬眼看了看苗氏,暗自冷笑,不愧是不择手段争得正室之位的当家主母,在这当口,竟然也不忘试探自己一番,还是要逼着自己向她表忠心?何必思疑至此,我若真是为了弘安来给你设陷阱,岂能让你三言两语就识破了?面上只露出愁苦之色,道:“宛秋心里的苦,恐怕只有娘才会明白,当初相公是为了什么娶宛秋,娘也心中有数。在相公眼里,宛秋什么都不是。娘,你能明了我心中的苦吗?缘何会是如此局面?缘何我承受了这许多的委屈,却仍是得不到相公半点欢心?全是因为容迎初,有了一个容迎初,就再没有我韦宛秋的立足之地吗?既是容氏挑唆相公跟娘作对,那我虽不得相公喜爱,也要在娘跟前尽一点孝心。此事我站在娘这边,就是要让相公知道,事情孰是孰非,并非只听容氏一家之言!” 为何不顾念夫妻之情?为何他不顾念夫妻之情?当她怀着一线希冀追问他的意愿时,他却仍然选择了放弃,他仍然选择了放弃她。 那么轻描淡写,他就想把她打发离去。可以吗?你以为我们之间的这笔账,可以就此两清吗? 不会,至少我该让你们知道,我可以成全你们,更可以摧毁你们。 苗夫人端详着她的容神,微微颔首,稍透出了一点放心:“我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聪慧人儿。有你这份孝心,为娘的也就安心了。”她顿一顿,又问道,“他们二人究竟知道多少事?” 韦宛秋冷笑道:“他们知道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做到什么。娘你只管放心,他们成不了气候。赵家这边可是还有犹疑?不妨事,我会跟我爹商量一下,让他作为柯府的中人,前去与赵太师提赵柯两家联姻之事。赵太师早年曾受我爹的恩惠,想必顾念我爹的情面,四姑娘的亲事终能成定局。” 苗夫人满意地扬起嘴角,“有秋儿你替我筹谋,我可就省心多了!秋儿你让我放下心来,我也该让你放宽心,只待四姑娘的事成了,我柔丫头与冯家的亲事也坐了实,我自然会替你做主,再不允那容氏横在你与弘安之间!” 柯弘安不日便书写了拜帖,命夏风亲送至冯府处,夏风得了主子的吩咐,不仅亲将拜帖送至孟夫人手中,更在旁等待孟夫人回帖后,带帖子返至柯府,如此便省却了冯家另派人送回帖的辰光。 得了孟夫人愿意于日内会面的回应后,柯弘安当即命人备了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与容迎初一起前往冯府登门拜访。 车马的辘辘声似是她与他之间不安意绪的掩饰,不至于显得她的沉默过于尴尬。 柯弘安与她并肩而坐。当车行至半路时,他侧头看向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握住了她放在膝头的手,轻声道:“你没有话想要问我吗?” 容迎初纹丝不动,任由他握紧自己的手,平静道:“有,稍后与孟夫人会面,我该如何应对,请相公明示。” 柯弘安蹙紧眉头,叹息了一下,道:“孟夫人为人贤和温良,你无须紧张,如常应对便可。” 容迎初点头:“多谢相公提点。” 柯弘安不再说话,握紧她手的食指尖微微挪动了一下,却又恢复了原位,终究还是没有松开她的手。 车行约一个时辰后,方到达右都御史府冯宅大门前。柯弘安和容迎初下了车,便有闻知来客音信的家仆出来相迎,一路将他们引进府内。 孟夫人知道他们来,早已候在正厅中,待他们二人进来行过见礼后,忙请他们在下首就座,一旁伺候的媳妇丫头们把早早准备好的茶水奉上,又另有丫鬟捧来精致的点心吃食,一番打点甚为周到得体,已叫人心稍稍安定了下来。容迎初抬头又见孟夫人身着一袭绛红洋绉银鼠皮裙,眉眼间含笑盈然,观之可亲,果然如相公所言的一派“贤和温良”模样,不由心下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孟夫人细细端详了柯弘安一番,半带欷道:“我依稀记得,上回见着安儿时,安儿才刚满十二吧?一晃眼就十年过去了,安儿的样子变化这般大,我险些就要认不出来了。” 柯弘安心下亦颇有感怀,道:“是,自从先母过世后,柯冯两家来往便少了。但弘安一直未曾忘记先母当年病重时,夫人对先母的关怀备至。” 孟夫人这些年来不是不知柯弘安的境况,当年柯家安大爷一连通过县、府、院三试,年方十三便考取秀才,在一众族中子弟中尤显出类拔萃,人人都称道柯门是虎父无犬子,到得柯弘安这一辈,定是承了柯大老爷科甲出身的康庄大道,前程似锦。 谁又会料到,人们眼中的天之骄子竟然会在中了秀才的那一年,如入了魔障般,突然性情大变,不再潜心研读诗书,而过起了游手好闲、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由得让人为之扼腕。 她虽有耳闻安大爷的变故,却因着任夫人已然离世,不再有与柯家往来的机会,也就不便过问,只于心内存了多年疑问。及至昨日收到柯弘安请求会面的帖子,又是惊讶又是怅然,混沌已久的故交之子,是否已经清醒过来? 孟夫人轻轻叹息了一下,道:“说来也惭愧,你们的母亲生前曾托我多来看顾你们,只是不承想自从她去后,柯大老爷便总以你们各有要事为由婉拒我上门探访,次数多了,我也不好再勉强了,如此便疏了与你们的往来。” 柯弘安道:“虽然如此,可夫人一直心系我们兄妹,此次夫人向柯家提亲,可见夫人对芷儿是十分的心疼和喜爱。这是咱们芷儿的福气。” 孟夫人闻得此言,眉头微微一皱,道:“我是打心眼里喜欢芷儿,好些年不见,她模样出落得越发娴雅秀气了,行事又知规矩,最重要的还是晓得把人放在心里。我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心里总以家人为先的媳妇,我们冯家容不下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心眼儿。” 柯弘安和容迎初相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孟夫人意有所指,仍是由柯弘安开口道:“实不相瞒,此次我与内子一起冒昧前来求见夫人,就是为了芷儿的这门亲事。我已经听家人说起,夫人早已托了官媒递进帖子来提亲,可现下时日已过,贵府为何仍迟迟未与芷儿交换庚帖?” 孟夫人看向柯弘安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意味深长,道:“这也是我想要告知你们的。我早在上月十五便给柯家递了帖子。官媒婆刘嫂子来回我说,递的两回帖子,柯家的苗夫人总也不在,可刘嫂子多伶俐人儿,分明就没见苗夫人曾有出入,心里明白,只跟我说这门亲可需待些时日了。到第三次递进帖子的时候,苗夫人倒是让她进去了,可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末了才对刘嫂子说,会亲自跟我来谈这门亲事。刘嫂子回来便跟我提了醒,这苗氏并非无意跟冯家结亲,只是不知打的什么主意,非要亲自与我商谈。” 柯弘安想了想,沉着气问道:“夫人可是已与苗氏商谈过了?” 孟夫人颔首道:“确是如此。我听苗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赵太师府也有意于芷儿,我原还道她是想要我知难而退,不承想……她却有意无意地提出柔姐儿的事来,我总算是明白了,她竟是想让柔姐儿代替芷儿呢!” 柯弘安和容迎初闻言,均为之一惊。容迎初心下已经转过数个念头,此刻觉得也是说话的时候了,遂果断道:“请夫人恕迎初冒昧。夫人刚才说过,咱们的芷儿是个把人放在心里的贤孝人儿,迎初真觉得夫人不仅心疼芷儿,更是熟知芷儿性情的知心人。我这个做嫂嫂的最近一段时日都陪在芷儿身边,眼见她为这未定的终身大事所困,心心念念的都是夫人对她的恩情,她这一心只装着夫人了,再也容不下旁的,那些横刺里出来的变故,什么赵家不赵家的,她都不知道,也非她所愿。相公与我心里也清楚,蒙夫人的错爱,也只有夫人这里才是芷儿最好的归宿。在我们眼里,认定的,也只有冯家这门亲。” 柯弘安语气中更添了几分坚定:“内子所言的,也是我想对夫人说的心里话。若非有这番认定,我们今日也不敢前来叨扰夫人。苗氏作何打算,那是她的事,芷儿的最终归宿,冯三公子的姻缘,都容不得她一人操纵。”他顿了顿,又道,“夫人对苗氏的为人做派,想必也是了然于心。” 孟夫人心下深有感触,同时也深知事态至此,已并非一宗亲事这般简单。她倒抽一口冷气,看向柯弘安道:“我当日定下来要向芷儿提亲,也就是向柯家表明,芷儿是咱们冯家认定的媳妇。咱家老爷一直教导犬儿在外行事一言九鼎方为男儿气度,方可成就大事。所以你们不必担心,尽管苗夫人跟我说了那些话,可我从来没有打消过要迎芷儿为媳的念头。” 柯弘安和容迎初双双站起身,相携着向孟夫人躬身行了拜谢大礼,异口同声道:“我们替芷儿谢过夫人不弃之恩。” 孟夫人忙伸手扶起他们夫妻二人,道:“你们言重了,这何恩德之有?芷儿是我亲选的,我断不会轻易放弃她。只不过,尚有一事恐怕你们都还未知晓,我原还在为此事进退两难,如今你们来了,也正好一起合计下该如何是好。” 柯弘安道:“夫人有何难处只管道来。” 孟夫人才想开口,眼光落在容迎初身上,不由又略迟疑了一下,方缓缓道:“自从苗夫人与我谈过后,我便一直留心柯家的动静。这两日我竟得了音信,柯家与赵家这宗联姻,中人却是……”稍思量了一下措辞,方续道,“中人是韦英将军。” 容迎初这才明白孟夫人为何犹豫,想必是不好在自己跟前称呼韦将军是相公的丈人。她看了柯弘安一眼,只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会对此作何感想?那是韦氏的父亲,他若是顾念韦氏,可还会愿意为芷儿出头? 思及此,她心绪莫名地有点沉郁。不知道原来失落的感觉一直藏于心底,在不设防的时候,便会恣意地涌动在心间,叫人满心不是滋味。 柯弘安骤然听到孟夫人提及韦将军,本觉意外,而后又平复了心绪,复问道:“夫人这个消息,可是确切?” 孟夫人笃定地点头道:“这是外子从一个交情甚笃的同僚处得悉的,千真万确。” 容迎初垂下了眼帘,掩下眸内一闪而过的不安。 柯弘安微一沉默,似在心内思量着什么,须臾方回应,声音竟比适才更显冷静:“既然如此,夫人反倒不必忧心了,我已经知道他们意欲何为。”他敛一敛眉间的思虑之色,又道,“此事弘安已有应对之策,我自会处理妥当。”他再次自座上站起,向孟夫人一福到底,“此番横生这等事端,都是我柯府内规矩有失,贻笑大方,更为大人和夫人添了麻烦。弘安在此向夫人谢罪,请大人和夫人见谅,也请给弘安一次挽回的机会,弘安必不会任由他人胡乱摆布冯三公子和芷儿的亲事!” 容迎初抬眸看向言之凿凿的相公,这般的义不容辞,并非她认识的他,却不知为何,只不感觉陌生,也没有意外,仿佛在她心目中,他本就是这样的敢作敢当,他本就有承担重责的胸怀及担当。 这样的念头刚起,她不由又将这份感觉压下,暗自自嘲:迎初啊迎初,你还是没能管好自己的心,你还是没能把他看穿啊。 孟夫人注视着一脸肃穆的柯弘安,脸上泛起欣慰的笑意,道:“我若非相信你有这份心,我今日也便不会见你。听了你这席话,我是真真正正地放下心来了,并不是为了柯冯两家的这门亲事,而是为了你的母亲。弘安,此事有你打点,我很安心。若有需要我们帮衬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便是,这毕竟是咱们两家人的事。” 容迎初适时地来到相公身边,敛衽拜谢道:“得夫人一句宽容,迎初与相公心内之愧方觉稍安。” 随后柯弘安心中有事,便告辞离去,孟夫人已有所知觉,也不相留,只亲送了他们夫妻二人出去不提。 容迎初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柯弘安身后,渐近翠盖珠缨八宝车,他却止住了脚步,她看他停下便也停下,依旧垂首立在他身后。 他回过身来,凝视她片刻,道:“你为何不问我,接下来想怎么做?” 她翠蓝镶白绸银鼠立领长褂子上的风毛儿迎着凉风,轻飘飘地拂扬在两颊边,言语间呵出淡淡的雾气,与瑟瑟飘忽的风毛儿相映衬,似是迷蒙的掩饰:“正如相公无须向迎初交代过往,迎初也无须知道相公将来的打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一次,似乎是他看不穿她了:“迎初,我能让你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你知道。可是你为何……为何对我没有丝毫的信任?” 她恰到好处地露出愧色:“是迎初不好,请相公莫怪。只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请相公分清轻重。” 柯弘安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点头道:“你提醒得是,确是有极要紧的事等着我去打点。韦将军竟出面充当柯赵两家亲事的中人,当中必有缘故,我自去会一会韦将军,你……先行回府吧。” 容迎初静默不言,朝他点一点头,便径自绕过他,缓步往八宝车的方向行去。 柯弘安略略犹豫了一下,仍旧是回过了头来,叫住妻子道:“我这一去也许会花费不短的辰光,可我希望你能静心等我回来,只要我回来了,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容迎初顿住了脚步,回眸正想要回应他,却见他已然转身走远。她怔怔地立在原地,目送着他往那个不知名的方向而去,心下只觉惘然。 韦府内,柯弘安步履沉重地走在长长萦迂的九曲回廊内,眼见前方引路的小厮泰然自若,仿佛早已得了指令,此时必定会接待他这位来客那般。而韦将军向来公务繁忙,现下正是处理诸般事务的时候,他没有事前递拜帖求见,竟也能马上便可进入将军府中,可见一切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是早有预谋,另有目的。 小厮将他带至府内的正院,绕过穿堂,一路进入内堂,便见韦英正站在厅中凝神细看手中一把金背大环刀。柯弘安站定在他的十步开外,正好看到他摆动刀锋,只见那刀背上有五至九个小孔,寒光凛冽间,环击刀背,连连作响,无形中似隐藏着清冷的肃杀意味。 柯弘安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韦英闻声并未马上回应,依旧端详着那费了一番工夫方寻获到手的宝刀,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无半点波澜。 柯弘安嘴边扬起一抹轻浅的弧度,目光落在那寒光闪烁的刀刃上,道:“好一把雁翅刀,恭喜岳丈大人又得宝器。” 韦英这时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用力将刀搁在大理石长桌上,金属与石质碰撞出一连串“咣啷啷”的震耳声响,别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威势。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桌旁,直勾勾地望向口口声声自称为婿的柯弘安。刀鸣的余音回荡于此间,使得彼此间的沉默益发带上了几分两不相让的僵持。 少顷,韦英方似笑非笑道:“原来安大爷也不是百无一用,竟然看得出这是雁翅刀?还是韦某从一开始就小瞧了你?” 柯弘安安之若素,笑道:“这有何难,弘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往时镇日无事,偶看闲书打发辰光,就在画本上看过这雁翅刀,认得又有什么稀奇的?”他笑得越发讥诮,“倒是岳丈大人才让我刮目相看,原来岳丈除了用兵如神,更擅做媒拉红线,有将军这般神勇出手,恐怕不会有成不了的姻缘吧?” 韦英微微一笑,朝柯弘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到桌前落座,一边道:“你既然博览群书,想必也看过请君入瓮这个典故吧?听你这样一说,倒是心如明镜,既然知道我心里打的主意,想必也该知道怎么取舍才是。” 柯弘安冷笑出声,道:“岳丈果然快人快语!请君入瓮?果然是要请君入瓮吗?我来时一直在想,岳丈为人一向光明磊落,更识时务知进退,不然也不会在今上要彻查当年曾与晋王结党营私的臣子之时,晓得要来求我爹为你留一条万无一失的后路。您既希望来日全身而退,想必也不应在不必要的当口横生枝节才是。” 韦英面上肌肉一抽搐,目光凌厉地在柯弘安脸上扫过,道:“这当中的分寸我知道,你也知道,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我才不能容忍你一错再错!” 柯弘安面上一片平静无澜,道:“敢问岳丈,弘安何错之有?” “你欺辱秋儿!”韦英霍然拔高了声音,厉声道,“你答应过我不会亏待秋儿!我家秋儿已经屈尊为平妻,你竟还敢冷落她?” 柯弘安淡淡道:“我今日过来想要跟岳丈说的是我妹妹与赵家的亲事。” 韦英怒目圆睁:“你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要是不把岳丈放在眼里,也就不会过来劝告您。”柯弘安好整以暇道,“我大抵已经知道,岳丈此次出面做这个牵线的中人是受何人所托。岳丈心系宛秋,焉知弘安心里所想?要成大事何能拘小节,更何况是此等儿女情长。我不亲近宛秋,并非我心里没有她,我柯家内的是非曲直,岳丈你也是有所察觉的,我表面是冷落,实则只是想保护秋儿,让她免于坠入当中的陷阱。秋儿是妇道人家,参不透这些道理不要紧,难不成连岳丈亦短视至此吗?” 韦英将信将疑地望着女婿,道:“你是为了保护秋儿?可据我所知,你对秋儿所说所做的并非如此!” 柯弘安低笑了一声,道:“那秋儿有没有告诉您,我曾许诺她会好好待她?想必她是没把我这句话当真吧?” 韦英面色稍有缓和,道:“秋儿之所以会告诉我这些,也是因着太过委屈,你若不是话说得太狠,她又怎会胡思乱想?” 柯弘安若真似假地叹息道:“她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连岳丈大人也思疑起我来,这叫弘安情何以堪!” 韦英略略放下了戒心,道:“你若真的心里有秋儿,回去把话跟她说明白了,也好让她放下心来!” 柯弘安并没有接这话茬,只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道:“话说回来,岳丈为何会愿意充当柯赵两家的中人?难道您不知柯赵两家的嫌隙吗?你何必夹在当中两边不讨好呢?此事若是因为秋儿而起,那我更要劝您三思。” 韦英瞟了他一眼,道:“柯大人和赵大人之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他们如今既有联姻之意,想必也是有心要化解多年的积怨。我和赵大人昔年曾有交情,又是柯家的姻亲,作为中人撮合你妹妹和赵家公子的亲事,并无不可。” 柯弘安暗自沉一沉气,面上笑道:“请恕弘安直言不讳,岳丈看人看事一向洞若观火,为何如今竟犯糊涂了?赵大人和我爹之间并非私交不和的微末嫌隙,而是政见相左的矛盾,联姻可以改变的只是柯赵两家之间的关系,并非爹和赵大人二人各自的立场。您今日替他们做这个中人,来日他们在朝堂上冲突再起,必会视这场联姻为负累,难免怪罪到您老身上。眼下正是风声鹤唳之时,岳丈何必趟这浑水?” 韦英却似不为所动,道:“我既然决定要为柯赵两家牵线,就已是权衡过这些利弊,不用你替我操心。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也就不要逼我直说。我知道你不想自家的亲妹子嫁给赵原那痴儿,可我为何要费这个心,你心知肚明!” 柯弘安咬一咬牙,道:“岳丈大人言下之意,竟是要跟小婿过不去吗?” “究竟是谁跟谁过不去,你自个儿清楚!你要想我不插手此事,不是不可以。”韦英冷眼斜睨他,一字一句道,“只要你答应我,与那人见过面后,马上带秋儿到青州边境去候我,我便不做这个中人!” 柯弘安静默片刻,嘴角牵了牵,旋即笑意蔓延至眼内,讥诮道:“请君入瓮。原来岳丈从来没有相信过小婿,竟然要用这等伎俩来牵制于我。”他深吸一口气,言辞清晰道,“还记得当日弘安告诉过岳丈的事情吗?大仇未报,弘安断不能就此离去。与那人见面只不过是我筹谋的第一步,如何能在第一步迈出之时,就此远走青州?岳丈若要在这时食言,纵使弘安是无可奈何,但尚有一事可为之—— 你不仁我不义,岳丈既然不能信守当日助我的诺言,我也不必遵从我的誓约,大不了一拍两散,我不过是打回原形,只苦了秋儿终其一生只能守着我这个永无出头之日的窝囊废,岳丈莫怪!” 韦英没有料到柯弘安竟然摆出这一副甘于玉石俱焚的姿态来,一时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了,面上阴晴不定,目含隐怒地瞪着他,半晌,方挤出话语来:“你胆敢违逆我的意思?” 柯弘安故作诚惶诚恐,垂首道:“弘安不敢!我只是向岳丈大人一表心迹而已。岳丈今日扶持我,他日我必会加倍报答,秋儿在我心目中不仅是妻子,更是恩人。我待她自然也不同于容氏。跟随岳丈远赴青州不过是早晚的事,只等弘安大事得成,远走亦是心甘情愿,岳丈为何要因一时的猜忌而因小失大?” 韦英沉下脸来,口上兀自强硬:“你要真是一心向着秋儿,我可以如你所愿。可若你只是想借着秋儿来达到你的目的,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柯弘安依旧低着头,掩下了眸中的森冷,恭敬道:“我心诚不诚,逃不过岳丈一双慧目。既然岳丈当日选择了相信弘安,那弘安也不会让岳丈失望。”他顿一顿,继续道,“我知道您今日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许诺罢了,许诺我可以给,但求岳丈也能答应我,从此不再过问柯赵两家的亲事。而秋儿既是我的妻子,那秋儿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自会自行解决,求岳丈不必忧心。” 韦英目带怀疑地注视着柯弘安,沉吟片刻,方缓缓颔首应允。 从将军府处出来时,已近傍晚。天色阴沉,一如此刻压在心头的重石。 柯弘安返回柯府后,径直往韦宛秋的南苑而去,进门便看到韦宛秋正在对镜篦着那一头如云的青丝。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内室,伺候在侧的丹烟和书双等人看到他来,纷纷行礼,他一言未发,只扬一扬手示意众人退下。韦宛秋眼波一转,回头对下人们点头道:“你们都出去吧。”一边轻轻盈盈地站起身来,笑颜如花地向他趋近:“相公回来了吗?可是还没用晚膳?宛秋这就命人去为相公送吃的来。” 柯弘安低头看进她如秋水清盈的眼眸,脸上带了一丝冷嘲,道:“你果真是既周到又贴心,连我的行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从你娘家回来的吧?” 韦宛秋微微一怔,旋即便镇静如常,柔柔含笑道:“相公说笑了,宛秋先前曾到正院去寻相公,静竹她们说你出去了。相公现在来了,难道不是刚从外头回来吗?原来相公是到宛秋娘家去了?可是我爹爹有事找相公商议?” 柯弘安冷笑一声,道:“我只当你是真的不知道,既然你都不知道,那我就都告诉你,让你知道得明明白白。”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在她跟前扬了一扬,“这是你爹亲笔所书的信,托我转交给你,你好生看清楚了。” 韦宛秋神色渐次沉静下来,看着他手中的信,却并没有马上接过,只道:“宛秋本就想要告诉相公,爹爹素来心疼宛秋,生怕我会在柯府受委屈,前日曾来信问候这些时日相公待我如何,我并没有如实相告,只回他说我一切安好。” 柯弘安笑得越发讥诮,道:“你没有如实相告?在你心里,你已经委屈到此等田地了,你们父慈女孝,自然是瞒不过去,是吗?”他把信掷到一旁的梅花式洋漆小几上,冷声道:“我跟你说过,我欠你,我负你,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要怨要恨只管冲我来!你明知赵原是个痴儿,竟然鼓动你爹去充当柯赵两家的中人?你就这么巴望我妹妹嫁给一个蠢钝儿吗?” 韦宛秋脸色微微泛白,双眸幽幽地注视着他,道:“原来相公这么心系亲妹的终身大事,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放弃我的帮助,放着现成的捷径不走,非要和姐姐一起做些徒劳无功的事呢?” 他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道:“如非你从中作梗,也不至于徒劳无功至此吧?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不是没有跟你说过,我以为你至少也该清楚自己的位置,可你竟然选择跟我作对?你爹让我回来务必要好好安抚你,那我告诉你,为今我给你的只有两条路:第一,安安分分地当你的韦大奶奶,不要插手我的事,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第二,你若耍那些鬼蜮伎俩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会向韦将军表明我的立场,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跟你伤害的人一样,她们遭多大的罪,你就承受多大的苦!” 她身子一震,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决绝,她眼底泛起一丝寒气,冷然道:“你威胁我?” 他瞥她一眼,简短回应:“是!” 她没有再言语,只静静伫立在原地,方觉得这份安静带着熟悉的残酷意味,她不想亦不愿再承受这份揪心的痛楚,然而她已然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一步,便不会轻易收回脚步。 “好,好,甚好。”韦宛秋笑得凄冷,“相公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柯弘安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去,没有丝毫留恋的意思。 韦宛秋垂眸,执起小几上的信函,展开来细阅。未几,她执信的纤长手指止不住微微地颤抖,雪白的薛涛笺慢慢地被她揉攥于掌心,秀美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阴狠。 所谓的将军父亲竟然就这点出息吗?轻易就被弘安说动了,如今竟要放弃充当柯赵两家亲事的中人,还在信中让她息事宁人、安守本分!什么静待良机,什么指日可待,全是弘安的拖延之计而已,枉他征战沙场多年,竟不知兵不厌诈的道理吗?不仅如此,他还已经同时去信给了柯大老爷,言明不能出面牵线一事,竟也不先跟自己商量后再行事,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越发恼怒,两手狠狠地、不留情地将信撕成了碎片,一手掷洒于地。心下亦已然决定,提裙便往外走去,候在厅外的书双和丹烟迎上前来,她冷冷下令道:“我要去见大老爷和大太太,你们立即去帮我通传!” 容迎初与柯弘安分道扬镳、自行回府后,又再若无其事地前去霞芜苑与众姑娘一同刺绣,直到酉时下学,柯菱芷上前来把她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大嫂,你今日可是跟大哥一起到冯家去了?” 容迎初左右张望了一下,道:“这儿人多,咱们回院子里再说。” 待回到万熙苑东院后,容迎初把小姑子带到了内堂里,让秋白把门窗都掩了,方道:“我今日确是和你哥哥到冯家去了,我们已和孟夫人碰过面,有些话,我们都挑明了说了。” 柯菱芷不由紧张起来,道:“孟夫人知道了赵家的事吗?” 容迎初拍一拍她的手背,道:“她都知道了。但你不必担心,孟夫人是个明白人,她知道你的不得已,而且她心里认定了你,不会因为这些枝节放弃你。” 柯菱芷却仍是忧心忡忡,蹙眉道:“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大事不好……大嫂,今日一早语儿看到我,不知怎的脸色就是不对,我问她,她却不愿多说,只一个劲让我放宽心。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你们为何都不告诉我?” 容迎初温言道:“语儿这也是关心你的缘故,我们都不想你太过忧心了。我和你哥哥正在想办法,你就听我们的,放宽心,静心等候,可好?” 柯菱芷眼睛不禁发红了,静静注视着嫂子,良久方哽咽道:“嫂嫂,我不能安心,我无法安下心来坐享其成。这本是我的事,事关我自己的终身,可我自己却是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为我奔忙,为我费尽心思……这个家里的许多事,都不是表面看的这般简单,嫂嫂你一路艰辛走过来了,如今又要为我而伤神……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让我于心何安?” 容迎初握住她的手道:“我们不告诉你,是觉得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我们有办法解决,既然可以解决,那何必让你多添忧愁呢?不如到最终把如意的结果告诉你,让你欢欢喜喜地做新娘子。话说回来,从来婚姻之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你做不了什么也是常情,这并不是你的错。” 柯菱芷忍下了泪意,点头道:“我一直觉得这家中已经没有可信之人,可如今却觉得,大嫂是最值得我相信的人。” 一旁的秋白听了这一阵子,知道主子是不愿小姑子在这时候多想,遂笑着岔开话题道:“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事来,四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今日刺绣时,韦奶奶那幅说不上名堂来的绣活?” 柯菱芷冷不丁被她这么一问,心绪间的忧虑稍稍分散,略略回想了一下道:“是,小嫂那绣活确是奇特,并不是咱们寻常的绣法,而且那花样看着也挺新鲜。” 秋白笑道:“我当时是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想着等奶奶回来了,就要告诉奶奶的。她那绣法是我们那边特有的手艺,名叫十字绣!而且我也知道绣十字绣的方法……”她眼珠子一转,电光火石间,心生一念,促狭道,“奶奶,不如我教会你绣十字绣,你赶明儿也给她绣出一幅来,好吓她一吓,让她以为你跟她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人?” 第十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容迎初闻言也忍不住笑了,道:“就是你们那个什么‘时代’吗?跟她是同乡又有什么打紧的呢?还能把她吓住?” 秋白掩唇窃笑:“肯定能把她给吓住的!而且还能混淆她的视线,好歹给她个错觉,让她对奶奶多几分提防,轻易别来招惹咱们奶奶!” 容迎初虽然不甚明白个中玄机,可听秋白如此说来倒也有趣,才想答应,眼光掠过跟前的柯菱芷,不由想到了什么,笑里多了几分玩味:“既然是要混淆韦氏的视线,那只我一人恐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更何况韦氏也不是那等轻易被蒙骗的人。依我看呀,一不做二不休,还不如我和芷儿也学了这个什么……十字绣?然后咱们三人一起在她跟前绣将出来,好让她以为咱们仨都是她的同乡,既然要吓,就让她把胆给吓破才痛快呢!” 柯菱芷面上泛起了一丝笑意,道:“要真这样,小嫂定是知道不可能三人都跟她是同乡,那究竟谁才是她的同乡,想必她也得花费点心思去猜度吧。” 秋白笑着连连点头,道:“四姑娘说得是,奶奶这主意好,就让她花点心思在这上头,我把我们那里的一些行事习惯教给你们,时不时地在她面前露几手,让她提心吊胆去!” 容迎初和柯菱芷相视而笑。秋白说干便干,忙去找来了针线,与两主子围坐在紫檀圆桌前细细选了各自所绣的种类,商量下来,容迎初学绣挂饰,柯菱芷学绣荷包,秋白自己则绣一个帕袋。 静下心来一针一线地绣下去,有了消磨辰光的事务,自然而然地让自己不再思绪烦乱,让等待也变得不再那么煎熬难耐。 夜静人心却难平,只不过是勉强将蠢蠢欲动的心思掩藏在心底罢了。 不知埋头绣了多久,容迎初正聚精会神地压着回绕的彩线,将线拉紧成花瓣形,一旁的秋白慢慢站起身来,正想称呼,不知怎的却又噤了声;柯菱芷察觉到动静转过头看去,亦停下了手中的绣活,看了一眼仍旧专心于针线缠绕中的大嫂。 他悄声无息地踱进了厢房中,目光落在背对着大门的妻子身上,看到秋白起身,只扬一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依旧是无声地走到妻子身后,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 她身子微微一抖,与此同时听得柯菱芷唤道:“大哥。”方知是他回来了,心下不觉稍稍一紧,只不知,他的归来会带回什么消息?他会告诉自己实话吗?边想着,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转身面向他,正对上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那里面似乎透出了一股温柔,莫名地有安抚人心的感觉。 她心知不可贪恋,垂下了眼帘,轻声道:“相公回来了。” 柯弘安注视着她道:“没让你等太久吧?” 容迎初面上禁不住一阵潮热,低头瞄了桌旁的柯菱芷她们一眼,道:“等得不久,却依然心焦。芷儿知道了咱们去过冯家,担心得紧,就等着你回来问一问究竟呢。”事实上她自己早已安抚过小姑子了,此时这么一说,不过是有意将小姑子的事放在前面,挡下他这份让人心乱如麻的情意罢了。 他还想要对她说什么,可看到她回避的眼神,只得忍下了话语,转向妹妹道:“芷儿的事已经不能再拖延,孟夫人这边虽说坚持只认芷儿,可为策万全,咱们得及早与冯家交换庚帖。” 柯菱芷柳眉紧锁,期期艾艾道:“可是……爹这边不知会如何……” 在旁的人都能看出她目光中的犹疑,是对这多舛的婚事心感不安,更是对兄长所为的将信将疑。 柯弘安听得妹妹提起父亲,目光轻轻一荡,淡定依旧道:“儿女的亲事自然是不能越过父母的主意,爹的意思咱们不能违逆,可是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低低一叹,“为今之计,如不愿顺从摆布,只剩下孤注一掷一途。许多顾忌咱们只能先抛诸脑后,如果做不到这点,那一切都是枉然。” 容迎初抬眼注视着他,他最后的那句话,似乎是别有深意,似是安抚妹妹,更似是说服他自己,感念骤起,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怅然,也许是为那未知的前路。 她维持着平静开口道:“古语云‘知己知彼’,只不知赵家与老爷他们究竟商议到哪一步了?要是我们不能赶在赵家有所表示之前与冯家定亲,那恐怕也是徒劳。”她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继续道,“芷儿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经过老爷他们之意,相公何不趁早前去寻老爷他们说个明白?” 柯弘安眉头一蹙,抿紧了双唇,面上有不易察觉的愁苦一闪而过,旋即便敛了神色,也平和了心绪。他看向妻子,正想说什么,却听外头夏风匆匆进来道:“大爷,老爷遣了王洪过来,说有要事请大爷到明昭苑中走一趟。” 柯菱芷闻言,脸色不由一变,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容迎初亦觉意外,与身旁的秋白交换了一下讶异的眼神。回过头来望向柯弘安,却见他竟比适才更多了几分从容,此时只淡笑着道:“你们瞧瞧,我才想说该来的总会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便来了。” 眼看兄长就要往外走,柯菱芷暗暗下了决定,走上前道:“大哥,想必爹爹叫你过去与芷儿的婚事有关。不管怎样,芷儿也不能再坐享其成,便让我随你一同过去吧,无论爹爹打的什么主意,我都和大哥一起面对。” 柯弘安目内泛起了一抹温情,朝妹妹轻轻点了点头。 容迎初略略思忖了一下,垂首走到他身畔,轻声道:“既然老爷有要事寻相公,咱们也不要再多言耽搁了,赶紧一同前去要紧。” 他没想到她也会愿意随他一同前往,不觉微微动容,情不自禁地拉过了她的手,道:“你说得是,我们一路同行。”她没有抬头,不曾与他的目光接触,也不想回应他的言语,只是默默地任由他握紧自己的手往前走去。直至跟随他走出大院,迎面一阵萧瑟的夜风,吹散几许面颊上的潮热,始觉紊乱的思潮稍有平复,冷静下来后的意识里,添了几分清晰的认识—— 此一去,恐怕便是战役的开端了。 已是夜静更深时,冬寒的索然在清冷的深宵中益发浓重起来。廊下的灯笼摇曳着微弱的光息,照不亮满地阴晦的霜寒。 柯弘安携了妻子的手,柯菱芷则跟在兄嫂的身侧,更有秋白和夏风二人随侍在后,如此一行五人步履沉稳地踏进明昭苑的大门,已叫值守在此的下人惊疑莫定。前方领路的王洪神色不安地率先进内堂通传,过不多时出来,迟疑地看了柯弘安一眼,缓缓道:“安大爷,老爷有命,此次只欲见大爷一人,其余人等,不宜进内。” 柯弘安微微一笑,道:“不劳王管事为难,大奶奶和四姑娘都是我带过来的,我自会向老爷交代。”言罢,也不等王洪回应,径自领了妻妹便往里走,王洪慌地要拦在前头,夏风和秋白抢步上前,把他拉到了一旁。 眼看旁的下人一副蓄势待发的势头,容迎初冷眼扫视一下众人,扬声道:“老爷与大爷父子聚首,我陪侍大爷,四姑娘前来与大爷兄妹二人一起会见老爷,这都是主子们的事!即便老爷有所责怪也是老爷的事,自有主子来做主!” 如此疾言厉色之下,众下人一时犹豫未敢上前阻拦,容迎初忙拉了柯菱芷的手快步随在柯弘安身后走进了内堂。 甫一踏进室内,便看到端坐在书桌前的柯怀远,以及分坐两旁的苗夫人和韦宛秋。 柯弘安站定在原处,坦然地接受着来自父亲那隐含怒意的目光。 容迎初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施施然朝在座的两位长辈行礼,全然不在意苗夫人和韦宛秋各有意味的眼神。 柯怀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长子,默不做声,丝毫没有答理容迎初的意思。 苗夫人沉着脸开口道:“老爷不是说了只见弘安一人吗?你们非但不听,还在外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成何体统?” 柯弘安静静地负手而立:“爹深夜把我找来,想必是有极要紧的事。而我这趟过来,不仅是为了聆听爹的教诲,更要与爹商讨芷儿的婚事,所以我的妻子要来,芷儿更是必须同行。” 韦宛秋自他进门以来,便没有移开过目光,此时听得他的话语,不觉现出一抹冷嘲的笑意,目光移至一旁的容迎初身上,渐次森冷起来。 苗夫人面露不悦,正想出言责难,不承想柯怀远这时却冷声道:“我找你来,正是与芷丫头的婚事有关。既然你有事要与我商讨,那好,我容你先说。” 好些年来,他们父子俩都不曾有过面对面交谈的时候,充斥在这十许年间的全数是破碎的记忆,是不知底里的忌恨、怨怼以及仇忿,以及长年累月积聚于心的一个巨大而无从找到答案的疑问,他们彼此间都无法找到真正答案的疑问。 怨恨、疏离与隔膜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听到父亲不带感情的言语,他却仍然有所了然,这副面目的父亲,是山雨欲来前的隐忍与伪装。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将对方视作了敌人,只差一点便要将其置之死地的敌人。 柯弘安注视着父亲,面沉如水:“赵家的事相信爹早已心中有数,我带芷儿过来,就是想问一问爹,是不是非要把芷儿许配给他们家不可?” 容迎初在相公问话的当儿,把柯菱芷从身后拉到了前方,一手扶着满面凄惶的小姑子面向她那座上的亲父。 柯怀远眉头微微一挑,张口正想回应,却在看到女儿的时候略略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方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字:“是!” 自柯弘安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在场诸人都屏声静气地等待柯怀远的回应,一片沉静中,这一声肯定的音色不带一丝感情地幽然回荡,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声,却有如千斤重压般坠在了人的心头,沉沉地令人生痛。 柯菱芷的面色蓦地惨白,抿着唇一言不发。 容迎初抬眼望向相公,只见他神色间添了几分凄冷,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时又淡定如初。她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似乎有了他的这份淡定,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柯弘安的语调依旧是稳稳当当的:“哪怕赵家中将要与芷儿婚配的是那痴呆无可救药的原二爷,爹也认为赵家是值得联姻的对象吗?” 柯怀远收回了落定在女儿身上的眼神,侧过头道:“他们家原二爷并非如外间传言那般愚鲁不堪,什么痴呆无可救药,简直一派胡言!” 容迎初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道:“请老爷和相公允迎初说几句话。相公适才问老爷话时,曾说老爷对赵家的境况心中有数,可眼下看来,恐怕也未必如此。老爷之所以会答应赵家的亲事,可会是以为原二爷的病根不重的缘故?要真是这样,那老爷可真要留心了,我们已经托了可靠的人前去打听仔细,原二爷那痴病是打小就有的,现今亦只形同十岁孩童。反倒是外间的传言并非实情,原二爷的不堪远非资质愚鲁这么简单。” 柯怀远冷冷地睨了长媳一眼,静默片刻,方道:“你们打听得当真仔细。” 柯弘安道:“把芷儿许配给赵家一事本就非情理之内,我们担心芷儿受委屈,问清他们的底细也是应该。难不成让芷儿遵着父母之命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痴儿吗?” 苗夫人在旁听着早已是怒火中烧,面上只按捺着一派平和,此时轻嗤一声冷笑道:“瞧弘安你说的什么话?把芷儿许配给赵家怎么就并非情理之内了?什么遵父母之命嫁给一个痴儿?你这是要说老爷和我要害芷儿的终身吗?” 容迎初亦冷笑道:“娘当真言重了。老爷心如明镜,又心疼芷姐儿,想必不会胡乱安排芷姐儿的婚事,原二爷一事不过是相公和我担心老爷事忙多有顾及不到,才多此一举查明底细,哪里就是说老爷要害芷姐儿的终身呢。不作如是想,何作如是说?” 苗夫人眼底泛起一抹愠色,转瞬又压了下去,悠悠道:“这原是老爷要与弘安单独商议之事,让你在侧陪侍,已是破了规矩。更何况,长辈说话,你这个做媳妇的句句抢在前头,像不像话?你们万熙苑的规矩已经被破坏到这等地步了吗?若是你不得力,那自然有得力的人代劳。” 韦宛秋这时曼声接言道:“姐姐,现下并非闹意气的时候,要出大事了,老爷他们正着急着呢!你也就少说几句,守着咱们为媳的本分吧。” 容迎初抬头,正好迎上韦宛秋那柔和中透着恨意的目光,心下一紧,正欲回应,却听得柯弘安的声音扬起:“娘说得是,既然此事爹要与我单独商议,你们本就不该在场。既然你们都在,那迎初在旁也就称不上什么破了规矩。至于迎初插言,那是我允许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想要说的,难道娘还不让我说话不成?”他目光凌厉地瞪向韦宛秋,语气益发冷峻,“在我万熙苑中,有权力立规矩的人只有我和迎初,其他人要么听从要么离开。得力还是不得力,是对还是错,只有迎初才可以论断,我听迎初的。” 我听迎初的。 她怔怔地立在原地,茫茫然注视着一脸笃定的他。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如斯,让她无法以为自己只是听错了而已。 在这般步步为营的场合中,他的言语如同宣言,为她树立了一重无形却又有力的保护屏障。 她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浮起一阵莫名的热浪,汹涌于胸臆间,让她曾坚守于心的抗拒与提防悉数地瓦解。 为何?为何?他不是应该站在韦氏那一方吗?为何如今…… 柯怀远表情僵冷地看着长子,淡淡道:“你想要说的,都说完了吗?” 柯弘安注视着父亲,道:“我愿静听爹的教诲。” 柯怀远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可自抑地含上了一丝厌恶,道:“你今日前去找过韦将军?” 柯弘安的眼光从韦宛秋身上扫过,道:“是。” “你可知他原本答应了充当柯赵两家联姻的中人?” “我知道,所以我去说服他不要多管闲事。” “你又知不知道让他当中人是我的意思?是我先前便让秋儿托她的爹出面去到赵太师跟前牵线?”父亲的面容有轻微的扭曲,他双手扶着桌沿慢慢地站起身来,似是即将爆发的前夕,“你可知多管闲事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柯弘安和容迎初闻言均是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都沉默下来。 柯怀远目内的憎厌愈来愈重,缓声道:“从小,你行事就有自己的主张,你不会轻易听进旁人的话,你只相信你自己,一旦认定了,不管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让你改变。”他鄙夷地冷笑出声,“人人都说你这性子像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他啐道,“我最痛恨你这个性!我最恨你这不知好歹不识时务的脾性!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副老样子!” 苗夫人垂首,嘴角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父亲的话语一字一句地传进耳中,不是听不出个中的嫌恶与积怨,不是不能让人回想起曾有的记忆,他们父子之间曾有的不可磨灭的裂痕,如同无法抛诸脑后的噩梦,以为梦醒了,一切便烟消云散,谁知睁开眼,仍然是那满目疮痍。 “是,我不识时务,总以为爹爹会顾及儿女亲情,必不会忍心让芷儿错嫁于人。”柯弘安嘴边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连话音也是没有温度的,“哪里能有这样知进退的聪慧,知晓爹爹你要用儿女的终身算尽机关?” 柯怀远一手将紫檀方桌上的纸笺抓在掌中,冷眼瞪着儿子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这是韦将军的信,他说他忙于退守青州一事,未能尽心为芷儿的婚事作中。我原还寻思他早已答应了我的事,为何会在要紧之时推辞,幸亏刚才秋儿过来,向我道明你去找过韦将军,我才知道缘故!”他把信笺狠狠地朝儿子的脸上掷去,厉声道,“你这个只知道吃喝睡的废人,这些事与你有何相干!芷儿的亲事自有我做主,谁让你插手过问了?你配吗?多少年了,你不过就是个窝囊废!你不好好躲在万熙苑里休生养息,竟然出手破坏芷儿的亲事?” 除了苗夫人和柯弘安本人外,此间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柯怀远竟然会这般口不择言地责骂亲儿,一时都怔在了当场,没有人敢于此时口出一言。 那信笺飘飘悠悠地落在柯弘安的胸前,他顺手接了下来,耳闻着父亲毫不留情的骂声,面上是出奇的平静,他只低头掠了一眼信函的内容,便将其揉于掌心,用力地握成了拳。 容迎初眼看柯怀远如此情状,亦禁不住暗自震惊。转头看向不动声色的相公,又注意到了他那关节泛青的拳头,心头不由一阵泛酸,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竟觉有了些许的懂得。 他就那样默然无声地站在原处,听父亲将最后一个字斥责完毕后,方静声开口道:“我错了,我的错在于过问芷儿的亲事之前,没有向爹您知会一声。如今我告诉您和娘,我不会不管芷儿的亲事,她是你们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配不配这我自个儿说了算!”他一字一顿道,“自我去找韦将军起,这事我就管定了,谁也别想妨碍我!” 苗夫人敛下唇边的冷笑,故作担忧地劝解道:“弘安,老爷这正在生气呢,你怎么也不顺着他一点?在这个时候争强好胜又有何好处呢?不过是让老爷更窝心!大事化小,你还是赶紧跟老爷好好儿地认个错吧!” 柯弘安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望向怒气未平的父亲道:“话说到这儿,我也不瞒你们,冯家这边已经认定了芷儿,我也只认冯家这门亲。你们要想让柔儿代替芷儿嫁到冯家,那我劝你们还是趁早打消这主意,别说冯家要的只有芷儿,就是我这个身为长兄的,也不允柯家门内闹出这样贻笑大方的荒唐事儿!” 柯怀远怒不可遏,泛红的眼底益发映衬得眸光犀利如千针万箭。 这副模样,这一场互不相让的对峙,似曾相识。 犹记九年前,他刚一下朝,便见同僚李大人满面堆笑地上前连声恭贺:“恭喜柯大人,刚才我从学政陈大人处得知,令郎弘安此次顺利通过了县、府、院三试,进入府学,考取了秀才!当真是柯大人教子有方啊!” 骤听这个喜讯,当年的柯怀远不仅没有丝毫喜悦之意,更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是那隐藏于心不可告人的阴翳,在得知弘安考取了秀才这一刻,彻底地蔓延开来。 他强作欢颜地回应过一众同僚的祝贺后,匆匆返至柯府内。一进府门,便径直往万熙苑而去。 一边疾步穿过回廊,一边清晰地听到长窗内传出弘安清朗的声音:“此次院试的题目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这一则我是熟记于心了,只不过比平日所习多加了一些典故。外重内轻、外轻内重皆因国之所需、民之所向。周立于商纣,唐亦立于隋炀,虽朝不同但皆为君之更替,民心所向……” 《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柯怀远闻言,眉头紧锁,又是这道题目,竟跟那人一样,弘安的院试也是这道题目。 一时心潮汹涌,他推门走进了长子的书房。 “皆为阔土推疆之时,盖天下之土莫非王土,盖天下之臣莫非王臣,君天下之大,臣民之众……”年方十三的柯弘安仍与西席宋先生一同重温院试。 柯怀远面色铁青,如盐柱般伫立在书房门前。 十岁过童子试,十三岁考取秀才。弘安与那人,是相同的轨迹。 彼时聪敏好学的才子弘安仍旧念念有声:“周外有犬戎、狄之外敌;唐外有突厥、高丽之乱,若国定必先御外,外乱大于内……” 柯怀远冷冽的眼眸内渐次笼上了一层杀机,他冷不防地打断了儿子:“你给我住嘴!” 柯弘安曾经以为,只要他潜心于学问,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为柯家门楣争多一点荣光,便是尽到了长子嫡孙的责任。 母亲走后,他的日子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寒潭,曾经慈爱的父亲,早已不再是当日模样。他的心绪也在悄悄地改变,他无法掌控这些改变,曾经以为,古籍书本会是他唯一的依靠和解脱,也是唯一的出路。 他不止一次坚定自己考取功名的决心:如若有金榜题名那一日,或许就能扭转父亲的态度? 只要自己能有一番成就,父亲必定引以为荣,或许,便不会再有那些子虚乌有的猜忌吧? 一度,他天真如斯。 “你给我住嘴!” 那日父亲突如其来的低吼震慑了他的心神,亦打破了他满怀的希冀。 柯怀远一步一步走近面带惊惶的柯弘安,脑海中连绵不绝地回荡着近年来的所听所知—— 元配夫人任娴病重卧床,面容憔悴无神一如凋零的花瓣,却仍然强打着精神坐起了身,一字一句地回应他的追问:“老爷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也就不瞒你,我逸表哥不仅今日午时来看过我,这些年来,我和他压根儿就没有断过来往,我们一月通一次书信,三月相聚一次,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妻子的话如无情的巴掌,不留情面地狠狠落于他的脸上,掴落了他的犹疑,掴落了他的容忍,更掴落了他的尊严。 “你终于承认了?”他从她的床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这样的奇耻大辱兜头盖脸而来,直压得他脑仁生疼,“你不是一直怪我是非不分吗?如今你竟然承认了,我没有冤枉你,你也就不要怪我狠心无情。” 任娴两颊更为苍白,眼眸内已全无生气,她惨笑一声,颤声道:“一直以来,你苦苦追问,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于我……我给你的是什么答案,都已经不重要……你要听的,也不是我的真心话,你要的,只不过是你和她希望听到的罢了……” 正如她所言,他已然不在乎她的言语,他在乎的是心中一日比一日更重的疑问。他嘴角僵硬地牵了一牵,疑虑道:“那弘安他……究竟你和贺逸有没有……” 任娴闻言,整张脸都笼上了绝望之色,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她无力地闭上双目,摇头道:“我以为你只是凉薄,没想到你是没有心肝。”她饮声啜泣,片刻后,方又睁开泪眼,直勾勾地瞪着他,哽咽道,“弘安是我的亲儿,如果你不认他,那就把他送回到我娘家他外公的身边,他不需要你这样狠心无情的爹。” 妻子的话不仅没有打消他的猜忌,更激起了他心头的怒意,他面目狰狞,低哮道:“你让我把弘安送走?他当真不是我的……如果你和贺逸之间是清白的,你又何必一直隐瞒你们过去曾定过亲的事?如果弘安真的是我的血脉,那为何……为何你又在去年春天时瞒着我带上他去见贺逸?” “这些事,都是苗氏告诉你的,是吗?”任娴哀莫大于心死,已经不想再作无用的分辩,只于口角中嚼了一缕深切的恨意,“苗碧春,她要害的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孩子!老爷,你今日全信她,来日……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怀疑过苗氏话语的真伪,可是,每当他疑心起时,总会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让他一步步看清事实真相,逐渐摧毁了他对任氏所剩无几的信任。 “老爷,如果只是妾身一人告诉你看到大姊出去见贺表舅了,那有可能只是妾身眼神不好,一时看错了。”苗氏秋眸盈盈,渗出了几点泪光,又是委屈又是忧愁,“妾身倒是希望是自个儿看错了,那样大姊和老爷之间就没有芥蒂,可以重归于好了。可是,分明连大姊身边伺候的雪真姑娘和几个轿夫都这么说。雪真是大姊的人,那几个轿夫又不是我平日差遣的,总不会都是被我挑唆的吧,我也没这么大的能耐啊!” 任氏昔年曾与贺逸定亲一事,亦是多有知情之人,苗氏将一应内情悉数告知:“老爷,你也听到陈嫂子和张嫂子的话了,她们是从大姊的老家过来的,自然是最清楚当年发生的事了。当年大姊和贺表舅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任、贺两家都有意亲上加亲,都要定亲了,不过是因为贺表舅的娘正好没了,得守孝三年才耽搁了下来。正好大姊已届碧玉年华,婚事迫在眉睫,才会答应了柯家的提亲。听陈嫂子说,当年大姊上花轿之前,还大哭了一场,死活也不肯上头开脸,说不定当时心里还惦记着贺家的表哥呢。” 关乎他的颜面与尊严,更事关柯家的宗族血脉与家族名声,他不敢亦不愿往下深思,他那曾视为珍宝的长子弘安,不足月早产出生的背后,是不是另有内情。 苗氏始终是替他探究真相的解语花:“老爷,我把当日替大姊诊脉安胎的郑大夫请了进来,大姊当年怀安大爷时的境况,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至今也忘记不了,郑大夫那个欲言又止的踌躇神情,以及吞吞吐吐之下透露的一句:“老身当日替大夫人诊出喜脉的时候,就在心里犯难,该怎么告诉老爷才是……老身惶恐,许是老爷跟夫人从前就相识吧……” 苗氏脸色大变,低声道:“我让你来,就是想让你证明大姊的清白,怎的反倒胡言乱语起来了!老爷和大姊都是诗礼之家出身,规矩都守着呢,你说这个像什么话?” 郑大夫更觉汗颜,战战兢兢道:“是老身失言!只是老身当日分明诊出夫人已怀了五月身孕,但夫人与老爷成婚,只不过才两月……老身当即便慌了神,也没敢说出实话,只含糊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夫人是喜脉。” 这些话,犹如晴天霹雳,将他仅余的一点犹疑亦覆灭殆尽。 从一开始,就是背叛。 十数年来对弘安倾注的爱重与寄望在这一夕全数化为天大的笑话。 早在嫁进柯家之时,任氏便已珠胎暗结,弘安是任氏瞒天过海诞下的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