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重重地点点头。“那好,我们下去,这里交给你,”副校长压低了声音,“你要小心,不要刺激她。”“好。”阿明说,“放心吧。”看他们都走了,阿明这才慢慢地走近丁当。“你别过来。”丁当说,“你过来我就跳。”“等我把钱还给你,你再跳也不迟。”阿明说,“我知道钱一定是你放的,所以我来你学校找你,没想到竟遇到这样子的情况。”“阿明。”丁当的泪流下来,“我这叫走投无路,你不明白的。”“我不明白?”阿明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整整六年,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别人穿名牌,我穿救济来的衣服,别人可以整天在父母怀里撒娇,我却还要一面读书一面想办法负担一家人的生活。丁当,没有什么是我不明白的,你要相信我,什么关都能过得去,只要你不怕!”“没有人要我。”丁当的泪彻底地流下来,“学校要我退学,我爸要赶我出门,我妈养不起我,所有的人都说我坏……”“不,丁当。”阿明摇头,“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善良最可爱的女孩子。”“你骗人。”“我不骗你。”阿明靠丁当更近了,他伸出手说,“来,过来,丁当。我发誓,我会帮助你,不会让你一个人。”丁当迟疑了。说时迟,那时快,阿明一个箭步上前,将丁当从死亡的边缘拖了回来。教学楼下传来一阵激动人心的欢呼声。有风吹过的楼顶,丁当俯在阿明的胸前,失声痛哭。(7)人潮拥挤的车站。开往北京的火车已经通知开始检票。丁当忽然转过头去,按住就要站起身来的阿明,看着阿明的眼睛问:“阿明,你会娶我吗?”阿明笑了:“傻丫头,你永远都是我妹妹。”“我也会考上清华的,要不就北大,你等着我,四年以后。”丁当说。“好啊!”阿明揉揉丁当的头发说,“好好用功读书,你以后会比我还要棒。”“你到了北京会不会写信给我?”“当然会。”“我要是有不懂的题,你会不会在信里替我解答?”“当然会。”“会不会给我寄你在清华园的照片。”“当然,当然会。”“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给我带好吃的东西?”“当然……会。”阿明笑。“会不会忘了我?”阿明愣了一下,这才说出三个字:“坏丫头。”“我会好好的。”丁当用袖子挡住眼睛,说,“你快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呵呵,不是小孩子了。记住不要再任性啊。”阿明的手在丁当的肩上轻轻地放了一下,走掉了。糖衣(6)一年后,丁当以众人都意想不到的好成绩考上了一中。爸爸刚好也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好得不像话,于是在市里最大的饭店宴请亲朋。那一次妈妈也来了,那是父母离婚后第一次在饭桌上相见。父亲捧着酒杯向人吹嘘说:“我们家这个丫头,是忽然开窍就开窍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成绩涨得啊,比股票涨起来还要快!”妈妈也很高兴,还跟继母碰杯。继母虚伪地笑着。丁当不再跟她要钱,但她的事,丁当却也一直守口如瓶。大人的这些,好像都与她无关。丁当还没吃饱,就跑到包厢外的阳台上去看天。星星堆满天,一年一年的风都没有任何的改变。阿明来信说,暑假他不能回家了,要留在学校勤工俭学。手机是爸爸才奖给丁当的,丁当拿出来,打电话到阿明的宿舍。一声,两声,三声……一直没人接。那天晚上,丁当很想对阿明说:“其实,一个人的改变真的很容易,但有些事有些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丁当一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阿明说,但总是没有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不过,好在她还有足够的耐心,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一刻。(8)一中。这是阿明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广场边有一栏优秀校友介绍,阿明排在第七个。他理着平头,高高的个子,笑起来,还是那样的阳光。丁当把手指按在玻璃上,对苏米说:“这是我男朋友。”“不要脸。”苏米嘻嘻笑,手指按到她鼻尖上。丁当打开书包,把阿明寄给她的信拿出来,里面有一张阿明在学校里照的照片,他无论何时何地照相,好像都是那个样子。苏米兴奋地尖叫。一定还要看阿明写给丁当的信,丁当这下死活都不愿意了。其实丁当之所以不愿意献宝,最主要的原因是,阿明的信很简单,他每次写来的信都是这样,一张纸都写不满。他最爱说的话无非是:丁当,要好好学习哪。要听话哪,不要任性哪。“信收到。”丁当有时候生气了,就回三个字的信给他。(9)冬天,雨一直下,看不到阳光。丁当缩在座位上看书。“丁当哦,”苏米问,“你这么用功将来也是想考清华吗?”“是呀。”丁当说,“所以要拼命哦。”林争闷声闷气地说:“听起来有点花痴哦,女生都是这么花痴的吗?”丁当把桌上厚厚的语文书“啪”一下放在林争的头上,继续背她的英语单词。糖衣(7)(10)考进一中的时候,丁当是班里第三十七名,高一暑假,丁当升到了班上的第五名。那些日子继母和那个年轻男人的事情终于败露,爸爸和她整天不是冷战就是吵架。为了支开丁当,爸爸让她出去旅行,丁当选了去北京的团,整个团一共三十几人,火车上吵得让人心慌,个子不高但很英俊的男导游耐着性子替每个人解决问题,忙完了,他在一直埋头看书的丁当身边坐下,擦擦汗说:“都像你多好,不声不响的。”丁当问:“请问我可以单独在北京呆一天吗?我想办点事。”“瞒着父母借旅游的名义出来见网友吧?”导游嘻嘻笑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可以这么说。”丁当抿嘴笑。“你多大?”“十七。”丁当说。“不像。”导游摇摇头,“你很成熟,像十九。”丁当把书合起来,哭笑不得地说:“这样子说女生,女生会生气的,你知道不?”“女生生气是什么样子?”他好认真地问。丁当继续把头埋在书里,不再理他。这时,有个游客来,向他投诉车厢里空调太冷,腿受不了了,跟列车员说,列车员态度又不好,要让他帮忙去找列车长。他从上铺抽出一条毯子,好言好语地说:“很可惜,列车长不归我管,我的给你,你加盖到腿上就是。若再不够,我再跟你讨一条棉被去,可好?”丁当觉得滑稽,忍不住哧哧地笑。好不容易应付走那个人,他忍不住坐下来叹气,问丁当:“看什么书呢?”丁当正在看村上春树。“小日本的书不要看。”他气呼呼地说,民族气节重得很。“你多大了?”丁当问他。“二十四。”他说,“今年本命年。”“天。”丁当说,“我以为你至少三十五。”这么快就找到报仇的机会,丁当心里偷着乐。“小气!”他这才惊觉上当,把嘴嘟起来,像个孩子。到北京的时候,丁当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他特许丁当一个人在北京呆一天,还留下他的名片,电话,嘱咐丁当一定要小心,有事记着打电话给他。他叫胡一同。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在打麻将。清华的校园比丁当想象中还要显得高贵和美丽,站在宿舍外,从早晨十点等到下午五点,丁当终于看到了他,还是背着那个包,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头慢慢地走过来。北京夏天黄昏金色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道金边,让丁当有短暂性的眩晕。他走近了,看着丁当,不相信地歪歪头。丁当也歪了歪头,向他扬扬手里没啃完的面包。“真没想到。”他说,“你怎么来了?”“先说高兴不高兴!”“当然高兴!”他还是那样的语气。“你不肯回去,我只好来看你啦。”丁当责备地说,“考上名牌大学后你就忘了本。”“不是这样啊。”他急急地解释,“我把我妈接到北京来治眼睛了,所以,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啊。”“请我吃饭吧。”丁当捂捂肚子说,“快饿晕过去了。”“好好好。”他说,“我本来是回来放书的,先不放了,上车,我带你吃饭去!”丁当欢快地跳上阿明的车,在校园的林阴道上一路滑过,穿白衬衫和牛仔短裤的丁当伸出手抱住了阿明的腰,阿明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丁当一眼,丁当调皮地向他伸了伸舌头。到了餐厅,丁当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餐厅门口,穿雪白碎花的连衣裙,长得很漂亮,看到丁当和阿明一起过来,有一些些的吃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这是小翠姐姐。”阿明介绍说。“这是?”小翠微笑着问。“这是小妹妹丁当。从我老家来的。”丁当把嘴巴嘟得像大青蛙。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真饿了。”糖衣(8)三个人一起飞快地吃了饭,阿明忙着家教,很快就跑掉了,托小翠照顾丁当。小翠家在北京,家境优越,她妈妈是大学里的教授,爸爸是眼科专家,也是阿明妈妈的主治大夫。那晚丁当借住在小翠家,跟她挤在一张床上。房间里的空调开到最低,丁当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问道:“小翠姐,你怎么把阿明追到手的呀?”“你怎么知道就是我追他呢?”小翠挤挤眼。“我觉得像他那样是不会去主动追女生的。”丁当说。“是吗?”小翠感兴趣地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呢?”“有点老土吧。”丁当故意说,“我们都是贫民区长大的孩子。”小翠格格地笑起来,她说:“丁当,这名字真好听,像一把汤匙一下子掉进碗里。”丁当有些绝望了,书上说过,两个人如果缘分值特高,就会无意中说出很多一模一样的话来。“想什么呢,不说话?”小翠看着丁当的脸。“我真困啊。”丁当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用被子蒙住头,装睡觉。(11)胡一同在北京火车站找到丁当。丁当坐在她的小包上,埋着头在膝盖上写一封信。胡一同生气地说:“你太无组织无纪律了,要是丢了,叫我怎么跟你父母交待?”“这不是好好的吗?”丁当抬起头来,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你是个奇怪的女孩。”胡一同摇着头说,“还让人伤脑筋。”“他们都这么说。”丁当笑。“你不心疼你的旅游费,我还心疼呢。”胡一同说,“你说说,你这费交得冤不冤?”“冤。”丁当掷地有声地说,“能退吗?”胡一同拍拍脑门,做晕倒状。“不能退也没啥。你别怕。”丁当说,“走以前替我做件事吧?陪我去把这封信寄了。”“写给谁的?”胡一同问。“写给我男朋友的绝交信。”丁当说。“不会吧。”胡一同不信。但他还是陪丁当在火车站边上的邮局把信寄掉了,丁当的信是这么写的:阿明:我走了,以后,我不会再写信给你了。你也不要再写信来。我想,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了。祝你幸福。丁当信是在膝盖上写成的,字歪歪扭扭,信纸的有些地方还被笔戳破了。左下方的潮湿,阿明一定不会注意到。再见,北京。永别,阿明。(12)丁当从北京回到家里,是夜里十二点钟。爸爸没睡,还坐在客厅里发呆。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想必他和继母的一场酣战才结束。丁当把包扔到沙发上,去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爸爸对她说:“她走了,卷走了我所有的钱财,你爸爸我现在只剩这房子了。”丁当睁大了眼。“我万万没想到她那么绝情。”爸爸把脸放在手掌心里。丁当在心里说:“活该。”说完,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把自己扔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糖衣(9)(13)春天的雨绵绵不绝。丁当缩着脖子,低着头站在教学楼的过道里,听老于千古不变的训斥:“睡迟了?这叫什么理由,你要找理由也要找个新鲜一点儿的。你的成绩是不错的,人也很聪明,但高考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可以考好的大学,为什么不努力再往上走一步呢,你说呢?我发现,你这两年变化挺大的,也没有刚来的时候认真了,你说对不对?”丁当不做声,心里慢慢数着:“一,二,三……”数到一百七十八的时候,老于住了口。丁当抬起头来,声音清脆地说:“一百七十八。”“什么?”老于不明白。“我是说,还有一百七十八天,就要高考了吧?”“会不会数数呀!”老于成功上当,“七十八天都不一定有,我说你整天就跟梦游差不多,还不快进教室?”谢天谢地,老于没有用手里的试卷敲她的头,一早上已经被敲了两次,再敲只怕会被敲成弱智。“丁当!”老于在她身后喊住她说,“关键时刻,把你的个性收收好对你有好处!”丁当吐吐舌头,心里暗想,这也叫个性,我个性的时候你还没见识过呢。上完一堂索然无味的地理课,课间的时候,苏米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大把的信,一群女生尖叫着围攻上去,丁当把头埋在课桌上休息,一张明信片却从苏米的手里掉到丁当的长发上,那是一张很普通的明信片,上面的祝福也很普通:新年进步,天天开心。落款是:阿明。丁当腾一下站起来,抓住苏米问:“这明信片从哪里来的?”“收发室呗。”苏米茫然地说,“丁当你怎么了?”“哦。”丁当看似平静地在座位上坐下来,心却跳得倍儿快。“高三的时候是这样子的。”同桌林争一面把头埋在试卷里一面评论说,“在强大的压力下,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都是正常的。”说完了,他忽然抬起头来警觉地看丁当一眼,按照惯例,丁当应该在他的桌子上狠狠地拍上一掌,或者是一脚踢在他的课椅上,但是丁当没有,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日期是昨天的,邮戳盖的是本市的。阿明回来了。他用这种方式,在告诉她他回来了。丁当回过神后,捏着明信片从座位上跳起来,在数学老师捧着书本进入教室的那一刹那,和他擦肩而过。雨仍在下,只是没有那么大了,上课铃声已响,操场上很快就空无一人,丁当把衣服上的帽子拉起来盖到头上,加快速度往校门口跑去,正跑在路上,只听得一声断喝:“丁当,你又要去哪里?”冤家路窄!又是老于。“有事。”丁当说。“你给我回教室上课去!”老于扯住丁当的衣袖,“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丁当奋力挣脱,不顾老于在身后的呼喊,以百米奔跑的速度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气喘吁吁地说:“大叶子路。”“去大叶子路干吗?”司机奇怪地说,“那里拆成一片废墟了。”“不可能吧?”丁当说。“就这两天,全拆光了,居民们都搬走了。要建新的小区,你不知道吗?”丁当在后座把脸埋进手掌心里。明信片硬硬的边带着冰凉的温度,提醒丁当一个事实,阿明回来了。“还去不去?”司机问。“去!”丁当抬起头来,大喝一声。司机加大了油门,朝着城南开去。(14)司机没有骗丁当,大叶子真的成了一片废墟。过去的一切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明信片寄信地址一栏是空白的,时间无法回头,空白就永远没法被填满。丁当站在废墟中间,雨后的泥地里,忽然很大声很大声地响起她的哭声来。糖衣(10)糖衣·下部(1)七月,雨天。丁当出门的时候匆忙,忘了带伞,她急慌慌地从公车上跳下来,将小包顶在头上,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进了天雅书屋。“天雅”离一所中学大约有五百米,是个不大的书店,老板二十岁的样子,叫若麦,她长得很恬静,唇角有个可爱的酒窝。没人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店里看书。别看店不大,但店里的书却很齐全,新书来得也快,因此深得学校里一帮女生的喜爱。上了大二后,丁当课余时间白天都在这里打工,工资一般,但她很喜欢这里,一个安静的同时也让人觉得安全的地方。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喜欢若麦,这个看上去不声不响的女孩,两只手能奇妙地拎起两大包书的柔弱女孩,很让丁当欣赏。丁当冲进了门,抖落掉身上的雨,高声喊道:“哎呀呀,湿透啦!”抬眼的刹那她就看到了若麦,表情凝住了。若麦站在小小的收银台内,她穿了新裙子,红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的脸也绯红透明。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头发微乱,看上去有些疲倦,人紧贴着若麦,手轻轻地放在她腰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丁当。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怪怪的。“零钱没有了,”还是若麦先开了口,她伸长手递给丁当一百块钱说,“门口有伞,拿去换了来。”若麦身后的男人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嗯。”丁当这才回过神来,接过钱拿了伞走出门外。那是一把小花伞,上面还沾着雨滴,想必是若麦刚刚才撑了来上班的。雨开始越下越大,丁当拿着伞,退到旁边一家杂货店的门口,拿出手机,拨打了110.然后,心跳一百二地注视着“天雅”那扇小小的玻璃门。一直没有人出来。五分钟后,警察到了,丁当跟在警察后面一起进去,越过警察的肩,丁当看到若麦和那个男人已经走出了收银台,他们靠着书架抱在一起,他在吻她。丁当捂住嘴巴,有些惊慌地喊了一声。“下次不许乱报警哦。”警察弄清楚情况,用手里的手套轻轻拍了丁当的头一下,“胡乱报警是要被处理的!不是闹着玩的!”“哦哦。”丁当羞涩地答。男人靠着书架笑,若麦的脸更红了。“你的男朋友长得很帅啊,就是看上去有点坏!所以,我才会把他当抢劫犯的呀。”丁当说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嘻嘻地笑起来。男人把拳头举了举,做一个要打她的姿势,丁当也不怕,说:“打吧打吧,反正警察也没走远,回来方便得很。”“我们走了。”若麦笑着拖男人一把,对丁当说,“今天这里交给你,好在下雨,人不会很多。”“没问题。”丁当凑到若麦耳朵边上说,“就是记住,以后不要大白天地在这里表演少儿不宜的镜头。”“死样!”若麦娇嗔地打她一下,挽着男朋友离开了。撑伞的是男孩子,若麦躲在伞下,一脸的幸福。也不怪丁当鲁莽,认识若麦这么长时间了,真不知道她有这么样一个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