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大概是嘴里叼着烟,陈南含糊地应道:“我让人去接了个推拿师傅来,这会儿应该正在路上。” “好,我在值班。”她顿了顿才说:“明天回去。”Chapter5 记忆 第二天是陈南亲自来接她下班的。 上次在雨里被追尾的车子拿回来了,那样的小刮擦,修好后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还跟新的一样。她站在车尾心想,可惜感情和车不同,裂了再补比登天还难。 路上陈南把大致的情形讲了,原来是沈池昨天一早亲自给他打的电话,说自己起不来床了。 “这两天天气不好,一直下雨,我原本就在担心他会不会旧伤复发。”说完他侧头看她一眼,“你们……没事儿吧?” 承影右手支在车窗边,撑着头,不动声色:“既然你好奇,昨天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陈南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笑道:“姐你饶了我吧!我也是好心才打听一下,要我当面去问我哥?我可不嫌自己命长。” 她笑了笑:“好好开车。”半晌才盯着前方,不经意地问:“现在怎么样?” 陈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是问我哥的情况?” 她斜着瞟去一眼,懒得接腔。 他嘿嘿笑了:“其实你也不是不关心他嘛。” “再废话,你就立刻下车,我自己开回去。” 谁知她话音刚落,陈南果真就把车沿着路边停了下来,跟她说:“我去药买点东西,你等一下。” 几分钟后,他拎了个袋子回来,“家里的镇痛膏药用完了。你刚才问我,我也只能说今天比昨天好不了多少。中午勉强起来了,在沙发上靠了一下,结果还是被我扶回床上去的,自己一步都走不了。” 承影将架着的手收回来,十指轻轻交握着放在膝盖上,没有再说话。 到家的时候阿姨正在做晚饭,客厅俨然变成了牌局现场,四个男人围在茶几边打扑克。见到她回来,纷纷抬头叫了声“影姐”。 她点头,望向陈南,后者却难得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举高了手中的纸袋,“需要我替您拎上去吗?” 她忍不住横去一眼,冷着脸接过来,上了楼。 沈池果然睡着客房里,她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讲电话。 声音略微有些低,仿佛带着倦意,但每句话都简洁明了,到最后他说:“好,明天见。” 明天?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膏药,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将眉头皱了起来。倒是沈池,将手机扔到一旁,大概是之前听见门口有声音,这时便转过头来。 前天晚上在卧室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只不过这两年,两个人似乎都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学会了如何在彼此的排斥中继续维持着相敬如宾的表相。 所以,他们很少去翻旧账,过得一天算一天,哪怕几个小时前脾气上来了冷言冷语互嘲一番,天一亮便又可以不咸不淡地聊两句天气和交通。 从没有事先商量过,但每一次的不愉快似乎都恰恰卡在一条临界线上,那是条危险的临界线,线内和线外将导向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不过前晚,在积压了许久而突然爆发的情绪下,她似乎感觉自己已经越线了。几乎是出于直觉的提醒,所以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肯再多说一个字,而是转头离开了难堪的现场。 窗外是烟雨蒙蒙的薄暮,成串的水珠从玻璃上慢慢滑下,模糊了原本绝佳的风景。 明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越发将他的眉目衬得清俊异常。 他将她从上到下很快地扫了一眼,最后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抿了抿嘴角,若无其事地问:“还是起不来?”边说边走进室内。 其实他此刻平躺着的姿势并不利于腰伤的恢复,俯卧应该会更好些。 她走到床边,才去看了眼窗外连绵的雨水,忽然有些心浮气躁,也不知这场台风带来的阴雨天气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对于她的问题,沈池没有回答,只是语调平平地问:“手里的是什么?” “膏药,镇痛的。”她看他一眼,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在床沿偏坐下来:“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没再看她,微微闭上眼睛说。 这样的对话和场却让承影有些恍惚,仿佛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情形。 只不过那一年,她半蹲在床边,而他趴着,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掌心,语气安抚:“还好。” 可是哪里好了?明明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明明腰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刺得她眼睛都疼了。彼时她还在医学院念书,成绩最好的就是解剖学,可那是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竟然也会害怕,怕得手指尖都在轻轻颤抖。 这样的手,估计连手术刀都拿不稳吧。 当时,他没说太多话,又或许是真没气力多说,便只是用微凉的手掌覆住她的手。这样的安抚似乎有着极为神奇的力量,终于让她渐渐镇定下来。 那天她就坐在床边一步都没离开,一直看着他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其实她知道情况一点也不乐观,至少不像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因为他的掌心温度低凉,始终带着冷汗。 当时,那难熬的一整夜,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时间隔得太久,承影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强迫自己回过神,她把手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便说:“陈南说昨天医生过来留了药,你转过去,我帮你按。” 他没反应,明明听到了却不愿搭理。 她深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又叫了他一声。 他依旧闭着眼睛:“我动不了。”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说着旁人的事,只有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不愿意承认,又似乎不大耐烦。 她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这么严重。最后只得扶着他,很轻很慢地协助他换了个体位,让他趴在床上。 过程相当艰辛,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身下的床单已经乱成一团。 按摩手法还是当年他初受伤后学的,特意请教了中医院的师姐,练习了很久才敢在他身上动手。 她记得那时候他还取笑她:“白天是不是没吃饱,轻得像只小猫在挠痒。” 其实她只是不敢用力而已。心中将他看得太贵重,每一下都小心翼翼,难免失了专业水准。 药油的特殊气味很快就在房间里飘散开来。 她搓热了手掌才放上去,明显感觉到床上的人微微震了震,大概是因为痛。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升出一丝莫名的快感。 其实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后颈伏贴的短发。他曲起一只手臂隔在前额和枕头之间,所以任何表情都被隐藏起来了。 第二下,她又加了两分力,猜测他是否已经皱起眉头。 整个按摩持续了十五分钟,他始终一声不吭,最后反倒是她全身起了一层薄汗。 用手背蹭了一下垂落在脸侧的发丝,她站起来说:“我去洗手。” 等到洗完手又换了件衣服回来,发现沈池正试着自己起身。 “你再乱动,估计明天哪儿也别想去了。”她冷冰冰地警告了一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伸出去一半,在空中僵了僵,到底还是扶住他的胳膊。 沈池似乎也愣了一下,可是眼睛并没有看她,只说:“明天让医生再过来一趟。” 她明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也只是动动嘴唇,没接话。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负责好了,关她什么事呢? 按摩加药油似乎起到了迅速而短期的效果,沈池勉强从床上起来之后,撑着墙壁略微走了两步。但仍旧不能上下楼梯,所以晚饭只能端到房间里来吃。 承影这时候才想起路上陈南说的话,医生诊断是阴雨天气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外力拉扯,才会导致如此严重的旧伤复发。 前晚她跌倒在地上,其实倒被他消去了大半的力道,所以自己毫发无伤。 不过,这一切本就是因他而起,所以她根本没有半点内疚或感激。 一整个晚上,楼下客厅里都热闹非凡,显然是有人真的将这里当成赌场了,玩得起劲了,谈话声、笑骂声不绝于耳。 承影去洗澡之前顺路拐到楼梯口,倚在护栏边朝下面看过去,随口问:“谁赢了?” “南哥。他说一会儿要请我们吃宵夜。” 陈南大概刚从大门口抽完烟回来,手上还攥着一把牌,笑着招呼几位送钱的财神:“少废话,打完最后一局大家赶紧撤了,别吵着大哥和影姐休息!” “我倒无所谓。”承影转了个身,边往房间走边叮嘱:“你们慢慢玩,走之前把客厅给我收拾干净了就行。” 结果等她从浴室里出来,楼下已经变得静悄悄一片,显然人都走光了。 阿姨也已经睡下。她拿着干毛巾擦了一会儿头发,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异常响动,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玻璃水杯掉在地板上摔碎了,而始作俑者正半靠在床头,既没有能力弯腰也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弯下腰去收拾残局。 看到她走近,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麻烦你了。” 手中的书本随着话音落下又翻过一页。 几乎是从她今天傍晚进门开始,他便始终是这副不冷不热的腔调。其实,从很早之前她就发现,这个人总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当他不想和你亲近的时候,只需要用最简单的表情和语气,就能将彼此隔出千山万水的距离。 几十个小时之前,他还捏着她的下巴,无视她的挣扎和反抗,似乎不顾一切地强迫她做出最亲密的举动。 然而此刻,却又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当习惯的时间过长,就会演变成麻木。她现在就在盼望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盼望着自己终有一天会不再介意他的任何表情和话语。 她拿了块吸水抹布来,半蹲在地上微低着头,面色平淡地回敬:“不麻烦,这本来就是我的义务。” 床上的人半晌都没接话,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直到她收拾干净地板,才听见他微微低沉的嗓音:“明天一起吃晚饭,我让人去医院接你。” 她直起身来,见他盯着书本似乎看得专注,很快便想了个拒绝的借口:“我明天未必能准时下班。” “那就请假。”他却说得很果断,似乎这并不是建议,而是一个决定。说完,眼睛终于不紧不慢地抬起来,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就当是再尽一个义务好了。” 那双眼睛太过深黑,仿佛无底的潭,幽幽地望不到尽头,此刻却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嘲讽情绪。 “好吧。”她怔了怔,与他静静地对视两秒,才忽然笑着答应下来,只是这份笑意太浅,并没有到达眼底。 客房的床很软,并不适合腰伤伤患睡觉。她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将他扶回主卧里睡,不过既然已经连着尽了两项义务,她就不打算再给自己增添负担了。 掉头离开之前她甚至平心静气地对他说了句“晚安”。 第二天醒来,连日的雨水终于停了,窗帘外竟是一片金灿灿的阳光,耀目得刺眼。 她开车出门,才走出十来米远就与另一辆车交汇而过,陈南坐在车里,旁边是沈家的家庭医生,是来给沈池做痛点封闭的。 一整个上午,当医生在沈家忙活的时候,承影正哄着一位小朋友躺到床上检查身体。 “来,乖乖躺好,一会儿阿姨给你糖果吃。” “痛……”六岁半的小男孩苦着一张脸,从进门开始就不停地喊着背疼。 迅速做完常规检查之后,承影建议家长先带孩子去拍片。 男孩的母亲看上去有些慌乱,眼睛红红的,抱起儿子一个劲地说:“他今年昨天一直说背痛,我还以为他是不想去上钢琴课找的借口,还把他骂了一顿。医生,你检查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啊?为什么他会痛得整晚不睡觉?” 小男孩趴在母亲肩头,一张苍白的小脸无精打采。承影开完单子交给那位母亲,温言安慰:“你先别着急,先去拍个片子看看再说。”又在他们离开前轻轻捏了捏小男孩的手,塞给他一根棒棒糖,笑说:“你真是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这是阿姨奖励给你的。” 可是片子出来了,结果却并不理想,甚至让承影大吃一惊。 六岁男童的脊柱边有个十分明显的阴影。 那位母亲已经哭得泪如雨下,惹得小男孩一个劲儿地拉着妈妈的衣领,呆呆的,似乎被吓到反而忘了喊疼。 看着那张不知所措的小脸,承影心中微微发紧,很快就安排他们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扫描。 一大早就遇上这种事,病患又还那样小,难免让她的心情受到些许波动。直到傍晚离开医院时,她还记挂着那个小男孩的检查结果。 当年她还在医大念书,她的导师是国内神经外科赫赫有名的权威,曾在一次公开教学中,导师说:“医生要有一颗慈悲心,但又绝对不能让这份慈悲影响到你们的思维和情绪。……要时刻谨记,面对患者,你们是一名医生!也只是一名医生!当你们在用专业技能去救人的时候,同情、悲伤,以及任何一种情绪都是多余的,甚至是拖后腿的。你们手里拿着手术刀,首先要割除的,就是这些多余。” …… 她在此后多年间反复忆及这段话,可惜却无法百分百地按照导师的训戒去当医生。 她有一双稳定的手,但始终做不到心如止水。 甚至常常会想,如果真能用手术刀割除那些多余的情感,是否自己此刻早已与沈池摆脱纠缠?而且,手术刀那样锋利,只要够快够准,应该不会太疼。 来接她的车就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见到她下了班从电梯间出来,灯车忽闪了两下,立刻缓缓从车位里驶出来。 恰好有不怎么相熟的同事看见,挽着自己的男朋友,竟然一边走上前来打着招呼一边好奇地问:“晏医生,你老公?” 承影笑笑:“不是,只是一个朋友。” “哦,听说你老公是做大生意的,应该比较忙哦?都没见过他接送你上下班。” 带着八卦之心上手术台是否比带着同情更危险? 承影依旧好脾气,笑容完美得像极了某牙膏广告中的女主角:“他经常出差,确实没什么空。我开车技术还不错,而且一个人上下班,时间上比较自由。”车子已经缓速驶到跟前,她冲同事略摆了摆手:“我还约了人吃饭,有空再聊。” 同事好奇地往车里张望了两眼,无奈玻璃是特制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承影上了车,似乎有些疲倦,连声音都低了几度,问:“去哪?” 司机报了餐厅的名字,她便不再说话。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环境私密的日料店,总共也就七八个包间,连大厅都没有,老板一向都只拿来招待熟客的。 狭长的走廊迂回曲折,过道两侧每隔十余米便挂着一盏日式红灯笼,一路走过去,隐约可以听见淙淙的流水声,低靡悦耳,一时又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侍者穿着素雅精致的和服,微弯着腰,替承影拉开包厢门。 沈池已经到了,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则是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 她的目光略略扫过去,只见他坐姿毫无异常,脸上的表情也似乎十分放松,看来都是医生的功劳。他这样强行令自己迅速好转,倒让她不由得对今晚客人的身份有了些许兴趣。 能让沈池放弃休养硬撑着来见面的人,来路和来意估计都不会简单。 心思默默转了几圈,她人已经走到沈池身旁坐下。 “韩睿,方晨。”沈池微微笑着介绍:“我太太,晏承影。” “你好。”对面说话的那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宝蓝色丝质连身裙,这样格外挑人的颜色,却将她衬得肤白胜雪、明艳照人。 承影对着她客套地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刚从国外度假回来,昨天在香港转机,是临时把目的地改成云海的。”沈池微微侧转过身子,难得地对她说了很长一段话:“我跟韩睿认识很久了,不过近几年各自忙各自的,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就连他结婚我都恰好没时间去现场。这次难得聚一下。” “怪不得。”承影的样子看上去仿佛是真的有些遗憾,又仿佛娇嗔,对着沈池抱怨:“说起来,好像你有很多朋友都是我不认识的。”声音倒是不大不小,保证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池不由得又侧过头多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旋即便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握住她的腰,笑得很是轻松随意:“看来你是在控诉我这个老公当得不够称职了。” “嗯。”承影的身体极适时地往前倾了倾,不着痕迹地避开触碰,亲自拿起茶壶为两位客人添茶水。 她做这件事的时候似乎很专注,因此显得十分客气有礼,就连眼睫都微微垂下,只盯着温热的水流徐徐落入杯中。 “有时候是挺不称职的,就像今天还有同事问我,为什么从来没见你接送我上下班。”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起眼睛,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满,但又更像是在熟人面前的打情骂俏。沈池从旁边盯住她的侧脸,一时并不接话,只是眼睛里的笑意有些高深莫测。 倒是对面的方晨轻松地反问:“这个时候,男性不是应该立刻以工作太忙为借口,并主动承诺送上一份礼物以安抚一下妻子吗?”她笑着望向沈池,后者已经收回目光,一边拿起茶杯递到唇边,一边不紧不慢地得出结论:“看来这套程序是韩睿惯用的。我没试过,不知道好不好用,效果如何?” “不是特别好。”方晨状似遗憾地摇摇头,“男性在创造力和想象力上总是有所欠缺,而追求新意却又是女人的天性。供需不对等,矛盾就由此产生了。”说完,她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询问身侧的人:“你觉得呢?” 几乎是一进门,承影就注意到了,眼前这个姓韩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十分特殊的气质,冷峻、清凛,话不多但存在感太强,强大到让人几乎无法忽视。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看见他轻笑出声,用半是调侃的语气说:“我怎么感觉今天是在开批斗大会?早知道应该让你们自由活动,我和沈池单独见面就好。” 谁知方晨立刻煞有介事地点头:“这个提议不错。”又笑着跟承影商量:“不过现在我饿了,等一会儿吃完东西,不如你陪我出去逛逛?” “没问题。”能远离某人,承影正求之不得。 于是结束了正餐,她们稍做休息便自行离开,留下两个男人借着叙旧为由谈正事。 和室的一角熏着淡香,带着一种不知名的神秘的气味,袅袅环绕在私密的空间里。沈池不喜欢这种香味,但方才大约是因为承影就在他身边,鼻端拂过的倒多半是她身上的清香,成功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这时她一走,他就让人将熏香小炉整个端了出去,才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分给韩睿一根。 明亮的火光倏忽跳跃起来,映在那副清俊平静的眉眼间。 韩睿单手随意地支在矮桌上,夹着已经点燃的香烟却并没有抽,只是看着他,半真半假地调侃:“想不到你倒是体贴得很。” 沈池将打火机扣在桌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才漫不经心地抬眼问:“什么意思?” “当着你老婆的面,你怎么一根都不抽?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也开始顾及女人的感受了?” “我终于有绅士风度了,不好吗?”沈池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 “好不好,我说了可不算数。”韩睿很快就收起了调侃的神色,语气微正:“有笔生意,我这次来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合作。” “说来听听。” 沈池仍旧保持着方才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一双眼睛在淡白虚缥的烟雾背后微微眯起来,慢条斯礼地弹了弹烟灰。 韩睿却没说话,只是拿右手食指蘸着茶杯里的茶水,在深褐色的桌面上写下两个字。 和室的小窗半敞,正对着葱郁的店家后院,是整个店里位置最佳的一间。低垂的夜幕之下,院落安宁静谧,竟连一丝虫鸣都没有。 淡淡的水渍落在封了漆的檀木桌面上,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干掉。 直到最后那一笔不轻不重地落下,沈池的眉峰随之微微一挑,仿佛是沉思了两秒钟才问:“你想和谁做这笔买卖?” “我一直都想把生意带向正轨,这种事情能不碰就尽量不碰。只不过美国那边的情况太复杂,我养父所在的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堂表兄弟、子侄加起来有不少人。虽然目前那个家族的生意是由我说了算,但难免还是有人会有其他的想法。”韩睿顿了顿,直视着沈池:“最近被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人私下在向中东多个国家的反政府武装提供武器,用取得的资金来补给他们新开辟的毒品交易市场的资金链。这些人中不乏家族元老级的人物,没有万全的准备也轻易动他们不得。而在中东方面,无论是国家政府还是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力量,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你是他们的贵宾。所以,这次我是想通过你的渠道,帮忙找出这些人来。我要的是具体名单,以及下一次的交易时间。” “哦?”沈池听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照这样讲,你养父家族里的某些人,倒是进了我的地盘抢生意了。” 韩睿对这句话未置可否,他将燃得剩下半截的香烟叼在嘴边,伸手拿起先前那杯茶,将茶水缓慢尽数倒进茶桶中,仿佛是被烟雾熏燎的,寒星般的眼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来,因为叼着香烟说话,所以声音显得有些含糊,又仿佛是漫不经心:“……我听说你最近在云南那边遇到些棘手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插手替你解决掉。” 和室内有片刻的静默。 修长匀称的手指在桌沿不紧不慢地叩击了两下,最后沈池终于淡淡地笑起来:“这可算不上是我们的合作,大约只能算是个交易。” “对,就是一笔交易。”韩睿说得更加直接:“我们各取所需,你觉得如何?” “我原本是准备自己去一趟云南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一趟倒是可以省下了。” “那么一个月之内,你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一个月啊……”沈池停下来思索了两秒,“我这边可没办法给你同样的时间保证。”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表情似乎有些遗憾,但语气里却是堂而皇之的半分愧疚都没有。 韩睿微微一笑,也不介意:“不急。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好。”沈池亲自执了茶壶,为对面的空杯子再次添满茶水,笑道:“那就祝我们交易愉快。” “这不是第一次,但希望是最后一次。”韩睿举起茶杯示意了一下。 “世事难料,我从不说这种话。”沈池的笑容里带了点高深莫测的意味,端起茶喝了一口,这才一边捻熄烟蒂一边接起震动了半天的手机。 对方在电话里汇报:“……影姐和韩太太去了东城夜市,我们一路远远跟着,现在她们两个人似乎在找大排档。” “大排档?”沈池低头看了看腕表,随口说:“随她们吧,你们盯紧一点就行了,别出岔子” “知道。” “去吧。”他挂断了手机,又不禁再一次确认了一下时间。 离她吃完晚饭才过了一个小时而已,怎么饿得这么快? 可是,这两年她同他在一起的时候,食量看上去却总是小得可怕。 所以他已经很少和她一起吃饭了。面对着他,她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只会令他也没了胃口。 想到这些,他下意识地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的时候只听见韩睿说:“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里,你还没见过我儿子吧。” “儿子?”拢着火焰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他抬起头来说:“你什么时候当了爸爸,我都不知道。” “那小子两周岁还不到,带出来不方便。” “那要恭喜你一声了,明天先帮我带份礼物回去送给小家伙,改天我再去看他。”沈池淡淡一笑,动作熟练地合上打火机。眼底被这簇倏然明灭的火光映衬得幽黑深远,他微偏过头,漫不经心地抽了两口烟,隔着一层虚白的烟雾,看向窗外的夜景,一贯淡漠稳定的眼神难得显得有些飘渺。 几乎是同一时间,承影终于领着方晨在一家大排档门口坐下。 连接女性之间友谊的捷径通常只有两条——购物,和食物。 方晨用纸巾将泛着油光的折叠桌面略擦了一遍,又和承影一起拿开水烫了碗筷,才听承影说:“这家的烧烤是全云海最一流的,你待会儿一定要尝尝。” “你对这里很熟悉?”方晨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明明夜幕才刚刚降临,但这家店的生意已经好得不得了,摆在门口的桌子有八成都被占满了。四周灯火通明,几个服务生正整箱整箱地往外搬啤酒。 承影将烫好的碗筷一一摆上,说:“我刚到云海的时候常常来。” “你不是本地人么?” “不是。” “那么你跟沈池是……?” “在我来云海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仿佛是猜到方晨的意思,承影微微顿了一下才说:“但我最初会定居在这里,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跟他没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方晨说:“听沈池讲你是医生。” “嗯。” 方晨让人开了瓶啤酒,倒上两小杯,笑道:“这个职业很好。来,我敬你吧。” “敬什么?”承影微微弯着嘴角,等待下文,心情看似不错。 “敬救死扶伤!” 清脆的玻璃杯相碰的声音,却令承影有点恍惚,她喝完酒才鬼使神差般地回忆起来:“救死扶伤这个词,沈池第一次知道我的职业时,好像也是这样评价的。” “是么。”方晨只当是打发时间,边吃东西边好奇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台北,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在念高中……” 多么奇怪,对着一个尚算陌生的女性朋友,她似乎反倒能够坦然地聊一聊自己与沈池之间的事情。 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平时被深深地锁在脑海的最深处,轻易不肯也不愿再翻动它。可是就在今晚,坐在喧闹嘈杂的路边,她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原来竟是这样的好。 明明已经隔了这样久,但她竟然全部都记得。Chapter6 重叠 其实早在那个清晨,沈池带着刀伤胁迫她替自己包扎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一面了。 那时候,她刚到台北还没多久,最先认识的倒是沈池身边的一个弟兄,名叫宋钧。 宋钧是当地出了名的小混混,当时也不过才十七八岁,明明是个长相清秀的大男孩,可偏偏性格顽劣反叛,打架闹事总少不了他。某次他在学校大门外头乱溜达,冷不防撞见刚刚放学的承影,之后便发动了猛烈而直接的攻势,连着好几次约她吃饭看电影,却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 谁知她越是躲,他就仿佛越是觉得有意思,最后竟发展到蹲在校门口特意堵她,一天两次,并乐此不疲。 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初到台北,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似乎总是缺少安全感。班上也有玩得要好的女同学,听说了她的情况,便自告奋勇每天陪她上下学。 可总难免有落单的时候。 那天死党阿珍不在,她下完自修课,远远就看见那个已经很熟悉了的身影,穿着白T恤和浅蓝色的破洞牛仔裤,染着一头黄毛,正靠在大门口的墙壁边抽着烟。昏黄的灯光下,又隔着一些距离,其实他的面孔不甚清晰,倒是左耳垂上的耳钉闪闪发亮。 连续一个礼拜都被这样精神折磨,承影几乎有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招惹上了这种人,像个牛皮糖,甩都甩不掉,简直如影随形。 偏偏那天晚上特别黑,月亮被云翳遮得严严实实,沿途的路灯光线幽暗,她抱着书包越走越急。可是,无论她走得多快,身后始终有人跟着自己,不远也不近,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偶尔还会吊而啷当地吹声响亮的口哨,轻浮地喊她的名字,明显就是以捉弄她为乐。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受够了!既不想回头答理,又实在烦得要命,心中很有一种明天就去办理休学手续的打算。 所以,当她拐进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却险些不小心撞进一个陌生怀抱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语气恳切地求救:“请你帮帮我……后面有坏人跟着我,我很害怕!……” 事后想起来,这样的求救,本身就是一种极为危险的行为。 夜那样黑,路又偏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就已经将那个人当成了救星。 其实是她低头走得太急,撞到他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她甚至能够闻到他身上有很淡的烟草味,混在另一种冰凉的、仿佛薄菏一般的气息里。 碎冰一般,凛冽而沁人。 初夏的一阵夜风沿着墙角悄然拂过。 她走投无路般抓着他的手臂,触到的是棉质的衬衣衣料,十分柔软,还带着陌生男性的体温。而说话的同时,她也微微抬起头,终于有时间看清楚那人的脸。 此时,遮蔽满月的云层恰好被微微吹散开来。 天际那一点隐约的银白月光正好就扫落在他的侧脸上,年轻而又英俊的线条被勾勒得无比清晰。她看见他微微垂下目光,也正同样地看着自己,眼底是一片异乎寻常的深亮。 她慌不迭路,而他却无比镇定,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伸手推开她,而是不紧不慢地转移了视线,朝着她身后看过去。 仿佛有人壮胆,她也跟着回过头。 宋钧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隔着十余米的距离,脸上还是一贯散漫不羁的表情,只不过语调忽然变得正经了,耳垂上的耳钉闪了闪,很快便开口喊了声:“老大!” 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就听见身旁的年轻男人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人有一副极其好听的声音,在深夜的空气中慢悠悠地划过,带着近乎慵懒的磁性。而她却只是愣了片刻,手便微微一抖,仿佛被人拿开水烫了一下,十分迅速地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 她往旁边退了两步,不禁一脸戒备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穿着黑色长裤和黑色的棉质衬衣,袖口随意地半卷着,一只手还插在裤子口袋中,看到她瞬间受惊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好玩,薄唇边露出一点十分轻微的笑意。 “这么说来,是英雄救美了?”方晨听得有趣,忍不住笑着打断道。 “也算不上。我倒是情愿当时没被他救。” 因为想到后来的种种,承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思曲折迂回,可方晨哪里听得懂,只当她是开玩笑,不禁感叹:“这样的相遇方式称得上浪漫了,倒像书里的情节。” 承影端起酒杯,冰啤顺着喉咙一路滑下,但那一点苦涩却始终缠绕在舌根久久不退。 她换了个话题,问方晨:“一会儿还想去哪儿逛逛?有什么东西想买的吗?” “你陪我去买玩具吧。” “玩具?”她似乎有些讶异:“你有孩子了?” 方晨弯着眼角笑起来,放下筷子:“怎么,不像么?” 承影打量了她一下,摇了摇头。 其实是真的看不出来,大约是因为方晨身材保持得太好,根本不像生过孩子的人。承影有点走神,耳边就听见方晨问:“你呢,有孩子没?” 她怔了怔才说:“……没有。”回答这两个字的时候,气息不禁有些凝滞,仿佛一时间酒气上涌,冲得她胸口犯堵,就连鼻腔都难受起来。 第二天下午,沈池亲自将韩方二人送去机场,看着他们过了安检,他才摸出手机来,按下快捷拨号键。 等待音响了很久,就在他准备挂断的时候,听筒那边才传来一声平淡的应答。 他说:“方晨让我转告你,有空去C市玩。” “……替我谢谢她。” 他听见那边声音嘈杂,似乎正有人大声争执,便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几个病人在为插队的事吵架……我不和你说了,先这样吧。” 听到沈池应了声“好”,承影才挂掉电话,再度皱眉看着那几个堵在门口争吵不休的男男女女,终于忍不住拿水笔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他们安静:“请你们到边上解决完了再回来,别影响后面的人看病。”又吩咐站在一旁劝架的小护士:“把他们带到外面去。” 吵架的人当中,有个中年男人的嗓门特别大,立刻不服气地叫嚷起来:“刚才叫号的时候你们根本没人应,现在明明已经轮到我们了,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到外面去?” 他一手揽着自己的妻子,大步流星地挤了过来,对承影说:“医生,我老婆发烧头痛,你快点给她检查一下!” 结果他话音未落,另一拨人也马上冲了上来,堪堪挡在他与承影之间,堵得密密实实。 他们人多,看样子都是兄弟姐妹,同样不甘示弱:“你可真好意思说!我们在外面排队的时候,你和你老婆还没来呢!” “……就是啊!我们刚才只是带老太太去了趟厕所,回来就发现你插队!怎么,你还有理了你?” “谁让你们集体往厕所跑的?叫号叫过了能怪谁?我看你们这就叫做占着茅坑不拉屎!”中年男子骂得口无遮拦。 “诶!怎么说话的你!……” 那一家人只一个女的护着老太太,其余几个都已经沉了脸色,冲上前指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却冷笑连连:“老子就骂你,怎么了!” …… 一群人挤在急诊室里吵得不可开交,脾气竟一个比一个暴躁,很快就伸出手去互相推搡。 承影被堵在座位上进退不得,本想开口劝阻,但声音早已被淹没在一片叫骂声中。这时又有两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劝阻,可都是年轻女孩子,不但拉扯不住反倒被推到一旁。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大约是气得急了,竟随手抄起承影桌上的一只笔筒,朝对方扔了过去。 这一下,彻底乱了套。 只听哗啦啦几声声响,能被拿来当作攻击武器的东西全都遭了殃。承影的手边原本有只喝水的玻璃杯,她这一整天因为忙,也没顾得上喝几口,此时却被人狠狠举起来。 几秒钟之后,玻璃撞击到墙面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此起彼伏的低呼,终于让菜市场般的诊室短暂地安静下来。 玻璃碎片和着水花四溅纷飞,有个小护士惊叫道:“晏医生!” 承影用右手按住右边额角,然后翻开手掌一看,竟是一片鲜红的血渍。 之前还在大打出手的肇事双方此时都不禁呆住了,只是微愣地看着几个护士挤到承影跟前问询察看。 原本只想攻击对方,却没料到误伤了医生。 承影吸了口气,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说:“没事。”她一边绕开那两家人往外走,一边冷静地交待:“小李,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一下,顺便等保安过来。我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到了护士站,让人替她冲洗伤处。没想到伤口竟比她猜想的要深,做完消毒处理后又缝了两针,压上纱布才算了事。 “这算不算工伤?”包好伤口后,她对着镜子照了照,不免苦笑着自嘲。 行政主任过来看了之后,特意批准她休假一天,又打算安排车子送她回去。 她婉拒了院方的照顾,坚持自己开车回家。 其实额角还是疼,之前又流了不少血,车子开到半路上,竟觉得头晕目眩。 最后不得不靠在路边停下来,她趴在方向盘上歇息了片刻,才拿出手机给沈池打了个电话。 事实上她很少主动向他寻求帮助,即便真有困难,也只是首先打给陈南。只不过,今天、此刻,她疑心自己真是失血过多所以犯迷糊了,要么就是因为通话记录里沈池的名字恰好在最前面,所以自己才会这样顺手地拨给他。 他到得很快,甚至快得出乎了她预料。 车子临时停靠的地方并不好找,而她又头晕想吐,根本没本事把周边的环境描述得太详细,可他居然这么迅速就找到了她。 从车里被扶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覆着纱布的额角停留了一会,俊修的眉微微皱起来。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将她送到他的车上。 家中的阿姨知道她的习惯,为避免伤口沾水,只得在浴缸里预备好了热水,又仿佛是担心,于是特意叮嘱:“您这伤口遇不得水的。” 承影打起精神笑一笑:“我知道啊,别忘了我是医生。” 可是医院里病菌那么多,不洗澡实在没办法上床休息。 潮湿的蒸汽氤氲在浴室里,梳妆镜上模糊一片。她脱掉衣裤,又拿手在镜面上擦出一小块来,正看着额头上那恼人的白色纱布,玻璃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 沈池的出现令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去拿架子上的浴巾遮挡,却听见他在身后说:“到底怎么回事?” “病人之间有纠纷,不小心伤到我的。”她拿浴巾在胸前象征性拦了一下,才转过身:“这种问题可以等我洗完澡出去后再问吗?” 沈池没做声。 她就站在他面前,咫尺之遥,全身上下近乎赤裸,莹白的肌肤在热气包裹下泛着一种仿佛象牙般柔润的光泽,也因此更显得额角那一块有些刺眼。 他问:“流了很多血?” “嗯。” “痛不痛?” “……还好。”她突然沉默下来,隔着迷蒙的水汽,触到他沉沉的目光,心底的某块地方竟似微微有些松动,只因为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低得近乎温柔。 可是,温柔? 这多么不现实。 他与她之间,仿佛早已没了这两个字存在的空间。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吧。 这浴室里的雾气太重太潮湿,柔化了彼此的眼神和声音,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谁知她心里的念头未歇,就只见他走到浴缸边微微弯下身体,拿手指试了下水温,回头说:“过来。洗完了早点上床休息。” 她却愣了愣:“你不出去?” 他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头晕吗?我不想你待会儿晕倒在这里。” 见她仍旧站在原地没反应,他索性走过去,直接伸手拉开她挡在胸前的浴巾,半搀扶半强迫地硬是将她塞进了盛满温水的浴缸里。 他的动作有点蛮横粗暴,可是她也没什么力气同他抗争。 其实她确实头晕,而且浴室里空气不太流通,越发让她感到精神不济。 但更多的,却是吃惊。 她整个人浸泡在水里,他就站在浴缸边,倒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可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是半蹲下来,撞上她更加讶异的眼神,他的语气反倒是轻描淡写:“我帮你洗,或者我看着你洗,你选哪个?” 能不能两个都不选?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全数咽下。不得不承认,洗澡的时候还有人旁观,确实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那只温热的手掌隔着湿滑的浴液在光裸的背部不轻不重地游走。 随着水温的下降,浴室里热气也在逐渐减少。可承影坐在那里,却仿佛越发的头重脚轻。 近乎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人讲话,只有偶尔的水花激荡声。额角隐隐作痛,痛得什么都思考不了,却又似乎在这瞬间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从前倒是经常一起洗澡。 淋浴,或是浴缸,他们都试过。在水里仍旧激情缠绵,仿佛难以分开的连体婴一般。 那个时候不管当着他的面做什么,好像都是十分正常而又自然的事。浓情蜜意,能将两个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总喜欢隔着淋浴下的水流同他接吻,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于是只依靠嘴唇和手指去细细密密地感受对方。 那是最真实的接触,也是最直接的表达。 那样的吻和爱抚,让她每每都不忍结束,总会生出地老天荒的梦想。 那些往日的零碎片段一一从脑海中掠过,仿佛发黄老旧的电影胶片,极缓慢地倒带。最后,她竟似有点迷糊了,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身体微微偏过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缓慢闭上眼睛,“很晕。” 她的语气低微模糊,其实更像是梦臆的呢喃,湿润的眉睫都在极轻地颤动着。而他也只“嗯”了一声,很快便放掉浴缸里的水,又扯过浴巾将她整个人包住,打横抱了起来。 她仍没睁开眼睛,脸颊若有似无地贴在他颈边,低低地提醒了句:“你的腰伤……” 他没作声,将她抱到卧室床上躺好,自己才在床边坐下来,说:“你睡一会儿。” 他的样子似乎是想离开了,她“嗯”了声,手指原本还拉扯着他腰侧的衣料,这时不禁慢慢松开来,沉默地收回到薄被下。 谁知没过片刻,指尖却被他伸手进来握了握。 她没动,连呼吸都是轻微匀停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声音:“还痛吗?” 正值傍晚。 落日的余晖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玻璃,倾斜着洒在床畔。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动作极轻。 仿佛此刻是一场梦境,而已是这样的久违。所以她没有睁眼,生怕梦会醒,更怕眼里突然涌起的莫名疼痛会以另一种形式倾泄而出。 伤口下的血脉一下一下跳得很快,其实是有一点痛的,但她一声不吭,手指在被子下面微微动了动,仿佛犹豫和挣扎,但最终还是与他缠绕得更紧。 …… 日影偏移,光线一点一点从床沿溜走,悄无声息。 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承影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朝左边侧着睡的,枕着沈池的手臂,而他就在她身后,似乎也睡着了。 她睡得太沉,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床来的。 他的一只手臂被她枕着,另一只则搭在她的腰上。 这样亲密的睡姿,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居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没想到只这样一个微小的动静,就把他给吵醒了。 沈池一向浅眠,在黑暗中又目力极好,看到她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自己,似乎精神比下午好多了,便问:“睡醒了?” “嗯,……几点了?” 她想去找手机看时间,结果搭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已经先一步探到她这侧的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看,“八点多。” 她“噢”了声,心里有些挣扎,但始终还是躺着没动。 卧室里黑漆漆的,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才听见沈池说:“起来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仍旧很淡,却适当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多么可笑?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这样睡在一起,竟会让她尴尬。 到了楼下才发现客厅里热闹得很,沈凌居然回来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扔在地上,正让佣人逐一拿到房里去。 承影有些意外,走上前问:“不是说要去半个月吗?” “中途发生了点不愉快,大家就趁早散了。”沈凌眼尖,立刻说:“嫂子,你额头怎么了?” “哦,被碎玻璃划破了,没什么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意外而已。”承影拉着她的手往餐厅走,“你刚回来,晚饭吃了没有?” “没呢,饿坏了。” “那正好,大家一起吃。” 沈凌眨了眨眼睛,朝身后的沈池望去一眼,笑得有些奇怪,语气也很奇怪:“你们这么晚了也都还没吃晚饭么?” 这二人几乎是一起从楼上下来的,又都穿着睡袍,很难不让人有别的联想。 果然,承影怔了怔,低咳一声说:“我刚才在睡觉。” 沈凌却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但碍于沈池在旁,她不敢太过放肆,于是嘻嘻一笑,说:“开饭开饭。” 似乎是默认了沈晏二人关系终于破冰,沈凌晚上的心情格外好,破例多吃了半碗饭,又直夸饭菜味道香,让厨房阿姨很有成就感。 饭后她声称要去锻炼跳操,把多余摄入的能量消耗掉,很快就识趣地躲回房间去了。 承影回过身,隔着客厅的整面落地窗,可以看见沈池正在外面院子里抽烟。院中灯火通明,照着围墙边的花圃,一片鲜妍灿烂,好似天边云霞。 他正背对着这边打电话,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小半个侧脸。可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她莫名出神的时候,他却似乎有所察觉似的,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堪堪与她对上。 她像是吓了一跳,竟然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眼神下意识地飘忽开来。片刻之后,便听见门口传来响动,沈池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淡薄的烟草味。 他停在她面前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好。” 她本想转身上楼,结果又被他叫住,说:“一位朋友今晚摆生日宴,我给忘记了。刚才来电话说他们刚换了场,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露个面。”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解释,她却顿住脚步,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才点点头,再度应了声:“好。” 此刻的气氛有点不同往常,因为沈池似乎并没有打算立刻离开,只是接着问:“那你呢?晚上要做什么?” 她仍旧看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不习惯:“不知道,看会儿书吧。”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突然提议。 她听得心中微微一动,但到底还是摇摇头,指着自己的额头,难得地半开玩笑说:“我这样子太难看,不方便出门。” 结果沈池却只是挑起眉毛轻笑了笑:“有我在,谁敢评论你?” 确实,在云海绝对没有人敢随便评论她,就因为她是沈池的太太。 她在嫁给他之前,对他平时做的那些生意了解得并不算太多。要不是那次他遇袭受了严重的腰伤,她大概还会被瞒得更久一点。 也是直到那一次,她才恍惚醒悟过来,他们其实根本就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 她出身清白,父亲从事警察工作,虽然需要常年深入犯罪集团打探消息,但始终干干净净清廉正直,直至去世也是因公殉职。而她自己一路走来,念名校、学医术治病救人,深受导师喜爱,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他呢? 他一手掌控着云海乃至整个东南地区的地下交易命脉,出行必定有大队人马相随,甚至,应该还有一些她到目前为止仍不清楚的灰色地带,是任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可是她偏偏还是嫁给了他。 大学毕业那年的云南之旅,几乎改变了她人生的整个轨迹。 那一趟旅程,让阔别多年的二人重新相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双强有力的命运之手,从海峡对岸的台湾岛,跨越遥遥几千公里的距离,一路牵引推动着,终于还是让他们在西南边陲的某个小城里再度见面了。 那天他陪她从芒市到瑞丽,浩浩荡荡的车队行驶在路上,她笑嘻嘻的提醒他:你好像还欠我一次兜风和一顿甜品。 而他亦是笑:我记得。 结果到了瑞丽,他第二天就请她吃当地的甜品。 她觉得这人真是无赖,心中略有不满,只能一边吃着不怎么正宗的红豆沙一边抱怨:“……你可真会打发人。” “怎么了?”他似乎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深黑的眼底仿如墨色一般浓郁,可她还是看清楚了他眼睛里的轻松愉悦。 “欠你的,一样一样慢慢还。”他说:“我会守信用的。” 她用眼角睨了睨他,终于孩子气地哼了声:“那就姑且先相信你了。” 可是后来他回到云海,而她则在北方继续念书,云南的短暂相遇,倒更像是另一场擦肩而过,缘份看似神奇美妙,却戛然而止。因为在那之后,他和她各自生活和忙碌,半点联系都没有。 时间就像流水一样划过,匆忙而无声。 医学院的研究生课程十分紧张,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距离他们分开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半,而距离她与林连城分手,则恰好是七个月。 她发现,自己与沈池的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让人措手不及。 她赶到校园外头见他,由于是一路小跑,一颗心跳得有些急促凌乱。最后远远看见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融在冬季清冷的暮色里,那一瞬间仿佛被停了格,周围人来人往,空气中飘荡着烟火气息,而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幅画、一帧照片,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往后多年的记忆里。 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部黑色重型哈雷机车,停在校门口,十分抢眼拉风。 正好是晚餐时间,不少学生结伴去校外的餐馆觅食,路过都要停下来多看两眼,甚至还有男生吹起口哨,嘴里大赞一声“酷!” 她跑到车边双眼放光,想想觉得不对,忍不住回过头问:“这车能上路么?好像会被抓吧!” 沈池将香烟掐灭了,无所谓地说:“试试就知道了。” 这是他们这一天的第一句对话。 明明这样久没见,可是如今碰面,却像是昨天才分开一般,对待彼此的态度竟然那样自然熟稔,让承影自己都暗暗惊讶。 戴上头盔,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机车速度狂飙起来,凛冽清新的风从耳畔两侧呼啸而过。她凑在他肩头,大声地指着路。 其实这样的重型机车肯定是不被允许上路的,因此她引着他往偏僻处去。 城市正在扩建,新城一带尚是个大工地,人烟稀少。北方的马路又直又宽,车子开在上面几乎一点阻碍都没有。 他们迎着西面逐渐下沉的夕阳,倒有一种追赶着落日的感觉。 最后,沈池将车停在江边,两人摘下头盔和风镜。 这条江贯穿了整个城市,是这里居民的水源。江面上平静地折射着最后一线余晖,细小的波光正自微微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