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杉轻轻地问:“出事之后,你躲着她,不是因为嫌弃她,也不是怕麻烦,而是为了保护她,你想让她忘了你,忘了这件可怕的事,对吗?”舒彬无语。青杉无声长叹,说:“素弦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的确值得她刻骨铭心,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舒彬沉默一会儿,说:“正如你所说,那是件可怕的事。事隔多年,每每想象她的遭遇,连我都觉得无法忍受。但你知道她当时是怎样的吗?”他的声调充满佩服和温柔,“她出奇的坚强,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简直难以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眼中竟会有那样强的生命力,教旁人看了都生出无限力量,受到极大鼓舞。”青杉想象得到。这女孩,娴静犹如花照水,纤柔如同风拂云,然而一旦风雨来临,便坚韧顽强像岩石。“可那毕竟是痛苦的,不因她的坚强而有所削减。我想,该忘的就快些忘掉吧。我相信如果这件事中只有罪犯和她,她会努力忘却,让事情成为过去。然而偏偏还有个我,一个所谓的她的恩人,于情于理,她似乎都该铭记我一生一世。可只要想到我,她就会联想到那件事,这对她是多大的折磨,光想一想,就让我觉得难过。所以我想,干脆让她连我一起忘了吧,彻彻底底,干干净净!”青杉静静地说:“可你没成功。相反,你对她的态度时刻提醒着她那件事存在过,发生过,并导致有一个人至今不理她。如此一来,她如何忘得掉?七年了,你用心良苦,却没有奏效。现在,你要不要换一个方法帮她?”舒彬盯着他,问:“你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儿关系,干吗这么热心?”青杉笑得苍凉,“因为我知道想一个人有多么苦。”12离开病房,路过一楼的急救室,青杉猛然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来自一个女子,身边站着二老和医生,想必她刚从医生处得知亲人的噩耗,忍不住失声痛哭。青杉被她的悲切感染,不由得驻足。看二老对她的态度,她是他们的儿媳。医生回天乏术,人死黄泉难扶起,只剩这女人无可奈何地苦苦挣扎,凄厉地喊着亲人的名字,要他回来。这份难舍的无助令人心神俱震,甚至让二老在极端伤心中看着,觉得比儿子的死更催人泪下,反过来去搀扶她。青杉一阵恍惚,女人的脸在他视野中忽然变成小荷,又变成素弦,他机灵一下打个冷战,为舒彬的手术担心起来。人死便死了,最难的是活着的人,时时感受着失去挚爱的痛苦,其情状简直惨不忍睹。值此时他的手机响起,他连忙走到安静处接听。来电话的是郁明,通知他他要结婚了,,婚礼定在三个月后。“知道你忙,有档期限制,所以提前三个月告诉你,你可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充足的时间准备礼物。”郁明哈哈笑。咦,地球还在转。有人痛苦失意,有人春风得意。一边呼天抢地,一边欢天喜地。都是同时进行的。青杉感慨,不禁失笑。结束通话,有人从身后拍他,同时欢快地叫:“杉哥,傻笑什么呢?”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小荷,看她的样子就知道结果。“回来啦?”“嗯。马到成功!”小荷得意洋洋,仿佛这是她的功劳。“我看着那个人签字的。医生说下周就做手术。我已经告诉了舒彬,还有他的父母,还有我爸我妈,你爸你妈,舒彬的爷爷、奶奶、姑姑、舅舅、同学、朋友……大家都说手术一定能成功!杉哥,杉哥,你听见了吗?”她摇着他的手臂。“听见啦,听见啦。你小点儿声,这是医院。”青杉点点她的鼻子,“这下美了?乐了?放心了?”小荷连连点头。“接下来更要好好照顾他,为手术做准备。”“哎呀,我知道。你这句话我今天听了不下一百遍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就好像我不知道似的。杉哥,你替我好好谢谢饶素弦。”“嗬,现在不把人家当假想敌了?放心,我一定帮你转达。对了,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路远啊。再说也不是很久。她在里面就待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青杉觉得奇怪,“你没进去?”“那个人只见她。”青杉脑子里“轰”的一下,刹那间,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他紧紧抓着小荷,问:“小荷,快告诉我,素弦见了罪犯之后对你说了什么?她出来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小荷被他的态度突变吓了一跳,说:“她呀,什么都没说。她进门之前脸色发白,出来的时候还那样。我倒是问她了,我问她都谈什么了,可她没理我这碴儿。”“后来呢?”“后来?后来我就去办各种手续,又和医生商量手术的事,又打电话通知相关的人,一直忙到现在。”“我不是问你,我是问她!”“还说呢,她出来之后我就去看那个人签字。等我出来她已经走了,我是自己打车回来的。那边打车可费劲了……杉哥,你去哪儿?”真该死!他把油门踩到底,发动机轰鸣。他只顾打听往事,之后又为如何说服舒彬而全神贯注,完全忘了质疑那个罪犯!那个姓齐的一定就是伤害素弦的案犯之一!所以素弦听到他的姓氏脸色大变,所以吕秀寒阻拦他们见面,所以素弦不让小荷把经过告诉舒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素弦决定去见这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是什么让她有惊人的勇敢?那样柔弱的一个人,怎么当得起这种沉重?想象她当时的心情,他的心开始绞痛。赶到家中,徐大姐正在摆餐桌。他一见面就问:“素弦呢?”“她和吕小姐一起走了,说是明天送完飞机才回来。”青杉想向她询问素弦的状况,想想又作罢,跑上楼梯。徐大姐忙说:“该吃饭了。”“过一会儿再吃!”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书房,关起门,一圈一圈踱步,直到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包括关于刑期的问题——虽然没有获判死刑,但是这些罪犯现在都在服刑期间,怎么会有人又被改判死刑了呢?通过上网查询法律和案例,他明白这不是不可能的。那家伙要么就是在服刑时又犯罪了,要么就是大概以前还犯有其他罪行,直到近期才被发现,因此被判死刑。现在他只剩一个问题:如此邪恶而危险的一个人,为什么坚持要见素弦?是忏悔还是好奇?他会对素弦说什么呢?“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素弦淡淡地回答吕秀寒。这是事实。整整半个小时,他坐在她的对面,不动,不说话,用他贪婪而令人憎恶的眼睛把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了无数遍,一分一寸都不放过。那一刻,素弦感觉她受到的侮辱比七年前更甚,她每一寸皮肤都刀割般疼痛。但这一切她永远也不会对别人说。为了舒彬,她受的苦永远不需要别人知道,更不需要别人同情。只要能救舒彬,一切都值得。吕秀寒说:“不说就不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狗咬得可没有这么疼。”素弦声音极轻。吕秀寒心疼地抚着她的背。素弦抬起头,挺直了腰,从容地回视吕秀寒同情的目光,声音不高,说:“现在他要死了,而我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送走表姐,素弦回到别墅。彻夜长谈让她困倦,可倾吐心事的人走了,她心中空落落的。她最怕这样的时刻,每当这时,所有她想忘记的事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中。昨天监狱的一幕又固执地冒出来,她的皮肤开始疼痛。咬紧牙,她试图将那种腌臜从脑海中清除出去。她左顾右盼,留意周围的一切,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把钥匙插进门锁,正要转动,门从里面打开了,眼前站着的正是青杉。正是初夏,他穿一件浅蓝色T恤,肩很宽,到腰部细下来,呈好看的V字型曲线,下身是白色休闲长裤和运动鞋,头发还有些潮湿,显然刚刚沐浴完毕,整个人清新逼人,干净爽利。不过是一天没见,但这是多么不寻常的24小时啊,发生了那么多跌宕起伏的事,让她感觉像过了很多年,尤其是这一天中发生的几乎都是让她为难至极的事,因此看见青杉,她忽然觉得格外亲切,且有一种心酸,像个迷路又挨饿受冻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门,踏实的同时变得无限软弱,满腔的委屈都勾了起来,恨不得拉着他大哭一场,让他安慰一番。“快,还有半小时,九点半我要到录音棚录音。”青杉边说边跑上楼梯。一句话让素弦的眼泪半途而废。啊,工作!“另外,中午12点我约了周导演吃饭,顺便谈谈第三部《姬晓风》的事儿。后天就要开拍了,要提前把行李收拾好。”素弦赶紧把委屈和软弱放在一边,跟着他上楼,记下他说的话和要做的事,口中应着“好的”。她准备着录音要带的东西,收拾他书桌上乱糟糟的一堆谱子和歌词,告诉徐大姐中午不用准备他们的饭,又从柜子里拿出菊花茶和冰糖,预备在录音过程中沏给青杉喝,忙得额上泌出细细的汗珠。对了,这才是生活。完全不顺水推舟,总是出其不意。工作,只要有工作,她所有的空闲都将被填补。伤春悲秋想往事,她哪有时间?收拾妥当,她和他来到门前。他停下脚步,打量她,白色衬衫,灰色外套,灰色运动裤。“你就这样出门?不行!换上你最漂亮的衣服。”素弦望着他,不动。“快呀,再给你十分钟,好好选,穿你最漂亮的衣服。”素弦默默照做,过一会儿,换一身粉蓝色运动衣下楼。青杉摇头,“不是这种风格。裙子,穿上你的裙子,然后下来。”素弦宛转蛾眉,顺从地回去换。她只有一条粉紫色白网格裙子,配白色针织上衣,上衣的领口和袖口绣着蓝色碎花。这一套是她咬着牙买的,作为大明星的助理,免不了出席隆重的场合,虽然她不是焦点,没人看她,但总不能失礼,让青杉尴尬。青杉终于点点头。下午,他开车来到医院,在停车场停好车,他递给她一把梳子,把后视镜掰向她的方向,微笑说:“来吧,让舒彬见到最美的你!”素弦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杉的笑容充满鼓励,温柔地说:“他在等你。”素弦凝视他,眼睛不敢眨动,好一会儿,才看向他手中的梳子,慢慢接过来,突然把它紧紧按在胸前,别转过头,长发拂下来,挡住她的脸,只见她肩头微动。青杉完全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境,亦觉感慨万千。半晌,她回过头,眼睛那样明亮,真挚地说:“你和舒彬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青杉的呼吸略作停顿。她把舒彬称作“对我最好的人”,而不是“我欠得最多的人”,或者“我最感激的人”。对我最好的人!原来她一直都明白舒彬回避她的真正用意。她难过,不是因为误以为舒彬不原谅她,而只是因为她无法表达她的感激和关怀。对于往事,她不是忘不掉,或是偏执地不让事情过去,自怨自艾,而是做了选择。她选择勇敢地面对,选择不忘记美好的人和事,不忘记舒彬。他们都低估了她。青杉忽然觉得她并不如大家想得那么可怜。她始终能感受到爱,而不仅仅是伤害。她的生活中从不缺乏爱。站在病房门前,她再次整理衣衫,第三十九次问:“我这样可以吗?”青杉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回答:“不能再好了。”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准备好的话,并一再叮嘱自己决不能哭,然后推门进去。开门的一刻,她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无法扭动门把手,还是由青杉代劳才打开了门。她摒住呼吸,提着青杉早已为她准备好的营养品,一步步走进去,看见病床上的舒彬,她的心哆嗦了一下,顿时把所有的台词都忘了,也忘了紧张和激动。舒彬比她想象得还要憔悴苍白,他的模样如尖刀刺痛她的心。舒彬看见她便露出笑容,亲切地向她伸出手,眼中的亲昵仿佛他面对的是他的妹妹,而那熟稔的态度穿越了七年的时光,如同这七年的逃避、冷淡从来不曾存在过,他们前几天才见过面,现在只是重逢了而已。素弦惊骇地看着他的手,因为浮肿,他的身形和脸庞并不显得消瘦,但他的手啊,那真的是人的手吗?他的手指瘦骨嶙峋,关节显得格外大,如果它不是与身体相连,你会以为那是排列好的骨头披上了一层皮。素弦不知道那些探视的礼品跑到哪里去了,当她趋步向前的时候,那些东西已经不在她手中了,她用双手握住那只皮包骨头的大手,用全部身心感受着由手心的触觉传递到全身的痛楚。青杉轻轻拽一下小荷,屋里已经不需要他们了,他们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两个人站在走廊中,默默相对。青杉不想被人认出受到打扰,提议两人去车上小坐。小荷回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一眼房中情景,摇摇头。青杉于是面对着墙壁,不让路人看到他的脸。素弦的举动让小荷感动、同情、佩服,也让她深深不安。她面对病房的门,低着头,偶尔抬头看看,不看还好,看了更是担忧,背靠着墙壁晃来晃去,终于忍不住,问:“杉哥,你觉得我争得过素弦吗?”“那要看争什么。”“当然是舒彬。”看她紧张的样子,青杉逗她,“你听真话还是假话?”“真话。”她不假思索。“你争不过。”她哭丧着脸:“我想也是。”青杉失笑,“不过你也有比她强的地方。”她愤愤地说:“什么叫‘也有’?说来听听。”“舒彬喜欢你。”小荷大乐,脸红彤彤,又怀疑地问:“可为什么呢?男生都应该喜欢素弦的痴情吧。”她望着素弦的身影,咬着嘴唇,不甘心却又不得不说,“连我一个女孩都被她的执著感动,男生的大男子主义怎么可能不被征服呢?”青杉慢声说:“吃错药了呗。”小荷瞪他,“你就知道损我。”青杉笑笑,认真地说:“舒彬很尊敬她,有一点儿敬畏,男生一般不会对自己敬畏的女孩儿动别的念头。再说,”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在素弦心中,舒彬是完美得像神一样的人,需要去仰视的。即使手术成功,舒彬比现在健康幸福,她依然觉得欠他的。被人这样地崇拜着,敬慕着,带着感恩的心爱着,固然能满足一个人的自尊和虚荣,可是你爱的人不应该比你卑微,她应该是和你平等的,这样才有做知己的可能,才能交流,而不是一个人说,另一个人遵从。所以我想,就算没有你,舒彬也不会选择她。”小荷崇拜地望着他,说:“杉哥,你更像是心理学毕业的。”她安心了,开始琢磨素弦,盯着她看,迷惑地问他:“她怎么不哭呢?你看,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盼了那么久,总算如愿了,换了是我,肯定要大哭一场。”“因为她知道时间宝贵,不容浪费。”“哦。”过了一会儿,她沉思着问,“杉哥,为什么一个人悲伤的时候会这样动人呢?”青杉无语。从病房出来,素弦满面笑容,向小荷和青杉道谢。青杉看她一眼,把车钥匙给她,说:“我和舒彬说两句话,你先到车里等我。”小荷抢着跑进病房。舒彬见到她,不由得一笑。她松口气。舒彬对青杉点点头,说:“你也来了。”青杉和小荷彼此相顾,原来他刚才除了素弦以外谁都没看见。舒彬说:“真是出人意料,我一直误会了她。”他对小荷说,“你放心吧。”这句话说得突兀,但他的意思大家都听得懂。小荷故作满不在乎,哼一声,眼圈发红。眼见素弦达成心愿,青杉十分快乐,下楼时脚步轻快,神采飞扬,忘了掩饰自己。几个女孩认出了他,向护士借了笔要他的签名。他心情格外好,不仅签名,还写上祝福的话语。走到车旁,他看见素弦坐在后排座位,头顶着前面坐椅的靠背,曲臂掩面,手中露出红色的一角,那是她的存折。青杉知道她此刻心情复杂,默默发动车。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直到遇到堵车,车速减慢,素弦以为到家了,轻声说:“别停车。”她的声音发闷,带着鼻音,听得出,她已经努力使声音听起来正常。青杉改变路线,保持车速均匀,许久,车缓缓停止,他放下一半车窗,让风吹进来,关掉引擎。素弦听见车门打开又关上,闻到殷殷花香。她睁开眼睛,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的座位上放着纸巾盒,她抽出几张纸巾,擦干涟涟泪水,又等了一会儿,等心绪沉了沉,才抬起头。青杉不在车内。转头看,窗外一片绿色。她理理衣衫,确定表情恢复平和,才推门走出来,却发现完全没必要这么小心,因为根本没人看她。车停在碧石居旁。已是初夏,常春藤缠绕半栋别墅,紫藤爬满花架,梨树只剩半树白花,院中央的石子路旁芳草青青,满园花瓣零落,风动淡香缭绕。因为是单体别墅,建在山中,环境清雅,幽无人迹。青杉不知到哪里去了。素弦长舒口气。他一向是明白她的,知道她此刻最渴望清静,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整理思绪。她站在树下,风拂过,常春藤掀起绿浪,梨树枝头颤动,几片花瓣飘落。她伸手去接,花瓣将入手中,突然一转,擦着手掌落下。她伸出手,摸着粗糙的树皮,心中忽然涌动亲切,清新得让人觉得身体随之轻盈。仰头看,天很高,很蓝,白云悠悠,偶尔有飞鸟。她静静伫立,觉得很宁静。刚才还让她心潮起伏的事,此刻只让她为之发出一声叹息。不知不觉,西方天空渐红,晚霞飞升,落日熔金。她扶着树,对它说:“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一台电视,那时我最爱看《重案六组》。记得有一集故事是这样的:一伙匪徒带着炸药住在旅馆中,警察布置好抓捕方案,因为任务危险,开始行动前,队长让每个人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淡淡地,平静地编造理由,告诉家人今天开会,或是今晚有事,不回去了。当时我就想,如果是我,面对生命危险,这最后一个电话我该打给谁呢?打给舒彬?他为了不让我伤心,拒绝与我来往,我的电话他一定不肯接。打给远方的亲人?他们心里关心我,表面上我们之间却很生疏,突然打电话反而让他们起疑。我想来想去,竟找不到一个人来听我的声音。”她哽咽。“现在好了,舒彬不会再找借口不听我的电话,我至少可以亲口对他说:谢谢,谢谢你!尽管我要说的远不止这些。”她深吸口气,拍拍树干,努力展开微笑。身后一个人轻轻说:“有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我们的伴侣,却依然值得我们深爱,让我们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对这样的人,遥遥祝福是最好的对待。”素弦转过身,青杉挺拔的身姿像一棵树,他幽深的眼睛像寒潭之水,能叫最暴躁的人平静,让最冷漠的人温暖。夕阳的光辉照在他的侧面,比任何舞台的灯光都辉煌灿烂,他的面容生动而祥和,在金色的照射下,几乎带着圣洁的光芒。这图画是如此美丽,竟让她鼻子发酸。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面对此情此景,自惭形秽,最终只柔顺地说:“是的。”13翌日,青杉对她说:“明天由李嘉陪我去,你留在北京。小荷要回学校和导师讨论论文的事,答辩之后才能回来。你就帮忙照顾舒彬吧。”素弦颇为意外,这是她不敢明说的愿望,因为小荷肯定不乐意。她想得没错。小荷听到青杉的提议时忙不迭反对。但她必须回校,舒彬又确实需要人照料。权衡再三,经过青杉的劝说,她勉强同意,心里却在盘算着要赶快给素弦找个男朋友。素弦摇头,说:“李嘉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跟你们一起去。”青杉说:“这件事交给李嘉想办法,你就别管了。”素弦望着他,忽然问:“你就不怕我会对小荷不利吗?”言语中有一分挑衅。青杉微笑。这就是舒彬的影响力吗?她深藏不露的自信和倔强已经开始显露来了,看来还需要与舒彬多接触,继续挖掘她的开朗和活力。他的笑容似乎激怒了她,她问:“你对我就这么放心吗?”“不是对你放心,我是对舒彬放心。”她的目光垂下来,半晌,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你和他谈得来。”这是什么意思?青杉迷惑。抬起头,她的嘴角微扬,语气是轻快的,“你想得没错。我从来没想过要舒彬喜欢我。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喜欢小荷那个类型的女孩,纯洁无瑕,天真烂漫,像一朵洁白的云。”“云?”“嗯。干净,清新,与生俱来的自然美。”“我听说过有人用花比喻女孩儿,还有用颜色的,用水的,用画的。用云比喻的,都缘自徐志摩《偶然》那首诗。你的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其实很多,只是你没听过。”他想了想,问:“那在你看来别的女孩儿是什么云彩?”“你指谁?”“比如绮丽。”“她是金黄色的云,晚霞的颜色,从无到有,颜色一点点鲜亮起来,最美的一刻,离天黑就不远了。明媚与她相似,但明媚是斑斓的云,一会儿没看见,就变了一种颜色,变了一种形态,亮得有些刺眼,值得人全神贯注地看,因为每时每刻美得不同。贝贝巧巧是朝霞,开始时十分好看,且始终如一,但是当更耀眼的光线出现,她就相形失色,可她始终都在那里,只是你的眼睛分辨不出她。黄静是流云,常常不知所踪,看似无法把握,其实只要知道风向,你就会知道下一刻她在哪儿出现。文青青是一朵青云,扶摇直上,速度很快,引人注目,但是一会儿就飞出了你的视野,看不见了。”青杉静静听着,等她说完了才问:“你呢?”素弦眨眨眼睛,“我?”她略一迟疑,指着天空,说,“我就是那片云彩。”青杉抬头看。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他看向她。她笑了,说:“在天的后面,在蓝色的后面,你看不见的那朵,就是我。”青杉仰望天空,说:“不,我看见了。”素弦正在收拾行李的手停了一下。李嘉果然忙不过来,可他有办法,他找来了一名助理。小伙子叫郝民,比青杉大两岁,很勤快,干事也麻利。青杉私下问李嘉:“你怎么给我找了个男的?”李嘉惊奇,“当初你不是说要男的吗?”“那是当初,现在有素弦,你找个男的来,大家住在一起,不方便。”李嘉悻悻,“你还知道不方便,以前你怎么不说?现在两男一女,大家可以互相监督,比你和小弦两个人还让人放心。”看着青杉惊奇地睁大眼,他忙说,“开玩笑,开玩笑。我知道你想都没想过会欺负小弦。你放心,郝民住在自己家里,随叫随到。其实我原本想给你找个女助理,细心的,会做饭的。你知道,小弦从小没有家,住所不固定,没有厨房,怎么学做饭?所以她基本上不会做。你别看她平时给你准备食谱,又是汤又是水儿的,都是纸上谈兵,她动嘴,徐大姐动手。徐大姐说起来就是个钟点工,一天三餐外加打扫房间,你工作时间不固定,外出拍戏的时候,她就轻松了。就是你在家的时候,她也是按点儿做饭。你工作到半夜,她不能半夜来给你做宵夜,人家得回家。可是又不能让你饿着,我想来想去,还是需要找个会做饭的助理,而且要能跟你住在一块儿的。何况小弦前几天跟我说要辞职……”青杉拍了一天戏,累了,听得昏昏欲睡,听到这一句,猛然清醒,“为什么?我没听她提起啊。”“她先和我商量来着。她说她现在要照顾舒彬,没法儿工作,可又拿着很高的工资,于心不安,所以想辞职。”“你怎么说?”“我说不行。照顾舒彬的这段时间,就算补给她的假期,拿工资是应该的。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以后不用担心工作和学习冲突,要全力以赴干事业,两个助理刚能忙活开,她要是走了,我还得再找人。一时半会儿,让我上哪儿找那么可心的去?再说,舒彬总有好的时候,人家出院了她怎么办?这么一说,她才不提了。她这孩子,心重。”青杉真诚地说:“李嘉,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李嘉居然不好意思,脸红了。白衣飘飘、高来高去的日子又开始了。为了尽快进入角色,他天天对着镜子练杀气,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第三部《姬晓风》中男配角白大侠由方颀量扮演,此外除了两位主角,一律用新人。戏中,白大侠与姬晓风都喜欢盲女阿娇。白大侠痴情率直,热烈追求阿娇。这一部戏主要讲三个人的情感纠葛。方颀量清减了许多。前一阵子听说他要结婚,定好计划要去斐济度蜜月,但他不肯透露新娘的姓名。最近他又频繁地出现在工作场合,似乎结婚的事不了了之。青杉一度以为新娘是明媚,谁都看得出从很早以前方颀量就对明媚一往情深。然而当事人封锁消息,别人不便问起。剧情进行到白大侠与姬晓风争夺阿娇。白大侠冷冷地说:“你的世界刀光剑影,你不能给阿娇幸福,我要带她走。”姬晓风问:“你同样是江湖中人,怎么照顾她?”白大侠道:“为了她,我可以退隐归农。”姬晓风道:“安宁固然好,可她崇拜英雄,不会要一个平庸的人做她丈夫。”白大侠激动地说:“可我爱她,胜你百倍千倍!”青杉很特别地看了他一眼。原台词不是这样设计的。原台词是:可在你心里,她恐怕还不如你的剑重要!演到这里,青杉可以停止,然后重新开始。可是姬晓风缓缓说:“等她的伤好了再带走她,行吗?”两个人对视着,眼神都十分复杂。结果当然是重拍。拍完这段戏,青杉想:明媚现在在做什么呢?人不禁念叨。当晚,他接到明媚的电话。看着长长的一串号码,他按下接听键,开口便问:“明媚?”明媚的声音柔润依旧,“青杉,和你做朋友真好。”“你在哪儿?”“曼彻斯特。”“公务?”“不,一点儿……私事。”相互询问了近况,明媚忽然变得吞吞吐吐,“青杉,我是向你求助来的。”“你尽管说。”明媚非常难以启齿的样子,踌躇良久,说:“钱。”“多少?”明媚说了一个数字,随后赶忙说:“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许久不见,开口就借钱。这是我缺少的总数。我知道这不是小数目,你能帮多少就帮多少,不一定非要凑齐,余下的我再去别处借。”说到最后一句,话语已见萧索。数目的确客观,难怪她说得心虚。青杉想了想,说:“该怎么交给你?”明媚显然松口气,清晰地报上一个账号。“存进去就可以了。”“好。”“青杉。”明媚忽然唏嘘,“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个青杉。”“你也没变。”“不,我变了许多。照镜子时常发呆,想,这女人是谁?我已变得不像我。”青杉温柔而真诚地说:“无论何时,我认得你,你是明媚。”大洋彼岸,她握紧话筒。青杉清点了银行存款,只够那数字的一半,加上应收的片酬、代言费用,还是不足。他找来李嘉,说:“下个月我要拍两个广告,你和对方商量一下,能否先付一部分酬金。另外找个稳妥的人,帮我把不动产作个评估,我要变现。记得别声张。还有我的股票和证券,能卖的,只要不赔就都卖掉。”李嘉兴奋地问:“你看准了什么行业?”青杉笑说:“别着急,有投资的好机会我第一个告诉你。”他在北京、上海、南京、广州各有房产,尽数出售,勉强凑够五分之四,加上出售证券的收入,还差一点点。一部分房契他交给父母保存,母亲取出来给他,只说一句:“你长大了,处世交友要慎重。”他深深点头。他对李嘉说:“前几天是不是有个总经理叫我去参加她女儿的生日晚会?你告诉他,我应下了,让他选好曲目告诉你。”李嘉大吃一惊,说:“你一向不接这种私人邀请。”青杉苦笑。李嘉诧异,“还不够吗?”“还差二百多万。”李嘉实在忍不住,问:“你说你没投资,那你到底在忙什么,需要这么多钱?你的不动产卖了十分之九,还不够?”“明媚向我借钱。李嘉撇嘴,问:“借多少?”听到青杉说出的数字,李嘉跳起来,大叫,“什么?太夸张了吧!两个人面都没见着,张嘴就要九位数,算上角分都十一位了。拿你当开银行的了。要是我,不多要,一年千分之一的利息就让我活得很滋润。”“没要利息。”“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对方又是明媚,你恨不得白送给她。这么多钱,她什么时候能还上?”“她没说,我又不急等钱用。”李嘉忽然严肃地问:“她远在国外,借条怎么给你?”青杉微笑,“没有借条。”“什么?!”李嘉暴喝,“你还真白送啊你?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换成钢崩儿能把你埋了。你会不会数数?有这好事儿你怎么不想着点儿我?我跟你三年了,没有功劳总有苦劳,白便宜了一个小丫头!哼,不错,你现在正当红,一年确实能挣这个数,可这不是纯收入,你要交给公司,要分给我,还要交税,还要请助理,还要支付生活费,养车养房子!你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你一分一分赚回来的。我问你,她要是卷钱跑了怎么办?咳,别说跑了,人家现在就在万里之外。她要是死不认账,玩儿失踪怎么办?到时候哭你都找不着坟头儿。这么一大笔钱,扔水里还有个响,扔头上还砸个包,当柴火还能烤熟几串羊肉串,你借出去居然不打借条!你还笑!你气死我了你,做人怎么这么不小心!”青杉倒杯水给他。“慢点儿说,当心咬着舌头。喝口水润润嗓子。”李嘉气得七窍生烟,大吼:“我不管你了!”青杉给他搬椅子,他哼哼着坐下。过了片刻,青杉才平静地说:“她一个人远在英国,举目无亲,遇到了困难,等钱用,我怎能拒绝?”李嘉尖着嗓子叫:“这也太多了,太多了!”“她当时确实是说,让我能凑多少凑多少,差额她另想办法。可我听她的语气,分明已经山穷水尽没有路了。”李嘉忍不住打断他嚷:“她是演员,又看准你对她好,骗你,易如反掌!”“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也想过各种可能,但我与明媚接触得比你多一些,我愿意相信她。”李嘉冷哼,拿他没辙。青杉决定了的事,谁都无法劝解。偏偏他恭敬诚恳,明明是私事,却征求你的意见,明明已作了决定,还好言好语和你商量,让你无法维持怒气。李嘉喘了几口粗气,又开始替他想办法,说:“周瑜打黄盖,你乐意,我没办法。要凑二百万说容易也容易,你剩下的房产除了你住的那栋还有一个碧石居……”“不行!那套房子无论何时不能动。”青杉沉吟,“我再想办法,再想办法。”李嘉无奈。过两天,李嘉把钱交给他,正好是他缺少的数目。“你别瞪我,不是偷的抢的,跟你三年,我多少有点儿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