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半信半疑地来到一楼酒柜前。酒柜中有一瓶酒,放在船形的架托上,船帆上贴着粉色便签,上书: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意思。她抬起头看看,又低下头,见酒柜右脚边卧着一只小乌龟,龟背上贴着金色便签,上面写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她好奇心骤增,上了楼梯,正对的是二楼客厅,客厅的门上有一张浅紫色纸条,因为她下楼时背对着这门,因此没看见。纸条上又是一句唐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三千,九。和数字有关?她想了想,觉得不可能。落。还是楼下?她摇头。瀑布。和水有关?那就是浴室或厨房。她又予以否定。上一句是“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她把“日照”、“遥看”、“香炉”等都想了一遍,找不到头绪。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瀑布!青杉曾说过一句“六弦如瀑”,这屋中的六弦只有一件,就是音乐室中青杉的木吉他。他本来只会弹钢琴,后来受了室友的影响,向郁明学了弹吉他。音乐室在三楼,是青杉创作的地方。她拿着纸条走上来,这一层静悄悄的,青杉大概已经上课去了。找到木吉他,琴颈上果然缠着一根金黄色缎带,看上去像是从礼物上拆下来的,上面写着“七绝”二字。她走进书房,找了几本诗选都没找到字条或别的提示,又翻了宋词、琴谱,也没有。这倒奇怪了。如果七绝指的不是诗,会是什么呢?保姆徐大姐走过来,问:“苏小姐,你找什么呢?”她忙说:“没什么。”“青杉一大早就去学校上课了。你今天也有课吧?”“啊,是,我上午三、四节有课,我这就走。”徐大姐憨厚地笑了,说:“那还早得很。早饭还是热的,你忙完了就下楼来吃饭吧。我去给你盛粥。”她觉得奇怪,问:“粥?以前不是吃面包、喝牛奶吗?”“青杉原来说越简单越好,他一般都是喝一杯牛奶或者果汁就拿着点心上楼开始忙,有空儿的时候才好好坐下来,抹点果酱吃点沙拉。昨天他回来后跟我说现在胃不太好,早餐要是吃得太甜或者凉的太多就会胃酸,说以后就改成中餐了。唉,老在外面跑,吃饭也没规律,胃不坏才怪呢。今天我做了蒸饺,还预备了一些小菜,你看看喜不喜欢。”“呃,好。”她应着,低头沉思。徐大姐走出门,想起件事,又回头说:“昨晚上李嘉带了好多冻柿子来,青杉让我告诉你千万要尝尝。”柿子?她忽然想起来,《西游记》中写到一座满是柿子树的七绝山,书中言:柿树有七绝:一,益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找到《西游记》,一张书签从书里面掉出来,上面写着: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东厢,那是青杉的卧室。她走到门前,迟疑片刻,她很少进他的卧室。推开门,迎面放着一只小布猴,张大嘴笑,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向前指。她顺着它的手势看,茶几上放着一张青杉的海报。海报上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毛衣,白色外套,白色长裤,走在金黄色的落叶上,两旁是两排白桦树。阳光从头顶撒下来,他的眼中也闪耀着夺目的光彩。这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一时不确定,拿起海报,发现海报背面写着字。素弦:节日快乐!请原谅,我仓促之间找到的海报有限,你要是不喜欢这张,下次我再找别的送给你。原本想老老实实送给你一张照片。照片我有的是。可是我试了一下,要说的话太多,一张竟写不完,于是就选了海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怎么有人可以常常与我见面,却从不叫我的名字?换作我,坚持这样,肯定有许多事情办不了,许多话无法说。偏偏你做到了,且一点儿也没耽误做事。坦白说,外出工作的时候,我总担心,如果你忘了我的名字怎么办——本来要和别人说起我,却忘了怎么称呼,本来要为我做事,却因没弄清楚名字的问题而帮了别人。当然,这样的事从来也没发生过。我想我那时的心情就像是你怕拿到我预备回信用的签名照一样,心里总不踏实。对于你的要求,起初我十分惊讶,后来想了想,就高兴起来。因为你终于开始意识到要识别“青杉”两个字了。有幸认识你和李嘉,至今已经半年。我那五个条件本来是随口说说,自己都觉得苛刻无礼,巧的是他举荐了你。你的细心周到使我省心不少。如果说我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那就是你的孤僻。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你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人在人群里,外表却结了一层壳,与空气和阳光隔离。无论人多人少,你永远置身热闹之外,哪怕对面只有一个人。虽然我不了解你,但通过对你的生活背景的一点点观察,我看得出你是独立得太久了,习惯于只依靠自己,对任何人都不信任。这是你为人处事的态度,不能强求。唯愿将来你能交到许多知心朋友,打开心扉,真正快乐轻松起来。最后说一句,让你费力找到这里的伎俩实在拙劣,班门弄斧,让你见笑了。外面下雪了,明天打车去学校吧。你的朋友:青杉12月24日她望向窗外,轻叹:“你不知道,不是人人都有权利做梦。”新年到了。忙完元旦晚会直播,青杉给自己放假。1月2日,一大早,李嘉就接到素弦的电话。“李嘉,我刚刚去银行查帐,发现12月份的工资给重了,另外1月份的工资也到了我的户上,也是双倍的。是不是划账划错了?”“没错。这是青杉与我商量好的。”“为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这是上个月定下的,至于原因,我就不知道了。”素弦顿了顿,问:“青杉和你在一起吗?”“没有,他一大早就去找贝贝巧巧了。”青杉把贝贝巧巧送回家,再次道谢,回到别墅,素弦也回来了,肩上还挂着雪,表情有些焦急,微微气喘,问他:“为什么要给我双倍工资?”青杉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说:“你需要钱。”素弦的双眸明亮如星,“我是需要钱,但不应该这样得到。如果我有急用,我会开口向你借。但你不能无缘无故给我涨工资,而且一涨就是一倍。青杉忍俊不禁,说:“因为自己涨工资而发脾气的人,你是第一个吧?看起来好像我做错了似的?”“无缘无故涨工资就是不对。再说,”她声音低下来,“我没有发脾气。”青杉诚恳地说:“不是无缘无故,你的工作做得非常好,我觉得你值得我为你加薪。”“事情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我的工作做成什么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所做的,并不比以前好。相反,我还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她顿了顿,说,“是因为我替身吗?”“嗯?”“因为我做替身,而且是不听任何人劝执意要做,所以你觉得我很缺钱。你想帮我,又怕伤我自尊,于是想出这个办法,对吗?”她凝视他的眼睛。青杉沉默半晌,说:“帮助别人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包括改早餐,你怎么知道我有胃病?还有,因为我的考试而修改行程,你处处照顾我,为什么?”“有什么不对吗?你为我工作,我有责任照顾你,照顾我身边所有的人。”素弦无声叹气,说:“你不该这样。”“为什么?”“因为……”她看他一眼,住口不说。“为什么?”因为你给了别人许多希望,而这些希望是不应该存在的。她心中想,却不说话。“为什么?”青杉再问。“因为、因为你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到,不是什么愿望都能满足。”“比如说?”“比如说你的歌迷喜欢你,你有千千万万歌迷,他们都需要你,你能把自己分成千千万万份给他们吗?”青杉含笑说:“我还没有这样慷慨。”“这就对了。请你把我的工资恢复成原来的水平。”“这是两码事。”“不,是一码事。我的工作不值得加薪,你纯粹是因为我需要,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青杉打断她的话,说:“对,你需要,而我愿意,这就行了。”“不行。你不是有求必应的菩萨,别让你的同情心泛滥。”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的确不是有求必应,总有力所不逮的时候,我有自知之明。但现在,帮助你的能力我还是有的。”“不,”她摇摇头,“我不需要你这样帮我。你能满足我一个愿望,不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有何不可?”青杉微笑。“你……”她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反驳,匆匆掏出工资卡,拍在他手里,“总之,我不能收。”她说完转身就走。青杉一把拉住她,微微眯起眼睛,端详她的脸,十分疑惑,问:“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别人有善意的表达,你就这样惶急不安?”他慢慢掰开她的手,把卡放在她的手心中合拢,“你需要钱,我知道。我没有附带任何条件,你尽管放心。”素弦垂下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躲开他探寻的目光,嘴唇动了动,片刻后,说:“是的,我这一生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赚钱,我需要钱,好多好多,越多越好。我丝毫没有怀疑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帮我……”“好意不假,但除了善良,还有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有布施者对被施者的不平等,因此这份好意虽有用,却一点儿也不温暖,是吗?”素弦震惊地抬头。他时常做出让她惊奇的事,但是迄今为止最让她惊讶的是这句话。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有,素弦,”他深深地望着她,温柔而严肃地说,“我向你保证,我绝没有一点自上对下的优越感,对于一个坚强独立、挣扎向上的人,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我始终尊敬你、钦佩你。如果我能帮上忙,对我来说,是一种荣幸。”素弦觉得鼻子一下子酸了,胸口一片热烘烘,赶紧低下头,咳嗽一声,说:“谢谢你。我……我不能接受你如此厚重的馈赠。以后我有困难,我再向你借。”屋里寂静很久。青杉轻轻说:“可是我怕啊。”他的声音和语气一下子变了,素弦不禁诧异地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含着隐隐的担忧,望着窗外,轻声说:“我怕你不来向我借,一个人苦苦挨着,咬紧牙关也不肯求助。”素弦的心猛地一颤,视线瞬间模糊。这语气,这神情,曾几何时,在她的眼前出现过一次。——忘了我吧,素弦,好好保重。她的心针扎似的疼。“好了,既然我们各说各的理,谁都说服不了谁,不如这样,这次你听我的,下次有分歧,我听你的。”青杉说。她强忍回眼泪,已无心再争论,握紧卡就要走。青杉叫住她,把他进门时抱着的大盒子交给她。她看也不看,接过来匆匆回到房间。那个紧压在喉咙里的名字到此时才被释放出来:“舒彬!”她靠在门上,热泪奔流,心似刀割。她缓缓坐在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露出满满一抽屉退回来的信,抚摸信封上的名字,她轻轻说:“舒彬,无论你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她用了两个多小时平复心情,然后想起了那个大盒子。盒子里是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还有一张他在夏日海边的照片。素弦:本该昨天送你新年礼物,无奈身在外地,只好晚了一日,请接受我迟到的新年祝福。这件羽绒服是我和贝贝巧巧逛街时偶然见到的,我觉得无论颜色还是款式都很适合你,希望你喜欢。天气很冷,快要考试了,在此期间要保重身体。生活中或许有不如意,有遗憾,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总是一帆风顺,人生也就失去了其精彩之处,你说是吗?你有一颗敏感的心,应该能比别人发现更多的生活中的美丽。祝你快乐!你的朋友:青杉1月2日羽绒服很合身,价签被小心地撕去。她想对他道谢,可惜今天没有机会了,他回家了。8由青杉出资的希望小学建成,李嘉提议校名用“青杉”二字,青杉说:“我不希望他们记住我一个人的名字,有一天我死了,他们该去念谁的好?我希望孩子们能长成青山上的大树,将来回报社会,报效祖国。”于是校名定为“青山小学”。贝贝巧巧听说了,执意要帮忙,捐赠了大量的图书和体育用品。一行人带着礼物去参加学校的落成仪式。小学在深山中。乡里找了三辆吉普车送他们上山,随行的还有教育部门的工作人员。连日大雨,泥泞的山路更显得崎岖颠簸。破旧的吉普车每一次颠簸窗户都摇晃松动,贝贝巧巧担心它掉下来。看着青杉沉思的样子李嘉就害怕,他该不会还想帮人家修路吧。就算修一条普通的土路,在这样的山中,花费也十分可观。走了半日,车还在山中绕,沿途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家。中午,山间飘起炊烟,只见白色飘荡,却看不见人家。细雨中,山色葱翠苍郁,连雨滴都仿佛是绿色的。青杉、李嘉和素弦同乘一车。青杉望着窗外景色,说:“如果明媚在就好了,她一定喜欢这里。”李嘉叫:“这儿?那就真应了那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他特别强调“空”字。青杉含笑看他一眼,指指司机。李嘉醒悟,吐吐舌头,说:“好。这儿好,幽静。”问素弦,“有什么好的田园诗,正合此景的?”“有很多。比如梅尧臣《鲁山山行》: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还有王安石的《书湖阴先生壁》可以拿来一用。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李嘉张望,“哪儿有水?哪儿有花木成畦?”素弦说:“我说的是归隐者所想所见,你这俗人当然看不到。”“嘿?捎得我是不是?你雅,你是学文学的,平时老外出,见到那么多好景色,怎么也没见你吟诗作对?”“我并不喜欢文学,所以不提。”李嘉追问:“不喜欢,那为什么要报考呢?”素弦淡淡地说:“为了让我自己看起来清纯点儿。”李嘉不由得和青杉对视一眼。青杉轻咳一声,问:“李嘉,最近有没有明媚的消息?”“音讯全无。媒体都找不到她。”“奇怪,仅仅为了失去一个角色,不至于这样吧,出了什么事呢?到底什么叫封杀?”“她的事没那么简单,你别多管闲事。”他堵住了这个话题。青杉疑惑。车行驶了将近一天,傍晚,停在路边,下面的路要步行了。众人当晚到达学校。次日,仪式在微雨中进行,之后,学生们搬进新校舍上学。校长、老师和教育部门的同志一再向他们道谢,舍不得让他们走。贝贝巧巧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她不说话,只沉默地望着青杉,青杉婉言谢绝了对方的挽留,决定当日就下山。车行半路,天空乌云密布,降下暴雨。不幸的是,三辆车中的两辆偏偏这个时候坏了,寸步难移。教育部门的同志来找他们商量,决定一辆车先下山,另外两辆留在原地,剩下的人都到附近的山民家中避雨,等到雨小一些再另派车送他们下山。随行的同志说:“青杉,贝贝巧巧,一辆车正好能坐下你们和你们的经纪人,怎么样?你们的助理我们会好好照顾,车今天是修不好了,明天,明天我一定亲自送她们下山。”青杉本想说要走一起走,要么一起留下,但看见贝贝巧巧焦急不耐的神色,话说不出口。李嘉着急地转圈,说:“应该我留下,让女孩子先走,可是明天还有一个合约要谈,都约好了,我得连夜赶到上海。”青杉说:“贝贝巧巧,带着你的助理和李嘉先走,我留下。”众人都说不行不合适,贝贝巧巧悄悄说:“你要是留下,我也留下。”可她的神情分明想尽快离开此地。讨论半天,在征得了两位助理的同意后,众人决定采用第一种安排。上车的一刹那,青杉向留下的人挥手告别,素弦撑着伞站在人群中,在大雨和黯淡的天色下,看起来是那么孤单无助。青杉忽然不忍,觉得身为一个七尺男儿,却无力照顾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真是没用!就在这时李嘉从后面推着他上车。车子发动,离身后的人越来越远。教育部门的同志带大家往回走,行李留在车上,因为这季节多雨,早已在车上准备了足够的伞,走了约莫一里地,见着几户人家。山民听说是帮助建青山小学的人,热情地招呼。吃过晚饭,因为没有足够的床铺休息,大家聚在一间屋子里打牌聊天。素弦摸索自身,似在找什么。贝贝巧巧的小助理跳过来,问:“怎么了?”“真糟糕,我把手机落在车上了,怕李嘉联络不到我。”小助理帮她找司机要钥匙。听说她要去车那边,几个男同志纷纷站起来要陪她一起去,她坚持不用,和小助理两个人拿着手电下山。山雨格外凉,风很大,需要用全力扯着伞。两个人一脚水一脚泥地到了车旁,掏出钥匙,忽然听见山上巨响,一道耀目的闪电劈过长空,模糊中只见山上有黑乎乎的一片冲下来。小助理壮胆似的笑笑,说:“不会是野狼下山吧……”话音未落就被素弦一把塞进车里,接着素弦钻进来,迅速关上车门,把她用安全带绑在座位上。小助理吓了一跳,难道遇见了女山匪?“泥石流!”素弦喘息着说,黑暗中看不见她惨白的脸,她把手机紧握在胸前,用全部生命护住。小助理惊讶地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巨大的冲击把车掀翻,推着车往前冲,两人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身子随着车的翻滚疯狂地晃动,安全带几乎把她们勒断。车身与石头、土块、树根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像有成千上万人用铁枪头挠铁皮。两人震得浑身发麻,两排牙齿磕得生疼。素弦的头撞上玻璃,已觉得血流了下来,四肢都有玻璃碴子扎着,脑中昏昏沉沉,想吐,她拼命忍住。幸好车在山脚下,泥石流到了这里,其势减缓,过了一会儿,冲击停下来。车不知被什么阻住,车头向上,直立着。小助理受不住震荡,昏了过去。素弦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她强撑着,等了片刻,拔下身上的玻璃碎片,先去查看小助理,发现她只是晕过去了,然后她向车头爬。手脚软软地,人又受重力牵扯,好不容易才爬到驾驶座,发动车子,虽然无法开动,至少打开车灯,看看周围形势。左右窗户都被糊住了,从前挡风玻璃——不,那里已经没有玻璃了——看出去,只见黑夜。她满怀恐惧地想,难道就要丧命在此?她的心底迅速浮上一个影子,不行,她要为他活下去,就算死,死之前也要见他一面!一念至此,她的胸中燃起熊熊的求生之火,蹬着方向盘,她把头探出来。雨不知何时停了,风倒更强。她拿着手机求救,没有一点信号。她紧张地权衡着:是留在车里,还是出去?留在车里,至少有个庇护,但是也有可能被活埋。远处的夜色中朦胧可见有个高坡,她咬咬牙,回来解下小助理的安全带,摇晃她,她却不醒,素弦拽下安全带,裹着手,把还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打掉,然后一点一点从车头把小助理扯出来。两个人都出来了,她才看见车后有一棵大树,就是它顶住了车。她背着小助理,一步一趔趄到达高坡,听见身后吱吱嘎嘎地响,一小片山体下滑,冲击车身,大树倒了,车被推得滚了两滚,一个车灯灭了,另一个直射这方,照得她只得侧过脸,不敢直视。她放下小助理,气喘如牛,瘫倒在地,手脚因过分用力,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又惊又累,靠在她身上,意识渐渐模糊。“我不能死,我的事还没做完,我还没有让你幸福快乐。”她心中盘绕着这句话。远山间风呼号着,像在喊她的名字。她勉强抬起眼皮,右眼被血糊住,她连抬手抹掉血的力气都没有了。“素——弦——”是做梦吗?“素弦,你在哪儿?”真的,真的有人在喊她!她再次睁开眼睛,灯光晃着她,她看见灯源的方向有个人影。那修长英挺的身形和焦急的呼唤,唤醒了她残存的意识,这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地让人揪心!是真的吗?隔着那么远,他找到了她,一如当年!那个人摔倒了,但很快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直奔她而来。她着急,她害怕,她攒起所有剩余的力气撕心裂肺地喊:“舒彬,别过来,危险!”然后她就昏了过去。疼,浑身都疼。她吸着凉气,被疼痛折磨醒了,睁开眼,就看见了李嘉焦灼的眼睛。“醒了,”他大叫,“她醒了!小弦,你这臭丫头,你吓死我了!”她虚弱地笑:“早知道你骂我,我就不醒了。”“胡说!胡说!你想躲可躲不了。”她转转眼珠,看见了站得远一些青杉、教育部门的同志还有一些山民。她兴奋地脸颊上涌起两朵红云,说:“太好了,你们没事。”李嘉抢着说:“只有南坡山体滑坡了,他们在北坡,当然没事。如果你和他们老老实实呆在一起,也没事。”众人走上前来,都说意外,纯属意外,以前这一带从来没出过这种事,今天的雨也邪了,时间长,雨量大,看见她没事,大家都放心了。众人七嘴八舌地慰问,嘱咐她好好休息,然后一起到另一间病房去看望贝贝巧巧的小助理。李嘉说:“我不去了,我刚才已经看过她了。”青杉始终没说话,远远地站在门口。她欠起身子,摸索。“别乱动,你正在输液,一会儿该倒流了。找什么?”“手机呢,我的手机呢?”李嘉气不打一处来,严厉地说:“还手机呢,要不是因为这个手机,你至于受伤吗?”“手机呢?”她固执地问。李嘉只好给她,说:“进了水,不能用了。”她紧握着,黯然神伤。李嘉啧啧连声,说:“一个手机而已,何至于这么难受?再买一个就成了。你说你,深更半夜下着大雨你发什么神经!手机重要还是命重要?”“手机重要。手机比我贵多了。”她说。“胡说八道!”李嘉气得跳起来,“你一个大活人比不上一个手机?!”她点头,抚摸手机,喃喃:“它比我值钱。”李嘉气结。她忽然一把抓住他,焦急地问:“舒彬呢?”“舒彬?那个小姑娘?她醒了,就在隔壁……”“不是,不是她,是舒彬,舒彬啊!”李嘉挠挠头,“谁是舒彬?”“把我救回来的人!”李嘉愤愤地说:“是我……是我们把你救回来的,哪儿有什么舒彬?”她吃惊地盯着他,盯得他发毛,她的眼中盛载着那么多的失望,李嘉有点儿后悔,考虑现在撒个谎说看见了什么舒彬是否还来得及。是李嘉?他那一米九八的大个儿,不,她看见的那个人没有那么高。是她看错了?幻觉,是幻觉吗?她抓着他的手慢慢松开,目光垂落。李嘉正琢磨说些别的分散她的注意,忽听她冷冷地说:“谁让你救我的?”李嘉愣了,“什么?”“深更半夜,下着暴雨,你为什么要回来?你疯了?车坏了怎么办?迷路了怎么办?赶上泥石流怎么办?”李嘉诧异极了。“我救你还救错了?”“不值得。”她冷语冰人。“什么值不值得?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你死?”李嘉真急了。素弦瞪他。“我就是真的死了,也不用你救,划不来!”李嘉指着她,憋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什么划不来?你说!”素弦转头看窗外,淡淡地说:“就是划不来。任何人的生命都比我的宝贵,何必冒险。任何付出,都不值得。”李嘉站起来,“你……莫名其妙!我要知道你真疯了,我才不救你,就让你呆在深山里喂狼算了!”他在屋里转来转去,“你以为我爱救你,你以为我爱搭理你,你谁啊你?!要不是青杉非要回去接你,我才不回去!我连看你一眼都懒得看我告诉你。要是别人肯和我们一起去,我都不上前,我就远远儿看着,对,我就远远儿看着,看他一人儿怎么把你们拖回来!”素弦一愣,看向门口。青杉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沉思,深深蹙眉。“素弦?”小助理一瘸一拐走进来,看见她头上的纱布,忍不住哭出来:“素弦,你破相了?”素弦笑容可掬,“我本就长得不漂亮,破相不破相的有什么关系。”她们拉着手亲热地说起来,李嘉翻翻白眼,识趣地走了。9十月。东京街头。青杉缓缓踱步,悠闲地浏览。在这里,虽然周围的人大多数都是黄皮肤黑眼睛,却完全不用担心被认出,被围观,他已经许久没享受这样的“冷落”了,感觉十分惬意。一位美女迎面走来,皮肤白里透红,棕褐色长发,金色大圆圈耳环,海藻绿的长裙。她是名副其实的美女,青杉不由得对她注目。大概是习惯了被人观看,美女毫不在意青杉的注视,目不斜视径自与他擦肩而过。青杉说:“明媚。”在异国他乡被街头的陌生人冷不丁用母语一言道出名字,谁都会吃惊,至于是惊喜还是惊恐,要等看清来人是谁。明媚惊讶地回头,继而喜悦地指着他:“青杉!”青杉同样感到意外——他没想到会在东京与她相遇,他更没想到自己见到她会这么高兴!十分钟后,青杉已置身于她的家里。这套公寓与她的别墅自然是无法相比,倒是收拾得窗明几净,简洁舒适。青杉在沙发上落座。“藏一片落叶,最好的地点是落叶堆。藏一个人,最好的地点是藏在一群人中。怪不得媒体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在这里享受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