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睛。 泪水缓缓流淌。 翌…… 那个人竟然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你。 裴优心底蓦然一股莫名的不安,他皱眉,紧紧盯住她:“告诉我,裴翌是谁,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知道?” 他握着她的手。 他望着她。 她亦流泪望着他。 这世上,仿佛只有裴优和小米两个人,其他人统统都是多余的。 尹堂曜“霍”地站起身,“咣当”一脚踢翻自己的椅子! 巨大的声响使所有人望过来。 他大步走向酒店门口,孤傲的背脊挺得笔直,一股摄人的煞气令与他擦身而过的服务生和客人们不寒而栗。 然而—— 没有人看到他的嘴唇已经痛得发紫。因为心脏的剧痛,他不可以再看下去听下去,他不容许自己在她面前那么脆弱失措。 夜色降临大地。 因为暑期的缘故,枫园宿舍前面的山路显得分外僻静。路旁是茂密的树木,每隔大约三十米有一盏高高的路灯,然而昏黄的灯光无法穿透郁郁茂盛的枝叶,路边仍旧是寂静的漆黑。 山壁盛开的夹竹桃在黑夜里有种诡异的美。 山路下是一个幽静的山谷,里面满是杂生的荒草和无人打理的树木,夜风从山谷中穿梭而来,听起来竟象低泣的呜咽。 小米默默走在山路。 路上,只有她孤单的身影。风轻轻吹来,短发乱乱地打在眼睛上,昏黄的路灯下,白色的裙子恍若单薄发黄的栀子花瓣。 她什么也无法去想。 自从见到裴优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顷刻间被炸成千万碎片,脑子里一片空荡荡的空白。明明知道他不是,明明知道那只是长得很像的一个人,可是,她依然没有办法从那种震撼和震惊中清醒过来。 她沉默地慢慢走着,经过一盏路灯,路灯下似乎有一个高高的身影,然而她却恍惚没有看见,从那身影旁边走了过去。 “小米。” 低沉的声音。 她怔住,慢慢转身,望进一双漆黑的眼眸。路灯下,那人神态中有深沉的郁痛,他竟然是郑浩扬。 “……你……没有回家吗?” 小米站在郑浩扬面前,怔怔地问他。他是家中的独子,父母十分宠爱,她以为他肯定一放假就要立时赶回去的。 郑浩扬苦笑:“我一直都没有走,就住在枫三,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你经常都会遇到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吗?” “对不起。”她低声说。 他的眼中闪出深邃的光芒:“我听错了吗?你竟然向我道歉。我以为你会骂我,让我赶快走,离得你越远越好。”从小到大,她都讨厌他,讨厌他总是出现在她的面前,很多时候他觉得,她或许希望世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郑浩扬的人。 小米看着他,半晌,低声说:“我今天很累。”说完,她起步继续向枫五宿舍走去。 “发生了什么?” 郑浩扬挡到她面前,凝视她。 “跟你没有关系。” 她低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里有沉痛:“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小时!什么叫做跟我没有关系?在整个圣榆,跟你的过去唯一有关系的只有我而已!” “我说了跟你没有关系!现在没有关系,未来没有关系,过去也没有一点关系!”小米压抑着心底的烦乱,对他胡乱喊着。 郑浩扬痛苦地握紧她: “小米!” 她懊恼地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努力平静一下心情:“对不起,我心情很乱。”她把手从他的掌中抽走。 “尹堂曜找过我。” “什么?”她吃惊地抬头。 “傍晚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告诉他以前的事情。” 郑浩扬对她说,“所以我在这里等你,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夜幕漆黑没有星星。 昏黄的灯光洒下。 树荫将山路遮蔽得寂静幽暗。 小米怔怔望着郑浩扬,风将她的裙角轻轻扬起,单薄的身子在夜色里仿佛不盈一握。 “他找你?” 她怔怔又问一遍。 “是的,电话里尹堂曜的情绪好像很不稳定,他‘命令’我把你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 “你告诉他了吗?”她刹那间不能呼吸。 郑浩扬仔细打量她的表情,低声说:“没有。”他明白,如果他将小米来到圣榆的原因告诉了尹堂曜,那么,她就真的会恨他很久很久或许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她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抖: “谢谢你。” “可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尹堂曜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不,”她使劲摇头,嘴唇苍白,“他不会知道的,只要我不告诉他,只要你不告诉他。” “你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她眼神倔强,有种不顾一切的神情。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尹堂曜已经开始怀疑了。他想知道你的过去,他甚至威胁说今晚就算杀了我也会逼我说出来!” 郑浩扬郁痛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小米,他如果真的想知道,你是瞒不住的!只要到清远打听一下,就会知道翌的事情!” 她惊骇得身子僵住。 “小米,你醒一醒好不好?”郑浩扬摇晃她的肩膀,“他不是翌啊,即使他有翌的心脏,他也不是翌啊!” “他是。” 她咬紧嘴唇。 “不是!他是尹堂曜,他不是裴翌!”郑浩扬的声音在夜风中低吼,漆黑的眼底有鹰的光芒。“拜托你清醒一下好不好?!他的名字叫尹——堂——曜——!” “他是!他是!他是!” 小米捂住耳朵拼命地喊,绝望地喊。 “你难道疯了吗?真的疯了吗?!他有哪一点象翌!只不过是一颗心脏而已!如果翌的眼角膜也捐赠了呢?如果肾也捐赠了呢?如果骨髓也捐赠了?对,翌还献过血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去找!看看谁在用翌的血!你为什么不去?!”郑浩扬忍无可忍,对她怒吼。 “闭嘴——!” 她用所有的力气对他喊叫,声音贯穿夜空,路边的树影婆娑作响。然后,她开始颤抖,颤抖着挣脱开他的双手,颤抖着后退。 寂静的夜色里。 她的身子颤抖得就如生病的孩子。 她颤抖着后退一步。 两步。 三步。 夜风吹来,山路边树木沙沙响。她脸色苍白得惊人,声音却比夜风还轻: “如果……他不是翌……我要怎么办?” 郑浩扬震惊地望着她: “小米……” 小米的眼睛里有夜雾一般的凄楚,她的裙子白得透明,她整个人似乎随时会消散在夜色里。 “如果世上再没有翌,那么,是不是空空荡荡地就只剩下了我?” 声音轻轻的。 轻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 “如果这个世上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我,那么,我要去哪里呢?” 郑浩扬忽然想到她手腕上那道伤疤,眼神禁不住黯淡下来。 小米深深吸气,然后,她脸上露出一个空洞的微笑:“所以你看,翌不会舍得只留下我一个人,他让他的心脏陪着我。虽然他不在了,可是,他还陪着我。” “小米……” “而且,”她微笑的唇角轻轻颤抖,“浩扬,你知道的,我以前很任性很坏,翌在的时候,我总是对他凶巴巴的,连果冻都不舍得多让他吃一口。所以,他也不会甘心就这样走啊,我要把以前欠他的统统加倍地补偿给他。” 郑浩扬的心底痛成一片。 应该继续骂醒她,让她明白她的行为是多么的荒谬,多么的可笑,然而,他心痛如绞,终于不能够再说下去。 “……可是,如果当尹堂曜知道你只是为了心脏……” “拜托你,浩扬。”她咬住嘴唇,“不要告诉尹堂曜,不要让他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他就会生气,就会再也不理我。那样,要怎么办才好呢?” 郑浩扬凝视她良久,眼眸比黑夜还要漆黑。 “……好,我答应你。” 轻轻的,一朵笑容在小米脸上绽开,她在夜色里对他微笑: “谢谢。” 这是第一次,郑浩扬看到她对自己如此微笑,以前这样的笑容全部都是属于翌的。她终于对自己微笑了,而他心底为什么仍是深沉的郁痛。 夜色寂静,路灯昏黄,夹竹桃开满山壁,盛开的桃红色在黑夜里诡异得艳丽。 路灯下。 小米忽然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 树叶的动静仿佛凌乱的心。 她惊栗着向不远处漆黑的树影望过去。 夜风从山谷中吹来。 树枝沙沙地响。 一大片沙沙作响的树影里,似乎有一个冰冷孤寂的身影。尹堂曜站在那里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久远得就像有整个世纪。树叶在他头上轻轻摇曳,恍若触手可及的噩梦。 他僵立着。 耳边是静静的风声。 静得就像漆黑夜空中传来的炸雷! 树叶狂乱地响。 在浓黑的阴影里,尹堂曜的手指冰冷冰冷,体内的血液也完全冰凝。他以为自己会死去,可是心脏阵阵尖锐的抽痛却让他知道他还活着,这不是个噩梦,他听到的全都是真的。 夜风…… 在她和他之间轻轻吹过…… 她看到了他。 她在昏黄的路灯下。 他在漆黑的树影中。 她惊骇欲绝。 他鼻翼的钻石骤然闪出冰冷如刀芒的寒光。 郑浩扬也不由怔住,他望了望身边的小米,她惊立着,眼睛里满是恐慌,又望了望树影下孤绝冰冷的尹堂曜,他仿佛融入了夜晚的黑暗。 终究还是无法隐瞒啊。 郑浩扬伸出手去想扶住她的肩膀安慰她。然而,他的手停在半空,她呆呆望着尹堂曜,她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他。 眼底鹰般的锋芒渐渐黯淡。 就好像是一场戏,无论开始或是插曲或是结束都没有他参与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 郑浩扬默默地走了。 山路上只剩下小米和尹堂曜遥视而立。 夜色如此寂静。 山路尽头的枫五宿舍楼亮着星星散散的灯光。 小米慢慢走近尹堂曜,她的步子有点颤抖,树叶在山路边凌乱地响动,越走近他越感觉到他身上逼人的寒气。 她咬紧嘴唇,颤声说: “你……” 她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可是,黑暗里他冰冷阴寒的气息令她的心一直一直向下坠。 尹堂曜的白衬衣在深夜里仿佛脆弱的光芒,他并不说话,嘴唇抿得很紧,微微泛出青白色。 她身体颤抖,深吸气,又深吸气: “你……都听到了吗?” 他目光冰冷: “你希望我永远都听不到,是吗?” “我……” “在你眼里我就像个白痴,对不对?”夏夜的风竟然寒冷如严冬,他的心阵阵寒冷的锐痛,就像被闪着寒芒的针一针一针地戳刺。他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任何感情,不要再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白痴。 小米喘不过气,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翻绞,她惊慌地想要辩解什么,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尹堂曜冷冷逼视她: “说啊,告诉我只是误会,只是我听错了。” “……” “为什么不说话?”尹堂曜瞪着她,踏前几步,劈手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起来,“你不是想永远瞒着我吗?来呀,快来欺骗我啊,继续欺骗我啊,一辈子都欺骗我啊!你这个浑蛋——!!” 小米哭了。 泪水从她的面颊一直流淌到他的手背。 尹堂曜看着她如星芒般的泪水,勾一勾唇角:“生日那一天,你也哭了。最近你好像很喜欢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呢?……告诉我,这些泪都是为了谁?” 小米的面颊被泪水浸湿。 她颤抖地闭着眼睛。 睫毛在泪水中湿亮湿亮。 “我以为,你的泪水是因为我,所以我慌张失措得像个白痴,”尹堂曜的手指渐渐收紧,“你一定觉得很好笑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一直很可笑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 她哭着摇头,泪水狂乱地流淌。 “对不起……” 眼底是慌乱的歉疚和失措,她哭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那么伤心,眼泪纷纷流淌到他的手上,他的心脏就像被车轮狠狠碾过,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嘴唇痛成了紫色。 尹堂曜轻轻吸气。 背脊挺得笔直,他不让自己的身子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你为我跑万米,为我写论文,为我找钻石,为我复习功课,为我做长寿面,为我买白衬衣,你对我好得就像一个天使,你有什么对不起我?” 小米痛哭,这一刻,她真正知道自己做错了。 她不是天使。 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魔。 她别有居心地接近他,告诉自己她只是想要让他开心让他幸福,她纯真善良得像个天使。可是,那都是假话……她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为了翌,为了能在翌的身边,她从来没有在乎过尹堂曜。她不在乎他的凶、不在乎他的恶劣,因为她一点都没有在乎过他。她以为自己是天使,可是天使怎么会去那样地伤害别人! 她伤害了他。 即使在泪水中,即使在黑暗里,他眼底那强烈而脆弱的痛苦,令她窒息得恨不得立时死去。 为什么伤害了他,她的心也会那么痛,她应该是一个魔鬼才对啊,为什么她忽然恨不能用一切去交换让自己从未伤害到他! 尹堂曜捏紧她的下巴,指尖冰冷冰冷,指骨咯咯作响:“看到了吗,我今天穿着你送的白衬衣。你说过,我穿上它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为什么,你却一眼也不看我?”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歉疚地哭着说: “对不起……” 除了这句话,她好像什么都不再会说。 “喜欢穿白衬衣的是那个叫‘裴翌’的家伙对不对?喜欢吃长寿面的也是他对不对?”尹堂曜心痛如绞,痛得身子颤抖起来,痛得手指甲也变成紫白色,“就是因为他,你才接近我对不对?!” 小米心里更加难过,她失声哭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心脏处的疼痛阵阵加剧,剧烈的疼痛渐渐扩大蔓延至他的全身,他痛得脸色苍白,嘴唇骇人的紫。 “因为他的心脏吗?” 尹堂曜轻若无闻地说,身体的疼痛令他无法再捏紧她的脸,他垂下胳膊,轻轻抓起她的手,轻轻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左胸。 “很喜欢他的心脏吗?好,那你就把它拿走好了。” 她大惊缩手,泪流满面说: “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对不起!” 尹堂曜紧紧抓着她的手,他手指冰冷好似千年的寒冰,抓住她的手用力,那力道之大仿佛可以透过他的胸腔将他的心脏挖出来! “我给你好了!” 他在漆黑的夜色中怒吼! “来呀,你把它挖走!不是喜欢它吗?快把它拿走,是你心爱的东西你就快把它拿走!!” 小米锥心刻骨地痛哭:“对不起……我要怎么做,求求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不要这样吓我……我知道我错了……求求你不要吓我……” 她哭得浑身颤抖。 她知道错了,她的任性她的自私让一切大错特错,可是,已经伤害了他,她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所有的错! 夜色幽静。 路灯昏黄。 她脸上满是泪水的星芒。 她哭得象不知所措的孩子,象任性犯了错然后不知该如何收场的痛哭失声的孩子。 尹堂曜松开她。 唇边勾出自嘲的苦笑,他凝视她,终于,轻轻抬起手,他的指尖冰凉,有点颤抖,他轻轻拭上她的泪水,温热的泪水,灼烫了他冰凉的指尖。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尹堂曜嘴唇煞紫,心脏痛得象要裂开。 “……如果可以……我希望从来没有遇到你……” 最后再看她一眼。 他转身。 慢慢向黑暗中走去。 心脏阵阵撕裂的剧痛,他痛得已经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就像踩在噩梦的乌云中,黑夜里他的脸苍白如纸。 痛,有什么关系? 尹堂曜轻轻闭上眼睛。 就算心脏痛得完全死掉,又有什么关系?本就不是他的心脏,痛得死掉了,她伤心的也不会是因为他。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在心脏炸开! 眼前漆黑的眩晕…… 静静地…… 尹堂曜的身子静静地滑落,夜风轻轻吹来,什么都听不清楚。冰冷的地面,沙沙作响的树木,风穿过路下的山谷,似乎有她的惊呼从身后传来,可是呼喊的内容也听不清楚…… 原来…… 她…… 竟不是他的天使…… 上午。 仁爱医院。 病房的窗户半开,细雨随风飘进来,蓝色的窗帘在夏日的雨中轻扬,空气清爽沁凉。 输液管的透明液体静静流淌。 一滴一滴。 液体流淌进尹堂曜的左腕。病床上,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靠着雪白的枕头半倚而坐,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丝毫不理会护士让他平躺下休息的声音。 雨,一直不停地下。 尹堂曜望向窗外,他仿佛静止了,一动不动。鼻翼的钻石也消失了光芒,好似被抽离了灵魂般。 裴优坐在病床边的沙发里,他望着尹堂曜很长时间,忍不住轻声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 尹堂曜倔强地沉默着。 裴优起身走到病床前,正视他:“告诉我好吗?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忽然病倒?任院长说幸亏送院及时,否则……” 液体静静流进尹堂曜的左腕。 尹堂曜嘴唇苍白。 倔强的神情中有种令人心惊的脆弱。 “尹阿姨昨晚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守在你的床边,虽然她没有说话,可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很担心你。”裴优坐到他的病床边,对他说,“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告诉你母亲,可是,你可以告诉我啊。从小到大,我们彼此之间都是最可以信任的,不是吗?” 裴优拍拍他的肩膀。 唇边的笑容和煦。 慢慢地—— 尹堂曜转过头,他的声音有些干哑:“把心脏捐赠给我的那个人,名字……是不是叫做裴翌?” “裴翌……” 裴优一怔,上次从小米口中也听到过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一下他的胸口。 “是他吗?” “我不清楚。” 曜做换心手术的时候他还没有本科毕业,虽说他现在跟着任院长作研究生,但是关于那次手术的情况任院长几乎从没有提起来过。 “优,帮我查出来。”尹堂曜闷声说。 裴优摸摸鼻子,打量他:“怎么,跟你这次生病有关系吗?裴翌……到底是什么人?” 尹堂曜眼底骤然黯淡,嘴唇抿得很紧。他的神情令得裴优一惊,心里隐隐不安,没有再问下去。 “好,我去查一下,等查出来告诉你。” 裴优微笑着说。 病房里又开始寂静。 只有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你——是跟小米吵架了吗?”裴优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问出来。应该是爱情吧,只有爱情能够让曜前几天还幸福得仿佛在云端,一夜之间又痛苦得仿佛坠入地狱。 尹堂曜面无表情,嘴唇却似乎更加苍白了些。 “她现在就在外面。” 裴优皱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他和她化解问题。 “昨晚是小米把你送进医院,你被抢救的时候,她一直在哭。情况稳定下来以后,她却一直守在病房外面,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坐在长椅上流泪。我让她进来看你,她也只是摇头,说你见了她会生气。” 他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有那么多的泪水。 她静静地哭,不想被人看见,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可是,每当他出去,看到她蜷缩在一起的背影微微抽动,他知道她仍在哭,泪水仿佛星芒般透过她的身体晶莹在空中。 裴优凝视病床上表情却渐渐冷漠起来的尹堂曜: “你要见她吗?” 窗外,细雨敲打树叶。 透明的雨。 树叶新绿新绿。 尹堂曜心底一片冰冷的疼痛,他神情孤独倔强,目光冰冷,勾一勾唇角,声音冷漠如冰: “告诉她,一个月早已到期。” 病房外。 小米坐在长椅上,她怔怔抬起头,望着身前的裴优,眼睛红肿得象核桃一样,脸上满是脏兮兮的泪痕。 “一个月早已到期?” 她哑声重复,然后苦笑。是了,她明白尹堂曜意思,他不喜欢她,只是因为从喷泉池找到钻石才应允她交往一个月而已。到期了,自然就分手了,他和她自然就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是这样吗?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底忽然象是裂开了一个黑洞,黑洞不断扩大,不断旋转咆哮着要将她撕扯进无尽的忏悔和自责中。她咬紧嘴唇,拼命想要告诉自己是那样的!尹堂曜并不喜欢她!所以她没有真正伤害到他!然而,她怎样也无法忘记夜晚的树影下他脆弱痛苦的眼神和白得发紫的嘴唇…… 她是罪人…… 是她的自私伤害到了尹堂曜。 小米嘴唇惨白,身子颤抖得有些摇摇欲坠。当她终于体会到自己已经做下的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时,这一刻,她忽然再没有勇气。她想逃,逃得远远的,什么也不要去想。 “我知道了……” 她努力对裴优绽开苍白而虚弱的笑容,慌张地对他鞠躬,有些语无伦次:“那就好……我走了……如果他有什么……请你……不……我……对不起……” 她仿佛闯祸后失去了方寸的孩童,这一刻只想夺路而逃! “等一下!” 裴优见她神色伤痛而慌张地准备离开,不由急忙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喊住她。 她惊慌地抬头看向他。 他快步走进旁边的医护休息室,手里拿着一把伞出来,递给她,微笑:“外面在下雨。” “……谢谢。”她怔怔握住伞。 “还有……”有些犹豫,然而好奇心终于让裴优问了出来,“上次你说到‘裴翌’……” 小米身子陡然巨震! “‘裴翌’是谁?是我应该认识的人吗?”他仔细看着她。 她全身的血液向耳膜冲去,轰轰作响,外面的雨静静地落下,恍若有轰轰的雷声。 裴优问:“他究竟是谁?” 她空白地站在那里,面对他的这个问题。嘴巴微微张开,她觉得有些荒谬,荒谬到想笑。翌,他居然问你是谁,他问我,你是他应该认识的人吗…… 然而,她终究没有笑出来,一阵悲凉象刀子般从她心底划过。还有什么意义呢?让他知道了,也只会难过和伤心吧。 又做错了啊。 不应该在他面前提起你才对吧。 翌,为什么,自从你不在,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错误的呢? “如果从来没有听说过他,那么,就把这个名字忘掉吧。”她脸上有难以形容的悲伤。 然后—— 她顺着走廊渐渐走远,渐渐消失在细细的雨雾中。清冷的雨,她没有撑起手中的那把伞,雨丝将她单薄的身影笼罩,淡得如一团看不清楚的雾。 裴优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种奇异的感觉,长久地无法散去。 雨一连下了五天。 整日整夜地下,有时是倾盆大雨,有时是细雨淅沥。雨不分昼夜地下着,哗啦啦地下着,树叶被冲刷得再没有丝毫灰尘,整个世界仿佛白蒙蒙的雾气。 小米常常站在宿舍窗边,望着雨雾中的东湖发呆。其实东湖在雨中早已看不清楚,只有隐约的白色,和天空连成一片。 呆呆地站在窗前,她的脑子也是白茫茫的混沌。什么也无法去想,什么也想不明白,没有了方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似乎一切也都没有了意义。她只知道,每次只要试图去思考些什么,心底就会被揪得生生作痛。 雨意清寒。 透明的雨丝漫无边际地飘荡。 仿佛一夜之间,夏天的热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秋天静悄悄地走了过来,沁骨的凉意让万物忽然变得那样安静。 直到有一天晚上,成阿姨忽然晕倒在值班室,成媛和小米惊慌地将她送进医院。 成阿姨住院了。 医生大约是对成媛说了些什么,虽然她照顾成阿姨的时候表现得好像若无其事十分镇静,但是小米却总是敏感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半夜的时候,她隐约可以听到成媛埋在枕头里的低泣声。 然而,成媛什么都不肯对她说。 小米也不再勉强成媛,她只想尽力帮忙照顾成阿姨就好了。每天在医院里,跑前跑后照顾成阿姨的日子虽然忙碌而担忧,可是,她却也再没有时间去想原本那些纷扰的问题。 也是仁爱医院,尹堂曜早已经出院了。每当经过那日他所在的病房,小米总是会突然失神,然后匆匆逃走。 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 不…… 他还在恨她吧,他一定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 她恨不得让自己变成一只鸵鸟,只要把脑袋埋进沙土里,装作看不到,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小米长时间地守候着病床上的成阿姨,听她慈祥的笑声,听她讲述自己以往的经历,听她睡着时平缓的呼吸。不知为什么,只要在成阿姨身边,她的心就可以慢慢平静下来。 这天。 成阿姨静静地睡着了。 小米拿着保温饭盒,蹑手蹑脚地退出病房,轻轻关上病房的门。明天熬些小米粥过来好了,里面放些莲子和百合,希望成阿姨应该能够多喝两口。 她边走边想。 忽然—— 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那人竟然是裴优。他穿着雪白的医生制服,身材修长俊雅。 “你好。” 他对她微笑。 小米将成阿姨住院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安慰她不要太过担心,并且拿出纸笔记下成阿姨的病房号。见到他,小米莫名地安心了许多,仿佛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可以信任的东西。 话已经说完了,裴优仍旧凝视着小米,唇边的微笑渐渐扩大成一种喜悦。 “怎么?” 她忍不住问。 “……我知道裴翌是谁了。”他的目光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医院的走廊里人们来来往往。 繁杂的脚步声。 压低的说话声。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炸雷在脑袋里轰轰作响,小米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楚,她的身子剧烈颤抖,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攥紧,然后狠狠地撕扯。 裴优笑着轻声问: “他现在哪里?” 在哪里…… 她的眼底渐渐浮起空洞的白雾,空洞地望着裴优,心中一片轰然。 “我……可以见他吗?”裴优摸摸鼻子,笑得有点孩子气,又有点紧张,“才知道我竟然有个弟弟,而且是孪生的弟弟,真的是……呵呵……我可以见他吗?啊,父亲也很想见他……” 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孩子穿着白色的衬衣,他站在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荫筛下斑驳的光影。他右臂轻搂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细绒绒的短发,对着镜头做出可爱的鬼脸。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她,静静微笑,眼底柔和的笑意仿佛可以沁过时空一直沁到人的心尖。 裴家的客厅。 一张长沙发里坐着裴优和小米,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坐的是裴优的父亲裴振华。他大约五十多岁,面容儒雅,两鬓有些华发,他凝神望着照片里的男孩子,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他将照片轻轻放在桌上,闭上眼睛,头轻轻靠着沙发背。 裴优拿起这张原本珍藏在小米钱夹中的照片。他屏息凝视照片里那个男孩子,手指不由自主轻轻碰触他的面容。知道是他的弟弟,知道是孪生,却不曾想到是如此相似。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同一时间,在遥远陌生的地方呼吸并生活着。 “他和妈妈……都已经死了吗?” 裴优的手指有些颤抖,他将照片捏得更紧些,照片里的男孩子阳光般对着他微笑。 “是。” 她咬住嘴唇,声音轻轻回荡在客厅。 “怎么死的?” “裴妈妈是因为生病,翌是意外事故。” “什么病?什么意外事故?”裴优急忙连声追问。 “有区别吗?”小米静静吸气,声音很淡,“不是一直都以为他们已经不在了吗?是什么原因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优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体渐渐冷却,全身的血液在经历了沸腾之后坠入的是彻骨的冰窖。 裴振华沉默良久,低声说: “我以为,小翌的母亲不会告诉他我的存在。” 小米深吸一口气,她盯紧那个叫裴振华的男人,五脏六腑满是复杂的感情。他就是翌的父亲,翌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一直铭刻在心底的父亲啊。 “是。裴妈妈从小告诉翌,您很早就过世了。” 裴振华揉一揉眉心,叹息着说:“我知道她会这样做。”她恨他,她对他的恨意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眼中满是尖锐的恨意,略带疯狂地对他喊,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对她和她要带走的儿子来说,他是个卑劣得已经死去的人。她要他永远不再打扰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恨他。 她也应该恨他。 他以为自己对那个女人的暗恋是个不会被人发现的秘密。他把这份感情埋藏得很深,就像一坛埋在地底的陈酒,看不到也闻不到。为了不露出任何痕迹,他甚至也娶妻生子,在外人看来他和妻子相敬相爱。但是,妻子终究发现了,她伤心、痛哭、争吵、哀求,他也试图努力把感情从那个女人那里收回来。 然而,他做不到。 对那个女人的暗恋仿佛深入到他的骨髓,纵然他的生命逝去,这份爱也难以消散。 他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由于歉疚,由于不想影响妻子以后平静的生活,由于没有面目再面对她,所以他没有再去打扰她。直到现在,他仍不想说出内心最深重的秘密,也怕小优知道母亲不肯见自己而难过。他没有告诉小优关于小翌的事情,默认他们的母亲已经离世了。 裴优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讲起以前的往事。 他惊怔地望向父亲。 淡淡的苦涩在唇角蔓延,小米低下头,她不想要对翌的父亲失礼,可是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冰冷僵硬。 “所以,对于翌,您就当作自己已经过世了,对吗?” 裴振华忽然衰老得像个老人。 “可是,我见过您,”小米努力对翌的父亲微笑,笑容略微带些颤抖,“翌一直把您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应该是您二十年前的照片吧,背景是一片足球场,您穿着运动服,看起来帅极了。” 她淡淡笑着: “您放心,翌很坚强,他生活得很好。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些坏孩子们常常嘲笑翌没有爸爸。他们围攻翌,说翌是可怜虫,说是因为翌讨厌所以爸爸才不要他死掉了。翌跟他们打架,被记了很多大过小过,身上也经常被打得流血。有一次,我扶着鼻青脸肿刚打完架的翌回家,他哭着问裴妈妈,是不是因为他讨厌,所以爸爸才死的。裴妈妈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裴振华身子一颤。 小米笑了笑,继续说: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问起过关于您的事情,他开始很用功地学习。翌的功课很好,所有的考试他都是第一名,呵,他并不是天才啊,有时候看书也要看到夜里很晚。他的体育很好,足球踢得很棒,是场上的中锋,曾经代表清远踢进过大学联赛的决赛。他对人也很好,所有的老师、同学、邻居都很喜欢很喜欢他。您的照片就摆放在他的床头柜,每天睡觉前他都会告诉您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完美优秀得就像一个天使,他说,虽然您不在了,可是他还是要成为您最值得骄傲的儿子。” “小米!” 裴优不忍心看到父亲如此伤神,想要阻止她再说下去。 白色的裙子,单薄的肩膀,细绒绒的短发,小米静静坐在沙发里,静静凝望着裴振华,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裴优的声音,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渐渐涌上雾气: “您知道吗?翌很爱您……” “您可以只来见翌啊,为什么不来看一看他呢?”她轻轻说,没有哭,只有一点泪水湿润的声音,“如果他可以见到您,见到他的父亲,您知道他会多么开心吗?” ………… …… 房间里很静。 他拿起桌上的镜框,里面有母亲的照片。他用柔软的布细心地去擦拭镜框上的玻璃,像是担心会透过玻璃擦坏母亲的照片。 她静静坐在他身边,什么都不敢说。 裴妈妈去世有一个月了,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今后没有了母亲,要怎么办才好呢? “小米……” “嗯?” “我想回去看一看……” “回去?去哪里?” “我想回到父亲和哥哥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那里看一看。”他凝望镜框里母亲的面容,“母亲生前很不喜欢提到他们的事情,也不允许我回到故乡。可是,我真的很想到那里看一看父亲和哥哥。母亲如今应该会原谅我吧。” “你的父亲和哥哥不是已经……”她小心翼翼地说,努力避开会使他伤心的字眼。 她听他说起过。 他的父亲和哥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可能当时他太小,对他们没有一点记忆。他家里有一些发黄的旧照片,父亲很帅,哥哥是婴儿的模样,胖嘟嘟得跟他长得一样可爱。他叫翌,他的哥哥叫优,应该是“优异”的意思吧。如果他的哥哥还活着,不晓得会是多么优秀的一对双生子。 “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但是那里应该还会有他们的气息吧。” 他的眼底有着向往。 “毕竟他们是生在那里葬在那里,泥土和空气里会有一些他们的气息。我想,他们也会想要看一看我吧……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她咬住嘴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父亲和哥哥会喜欢我吗?”他忽然有些紧张,摸摸鼻子,“万一他们不喜欢我,那……” 她霍地睁大眼睛,趴到他面前左看右看。 “天哪!” 她惊呼,两眼闪亮。 “怎么?”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呢?学业优秀,人品优秀,完美得就像天使一样!而且,最难得是他还无比谦逊,居然还担心有人会不喜欢他……哎呀……” “你啊……”他笑起来,将动作夸张搞笑的她搂进怀里。 “翌,你真的想去吗?” “嗯。” “好吧,那我陪你一起去!”她把脑袋偎在他的胸前,抱住他的腰身,笑容可爱。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