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轻阴是春的消息,再有这样的十天我也不介意。假如这几年的消沉,是将来一鸣惊人的准备,我也不……我是如何的感愤,不平!昨夜有一个朋友,坚凝的站在我面前,说:“这是我入骨的伤心!我回国三年,看见各种政治上,社会上,教育上的纷扰和杂乱。我想做,却是没有力量,没有方法!我是有生命无处舍,有眼泪无处流,有爱情无处寄托!我的朋友!我有一小瓶毒药,在我手里,是个最快性的。说不定那一天,我从架上取将下来,你要看见我在—秒钟之内,四肢蜷曲得像绿虬一般……”我站起来说:“朋友!请你不要这样说法!”感情和不平充满了我的心坎。未曾相识的同学,一死重于泰山的魏女士!我以最高的羡慕与崇敬,来俯首到你的座前!三、九、一九二七阴霾中。十字架的园里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我的思想,常常立刻的平静下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幽绝静绝的树下,石块上独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生最可记念的事呵!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各有他们的感想么?城墙隔断了我向外的视线,只深深的将我的思想,关闭在这圈儿里了!她说:“在这里,人生未免太悲惨了─—”是真的么?为何我们便想不透呢?纵然天下事都是可怀疑的,但表示我们生命终结的那十字架,是不容怀疑,不能怀疑的。在有生之前,它已经竖立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了。生前的友!死后永久的伴侣!我们为何以它为悲惨呢?在这里,我只有静止不流的心泉,幽深缥缈的思想,和那微带着觉悟欢喜的“惆怅”。这种思想,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呢?也许都不是罢,然而在我是超乎平常的境界了!花也谢了,石块也剥落了,影片也模糊了;但这于长眠的人有什么影响呢?他们已将历史中的悲欢离合,交还了世界,自己微笑着享受他们最后的安息了!寂静极了!幽深极了!沉思的石像旁边,长眠的异国异乡的人,在这里,什么界限都消灭了,我们只隔着一个神秘的十字架呵!旧的文字,可以描写新的感想么?若是可以,我介绍你们相见罢:一角的城墙,蔚蓝的天,极目的苍茫无际─—即此便是天上人间!“死”呵!起来颂扬它,是沉默的终归,是永久的安息。人类呵!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我的朋友!未免太忧愁了么?“死”的泉水,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3日。)介绍一位艺术家这一小段文字里,并不是要介绍某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只碎片的要介绍他的“态度”。─—就是我从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之中,特别的佩服赞叹的。英国名优彭尼士(J.H Baines)作名优菲尔波士(Samuel Phelps)的传略说:“他作了剧人四十三年,没有谈话,没有访事的谒见,没有自述的短文,没有赠外人的相片,没有参与过外人的一切宴会。只有帷幕揭开的时候,他才极忠勇的,勇往直前为群众工作。“一八七六年菲尔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 an Cotton)府尹府中,剧界欢迎会演说,‘我四十三年为公众服务,做一个演剧人;有一桩事很可使诸位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是我实实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对着观众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任何一著作家,关于我私下的谈话,是向来没有记载过的。’”因为演剧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们私下常以本来面目,和外界交接,则登台演剧,定要减少许多感动观众的力量,我亟要改变我那广交游的脾气。“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菲尔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活的背后,却把持着一种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镇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静听着无数众的赞扬,一面悄悄的为他的艺术奋斗。他自度前途无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乱人意的,是要使自己的艺术退步的,是要减少感动观众的力量的。他只在帐幕揭开的时候,以神秘庄严的面目,和无数人交接,下台以后却渺渺难寻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钓的生活。他保持着这幻秘冷静的态度,─—保持了四十三年。只有这幻秘冷静的态度,可以常常促进他的艺术,可以永远维持他艺术的动人的力量,因为他不像别的剧人,抛掷自己到观众里去,受无谓的赞扬,自隳他求进步的热诚,呈露了本来面目,使人多几番印象,习而生厌。菲尔波士岂止深沉?岂止镇定?他具有绝等的聪明,所以见识高人一等,眼光远人一些。雏形的艺术家呵!你们愿意有极深的造诣么?你们愿意有极大的贡献么?请看这位大艺术家菲尔波士的“态度”!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十,六,一九二一(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1年10月19日。)梦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眼泪呢?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3月10日第3期,后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冰神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yang]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天上─—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一朵白蔷薇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回忆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7月22日。)图画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低头走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3年7月5日。)山中杂感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一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5日。)宇宙的爱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坐对着起伏的山,起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3日。)海上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了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是的,是我的女儿。”渔人嗫嚅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一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一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默凄的美。─—(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1、2期,署名:谢婉莹。)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一个人的作品,和他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人人都知道,不必多说。不但是宽广的环境,就是最近的环境─—就是在他写这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方,所接触的境物─—也更有极大的关系的,作品常被四围空气所支配,所左右,有时更能变换一篇文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灭了意志的自由呵!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满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论何种的环境里去─一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系,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了。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宇么?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l、2期,署名:婉莹。)自由─—真理─—服务(1)耶酥基督说:“你们不晓得真理,真理不叫你们得以自由。”(2)燕京大学的校训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卷面上的安琪儿,仰着头,扬着目光,所望的也便是这几个字:“自由─—真理─—服务。”什么是“自由”?我的意思是“自由”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我和宇宙万物应对周旋之间,无一枘凿,无一龃龉,无一不调和,无一不爱,我和万物,完全是用爱濡浸调和起来的,用爱贯穿连结起来的,只因充满了爱,所以我对于宇宙万物所发出的意念,言语,行为,一切从心所欲,又无一不含于爱,这时便是“自由”。这等的“自由”,从哪里可得呢?耶稣基督说:“你们不晓得真理,真理不叫你们得以自由”。“真理”是什么?耶酥基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3)真理就是一个字:“爱”。耶稣基督是宇宙间爱的结晶,所以他自己便是爱,便是真理。如何可使我和宇宙万物之间,充满着真理,得到圆满的自由呢?耶稣基督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就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叫你们也怎样彼此相爱。”(1)又说:“正如人子来,不是要受人服事,乃是要服事人。”(2)这便是服务了,看呵!何等的调和,何等的自由,又是何等的爱!因此我们将这几个字恭敬的榜在本校季刊的卷面上,我们也要效法那报信的安琪儿,(3)一面纪念着耶稣基督的言语,一面仰望着燕京大学的校训:“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二卷第—、二号,署名:谢婉莹。)───────(1)《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2)《马太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八节。(3)卷面上的报信的天使(Angel of Annunciation)是兰得尔查理画的,事实见《路加福音》第一章,天使预告马利亚以基督降生。兰得查理(Londelle charies)是法国很有名的画家,1821年生于伯特尼(Brittany)他的宗教和历史上的各种人物画,很受社会上的欢迎钦赞,因为他所画的人物的形态,不是呆板的按着历史上的事实,乃是以他极强的想像力,摹拟出来的,1865年,他到东方游历,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又添了新名色,社会上提到东方画家的时候,也列入他的名字,在美国纽约和菲德勒菲亚Pniladelphia)画院中的美人画,都是他的作品。我十基督=?五月十八号上午,富柯慕慈太太到我们学校来演讲,她站在台上,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西门十基督=彼得‘自己’十基督=?”我看见了之后,脑中忽然起了无数的感想。她的演讲,我几乎听不见了。以西门的勇敢,渗在基督的爱里,便化合成了彼得,成了基督教的柱石。我要是渗在基督的爱里,又可得怎样的效果呢?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叶儿都舒展了,浅绿深红,争妍斗艳的,各自发扬他的鲜明。─—然而假若世界上没有光明来照耀他,反映到世人的眼里;任他怎样的鲜明,也看不出了,和枯花败叶,也没有分别了。世界上有了光明了,玫瑰和蒲公英,一同受了光的照耀,反映到世人眼里;然而他们所贡献的颜色,是迥然不同的。慰悦感情的程度,也是有深浅的。因为玫瑰自有他特具的丰神,和草地上的蒲公英自是云泥悬隔呵。基督说:“我是世界的光。”又说:“你们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使徒约翰说,“那是真光,照亮凡生在世上的人。”世人也各有他特具的才能,发挥了出来,也是花卉般争妍斗艳,然而假如他的天才,不笼盖在基督的真光之下,然后再反映出来;结果只是枯寂,黯淡,不精神,无生意。也和走肉行尸没有分别。光是普照大千世界的,只在乎谁肯跟从他,谁愿做“光明之子。”蒲公英也愿意做玫瑰,然而他却不能就是玫瑰。─—何曾是“光明”有偏向呢?只是玫瑰自己有他特具的丰神,因此笼盖在光明底下的时候,他所贡献的,是别的花卉所不能贡献的。谁愿笼盖在真光之下?谁愿渗在基督的爱里?谁愿藉着光明的反映,发扬他特具的天才,贡献人类以伟大的效果?请铭刻这个方程在你的脑中,时时要推求这方程的答案,就是。我十基督=?一九二一、五、廿一。(以上四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一册)笑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一九二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