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我轻声道,伸手扶上了他的肩头:“胤祯,我觉得,现在这样我就很知足了。” 知足,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这片刻的安宁,得珍惜处且珍惜吧。因为接下来的路,将使人不忍去想。 康熙六十一年,距今,不过短短一年。 身后忽有一阵急促马蹄传来,行至两人身后十米处生生止住,只听得一人翻身下马窸窣小跑上前。 来人跑到胤祯马前跪下,双手高举一封书信,口中朗声道:“属下参见将军。京城有加急信件给将军,望将军见信后立即动身。”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胤祯微微倾身,将那封信抽了过来。跪着的士兵口庶了一声,便跑回马边翻身而上,驾马远去。 “怎么?”我见胤祯读完信后脸上笑意愈来愈浓,不禁好奇道。 “皇阿玛召我回京。”胤祯将信朝我扬了扬,而后稍稍仰头,一双星眸微微眯起,看着天空陷入沉思。那一刻,我觉得此时的他已经变成了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桀骜强大。 “你和我一起回去吧。”胤祯轻轻吐出这句话:“陪我走一段。你若是想离开,随时可以,我不拦你。好不好?” 好不好。这三个字看似是在征询我的看法,实则是挽留和恳求。 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缓慢而固执不停地催我回去,这种感觉似乎越临近康熙六十一年,就越是强烈。但是那个声音又是如此的模糊不清,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重重压在心头的窒息感。经过胤祯这番话,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盛,似乎下一刻就会把我全部湮没。踟蹰再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俺回来给各位补分啦!伸懒腰~暗度陈仓入畅春 京城已经进入全城戒严的状态,各个城哨上的守卫已经暗暗地换过了一批。手中那张反复看过不下数百遍的纸条已经被汗水浸透,缩成小小的一团绻在手心。 “皇阿玛已经知道你在我军中,他准你从现在开始可以无限制的随时入京。”德胜门外不远处,胤祯勒马而停,手上还拿着刚刚得到的圣谕:“你真的不随我一起进去?” 我看了看一旁带着甄儿共乘的德歆,摇了摇头道:“不我进去了。如果看到了皇上,请带我请安,祝他老人家平安如意。” 胤祯似乎还想开口劝我几句,但看了看城门下夹道迎接的王公大臣和身后群情激昂的士兵,终于还是止住了话头,只是点点头,简短的说了句:“好,等我回来。”便驱马又复前行。 我和德歆站在一侧,看着长龙般的队伍在面前流水一般的缓缓前行。城门下,依稀可见一字排开的礼花队和乐队,更前面一些,则是身穿补服的诸王大臣。只那么一出神,便听得礼花齐响,喜乐齐奏。像是为了配合眼前这一场景似的,士兵们纷纷右手握拳,高举呼喝。一时气贯长虹,如雷如瀑。 而十四,则一马当先,身体挺得笔直,凛凛然威严不可侵犯。 胤祯再离京时已是来年三月。我已经和德歆在京郊买下了一栋别院,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怎样,我这儿的茶可不比你王府里的差吧?”我笑着再给胤祯满上茶。院中的紫藤萝今年开的特别早,现在已经星星点点缀满了支架,风送暗香,别有妖娆。 “沈大老板这里的东西,自然是一等一的精品。”胤祯嘴角微微弯起,眼里带着笑意:“看你的日子过得这么舒服,想必这次是不会随我一起走了的?” “恩。”我用指头沾了点茶水,百无聊赖地在石桌上圈圈叉叉地划着,一边道:“走了十年,也玩得有些乏了。想先在这里歇歇,什么时候厌了便走。” 十年来,也算是走遍了大半个江山。但是当我一回到这里,就认命的发现那种一直求而不得的归属感,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够感觉得到。 就像是风筝,一心想要飞得更高更远,一回头,发现自己还握在那个掌心,便会觉得没来由的安心。 “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启程了。”胤祯喝完了手中的这杯茶,起身慢悠悠道。 我心头忽然一阵慌乱:这次一别,再见的时候或许要等到康老爷子驾崩之后。那个时候,在这汹涌的海面上仅存的一丝宁静也将被打破,就算我已经预知了历史,却反倒不如他们能够从容面对。 “皇阿玛已经将弘历这孩子接入宫中亲自抚养。他说你若是想进宫,只要到帽儿胡同里找纸上写着的这个人,他便可以带你进去。”说话间一张纸条已轻轻放在了我的掌心。 “未名,皇阿玛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大退让了。你知道吗,当他看到我只身来到乾清宫的时候,眼神里有多失望。他不可能亲口对你道歉,他现在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全凭你自己了。”胤祯一脚跨出了院门,忽又回头对我说道。 “我知道了。”我向他勉力一笑:“一路顺风。” 胤祯摇摇头,看了我一眼终究走了。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栋斑驳的建筑物,大门上朱红的漆已经脱落的差不多了,屋檐上乱糟糟地摊了一堆杂草,只有门把光滑洁净,显示出这里有人居住的唯一线索。 第三天。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康老爷子还有四天,便要离开人世。从此,世上再无康熙大帝。 心里不是没有怨恨,这种怨恨牵扯到了紫禁城中太多太多的人,以至于我在外出的十年中,每每想到,仍旧无法释怀。伤害太深,纵然伤口已经愈合,但是偶尔一撩起袖子,触目惊心的伤痕依然鲜活如昨。 可是,死生亦大矣。不管怎么说,康熙于我,并不算恩断义绝。我站在门前,不断地说服自己:我去看一眼就回来,绝不多留。纵使这样,还是没有勇气去叩开面前的大门。 “吱呀”一声,门忽然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忽然正和我撞了个满怀。 “你是谁啊?怎么大白天的站在门口吓人?”那老头儿似乎对我的做法很不满意,眉头大皱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我。 得,这下是赶鸭子上架了。我退后一步,半跪着行了个礼,口道:“在下沈未名,是来求前辈带我进宫的。” “你就是沈未名?我等你很久了。”那老头儿一听我的名字,忽然面露红光,眼睛一亮:“快随我进来换身衣服,我这就带你进去。” 好不容易搞定了层层裹裹的束胸,依言换上了一身宫中常见的太监服。老头儿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副人皮面具还有假的头套,给我仔细地装扮好,待他弄好,揽镜一看不禁直咂舌:这模样,已经没有了一点我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扔在人群里就找不出来普通小太监。 此等绝活怎能放过,我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求得老头儿手把手的带着我学了一遍。虽未能全得其精髓,但是应付宫中的耳目应该是绰绰有余了,这才随那老头左拐右绕,进了他院里的一处偏房。 房间不大,里面的陈设用简陋二字来形容也是丝毫不为过。老头径自走向一面依墙而立的书橱,我还以为密道就在书橱之后,没想到他只是在书橱第三层左边半抽出了一本厚厚的书,又复放回。如此往复三遍,房中的一张书案下面的石板忽然悄无声息地挪开了。 不顾我惊讶的眼神,老头儿一路默默地走在前面。走了不知多久,正当我想开口停下歇歇时,忽然头顶有一道强光射来。 “这里是……”我有些吃不消这突如其来的光线,一手挡在眼睛前一边问道。 “我们在畅春园的后园枯井内。皇上现在在这里养病,我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老头儿却对光线适应的很快,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头顶的天空。 “枯井?!”半天我才结结巴巴的问道:“那……我们怎么上去?”这老头儿虽然身子骨似乎还是挺结实的,但是总不会像武侠小说中那样违反牛顿第三定律把我用轻功带上去吧? “放心,既然我造了它,自然会考虑到这一点的。”老头有些不屑又有些自得地瞥了我一眼,手指轻轻环扣着井中的石块。忽然听得一声中空之音,立即在那块石块上长敲了三声,短敲了二声。 那一列石块忽然一块隔着一块齐齐退了进去,一个天然的竖梯便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正酝酿着把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头儿狠狠夸上天一番,却听得他说:“皇上的住所离这里不远。从这里上去后直走到正对的房中,里面的书案上有一排笔架。依从左到右的顺序将第三支笔和第四支笔的位置互换,从那里的密道进去便可直接到皇上的所在。” “不过这段路上要是运气不好遇见了什么人,那就只能怪你自己时运不济了。”老头儿面上不但没有一丝担忧的神情,反而很是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满脸黑线,匆匆谢过老头,便一撩袍子爬了上去。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这里是畅春园极为偏僻的一角,就是连守卫也不见一个。敢情那老头儿是故意这么一说,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正想着,脚下步子便不由得一滞,一个不注意便撞上一个结实的东西。 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满脸怒气的面孔:“你这奴才走路都不长眼睛吗?没看到爷吗?”这张脸呈倒三角状,一双下三白眼,一把络腮胡,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善类。 我口中连连诺诺,赶紧装死下跪请安。心道怎么这么背运,就这么个破地方,也能让我得罪一个“大官”。 好在那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只是不耐烦的一挥袖子让我起来便匆匆走远了。有了方才的教训,我再三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推开了老头所说的那间房子的门。 依怪老头儿所说,在我调换了笔的顺序后,一扇门果真在里房徐徐打开。从门边上的架子里取了火折子,一路边走边点燃了里面墙上架着的火把,一个人慢慢向里摸索着。 开始跟着怪老头儿走得急,并没有主意暗道的结构,现在自己一个人走着,脚下又有些拖拖拉拉,便打量清楚了这个密道。 密道大约两米高,两米宽,可并肩而行两人而不觉拥挤。道壁全为花岗岩打造,严丝合缝。按理来说密道多为弯曲扭转,但这里却给人以一种一直直行的错觉。 面前竖着一道石壁,想必这就是通向康老爷子房中的门了。房里人们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应该是御医正在对康熙说注意的事项。 我命由天不由我 又等了半晌,房中才安静了下来。正当我仔细研究面前的一堵石壁寻找出去的方法时,忽然听得耳边一声炸响:“谁?” 我屏住呼吸,心下奇怪并没有听见屋外有脚步声响动,又听得康老爷子补充了一句:“密道中的是谁?” 不由得大吃一惊,虽说康老爷子是练家子,身上功夫也不弱。但是我在这边除了呼吸声并没有发出别的响动,这要说隔墙听音,未免也太玄乎了一些。 转念一想又不禁释然,既然刚才那怪老头是康老爷子的人,那这条通往自己住所的密道定然有什么监控的方式,使得康老爷子那边知道随时有人进来。照这样看来,恐怕这面石壁也只有在康老爷子那边的控制下才能打开了。 心下了然,便干脆大大方方地说道:“民女沈未名,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屋内忽然听见一声杯碗落地的沉闷的响声,而后室门一下子被人推开,有侍卫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叫道:“皇上!” “朕没事,你们先下去吧。”康老爷子的口气依旧是淡淡的,只是言语中多了几分苍老和疲惫。 “是。”那侍卫恭声道,门“吱呀”一声又复关上了。 “出来吧。”康老爷子轻声似叹非叹了一声,紧接着耳边便传来器械吱呀接合分离的声音,面前的石壁便在这咿咿呀呀声中慢慢向两边分开。 石壁向两边退开,便露出一段长一米左右的甬道。甬道两中空的无门衣橱,上面左右各挂了两套太监服,两套侍卫服。 无怪乎刚才室内的对话能够听得清楚,原来是因为这石壁中空所致。 甬道底,便是康熙的卧房了。红纹云秀羊毛毯,沉香带座凤凰山,架上一溜排开翡翠如意座,带顶龙泉炉,珊瑚镀金座等古玩物什,一对灯烛在琉璃灯罩中摇摇晃晃地在地上曳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很久没有见过皇宫中的珍贵玩意儿,再一乍见,竟觉得晃眼十分,生出了一种陌生和萧索的意味。 我快步走出甬道,转头看见康熙正试着从床上坐起。他的面色很不好看,用枯槁来形容亦不为过。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脸上血色全无,连最爱护的山羊胡子也失了光泽。 他的身体也瘦得厉害,脸上的沟壑又加深了几分,只有一双鹰目依然熠熠,昭示着他凛然高贵的身份。 康老爷子两肘撑在床上,似乎尽力想要坐起来,但反复几次都没能成功。 我心里一酸,往日见惯的都是他万人之上威严凌厉的模样,哪里看到过面前这副力不从心虚弱无助的样子。 不知道是为了替他掩饰还是为了替自己掩饰,我忙上前几步,搀着康熙坐起来,又拿过一个靠垫小心放在他的腰下,这才退后一步,恭恭敬敬跪下叩首道:“未名叩见皇上,未名私自进京,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康熙的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听到后半句,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了下去,轻轻抬手,示意我起身。 “坐吧。”康老爷子抬起下巴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描金团凳让我坐下,双眼便在我脸上不住地打量。 我这才想起此时还带着人面面具和发套,便侧过身子卸下面具物什,还回了本来面目,只留一个头套盖在头上。 “想不到你这一走便是十年。朕也老了。”康熙笑着叹了句,目光在我的脸上缓慢地移动,像是在捕捉我的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皇上。”我鼻子酸酸的,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谁也没有想到再见之时,便是诀别之前,只有垂首看着自己的指尖。 “在你离开的时候,朕总是会想,如果当初你一直留在德妃那儿,现在会不会快乐许多。如果不是那天朕恰巧遇见了你,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牵扯进这诸多的是非之中。”康熙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像是积攒了很多力气一样慢慢说完了这句话。 我知道他现在的体力难以支撑他进行这么长的对话,便也不再互打哑谜,干脆尽可能的说得明白:“不,皇上,未名知道皇上也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更何况,若是没有皇上,未名只怕此刻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和皇上说话了。” 生活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上面的牵绊太多,每一根线都握在不同的人的手中,只是每个人微微动一动手,便与既定的轨道南辕北辙。 当初在德妃处当值的时候,生活确实一帆风顺惬意无比。那个时候最大的烦恼或许就是应付那几个乳臭未干的皇子阿哥们了吧。 可是现在,生存才是第一原则。能够在这一场血雨腥风中存活,才是所有人心底最渴求的吧。 说起来到还要感谢这外放的十年,毕竟我可以没心没肺的置身事外,将头深深地埋进沙子。但是一旦面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每个人的位置在这十年中暗换参商,这种沧海桑田的改变使人无力去细想每一丝变化的痕迹。 我是,康熙如是,胤祯如是,胤禩胤禟如是,而胤禛,也应当是。 棋子落定,满盘萧索。还有三天,便是曲终人散之时。 “那日的孑离,本来就是无毒的。”康熙靠在靠垫上看着我,淡声道:“这样你又是否恨朕欺骗了你十年,使你十年来甚至不敢接近京城?” “在皇上给我第一颗解药的时候,未名就已经知道了。”我淡淡一笑,仿佛说的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般。 “你……”康老爷子目光闪烁不定,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我接口说明:“未名虽不擅岐黄,但也略知一二。自古解药无非是以毒攻毒或是以有解毒性能的药材入药,可是从未听闻有将人参鹿茸之类也作为药材之说。” 听我这么一说,康熙自嘲一笑:“看来那些个奴才做事,真是靠不住,居然连这么点事儿也做不圆乎。” 我看康熙这样,心情不由得放松了些,似乎我和他又回到了当年我在乾清宫当值的日子那般。这种感觉很微妙,亦远亦近,是一种令人舒服的距离。 “皇上,未名明白皇上日夜操劳,未名身为一介女子,不能为皇上分忧。但是做到不给皇上添乱,相信还是可以的。”我顿了顿,补充道:“何况皇上这么做,也是未名好。”说到这里,声音已然低了下去。 “每次看你说话的时候,朕都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康熙忽然没来由的冒了一句出来。 “孝诚仁皇后?”谁叫我和他亡妻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呢,不像才奇怪呢。 “不,是孝献皇后。” 孝献?孝献皇后不就是董鄂妃么?康熙老爹生前爱的死去活来的那个女人。 临走时顺治老皇帝的那番话在耳边忽然回响。 ——“你果然很像她。” ——“鄂儿,到今天,我才放下啊。” 原来他说的是……这么说来,难道董鄂也是一个时间穿越者?我觉得有点目眩,这个世界已经不能够仅仅用诡异二字来形容了。 我还想继续追问,康熙的脸色却告诉我他必须休息。这样的对话对他目前的身体来讲已经快到极限了。 “皇上,您先休息吧,未名会在这儿陪着您的。”我上前扶着康熙躺下,为他掖了掖被角。 “好。”康熙点点头,疲倦的闭上眼睛。 这位老人已近油枯,半生叱咤不过一抔黄土。尸骨未寒,兄弟相争,就算坐拥千里疆域,也难掩这份痛楚吧。 在过去的十年里,无一日不觉得度日如年,整日所想便是如何打发时间。而这三天,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祈求时间可以过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 看着身边亲近的人一点一点迈向不自知的预定的死亡,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三天里,我看着隆科多(原来就是我在园里撞到的那个络腮胡)每日准时进来代替胤禛向康老爷子请安,看着畅春园中的侍卫每隔几个时辰便踏着整齐的步伐进行换岗,看着康老爷子喝下一碗又一碗药水。 似乎所有人都对我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人自动的视而不见,我不知道这是康老爷子的安排还是因为每个人都箭在弦上,太过紧张反而没有注意到我。 而我,也真的像是一个透明人一般。 无能为力,我什么都无能为力。 对所有事情通彻的知晓和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的事实令我无比痛恨自己,我害怕康熙的辞世,更害怕接踵而来的自相残杀。 十四远在西宁,胤禩胤禟已经淡出舞台,我心里清楚,现下的畅春园已经全部在隆科多的掌握之下。而隆科多,之前曾投于胤禩党下,现在又与胤禛交好。而康老爷子膏肓已深,怕是也不可能像之前一样对现下的一切洞若观火。 云波诡谲。用着四个字来形容再为不过。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大帝在这个世上弥留的最后一天,在一片昏黄摇曳的烛影中到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 康老爷子今日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一早醒来便拉着我陪他说话。 “未名,朕已经将弘历带入宫中亲自抚养了。弘历那孩子还真是讨人喜欢,聪明机灵,像足了你十分。” “等朕身体好些,便摆驾回宫。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看看他了。” “弘历这孩子学什么都快,性子也喜人,不像胤禛,胤禛小时候总是被师傅骂,不过他倒是特别勤奋,也算补拙了。”康熙提到自己的孙子儿子们,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个做父亲应有的慈爱。 只是这份慈爱,也只能在我这一个不相关的人面前流露。他的孩子们,他的臣子们,是永远也没有办法看见的。 “在这些儿子,就属胤礽、胤禟和胤祥最为聪明,一教就会。不过礽儿被我从小惯坏了,吃不得苦。胤禟最会在背后下苦功夫,听宜妃说,这小子总是会准备功课到后半夜,然后第二天博得个满堂彩。还有祥儿,文武双全,为人也义气。除了胤礽,朕最喜欢的儿子就是他了。” 多数时候,都是康老爷子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着。讲累了,便倚着床头小憩一会,醒了后继续说着。 他似乎想把这么多年对每一个儿子歉疚的父爱弥补回来,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只有对我絮絮叨叨的从一件件小事说起。 他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我听着却觉得心里全是血泪。 “禛儿这孩子从小就认死理。认定了一件事,就不撞南墙不回头。还记得在他小时候,朕一天给他说了个囊萤映雪的故事。结果他半夜就跑到御花园捉萤火虫,用半透明的布包着读书。第二天红着一双眼睛告诉我那个典故是骗人的。”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噗嗤”一乐,这种事情,倒也只有他这么固执的人才做的出来。 “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说话,可能是因为一直由孝懿仁皇后抚养的原因,和德妃的关系不甚亲密。自佟佳氏去后,性格便有些阴晴不定。不过自朕训斥之后,愈见沉稳,也是最让朕省心的。” 康熙看着我,笑道:“很多时候他只会去做一件事情,而不会去多做解释。有一年出塞的时候,胤禩白天和胤祥打了赌,一个人晚上跑到山里去捕狼。那时候他们都还小,朕也以为是小儿戏言,没想到胤禩竟然当真了。还好胤禛当时去找胤祥,知道此事后立即驾马入了山林去找胤禩。后来我们就看着他满身是血的抱着胤禩出来了,一看见我们就昏倒在地。那次胤禩身上只有几个小伤口,他的背上却被狼划得伤痕累累,想必是护住了胤禩,背部向外。只是事后他一个字儿也没说,当时的情况都是胤禩告诉我们的。那一年,他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康老爷子讲起这件事来不过轻描淡写的模样,但我听得却五味杂陈。 “那后来呢?”我呆呆地问了一句。 “后来?没有后来了。”康熙又是一叹,而后是一串剧烈的咳嗽,竟然开始咯血。 我心里一慌,赶忙开门命守门侍卫传太医,又匆匆回位照顾康老爷子。 等太医来的时候,康老爷子已经因为过度的疲劳而昏睡了过去。房里我、隆科多和太医垂首站在康熙蹋前。我和隆科多只看了太医脸色一眼,房中气氛便沉重了下来。 “李大人,皇上的病……”隆科多半晌才挤出这一句。 “大人,还是召集诸位皇子候在门外吧。只怕……就在朝夕之间了。”李姓御医摇了摇头,神情像极了电视剧里手术失败后的外科医生——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 “我明白了。”隆科多的表情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肃穆。两只眼睛如同最训练有素的狼一般犀利明亮,似乎在最黑暗的夜晚熠熠发光。 这个男人,看来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的贪婪。 两人走后,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康老爷子才悠悠醒了过来。 “未名?传隆科多进来。”康老爷子招呼我过去,吩咐道。 “是。”心情复杂的打开门,将康熙的话传了下去。 没过片刻,隆科多便阔步走了进来,利索的请安起身。 康老爷子只是简单地交待他召集诸位皇子,此外并未多言。 看着隆科多关上门,脚步远去后,康熙才对我笑道:“未名,坐过来,让朕好好和你说会儿话。” “是。”我顺从地走了过去,坐回了原位。 “这十年来想必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朕。今天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朕一定如实告诉你。”康熙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认命,几分坦然。 我突然想起胤祥。既然康老爷子说他是胤礽之后最喜欢的皇子,为何又忍心将他羁押于住所十多年。很多事情,今天一过,或许再也没有知道真相的机会了。 “皇上,为什么您当初要把十三阿哥圈禁?这件事情虽因二阿哥而起,但个中缘由应该与此事无关吧。”我鼓足勇气,问出了一直思考的这个问题。 “你在这宫中也呆过不短的时日,以你的聪明,不会不明白这宫里,不怕你没有才干,只怕太锋芒毕露这个道理吧。”康熙摇摇头,无奈道。 “胤祥和老十四不一样,胤祯这孩子虽然性子也豪爽,但懂得怎样去保护自己,怎样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胤祥,他反而是因为太顾及别人,所以才更容易伤了自己。”知子莫若父,还以为他是当局者迷。却没想到康老爷子原来对自己的每一个儿子都了若指掌。 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而是太爱,才不得不做一个坏父亲。 “朕把他圈禁,一是希望他能够在这十年里变得更加沉稳些。他聪明又有才能,文武双全,会成为我大清国最优秀的臣子。若是能沉静处事,则不可限量。但朕更希望的是,他可以在朕百年之后,安享太平。他个性太过显露,不知收敛。将来不管是谁登基,以他之前的性子,恐怕都难以相处。朕在的时候,他年纪尚小,不足以独当一面。朕不想让他的光芒被他的哥哥们掩盖,朕希望在朕的百年之后,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为朕最引以为骄傲的儿子之一。” 一番话娓娓说来,我已泣不成声。都说康熙不是个好父亲,将大清国处理得井井有条却对萧墙之祸无能为力。可惜这其中的良苦用心,我没有懂,更可惜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儿子们,太关注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也没有时间用来细想自己父亲的好意。 一直以来,不孝的都是我们啊。 “这些话朕以前从未提起过,只是看见你,忽然就想跟你说说了。”康熙淡淡笑道,脸上并没有失望或沮丧,反而是我从未见过的会心的微笑。 “对了,还有胤禩。朕的老八从小心气就高,朕知道他从小因为自己额娘的身份不高而吃尽了苦头。现在他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这一步确实不容易。”康熙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次的死鹰,朕知道不是朕的老八做的。朕的这些个儿子们虽然心眼儿多,但朕明白,弑父夺位这种天地不容的事情,他们都干不出来。只是老八对他额娘去世一事的怨气太重,表面看似大度,内心实则气量狭小。很多人说老四为人刻薄,但他却是为人奸损。听不进逆耳忠言,行的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路子,并不适合做我大清的君主。” 果真,当初我就觉得这么明显的栽赃,康熙怎么会看不出来。原来不过是个借口,乘机将胤禩一党三振出局。 “那十四阿哥呢?”不知不觉,我们的话题竟然转移到了传位之事上,待我问出这句话,才觉失言。 康老爷子却不以为意。或许是为满足我的好奇心,又或许是自己郁积多年,不吐不快,休息了一会又接着道:“胤祯从小被德妃惯着,性子和老十三像得很,但又学了他四哥的隐忍。毕竟年纪不算大,此时放他去西宁,也是想让他长长见识,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将军王,不废他多年的勤学武艺兵法。这孩子自小骄纵,连朕和他额娘的话都是只听一半。但朕已经关了三个孩子,不能再让他和老十三一样。再去引导他,怕是朕也没有时间了。朕只能企盼朕的老十四可以明白,做一个横刀立马,叱咤南北的大将军王,护我大清万世太平。” 说到这里,康老爷子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了。他身体靠在床头,疲倦地闭上眼睛休息。 窗外忽然旋起一阵大风,天色立马暗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的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打在琉璃瓦上,打在朱漆窗骨,打在门外换岗侍卫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里。 雨下的越来越大,好似盆倾瓢泼一般。不少雨点随风打入了房中,我起身去关窗,扶在窗棂上的手却僵硬了起来。 畅春园在大雨飞泻之下已经笼在一团团水汽之中。但是透过重重的水晶帘帐,那几个朦胧的身影还是立马就分辨了出来。 风雨飘摇玉龙倾 瘦瘦高高的个子走在最前面的应该是胤祉,他的身后紧跟着其他几个面生的皇子。胤禩走在靠后的位置,身后左边的是老十,右边的是胤禟。隔着重重的雨雾,看不真切他们的面容,只觉得胤禩和胤禟都消瘦了许多,老十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变化。 一行人向这边走来,我正愣着看他们慢慢前行,忘记了动作。一阵风吹过,丝丝雨点迎面扑来,才使我清醒了过来。搭在窗上的手却迟迟不肯将窗合上,似乎心底正在期盼某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一个颀长的人影从院子的石拱门跨了进来。雨点不断落在随着他因大步而翻飞的衣袂上。皂靴踩在积水上向周围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即使隔着哗哗的雨声,似乎也可以听到那样熟悉的脚步声。一抬脚,一落足,似乎都踏在心跳的拍子上。 他向我这边远远投来一瞥,我心跳漏了一拍,像是要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一般,赶紧“啪嗒”一声用力关上了窗户。 “他们来了?”康熙微微倾身,神色中多了一份期待。 “恩。”我点头:“年长的阿哥们能来的都到了。”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康熙涩涩一笑,又咳嗽了几声。我连忙上前为他顺气,过了好一会儿,康老爷子才接着说:“你觉得朕应该把这皇位交到谁的手中?” “皇上,未名不敢。”我慌忙跪下,大气也不敢出。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通常皇上问了这句话之后,被问的人不想死也得死了。 虽然我料定康老爷子不会对我怎么样,但是万一因为我的什么举动而改变了历史,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朕就是这么随口一问,你起来吧。”康熙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安慰道。 “当日先帝送与你的那枚碧玉扳指,你可还依约带在身上?”原来康老爷子也知道他老爸的事情,那么几次上五台山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未名不敢忘记。”我从身上掏出那枚扳指,将它捧在手心送到康老爷子面前。 “在五台山的时候,你见过了那个五行阵法?”康熙并不接过扳指,只是看了看,便将我的手轻轻推开。 “是的。”我老老实实回答。 “你知道那个阵法的名字叫什么吗?”康熙微眯双眼,似笑非笑。 “不知道。” “逆天。”逆天? 康熙看了一脸迷惑的我,又用一个完整的句子说了一遍:“对,那个阵法的名字就叫逆天。据说可以把濒死之人的灵魂传送到另外一个时空去。” 这下轮到我彻彻底底的傻了。就算中国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深不可测,但是这样未免也太过玄乎了。 “这只是一个传说。朕和先帝并未亲眼所见。”康熙叹道:“这枚扳指就是董鄂氏赠与皇阿玛的。而这个阵法,也是董鄂氏求皇阿玛在位时网布天下能人才拼凑起来的。至于她因何得缘,就连皇阿玛也不知道。当年董鄂氏病危之时,阵法已经成型,但不知道为何她却一直不愿意入阵,先帝也无可奈何。当年赫舍里皇后病重之时,朕也曾想过用此方法,但无奈缺少这枚扳指作为阵眼,只能眼睁睁看她离朕而去。”康熙说到这里,不禁眼圈渐红,唏嘘不已。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或许凭借颜淮给我的那本图谱和手上的这枚扳指,我可以再次回到属于我的那个时代去?机缘巧会,果真是妙不可言。 康熙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路:“朕知道你和孝献皇后还有赫舍里氏是一样的,你们是从清代之后的朝代而来。朕不知道你是否还想回去,但是,朕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决定权在你的手上。” 他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虽然身体的虚弱是他的话断断续续,但是那双眼睛依然有令我敬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