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听到有人笑。笑声很熟悉,他站下,一回头,也微笑了——逄敦煌长袍马褂,戴着狐皮帽子,本来正在灯棚里招呼往来的客人呢。这会儿看到陶骧夫妇,筒着手晃晃悠悠地过来,笑嘻嘻地问道:“今儿出来逛逛?”静漪看到逄敦煌,立即想到这是逄家的灯棚。于是她指着面前这盏美人灯,说:“这个好看。”逄敦煌看着她比先前圆了一圈的脸上,架着圆圆的镜片,顿觉好笑,便看向陶骧,笑嘻嘻地说:“陶司令,太太说这个灯好看。”陶骧嗯了一声,点点头。“说好看还不快掏钱么?”逄敦煌伸手。陶骧一转脸,说:“小马,给太太拿上灯,咱们走。”马行健立即过来把美人灯取了下来,逄敦煌作势拦着他还要收钱。“逄敦煌你真是小气。”从棚内走出来一个红衣女子,也笑嘻嘻的。走近了,叫一声陶司令、陶太太。正是任秀芳,身旁跟着的是她的丈夫赵仕民。“我们是小本经营啊,军爷!”逄敦煌说。“小气鬼,喝凉水。”静漪轻声道。这下连陶骧都绷不住笑起来,逄敦煌他们几个更是笑作一处。灯棚里灯多人也多,难免挤挤挨挨的。逄敦煌让他们里面坐一会儿,陶骧看看静漪。静漪轻声说:“我们别处逛逛也就回了,不耽误你们的。”“年年设灯棚,图的不就是一个人多热闹嘛,哪儿说得上什么耽误不耽误。”逄敦煌笑着说。他倒也不强留他们。陶骧见陶驷他们带着孩子们挑了许多花灯,要小马一并给钱。逄敦煌笑着真要收钱,被逄老爷子兜头给了一下子。逄老爷子送陶骧他们出来时,让人取来一对莲花灯和一盏五子登科,笑道:“还想着那年陶司令和太太光临过小号的事。一晃有几年没来了,照旧送盏灯给司令和太太赏玩,讨个好意头。”“多谢逄老爷子。”陶骧微笑,亲手接了灯。逄敦煌笑着抱怨父亲说这么送下去可是赔钱了,忙赶着陶骧他们走。外头寒冷,只站了这一会儿,静漪便觉得脸都木了。陶骧让大龙去跟陶驷说一声,自己带着静漪往车边走去。逄敦煌看他们走远,搓搓手,捂在脸上,一转身看到任秀芳夫妇俩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瞪老大的眼,还没开口,任秀芳就说:“你那结拜妹子和段大哥这会子喝的都不知天高地厚了,还不上去看看?”逄敦煌听了,跺跺脚,说:“这些人……”急急忙忙地钻进灯棚,从后面出去便奔了店里楼上去了……陶骧和静漪上了车,马上让张伯开车回家。静漪看着面前放着的花灯,轻声说:“老爷子记性真好,那年咱们不过游戏,带走了什么灯,他竟还记得。”陶骧也看了。他点点头,没言声。他想或许不是逄老爷子记性好,而是逄敦煌记性好……不过一刻钟,车子便开过青玉桥进了巷子。距离大门口很远,便看到卫兵做手势。陶骧让张伯在大门口停下车,从门内立即跑下来两个人,是史全和岑高英。陶骧眉头一皱,吩咐张伯送静漪回琅园,自己下了车。“七少,出事了。”岑高英道。陶骧等张伯的车开走,才抬脚上阶,从容地问道:“什么事?”“南京方面过来的消息,程长官遇刺。”岑高英低声道。陶骧脚步都没停,立即说:“立即找二少回来。”他快步穿过庭院,往陶盛川书房走去。路上问史全陶骏来了没有。史全说大少已经休息了,老帅的意思是情况不明,就不用大少到了。他点头,等到了书房门外,早有人通报里面,他直接就进了门。“父亲。”陶骧进门先把军帽摘了。外头还飘着零星小雪,帽子上落了雪,进门便化成了水珠。陶盛川正在屋内坐着,见他回来,倒先问了句出门逛的可好?陶骧见父亲气定神闲的,答道:“还好。情况怎么样了,父亲?”陶盛川说:“今天下午的事。他们是从别墅返回七星桥的路上被袭击的。眼下消息被全面封锁,程之忱生死不明。”“我马上召集紧急会议,部署进入战备状态。”陶骧说。陶盛川点头,道:“此事十分蹊跷,不能不格外当心。”陶骧看了父亲。陶盛川说:“刺客身上有白系的装备。”陶骧眉头紧皱,沉吟片刻,道:“白家没这么着急,也不会不通声气。这是嫁祸于人。”“果真如此,更要提防。”陶盛川道。陶骧点头。“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不能轻举妄动。”陶盛川说着,见陶骧沉吟,“静漪那里也缓一缓再说。”“是,父亲。我也是这么想的。”陶骧点头。“老爷,七少爷,二少爷回来了。”门外家仆禀报。陶骧一回身,果然看到陶驷已经来到了书房门口……已是深夜,陶骧从司令部回到家中,发现楼上的房间都还亮着灯。院子里有应节的花灯彩带,进了门在客厅显眼处挂着晚上从灯市上拿回来的逄家那精巧别致的灯,罩在电灯上,很是好看。他想起刚刚因为是紧急召集的会议,逄敦煌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狐皮帽子头一个走进会议室,赶的满头大汗。其他人来之前,他们俩和陶驷谈了一会儿。逄敦煌对形势的判断与他不谋而合。程之忱遇刺事件扑朔迷离,但事情往下的发展,恐怕会趁机掀起一场混战。大战在即,不能不有所准备。会后逄敦煌二话不说,立即返回栖云大营了。陶驷叹了句这等天兵天将是打哪儿起就被招安了的呢?招安还罢了,最难能可贵的是共事越久,愈加互信互谅,肝胆相照……张妈给陶骧开了门,说少奶奶还没休息呢。陶骧停了一会儿才上楼去,却看到静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眉拧了拧。月儿被他的样子吓到,忙说是少奶奶硬是不肯上床去睡的,她也没有办法。陶骧看她这样难免生气,过去弯身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臂去将她抱了起来。这一抱将她惊动,却没有立即就醒,往他怀里缩了缩,照旧睡着——看样子是累的很了,也的确是有点担心的。不知道她是猜到有事发生,还是就只担心他……他这样抱着她,觉得她的确像是比从前重了些的。等到他将静漪放到床上,静漪缩进被子里,找了个很合适的姿势躺好了。他仍守在她身旁,看了她。静漪睁开眼,看到陶骧在床边。陶骧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低声道:“睡吧,什么事都没有。”她也真是困了,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一定是没有什么事的了……··静漪隔了好几日才听到三哥程之忱遇刺的消息。好在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的同时,也得知他只受了轻伤。本地电台的广播放送了程之忱日前在公众面前露面时讲话的录音。那声音铿锵有力。虽说电波里的声音变的和她印象中三哥的声音大不一样,也能十分地肯定他的确已经安然无恙。她明白过来那天晚上陶骧是特意回来看看她的,又为什么这几日他忽然忙的不见踪影。她都不难知道此事的敏感性。程之忱此时地位尚且不够稳固,想趁此机会将他掀翻的大有人在……遇刺一事,各种传闻铺天盖地。明面上程之忱的对手就有不少。包括陶系在内都有嫌疑。现场抓获的行凶者因携带了白家的装备指向性太过明显,看起来则更像是欲盖弥彰。尽管程之忱一再试图将事态压制在可控范围之内,对白系及其同盟的陶系与段系的指责甚嚣尘上。尤其在中央军与白系交界的桂北地带,双方剑拔弩张,眼见冲突一触即发。地处西北的陶系和北方的段系也已经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在这种情况下,陶骧反而放松下来了似的。他每日回来,不提外头的事,也并不阻拦其他人议论。静漪偶尔听他和陶驷聊天,只淡淡地一句“打不起来”便撂下了。陶驷笑着说那岂不是早前布置的那些都瞎耽误工夫么?他却笑笑说这倒也是未必。陶驷也笑,两人说起了别的,轻轻松松的。说话的工夫陶骧倒是发现了静漪也在听。不过他和陶驷的话并没有回避雅媚静漪。只是雅媚不在意,静漪不插言,只有兄弟俩当闲聊一般。静漪不知道陶骧的判断是根据什么做出的。但是她对他的判断极为赞同。她的三哥,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何况这等看起来是小事一桩,事实上一旦处理不当,场面就会令失去控制。三哥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她了解三哥。事态的发展果然印证了陶骧的判断。程之忱让人彻查此事,意欲严惩凶手。不久之后便将凶手正法,却对揪出谁是其幕后指使者只字不提。事情处理的果断迅速,事态渐渐平息。程之忱此举看起来意在为稳定时局息事宁人,获得了很多的赞誉。连之前反对他的一些人也认为他在此事上处置得当,面对复杂情势有大将之风。程之忱在权力交接期再一次涉险过关……然而各方曾经一度紧张起来的神经是没有那么容易彻底放松的。随着程之忱逐步推进他的改革计划,朝野内外的各派交锋仍不间断地进行着,国会、报纸、舆1论、民心……处处像没有硝烟的战场。与此同时程之忱也加紧了将军权收归中央的动作。随着东北局势的微妙变化,镇守关内的段奉孝压力日重。联合白系与陶系对程之忱形成包围之势,意图在保留军权的同时,迫使程之忱改变先前索幼安所奉行的国内政策,以举国之力支援东北,将日本人逐出东北。程之忱对此种建议置之不理,迅速调集中央军精锐部队,与三方对峙,从而拉开了旷日持久的谈判与纷争之序幕。程之忱首先同段奉孝接触。陶骧提醒段奉孝小心程之忱以谈判为由拖延时间。段奉孝却对程之忱保有希望。然而程之忱坐镇南京,派其嫡系精锐突袭段奉孝部。段奉孝果然措手不及,于短短数日之内便失去了对京津的控制,只得率残部败退关外,随后向中央军投降,正式交出军权。程之忱收编段系之后,稍事休整,目标转向白系与陶系。程之忱先将白系放在一边,意欲与陶系进行谈判。有了段奉孝的教训在前,陶骧自然防着程之忱再来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遂与白焕章互通声气,同进同退。程之忱也没有能一举拿下陶白联盟的能力。双方互相试探着,局势暂时陷入胶着状态。此时已是三月初,静漪正在家中待产。战争阴云笼罩之下,春暖花开的时节她也未能有轻松的心情。目前对峙的双方是程之忱的中央军和陶骧的西北军、白焕章的西南军,换个说法,局势稍有变化,就是她的三哥和丈夫将要厮杀。她唯一的希望是果真谈判能成功。从南京来的特使接连抵达兰州,一趟又一趟的往来南京与兰州之间,一趟又一趟地无功而返。身负游说任务的特使中甚至包括了孔远遒的父亲孔智孝这样与双方都有着极深渊源的人物,仍然没有能够使双方的分歧弥合。孔智孝以长辈身份面见陶骧时,充分表达了对陶骧主张的理解,同时也深劝陶骧放弃这种主张,易帜归顺、共谋大事。陶骧也向孔智孝直言不讳地说明了自己对程之忱政策的反对和担忧。他说:“孔伯父,陶骧身系西北军数以十万计将士身家性命,委实不能草率行事。如今东北有日本人行凶,英国人和德国人觊觎西北,从未停止过对新疆和**的垂涎之意。更不要提其他。若他程之忱仍一味以个人意志,一意孤行必得围剿白匪、铲除异己殆尽方抵御外侮,恕陶骧等不能苟同。”孔智孝劝说未果,只得启程返回。离开之前将受托带来的几封索雁临、赵无垢等人写给静漪的亲笔书信交给了陶骧。陶骧让人交予静漪。静漪阅后没有复信。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九)就在孔智孝乘坐的飞机从兰州起飞后不久,程之忱果断下达命令,对陶系和白系发起了攻势。诉诸报端的讨伐檄文措辞激烈,称陶骧部与白焕章部为逆贼,阻碍国家统一大业云云,不一而足。静漪终于亲耳听到广播里程之忱对陶骧等人的开战宣言。那一瞬间,她眼前似乎炮火纷飞……她手中握着身在南京的家人写来的亲笔信。除却问候,祈祷她平安生产,多表达对战事的担忧。其中只有索雁临,在信里请她规劝陶骧。静漪将信件仔细收好。她并不打算对陶骧提起信里的任何一个字。尤其是三嫂索雁临的。陶骧在几日后进来看到她时,她甚至可以平静地同他一起用晚餐。她知道自己作为陶骧的太太,还是程之忱的妹妹,左右战局的心思一点都不能有……这是两个意志都极其坚定的男人。他们认准了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轹。她对战事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她还没有那么不自量力。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是等着孩子降生……陶家人怎么忍耐,都不会对她心中完全没有芥蒂。她知道他们的容忍和宽让,也许只是因为她即将诞下的孩子姓陶酰。她亲耳听到他们的议论,有时并不避讳她。说起来也是事实,她还在陶骧手上,程之忱竟没有顾忌她这个妹妹的意思……她还是会受触动。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她从前无能为力,如今更是无能为力。临产的日子近了,静漪已经完全闭门不出。雅媚劝她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大姑奶奶说如果有谁敢当面给她没脸只管告诉她……她都答应着。她知道她们是用最大的善意来给她安慰。她眼看着春风起了,春风过了,桃花开了,梨花落了……这一年的春天,是在兵荒马乱中过去的。而她的孩子,原本该在暮春十分降生的,到了日子竟迟迟不肯出来。起初只有静漪紧张和着急,几天过去了,陶夫人也开始着急。但是医生诊断一切正常。陶老夫人到底见得多些,笑着安慰静漪,说着孩子在她这个做母亲的肚子里太舒坦了,想多住几日呢……静漪心想这可是个急性子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想避开外头的纷扰。除却一个月前收到的尔宜顺利诞下一子的消息,连日来并没有什么喜讯能够给人带来些喜悦。静漪至今仍不能相信尔宜比她还要早地做了母亲。对她来说尔宜似乎总是那个会捉弄她的少女……雅媚笑她其实和尔宜也差不了多少,仿佛比尔宜年长了一辈似的。静漪也笑。漫长而辛苦的怀胎十月,尔宜在往来信件里和她分享着喜悦和担忧。这一阵子自然是通信中断,却还是用这样的方式给了她很大的鼓励。静漪摸着自己的肚子说着话。她说宝贝,你的八姑给你生了个小哥哥……她说这话时,恰好陶骧回来。静漪没有发现陶骧,仍旧念念有词。他走近了,她才发觉——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了抱她。这个拥抱有点僵硬。她是意外,而他仿佛已经不习惯这么对她……她偷偷看他几眼,从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来。从战事爆发,他便有意不在她面前显露出任何迹象。他看上去总是成竹在胸,似乎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但是那天她觉得他有些异样……她难免要挂心些。总忍着不问,也忍的很苦。收音机已经被陶夫人下令收走,报纸也已经不送来了。她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第二天她就看出陶夫人脸上布满阴云,只在来到她面前时露出些笑容来。其他人也是如此。只不过陶老夫人和陶因泽她们更能沉得住气,不是她留心,是很难觉察的。秋薇每天进来探望她。她倒是知道外头的消息,只是不光被陶夫人命令禁止她和静漪多说,她自己也怕惊动了静漪,绝不肯多说一个字的。静漪原本就焦虑,这下更急躁起来。她的心思一重,便吃不下东西。又被陶夫人知道,少不得责怪她。倒是雅媚实在是看她这样反而更不好,斟酌着告诉她:“老七没事。你放心,他好的很。”静漪听了呆了一会儿,雅媚看她如此,心知自己这么说,倒是让静漪理解成程之忱那一方有难了,正要解释,静漪却问:“是不是白家?”雅媚既佩服静漪的心细,又叹息她的敏感。秋薇正给静漪捏着浮肿的腿,听了静漪的问话,手上也停了停。静漪顿时确定自己的判断。“白家怎么了?八妹没事吧?”静漪问道。“白家连续两场大战遭到重创。中央军已经兵临南宁。白家父子还在顽强抵抗。文谟在几日前受了重伤,眼下还不知情况如何……看样子,如果不能获得支援,恐怕承认战败的可能性非常大。不过,白家父子性情刚烈,未必会像段奉孝那样为保存实力投降。”雅媚低声说。“这更糟糕。”静漪也低声。段奉孝是三哥发小儿,白系长期在三哥视线之内,早在他从军之初便有交集。他对这两方都知之甚深……而且他的战术应用得当,尤其在对付白焕章时。因还要同时应付陶骧的西北军,他在战争爆发之初就采取了分而攻之的策略,欲将西北军隔离在外,先将白系拿下,之后全力对付将是孤军奋战的西北军。此时他先让与西北军积怨甚深的王大胡子冲锋在前,利用通往西南要塞的地理条件之优势,牵制了西北军的先锋部队,致使其难以对白系形成直接支持……眼下如果想帮白焕章起死回生,那么西北军必然要先冲破王大胡子的封锁,长驱直入,给中央军施加更大压力,迫使其提早将大部分兵力转移来与西北军作战……静漪仿佛能清楚地看到战局的变化,哪里是西北军,哪里是西南军,哪里是中央军……哪里是他们交火之处——交火之处必是狼烟四起,血肉横飞。她有点恶心。雅媚看她也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忙抓着她的手,让她镇定些。秋薇更是急的额上冒汗,也不敢说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静漪。哪知静漪攥着雅媚的手,轻声说:“二嫂,别怕,我只是……替我告诉母亲,然后叫助产士。”雅媚低头一看,反握着静漪的手道:“你镇定些。我这就让人去告诉。镇定些……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不敢说什么,生怕惊到你……谁知道你是这样的……”雅媚口中说着让静漪镇定些,其实她才紧张。她慌忙起身让人摇电1话给陶夫人,自己回来抓着静漪的手,尽力说着话分散静漪的注意力,她自己的手却发颤了。静漪反而要安慰她些。幸好秋薇也在,虽不说什么,有她在身边,静漪分外觉得心里安定。只是她虽然读了很多本书,也学过些知识,往下会怎么样心里是有数的,但是毕竟从未亲身体验过。骨缝一点点打开,阵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疼痛越来越严重……开始她还能在雅媚搀扶下活动,后来只能躺在床上等着。请到的助产士也赶来了,陶夫人和雅媚在房中陪着,陶老夫人她们因为怕里头人多让静漪不舒服,只能在外头等着。静漪疼的死去活来的。雅媚看静漪那么疼,还是要忍着不出声,就说她:“这个时候你还管什么风度和教养么,疼就喊吧。”静漪咬着牙忍。雅媚又是佩服又是心疼,着急也是跟着着急到极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静漪的骨缝开的还不够,力气却仿佛要耗尽了,靠在床头动都动不了。雅媚看看陶夫人,悄悄问道:“母亲,七弟回不来的话,要怎么办?”陶骧昨天出发去天水了。预计三天回来。走之前他特地问过大夫,静漪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孩子就是没动静。静漪和孩子情况都稳定,他又不能不走。临走嘱咐说有事马上打电报给他。“大男人家,赶回来也帮不上忙的。还是正事要紧。有大夫和助产士,不要慌。”陶夫人低声道。雅媚也低声道:“可是,母亲,还是让人去催一催吧……静漪这情况,我看也有些悬。”陶夫人摸出怀表来看看时辰。从静漪开始阵痛到现在,已经十个钟头过去了。大夫的语气也开始紧张。这么一想,她还是亲自出门去了。雅媚听到她们在外头商议,过去拉了静漪的手。静漪正经历又一次的阵痛,脸色煞白而大汗淋漓。“老七很快回来的。母亲让人打电报去催了。”雅媚说。静漪看了她,点点头。又摇头,说:“我行的。”她说着,心里还是乱作一团。雅媚低了头,靠在静漪肩膀上,好一会儿才说:“你可千万要坚持住。”静漪也想安慰她几句,怎奈力气实在不足。趁着阵痛间隙,她靠在床头休憩片刻。听到响声,原来是陶老夫人进来了。“奶奶。”静漪要坐直了,陶老夫人忙过来按着她不让她动。“吃一点东西,好有力气。”陶老夫人是让雅媚也出去吃饭。她坐在静漪身旁,亲自喂给她吃。静漪没有办法,只好吃了几口。“这一关是都要过,苦了你了,漪儿。”陶老夫人说着,让金萱来平安符挂在静漪颈上。“这是刚刚姑奶奶她们去求来的。保你平安的。”“替我谢谢姑奶奶,奶奶。”静漪眼里含泪。这平安符似乎会发热,她手按住。她穿着宽松的衣衫,领口敞着,除了平安符,颈间还有那温热的玉坠……她禁不住把这些一把都攥在一处。“谢什么。她们是盼着小娃娃早点出世,好有的玩。”陶老夫人说笑着,给静漪擦着汗。静漪刚笑出来,脸色就又变了,疼的眼前发黑。陶老夫人将她拥进怀里来,轻声说:“老七回电说他在往回赶了。”静漪点头。她靠着老祖母的肩头,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果香和花香,这气息让她觉得分外温暖。老祖母握着她的手,秋薇在床边守着她。助产士过来检查之后说可以了,要把她们请出去,她不让。助产士说开始用力,她很听话。于是她们不住地告诉她用力、用力……然而疼痛在加剧,她的力气却在消减……她紧攥着手中的东西,试图保持头脑的清醒。偶尔一恍惚,她就会看到娘、四姐……她很想念她们,但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们。……陶骧赶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进门恰好听到一声啼哭。寂静的院落里,这一声啼哭仿佛是清晨山谷中悠扬的钟声,唤醒了一切。他愣了一下,啼哭声十分响亮,应该是个健康有力的婴儿。随着啼哭声,这院子里上下里外开始沸腾。有人看到他,着急地喊着七少爷、七少爷回来了、恭喜七少爷……他快步进了门。楼下大厅里人很多,他还没顾上一一打过招呼,就见二嫂从楼上跑下来,拍着手说:“生了生了,是个极漂亮的女儿!”他正走到楼梯处,问道:“她呢?”“母女平安!”雅媚一脸喜悦,眼泪却在往下流,擦着泪推陶骧快些上去,自己转身对着姑奶奶、姨奶奶们说:“好看的很,孩子好看的很……像极了静漪……”陶因清也跟着守了一夜,听着是个女儿先是“哦”了一声,又说:“这么大阵仗,才是个丫头啊……哎呦!”陶因泽一拐杖头敲在妹妹额上,斥责道:“你不是丫头来的?”陶因清哈哈一笑,点头道:“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小子更好。”说着怕大姐再打她,忙躲到陶因润身后了。雅媚擦着眼泪,又哭又笑地说:“……真把人吓坏了。”“走,上去看看静漪和孩子。”陶因泽笑着说。“孩子还在洗澡,我先下来报信儿的。奶奶和母亲在上头守着静漪呢。”雅媚搀了陶因泽上得楼来,却看到陶老夫人婆媳二人也出来了。“咦?”陶因泽问。陶老夫人指了指里头,轻声道:“我们等等,让老七进去看看。”“这这这……”陶因清又想说什么,陶因泽拐杖一擎起来,她忙住了嘴。陶老夫人示意大家都坐,轻声说:“孩子可好看了。生下来就这么好看的孩子我可从来没见过。”众人一听,都笑起来。也不敢太大声,怕吵到里面的静漪……其实静漪此时已累极,根本听不到什么动静。陶骧进来时,秋薇和张妈都在擦着眼泪,看到他忙恭喜他。他点头。“小姐是太累了。”秋薇哽咽难言。张妈拉了她,两人站下来。陶骧走到床边去,看着昏沉沉的静漪——她也已经换过干松的衣服,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点凉。她没有动。呼吸匀净而和缓。他看了她好久……“少爷,看看孩子吧。”张妈把婴儿抱过来。陶骧轻手轻脚地接了过来,看着他的女儿——酣然而眠的小家伙,小脸儿粉团一般,头发很黑,是个小卷毛儿……没有睁开眼,他也知道她是极像静漪的了。他轻轻地将女儿放在静漪的身边。他摘了帽子,低头轻轻地亲了下他的女儿。然后,他亲了亲静漪。静漪动了下,不知是不是梦到了好事,嘴角有一丝微笑……陶骧看了,心跳慢慢地缓下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这面孔上有如此幸福的舒心的笑容了。忽听得外面一阵低低的吵嚷,想起来奶奶她们还都等着呢,轻声交待张妈将孩子抱出去给她们看看……他坐在这里,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和欢笑声。此刻是如此的安逸温馨,让他浑然忘却其余的一切,眼里只有她和女儿安静的睡容……这样的安逸持续不了多久,自然有事情来打断。陶骧心情极好,在楼下书房里踱着步子,听人向他汇报战况。马仲成和逄敦煌的电报里都有好消息,而且在好消息之外,都额外加了句“恭喜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