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不语。“那不是为了你。他们毁了我的生活一次,还在毁第二次。我总不想一生都被毁掉。”静漪说着。又一阵反胃,她转过脸去,忍到这阵子过去才能开口。“你不用领情。父亲肯妥协,是你让怹不得不这么做的。我得恭喜你这次大获全胜。不过我相信怹如果想和你鱼死网破,不会完全没办法对付你,但是怹还是退让了。我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但愿你清楚。”陶骧说:“费玉明已经被遣送回南京。怎么处置,自有人看着办。戴孟元和同党前日被起诉,判决下来,会在本地服刑。任秀芳和赵仕民的事情已经查清,都已释放。”静漪听着,心怦怦跳。“我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世。”陶骧说。静漪看着他。“你好好养着身子。”陶骧说完了,起身离去。静漪眼看着他铮亮的靴子在夕阳折射进来的光影中快速移动着,明暗交替间,他已经出了房门……她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了很久,忽然间移开,在身体内集聚的气冲的她心脏几乎承受不住。她脸色发白。秋薇忙给她拍抚着胸口,着急地说:“小姐,千万保重身子……小姐伤风还没好……千万别激动……”“从明儿开始我不吃药。”静漪说。秋薇愣着。“少奶奶,这可不成。”张妈在一旁这才说。“吃药多了,对孩子不好。”静漪说着,看了张妈,“我懂的,张妈。你们都放心。我的身体我知道……没怪你们。”张妈涨红了脸,点头。“小姐……”秋薇听着她轻缓地说着话,累是累极,可温柔也温柔至极。她心酸难耐,眼顿时潮湿了。“小姐这么护着这个孩子,何苦来还跟姑爷说那些。多么地伤感情。”静漪躺下来,仍靠着秋薇。小腹热乎乎的,她手覆在上头。鼓鼓的,那里鼓鼓的。有一阵子了,她仍觉得不像是真的。虽然不知道是男是女,可它该是很健康的孩子,才不过两个月,跟着她吃了这么多苦,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她的肚子里……她可不能伤了它。“这是我的孩子。我得顾着它。”静漪说完,闭上眼睛。对她来说,眼下再没有比这孩子更大的事儿了。虽说这个孩子颇不让她安宁,她才不在乎这点苦楚呢……张妈悄悄退了出去,只留秋薇守在静漪身边。秋薇听静漪呼吸渐渐平稳,知道她睡着了。月儿进来要替换她,要她下去吃晚饭。她又多待了会儿才下来。月儿进来要替换她,要她下去吃晚饭。她又多待了会儿才下来。她没想到姑爷竟然还在,偌大的餐厅里,姑爷自己对着一桌子饭菜,看上去一样没动,手边一瓶酒已经下去一半了……没人在跟前伺候,想必姑爷和小姐一般,都想清静一下。她给陶骧屈膝行礼,预备下去吃晚饭,陶骧却叫住了她。她等着陶骧问话。陶骧看着这个伶俐的姑娘,最终却也没有问什么,挥挥手让她去了。秋薇走的很快,一忽儿就不见人影了。陶骧站了起来。他抬头看到墙上挂着的巨幅相片。也只是看了看,转身走出了餐厅。李大龙见他出来,早给他预备好了随身的物品,以为他这就要走,不想他摆摆手,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白狮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来到他身后。他站下,看了看这个白胖的家伙。看上去真是蠢笨极了……他蹲下身来,几乎和它差不多高矮。李大龙正纳闷,想提醒司令晚上还有个会要开,再不走就晚了,但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他没敢出声打扰。好在陶骧并没有耽搁多久。只是再起身时身上那点儿温情便也已经抖落的差不多了。出门时遇到母亲和大姐来看静漪。见他要走,她们少不得问了几句静漪的情况,提醒他后天中秋节,一定要早些回来的。他答应了。中秋节庆典隆重,是一定要参加的。今年家里接连发生些事情,更应该好好过个团圆节。陶尔安看他匆匆离开,回身进琅园大门时,叹了口气,对母亲说:“要不然,又是过中秋,媳妇又有了喜,合家团圆的,该是多高兴。后儿个祭祖、吃团圆饭,静漪恐怕都不能来了吧?可惜病着……我看父亲虽不太露,这几日心绪甚佳,跟老七说话都和蔼了几分。”陶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尔安笑道:“母亲,不是我说,静漪怀着娃娃,您可千万别这么拿眼去瞪她。她如今可受不住您这眼神儿……”她还同母亲说笑着,一起去看静漪。陶夫人也不出声。尔安见她脸色不甚好,也就不吵她了。倒是陶夫人隔了一会儿,和尔安絮絮地说起话来。尔安出嫁以后,还是头一回在娘家过中秋。她自己是洋派的人,偏生在个规矩极严的家里。虽是于礼不合,也是因了家中最近接连有事、陶盛川又大病初愈,并没有人说什么。她早早让傅连炤带着儿子们回了山西老家陪傅老太太过节去了,这会子儿子们不在身边,她难免有些牵挂。“母亲心里是怪罪静漪的吧?”她问。陶夫人上了楼,看到那只对着她还是呲牙咧嘴一番才躲避的白獒犬,眉尖一挑,并没回答。“以我也做了人家母亲多年的心思揣度,这一回她肯安安生生地养胎,往后就会安安生生地做陶家媳妇的。母亲宽心些吧。”尔安到底是女儿,最知道陶夫人的心。陶夫人打鼻孔里重重出了回气。尔安一笑,跟着母亲往静漪卧室走去——看上去静漪今天的气色比昨天稍稍好了点…………中秋节这天,因担心静漪身体吃不消,陶老夫人发了话不让静漪去祠堂祭祀。静漪量力而行,还是去了。年年都有的中秋祭祀,今年照旧隆重。陶骧和静漪分别在两边站了。他偶尔瞥一眼静漪。端庄的静漪看上去心无旁骛,磕头上香都格外郑重其事。陶盛川在祭祀完毕走出祠堂时,也着意看了小儿媳妇一眼。虽然没有同她说话,赞许和疼爱之意是表露无遗。陶夫人还没等老太太她们上轿,便交待静漪先回去。静漪正犹豫是否该抢先上轿,陶夫人语气便严厉起来,道:“还不快些么?”静漪怔住。中秋是大节,因来祭祀,陶夫人上了大妆。黑缎金绣的裙褂,让她更有威仪。静漪看了她,心跳的忽然不规律起来……她并不是非要来。老太太虽然发话说她不用到场,可是那天老人家也颇难过地说今年中秋祭祀,孙媳妇们是一个都不能去了……她想想自己还是该来的。看她怔了,陶夫人的脸色仍不见缓和。陶骧见状,过来拉了静漪的手,让她上轿。静漪表情木木的。他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摇头。“那就好。”他说着放下轿帘,让轿夫慢着些。回身看到陶夫人仍板着脸,有些无奈地请她上轿。陶夫人看了他,仿佛气更不打一处来似的,好半晌终于说了一句话:“怎么这个时候了,她还是这么不听话?”陶夫人这句话声音不小,静漪在轿中应该能听到。她接着便吩咐轿夫,送七少奶奶回琅园休息。对跟着静漪的秋薇和张妈说,小心伺候七少奶奶。陶骧示意珂儿,陶夫人没等珂儿开口,踏着大步走起来,仿佛是很生气的了。陶骧见她如此,倒也不急着跟上,先回头看了看,静漪的轿子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回到琅园静漪下了轿,有好半晌坐在客厅里不动弹。天气已经凉了,秋薇给她拿了羊毛毯来盖着腿,怕她再着凉。催她上去休息时,秋薇眼圈儿是红的。静漪看了她,轻声说:“傻丫头,这有什么,太太不过是怕我有些闪失。她要受怪罪的。”秋薇看她微笑着,眼圈儿更红,低声道:“当着那么多人……太太再着急,也该给小姐留点脸面。”静漪呆了呆,说:“别瞎想。”“我不瞎想……我就是心疼小姐。”秋薇使劲儿忍着泪,“太难了,小姐……往下可要怎么办呢?”“往下可要怎么办?”静漪重复了一遍秋薇的话。往下怎么办,她还没有想过。她只知道再难受,也要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她不得不考虑的是,孩子生下来之后,她要怎么办……她头一次开始担心。担心还是其次,这个孩子真不让她省心。伤风虽然在渐渐痊愈,孕期反应却是一日强似一日。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她就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常常吐的苦胆水都上来了。没多久,人就更瘦的不成样子,简直要打营养针才能度日……连老太太都说,没见过这么能折腾人的孩子。往后生出来,还不知道是个怎么能闹腾的主儿呢。大家都在担心静漪这么衰弱,怎么能撑得过这段时间。陶因泽是没有生育过,不知道这里面的难,看着静漪吃苦,抱怨说撑不过去就不撑了。可把陶老夫人给气坏了。两个老太太竟然半真半假地天天到静漪这里来吵架拌嘴。静漪倔劲儿也犯了,打着营养针,每日犟着硬往嘴里塞吃的。虽然是吃了就吐,吐完了再吃,实在是让人看着她都遭罪……直到怀胎五个月的时候,才渐渐安稳些,慢慢吃得下也睡得着,人也胖了些。大家伙儿才把心都放下。天也冷了,静漪每每从镜中看到臃肿起来的自己,都有些不能相信。往日她还乐意出门多走几步,如今也越来越懒怠动。倒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愿出门,甚至不愿下楼来。每日守在后窗看看静止的树上一片片泛黄的叶子凝固似的动也不动,她一看就是大半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是这样一片叶子,依偎在枝头。没有风的时候,即便是脆弱的依偎也是安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孩子就在呵护中慢慢长大。她不想过去,也不去想将来。这样一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幸福。不知不觉间,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冬天的兰州没有风,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看着撒盐似的落雪,悄悄地对孩子说,你知道吗,这里的雪是有重量的……她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你去看北平的雪。北平的冬天,风吹着、雪扬着,冻的人骨头嘎吱嘎吱响……要是你姥姥还在,会给你做虎头鞋、会给你买冰糖葫芦儿……她不知道自己靠在窗边这样看着雪落下来,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的美。秋薇说小姐,伺候小姐这么多年,还没见小姐这么胖过。也没见小姐这么美过。她笑笑。这个时候,她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美。她看着秋薇,说秋薇你该出嫁了。秋薇和阿图的婚期一直没定。阿图每次从岐山回来,都来探望他们。秋薇说要等小姐平安生产之后再考虑嫁人的事。憨厚的阿图就等着秋薇。她笑着说你不能总是让阿图等的。秋薇只是笑,说小姐就别操心这个了,我们有计较的。秋薇说的“计较”她没有仔细问,不过她总是知道这个憨丫头是时时处处为她着想的。她也没有同秋薇再商议,找了马行健来嘱咐他,陶骧哪天空闲了请他给她个信儿,她找他说说给阿图和秋薇把婚礼办了。隔了两天小马就告诉她七少这天晚上没有安排。她摇电`话去他的办公室,请他晚上回来一趟。电`话里她便说了是因为阿图他们的婚事。他答应的倒也痛快。他回来时把阿图也带上了。吃饭的时候让秋薇和阿图跟他们一起坐了。秋薇再反对也没有用,婚期定下来,很快就成亲的。陶家上下对这桩婚事都挺赞成。她亲自带了秋薇和阿图去陶老夫人和老姑太太们那里磕头。知道都怕她因此事劳累,她就撂给张妈去准备。好在一切都是现成的,前后忙了不过半个月,就都妥当了。阿图和秋薇婚礼很简单。陶骧是作为主婚人出席的。她没有去。一是不便,二也怕自己受不了……婚礼之后,秋薇跟阿图去他们两个的小窝了。那小窝她去看过一回,是西北军的眷村里三间普通的房子。她去看了之后,回来让张妈又补了些日用的东西送过去。仿佛这样做才完全放了心似的。秋薇出嫁之后她颇有一阵子不能适应。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五)这憨丫头跟了她将近二十年,她们形影不离。陶老夫人怕她这边少了个大丫头,人手少了不便,要把自己最得力的大丫头金萱派过来。她没有接受。她说自己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有张妈和月儿照顾她就足够。老太太知道她爱清静,也就不勉强了。刚开始的几天,她张口还是会喊出秋薇的名字来。喊出来才意识到,这个丫头如今也已经为人妇了,未免叹息……好在张妈和月儿时时都在。月儿几年来却也被秋薇调教的对她的习惯了若指掌。只是月儿的伶俐不及秋薇,她说了什么,时常要等着月儿做出反应来。日子似乎因此都要漫长了似的。偶尔过午一觉睡下去,天也就黑了…犏…这一日静漪又睡的太多,到夜里失眠了。月份越来越大,她吃睡虽然都还好,难免心里紧张些。她听着床边月儿轻微的鼾声,悄悄起了身,披了件衣服出了房门啸。她小心地看看脚下,每晚都趴在这里睡觉、时常把月儿或秋薇绊倒的白狮今晚却没在。她四下里看了看,也没看到白狮在哪里。起居室里只开了小小的一盏灯,楼梯间也开着灯。并不亮,但足够看到脚下的路。她本想在起居室走一走、去阳台上看看月亮,也就回去继续睡觉了。可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下面有声响。心里便是一动。她小心地扶着扶手往下走了几步,又停住,有点怪自己疑神疑鬼的。但站住了,到底没有立即转身上去。想一想,还是轻手轻脚地下楼去。她在楼梯转弯处站住了。客厅里黑乎乎的,一盏灯都没有开。这时候才知道今晚的月色有多好,楼下的窗帘都没有闭合,明亮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投进来。在这大片大片的银色月光里,有一点红光,明明灭灭。她闻到淡淡的烟味。是陶骧。他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但是她站在那里很久,他都没有动。她眼看着那点红光都消失不见了,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坐姿。他的脚边,趴着的是白狮。白狮一定是发现了她的,但是它只是转了转头。她有些紧张,想立即转身上去,却也知道自己笨拙,不能利落地说走就走了的。热水汀兹兹冒着热气,偶尔有咕噜咕噜的细响……她曾经见过他这样独自坐在这里,每一次她都立即转身了。有一晚也是像这样有着绝好的月色,那日是他的生辰。早起送上来的是面,她吃不下也硬是吃了两口。家里提前多日就在给他张罗过生日,后来不知为何悄没声息了。他每日早出晚归,有时也会好多日子不回来。她并不问他都去了哪里。开始张妈会装作不经意地和她说少爷去巡营了要几日不回来,或者少爷今晚有应酬要晚回来……她听了都只是点头应着。听过也就罢了,那好像是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似的。时间久了,张妈也就不说了。她见了他总有些别扭,他也并不太来打扰她。每日自有人向他去汇报她的情况,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应该很清楚。她想他还是关心这个孩子的。那晚他回来之前她都睡下了,以为他这一日一定是有应酬的。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么个日子早早就回来了。其实那几天他的应酬就很多,在那之前,因为她父亲和九哥来了,他也忙了一阵子的。父亲和九哥来她不觉得意外。意外的是他们见了面还能谈笑风生。她正病的天昏地暗,有限的精力是想不出来他们怎么能做到像那样若无其事的……或许公公和父亲私底下能够做到开诚布公,又或许他们几十年知己知彼。父亲带着九哥来,这是负荆请罪也好,重修旧好也罢,钱还了事儿过了,总归是给了陶家一个交代的。秋薇说小姐就别想那么多了,老爷和九少爷他们一定也是顾着小姐的。她也不出声。父亲看到她时,要她保重身体。她那时候吃不下睡不好,被折腾的没有人形。也许父亲看着她是会有些心疼的吧,但是父女俩相对时并没有太多的话好说。她自离开南京后,没有想到过什么时候还能再见父亲一面。她想她是说过很多伤父亲心的话,那些话说出来再也收不回来了。但是她也并不后悔。九哥见了她说委屈她了……她跟九哥说没有什么好委屈的。九哥听了她的话表情很复杂。他还是说小十以后有什么事要和家里说。她就没有答应他。她知道自己以后是不会同他们开口的了。他们走的时候她没有能够去送行。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难受的格外厉害,起床都起不来了。她听到他们走的消息时正在打营养针,一针扎下去她就落泪了。其实那针打了好多天了,从未觉得像那天那样那么的疼……她哭的止不住。哭的惊动了好多人。她看到那么多人在劝着她不要伤心不要哭了顾着些身子顾着些胎儿,她就更止不住眼泪。好像就在那一天,她真的从心底深处切断了什么。往日里她只是说,真到了这一天,还是疼的凶……她其实不太容易落泪,有了孩子之后却总动不动就哭起来。哭的发昏的时候陶骧回来了。后来才知道是张妈担心她,让人去告诉了他。他是奉了公公之命送她父亲去机场的,回来赶的很急。她不知道往返一趟机场可以用那么短的时间。车开的太快是有危险的……他见了她却是不说话的。只是陪着哭的发昏、吐的发昏的她好久。后来她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他不见了。秋薇说姑爷在楼下,有事情等着他处理,下去之前姑爷说了如果小姐哪儿不妥当就去叫他,他马上就上来的……她躺在那里不动,天旋地转。昏昏沉沉间知道他又进房来了,依旧在身边守着她的。天亮的时候她看到他躺在床的另一边,和衣而卧。她头脑渐渐清明,再睡过去,安稳异常。他什么时候起床走的,她并不知道……她情况渐渐稳定之后,他就很少再进房来了。印象里就那一次。大概看着她的样子实在有些熬不过去了。看着她熬的苦痛,他也不说不行就别勉强了。她知道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当然他即便说了她也不会遵命的……那段时间她时常想起四姐来。比起四姐来她吃这点苦真不算什么。嫡母杜氏隔两天便有信来,事无巨细地嘱咐她。如果不是身体状况不允许她长途旅行,恐怕她是要来陪着她度过孕产期的。好消息悄悄地传出去,陶家七少奶奶要生养了,相熟人家的太太奶奶们难免要来表示一下心意。身体不好的时候她自是不能见客;待她身体好些了,又懒于应对。她偶尔想想也不知自己从前她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精神,那么多要应酬的人,她总能应酬的滴水不漏。现在多数都由陶夫人挡了架,极少数她见一见,不过是水家二少奶奶这样的朋友。还有任秀芳医生。任秀芳是真心替她高兴的。来看她还给带了许多育儿书。她没有问过任医生身陷囹圄时候如何度过的,仿佛那一段的经历根本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影响,反而比之前更加的乐于助人和开朗活泼。任秀芳也不提那些,就是隔段时间来看她,给她带来些小礼物。有一天她拿来的是一盏漂亮的纱灯。她就问这是不是逄敦煌送的。任医生笑着说承认是的。她不出门,逄敦煌也并不方便进内宅来探望她。有好久不曾见过面,其实多半是有点心结。她知道逄敦煌是为了她好,才将一些事情隐瞒下来,暗地里帮着她的。她只是一时不能接受。那纱灯,她喜欢的很。任医生笑着说,虽然这是逄家家传的手艺,可是多少年也没见敦煌干过这样的活儿了。这一回有空从栖云山回来住了两日,好不容易扎成了这么个能看的让她捎进来……任医生走后,她让人把纱灯挂了起来。纱灯是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扎的很精细,描画的也素雅,让人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笑出来……陶骧回来后也看到了那纱灯。他在纱灯下站了好一会儿。张妈请他去吃饭,他一回头时,正好她从房里出来。天气很冷了,他都换上皮大衣了。外面下了雪,肩上有一层细细的水珠。是雪化了。看他们都愣着,张妈小声说,过两年,少爷和少奶奶可以带孙少爷孙小姐去逛灯会的……他没说什么,她也没有。她想不出来,或许真有那样一日。其实也不难想,他和麒麟儿、瑟瑟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抱着扛着他们。纱灯后来她让张妈收了……静漪站了站,手扶着栏杆,想转身上楼去。就在这时陶骧站了起来,开了灯。客厅里顿时亮如白昼,他看着她,问:“睡不着么?”她点点头。她似乎犹豫了下,才慢慢地走下来。动作有点迟缓,身子有点笨重——其实她样子还是很好看的。已经显怀了,身上的裙褂宽大。屋子里总是很暖和,她穿的并不厚。此时是夜里,也不过多加了件一斗珠的长褂。头发又长长了些,已经垂到肩下,面庞丰秀些,人简直珠圆玉润起来——才不过下个楼梯,有点气喘,来到他面前,面庞红润起来。“要什么东西吗?”他问。张妈常说,少奶奶夜里醒了或者睡不着的时候,总要加一餐的。她胃口好总是好事。静漪摇头,说:“就是下来走走。”陶骧点点头。两个人说话,惊动了值夜的仆役。他挥手让他们下去不要来打扰。回过身来看到她站在窗前,看着外头明亮的月亮……月光再明亮也总有些清冷的。但是她的模样真是温柔又温暖。静漪发觉陶骧在看她。陶骧轻声说:“最近要陪父亲去一趟南京。”静漪心里一顿,点头,问道:“父亲身体吃得消么?”“有医生跟着。我也会照顾好他的。”他说。“幸好二哥二嫂也在的。”她说着,转过身去,依旧看着外面。她没问为什么他们要去南京。想一想,也猜得到。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隔段时间就有些风声说索幼安病危。风声一来各方就会紧张一阵子……她想这回应该是真有些危险的了。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公公是不会亲自过去的。能劳动他走一趟,当然事情非同小可。“二哥二嫂也会一起回来的。马上新年了。”陶骧说。“嗯。”静漪点头。雅媚很惦记她,隔几日便有信和包裹寄过来。想到过阵子就能见到她和瑟瑟了,她还是有些高兴的。“时间过的真快。”她说着,抚摸着肚子。忽然,她低低地“啊”了一声。陶骧正站在她身后几步远处,被这一声吓到,两步便过来,扶了她的手臂,问:“怎么了?”第二十三章 难分难解的局 (六)她抓了他的手,颤着声说:“动了……”“什……什么动了?”他上下地看她,有些不知所措。“孩子。”她说。他这才松了口气,扶着她坐下来。她兴奋的很,脸上露出十分的光彩来,轻声说:“这孩子性子好急……时候不到呢,我算着还差几天,不想这就……轹”她说着话,忽然抓了他的手,放在肚皮上。陶骧人都僵了,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干。隔着她的衣服,他的大手覆在她肚子上。但是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只能感受到随着她的呼吸,她身子轻轻地颤动着……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肚子,说:“你要乖一点啊。”静漪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麴。她看着陶骧。陶骧收回手来,若无其事地说:“不早了,你该去休息了。”“哦,好。”静漪想站起来。她真不是从前那么灵便的时候了,想快些起身,却笨拙地又跌回沙发里去。陶骧伸手将她扶起来,看着她迈着迟缓的步子上楼去。他跟着她上楼。有点担心她会一不留神跌了跤。送她回房去,他在外头的起居室坐了好久,一点睡意都没有……白狮跟在他身边,眨着小眼望着他。刚刚他在楼下坐着的时候,白狮一动,他就知道楼上有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