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像都没有亮透,哪里都暗暗的。窗子开了一道缝隙,纱帘轻拂。她从纱帘间望着外头昏暗的天空,雨滴在刷刷地落,水濛濛的一层……她渐渐望的眼睛都似被蒙上了一层水膜。她翻了个身,卧室里静静的,唯有床头那盏灯散着淡淡的黄色的光。低垂的床帐是好看的翠绿色,除了蜻蜓与尖尖小荷,什么都没有。仿佛一阵风过,就闻得到荷香。肩膀被压到,隐隐作痛。一层薄汗冒了出来,她挣着起床,脚步轻轻地往床边挪去。床帐撩开,她呆了一下——陶骧伏在床上,麒麟儿搂着他的脖子,睡的正香……这一大一小呼吸匀净,对她的注视浑然不觉。她伸手摸摸麒麟儿的额头,停了片刻,又摸摸陶骧的额头。两人都没有异样,她将被子拉高些。陶骧的肩露在外头,下了雨,天气颇有点凉意,她怕他着凉榛。免得惊动他们,她悄悄换了衣服下楼去洗漱。秋薇见状忙跟过来伺候她。看看她面色,秋薇问道:“小姐,身上还疼嘛?昨晚睡的好嘛?”静漪摇了下头,说:“睡的倒好。”秋薇听她说,瞅了眼趴在客厅地毯上睡的四仰八叉的白狮,说:“白狮睡的都跟死狗似的了。倚”静漪想着白狮昨晚上那疯了似的扑咬,说:“它也累了。张妈在预备早点吧?”“是。一早起来就把药熬上了。说是过会儿您和姑爷再不起来,就让我上去叫起。得用了早点再吃药……小姐,姑爷还没醒?”秋薇吐吐舌尖,“该不是那药害的吧?也是我粗心大意,没把两碗药搁远一些。张妈说不打紧,不过是安神的药,没有什么的。”“仿佛是醒过来过的。”静漪出来,看了看外面的雨势。雨下的颇大,哗哗作响。“他昨晚醉酒,本来就该睡的沉的。”“还好没闹酒,多半是那碗药的功劳。”秋薇这才放心,倒笑出来。“一早图副官过来探看,听说了,就折回去,说照这么说七少一准儿早起不来,他还是去外头歇着吧。我问过昨天姑爷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图副官说,昨日蒲家宴席上那些人多半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平辈者也多是也多是年长于姑爷的。姑爷不好推脱,便多喝了些。”静漪点了点头。蒲家二爷同公公陶盛川是一辈,年纪却要轻上许多,倒是与陶骧这两年走的近了些的。陶骧那么忙,还要赴他的宴……她经过楼梯口,看了眼转角处新换的大插瓶——张妈还真是快。这就挑了对粉彩瓶子来换上。隐隐约约地闻到栀子花香,还是钢琴上那一大瓶栀子花,花枝并不见枯萎。秋薇看她倒留意那花,刚要说什么,听见外面有人来,月儿自窗口看到说是花儿匠。静漪示意她出去看看,她腿脚麻利地飞快去了。静漪往餐厅里去,听着外面雨落的急切,夹杂着月儿嘀嘀咕咕的话语声,清清脆脆的,仿佛阴暗潮湿的早上唯一的光亮。“少奶奶,”张妈正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忙站下行礼,“正要上去看看少奶奶醒了没有。早餐和汤药都已经备好了。少奶奶先用一点吧?别错过了吃药的时辰。”静漪看看她。8一样是折腾到大半宿回来,自己就疲惫至极,张妈却显得很有精神。她细瞅了张妈,点点头道:“我等七少一起吧。”张妈却说:“少爷昨晚喝醉了,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静漪一时无话。月儿抱了一大捧栀子花进来,秋薇便道:“怎么又是栀子?”“花儿匠说,是七爷吩咐的,这阵子只要有新鲜的栀子,每日都送来些的。”月儿笑嘻嘻地说着,抱着花束过来给静漪瞧,“少奶奶看,这花儿多新鲜呐!”静漪看看,可不是吗,下那么大的雨,花上干干净净的,显见是保护的好极了的。“明儿同他们说,不必日日都送来的。这花在这儿培育就费事,不如在花圃多活几日的好。隔两天送来些就是了。”静漪说。栀子花真香。许是她没有睡足觉,闻着这浓浓的花香,竟有些眩晕恶心。“他们的花种了不就是给人看的么?姑爷难得对这样的小事上心,小姐就别拂了姑爷好意吧。”秋薇低声道,催着月儿去把花插好,“今儿的就送到楼上去吧。”月儿高高兴兴地走了,秋薇看她这样,笑道:“瞧把这小丫头高兴的,自个儿收着花也未必有这么高兴。”静漪默默地坐在那里,并不说话。秋薇帮着张妈摆着餐桌,厨娘今日做的早点颇多花样。“秋薇,上去看看麒麟少爷有动静没有,也该醒了。”静漪说。秋薇答应着上楼去。桌子上摆的满满的都是早点。看样子都是给她和麒麟儿预备的。静漪等厨娘退下,看看侍立在一旁的张妈。张妈给她盛了碗粥放在面前,见她是有话要说,默默地站近些,却也不开口。静漪看了她,问:“张妈,你仿佛同影竹园的白婆子熟悉的很?”张妈答道:“是,少奶奶。进府的时候,是她管着我。她就孤单一个人,不太同人往来。就是我时常去看她,也是早年结下的情分。她人瞧着虽是有些凶神恶煞的样子,心却是公正的。几十年了在那里,没见她出过什么纰漏。”静漪点了头,说:“大少奶奶疑心是我告了密。”张妈似乎怔了下,没料到静漪会忽然间说了这个,没有立即出声。静漪也不看她,拿了瓷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淡声道:“此事隐秘,看出端倪来的人极少。虽说纸包不住火,究竟是有数的几个人。疑心到我头上来不足为怪……况且时间久了,其实我也不能担保准能守住这个秘密。事到如今,大少爷伤了,看样子眼睛完全复明的可能很小;大少奶奶落到这般田地,生不如死……上人们个个因此事恼火万分。陶家名声还是要的,这等事烂在肚子里最好,越没声响越好。再往后,麒麟少爷毕竟也要长大、懂事的……七少是不管内宅事务的,外面的事儿若是一日重似一日,家里安宁,让他不为这分神,是最好的。再者,我想着他也一定信了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是吧,张妈?”“小婶婶早!”随着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穿着整齐的麒麟儿出现在餐厅门口,对着静漪一鞠躬。静漪放下瓷勺,听得张妈轻声应了声是,转脸望着麒麟儿,道:“麟儿早,来吃早点。”她往麒麟儿身后一望,只有月儿和秋薇。月儿见她看过去,忙回答:“我和秋薇姐姐上去的时候,孙少爷就换好衣服预备下来了。”静漪还没问,麒麟儿爬上椅子,说:“是七叔看着我洗脸换衣服的,他要我乖乖下来吃早饭。”“那他呢?”静漪问。“刮胡子。七叔的胡子扎的我真疼!”麒麟儿脆生生地说。“是,姑爷说让我们带孙少爷下来,他晚一会儿就来。让您先用早点,不要等他了。”月儿忙把话补全了。静漪让张妈给麒麟儿盛了粥,看着他在满桌子精致的早点里挑着自己喜欢吃的。麒麟儿乖巧地吃着饭,静漪照顾他用饭,自己反而没有吃几口。张妈在一侧一再提醒,她也只是稍稍动了动筷子。就这么会儿工夫,一错眼间,就看到白狮的下巴搁到了餐桌上,盯着麒麟儿的盘子,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食物。麒麟儿不声不响地,过一会儿,塞一块熏肉条给白狮……静漪看着麒麟儿和白狮默契地悄没声息地做着“坏事”。粉妆玉琢的麒麟儿,精神抖擞的大獒犬,此时看上去都那么平和乖巧。她看着看着,竟有点恍惚。仿佛这几日经验过的所有,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陶骧边下着楼边喊阿图和小马,却是秋薇小跑着出去,告诉他今日是图副官当值,眼下在外头候着呢……静漪坐在里头,听着外面这些响动。整栋宅子仿佛都被陶骧瞬间惊醒了似的,到处都有声响。“姑爷,要立即叫他进来么?”秋薇问道。陶骧想想也并没有急事立刻叫图虎翼进来,便转身进了餐厅。先看到的就是麒麟儿和白狮几乎是头碰头的在一处,同时回头望着他——麒麟儿立即叫了声“七叔”,白狮看到他,却立即翻倒在地,四爪朝天,露出肚皮来……他没理会白狮,却看了静漪。她额角红肿了一块,凸起的包边缘一点嫣红,让她的伤更加触目。当着下人们,陶骧没问出口。张妈问七少爷吃什么。陶骧看了眼桌上的早点,打开餐巾便说:“不用麻烦了,我就吃这个。”静漪正在看着麒麟儿把碗中的粥都吃光,听他的话,免不了也看看他——他早餐向来喜欢用简单的西餐,因此即便是在祖母和父母亲那里用,也只是草草了事——陶骧完全不介意似的吃着粥,瞥了麒麟儿一眼,问道:“麟儿,早起怎么说的来着?”麒麟儿扁了嘴,低头道:“见了太奶奶、太姑奶奶和奶奶,就说昨日是麟儿不乖,害小婶婶跌跤的。”“牧之。”静漪听了,忙叫道。陶骧一个眼风扫过来,她住了嘴。就见麒麟儿继续问道:“……七叔我能吃朱古力了吗?”静漪不料麒麟儿接下来会问这个,却见陶骧一本正经地点头,示意秋薇,道:“带孙少爷去书房玩儿,拿朱古力给他。”“谢谢七叔。小婶慢用。”麒麟儿起来,和白狮一起跑出去了,秋薇急忙跟了上去。静漪看了陶骧,说:“怎么能这样……这点小事,别对奶奶她们说就是了。”陶骧扫了她面上一眼,说:“你那样子,是瞒得住的吗?不如实话实说。”静漪想想也是。她说是自己不当心,免不了连累跟着的下人们受责备。坦白是麒麟儿,说不定老太太她们倒不会说什么了;再者麒麟儿是她们最挂心的,当然为了他好,也会细细考虑下面该怎么做最合适……她想的入神,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才听到陶骧沉声问道:“你原想着连我都要瞒着?”静漪抬眼,见陶骧望了她,轻声道:“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陶骧似忍了又忍,问:“大夫什么时候来?”静漪想要回答,却见陶骧转脸问的是张妈,面上微有愠意,不由得也就收了声。张妈告诉陶骧大夫早上会来的,陶骧这才不说什么。麒麟儿和白狮从书房里玩到客厅里,并不见吵闹,只是过一会儿,他的小身影便从餐厅门前掠过,看上去,是快活了好些的……静漪闻到药味,是张妈给她把汤药送到了手边。她眉头都没有皱,便把汤药都喝光了。小碟子里有两颗话梅两颗冰糖,她捻了颗话梅含在口中。她看看时间,以为陶骧也该出门办公了,他却在桌边翻了报纸一味地看起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今儿雨下的这么大,不去衙门了?”陶骧头都没有抬,说:“晚些再去。今天的日程,要视大使身体状况而定。”静漪点了点头,说:“也是。”再没有旁的话了似的,两人又都沉默了。只是陶骧忽然将报纸一丢,站起来便走了出去。他行动有些过于突然,静漪一时怔在那里,看着他穿过大厅进了书房……她抬手碰了下额头,触到伤处,一阵发疼。看到张妈眼中一丝担忧,她沉默片刻,示意张妈让人收了桌。图虎翼和马行健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在门口脱了雨衣,帽檐仍滴着水。静漪让人拿了毛巾给他们,知道陶骧最看不得人不整洁。见马行健进来当值了,她轻声问道:“逄先生什么时候出院?”“就这两日。他伤好的差不多了。”马行健忙回答。静漪点头。听着陶骧在书房里叫人,忙让马图二人过去了。她倒是在那里看了会儿外头的雨势。这夏日豪雨,今日做什么恐怕都是不便……她提不起精神来,总想靠在哪里动也不动,就那样下去也罢了。听着秋薇说让她上去歇着,等赵大夫来复诊,她都磨蹭了半晌才带着麒麟儿一同上楼去。走了没几步,书房紧闭的门内传出来陶骧的说话声,低沉而有力,似乎是很不快……但又不像是生气。她感觉到麒麟儿的小手缩了缩,低头看他。果不其然看倒麒麟儿面上有紧张的神色,便柔声细语道:“七叔带兵惯了,说话总是大声。他不是跟人发脾气呢。”麒麟儿点点头。静漪看着他黑葡萄似的眼睛,越发觉得他像了他母亲……心头震颤,仿佛扼住喉咙的那双冰凉而又有力的手还在那里。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小婶婶?”麒麟儿察觉,叫她。她脸上忙浮起笑容来,道:“我们上去,小婶给你念童书……”“小婶婶,爹爹说,秋天要让我去学堂念书。”麒麟儿一边走,一边说。静漪问:“什么时候说的?”“昨晚。爹爹抱着我,让我坐在他身边,和我说了好多话……”麒麟儿小声说,“爹爹说,上学堂念书就是大孩子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不懂事。”静漪攥着他的小手,点头。麒麟儿上了楼依旧和白狮在一处玩,安静地坐在地毯上,距离静漪很近。静漪看着他们,一叠报纸摊在膝上,一个字都没有读下去……月儿上来禀报,赵大夫来了,她才将报纸丢下,整一整衣饰。赵大夫上来请了个安,看她气色并不怎么好,倒格外仔细地替她把了把脉、详细询问。陶家人平日里多是吴赵两位国手照应的,静漪当然也不例外。他这么仔细号脉,静漪也有点不安。“怎么样?”陶骧不知何时也上来了,问道。————————————————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二十)静漪根本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还以为他出门了。 不想他竟仍然在,看他走过来,微微皱着眉,她便有点发怔。陶骧也不理她,径自过来坐在她身旁。“七爷早。”赵大夫笑眯眯的,略欠身,照旧号脉。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问:“少奶奶这两日可是受了点惊吓?”静漪轻声道:“倒也没什么。”“安神的汤药还要再服用两日。少奶奶思虑过甚,又受惊吓,脉象有些不平。所幸并无大碍。少奶奶不必担心。七爷也放心吧。”赵大夫收着东西,仍是笑眯眯地说榕。陶骧点头。静漪看他一眼,他却也不看她,问道:“静漪根本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看他走过来,还像刚刚那样,微微皱着眉,她便没出声。“七爷早。”赵大夫笑眯眯的,略欠身,照旧号脉。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问:“少奶奶这两日可是受了点惊吓?悫”静漪轻声道:“倒也没什么。”陶骧径自过来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铮亮的靴尖明晃晃的,咄咄逼人的。她不去看他。赵大夫今日号脉用时颇久,她也有点担心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但看着赵大夫刚刚还笑眯眯的眼半合着,摇摇头,又问几个问题,也不过是这些日子睡的如何、吃的什么……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少奶奶脉象有些不平。想来是思虑过甚、昨日又受惊吓的缘故。依我看并无大碍。少奶奶近来身体强健,稍有些不妥,调养即可,不必担心。就是看这样子,安神的汤药还要再服用两日。七爷也放心吧。我们都留神着些罢。少奶奶别怪我啰嗦,少奶奶自个儿也多当心些身子,虽则如此,并不可大意。有些小毛病、或是意外,都从大意上来的。”赵大夫收着东西,仍是笑眯眯地说。陶骧点头,道:“您说的很是。要问她姑奶奶现吃什么药,有什么毛病,她准能说的头头是道。”赵大夫笑着点头。静漪看陶骧一眼。他看也不看她,问道:“大爷的伤势可好些了?”“回七爷话,好多了。只是完全恢复尚需时日。这阵子是不能看书的了。”赵大夫说。陶骧沉吟片刻,看到搂着白狮、愣愣地听他们说话的麒麟儿,招手让他过来,说:“赵大夫费心了。来给麟儿也看看,是不是完全好了?”赵大夫笑着,叫声孙少爷,给他也号过脉,看看他舌苔,道:“孙少爷这两日还是要用的清淡为宜。便不用吃药了。”他同陶骧说着话,微笑着。陶骧见他只管瞅了自己,晓得有话要说,便问:“怎么?”“我说七爷又要骂我的。我倒是瞅着七爷是肝火有些旺的样子。想来近日七爷事忙……”赵大夫说话不紧不慢的,眼见着便要从源头说起,给陶骧望闻问切了。陶骧见状,清了清喉咙,道:“赵大夫您这些年没少给我吃些药。这确实有一阵子没麻烦您老了。”“赵老先生,给牧之瞧瞧吧。我看他这两日不说旁的,烟抽的也凶,酒也过量,这样下去,身体如何受得了。”静漪敛了袖子,轻声道。陶骧瞪了她一眼。赵大夫捋着他的花白胡须,笑微微地看看他们两个,点点头。“我好的很。”陶骧摆手。通常他一摆手,事情就定了。可是今天对着这老大夫,还有看着他的静漪,他觉得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过去。“说的也是呢。不过七爷身子骨儿打熬的好,也有我和老吴的功劳吧?虽说没什么病征,防着些总不为过吧?不如我给七爷开个方子,有病治病、无病也可强身……”赵大夫笑眯眯地说着,刚刚收拾好的小药箱就在手边,也不着急离开。陶骧也笑了。这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大夫,偶尔还是要同他开开玩笑的。“说正经的,七爷。”赵大夫正色道,“老太太也嘱咐说给七少爷开两个进补的方子呢……”陶骧笑着说知道了,并不打算真的让老大夫给他瞧病。赵大夫无奈,只得叮嘱他几句注意身体、不可操劳太过,起身告辞而去。陶骧和静漪一道送他下去,看着他乘着府里一顶软轿在瓢泼大雨中离去。两人一转身,陶骧便拉了静漪的手,低声说了句“来”,牵着她的手进门,径自朝书房走去。下人和随扈纷纷避让开,转瞬便闪的没了影。书房门咔的一下被关牢,陶骧停了片刻,才转身看着静漪——她面颊绯红,让人生疑的苍白面孔上看起来颜色好了很多,不过她目光有点闪避……他转身坐下来,目光示意她过来坐在自己身旁。静漪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陶骧看她面上绯红渐渐褪去,呼吸也平静下来,脸色就又有些苍白了。他忍不住皱眉,伸手过来拉她,刚刚触到她右手,忽的意识到,干脆扯了她左手来。静漪仍没有动,轻声说:“我得上去换药。”“等会儿。”陶骧说着,手攥的更紧些。她手柔滑细腻,仿佛涂了层薄薄的黄油。他呼了口气,看她,“昨天到底受了什么惊吓?”静漪垂下头,目光定在两人紧握在一处的手上。他此时十足地倔强,必是要问个究竟的。她心里的不安晃悠悠地飘着、飘着,忽然间就被什么扯住,落在了平实的地上似的。“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陶骧问。静漪抬眼看他。“我昨天出门的时候,遇到符太太晕倒在大门口。她是来探望大嫂的……我怕她在陶家门口有什么不妥,究竟不合适,便送她回去了。我本来该送她到家,立即离开的。可是……”静漪和缓地说着,“我去探望了符二小姐。我看到了她的样子……所以大使夫人会问我香水的事。我其实已经忘了,那是我送给她的。你让人送进来给我的,那么多香水啊什么的,我单挑了几样给她。若不是这回,我都忘了这回事了。”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一)下了一天雨的大雨,在傍晚十分终于停了。8陶骧没有回来,陶老夫人却让人来叫静漪带麒麟儿一同过去萱瑞堂用晚饭。静漪给麒麟儿收拾妥当,带着他一同去了萱瑞堂。因为符黎贞的事,这几日家里总像有阴云密布。陶老夫人近来话少,看到静漪和麒麟儿心里还是高兴的。静漪见她懒懒地只是吃了几口清粥,心里着实不忍,原本胃口也不佳,见金萱再三劝老太太再用一点未果,自己也放了筷子。麒麟儿乖巧,瞅着她们这样,不出声地也跟着搁下了筷子。陶老夫人看他们不自在,说:“叫你们来,是让你们好好儿吃饭的。怎么反倒比我都吃的少?”“奶奶,”静漪微笑,“再吃一点吧。或者奶奶想吃什么,让厨房再做一点?”她说着,示意麒麟儿好好吃饭。麒麟儿不声不响地点点头,看看老太太,继续吃他碗里的饭榛。陶老夫人摇头,望着麒麟儿,轻声道:“没有胃口。”静漪想了想,道:“奶奶还想不想吃荔枝肉?”“我生日那天你做过的?”陶老夫人忽然笑起来,问道。静漪轻声问道:“那奶奶还想吃吗?不难做的。”“这个倒是好。我听说你让骧哥儿试吃了好几回,才做出来的。”陶老夫人问。“是。”静漪承认医。“我吃着也好。烦你做一点来给我好了。”陶老夫人微笑道,示意静漪再吃一点。静漪摇头,说:“我已经吃好了。”陶老夫人知道她饭量,也不再勉强她多吃。8等静漪照顾麒麟儿吃完了饭,也就起身。吩咐了金萱带麒麟儿去洗洗。静漪搀着她,一低头看到她宽大的袍袖下,手臂上的皮肉,竟松弛了好些似的,未免心中一惊,再看看她,不过几日,苍老多了……静漪不觉就握紧了她的手。陶老夫人转眼看她,叫道:“静漪?”“是,奶奶。”静漪扶她坐下来,站在一旁。“有心事?”陶老夫人让她坐在自己身旁。静漪坐了,摇头。陶老夫人微笑。陈妈拿来她的水烟袋,静漪帮她塞了烟丝,点上。呼噜呼噜的,香甜的烟气袅袅的……静漪就想起陶因泽来,说:“奶奶,我等会儿去看看姑奶奶。明儿我做了,要好吃的话,再给奶奶和姑奶奶都送来。明儿晚上家里设宴招待方丹先生和夫人,有奶奶和姑奶奶爱看的戏,今儿可得养足了精神。”陶老夫人说了声“乖”。一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两个人,连陶老夫人的袖猴都蜷在她身旁的丝绸垫子上呼呼大睡。她们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来金萱和麒麟儿说话声,偶尔也有金萱低低的笑声。那笑声虽然转瞬即逝,却颇有点突兀。静漪听了便觉得刺耳,眉头略皱了下。但想想又释然,总归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被阴云笼罩着的;即便是,也注定不会是永远这样下去……“这几日生受你。你们母亲今日也身上不爽,起不来了。我让她歇一歇,缓口气。”陶老夫人道。静漪应了声是。她先去探望过陶夫人了,珂儿说她睡着,只在外头看了看便走了的。她晓得婆婆性子好胜要强,若不是实在撑不住,断不会如此。“我虽有时难免责备她,也知道她在陶家这些年不易。也算难为她了……她待老七毕竟真心。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老七孝敬她,日后你也要孝敬她。”陶老夫人低声道。静漪又应了一声是。陶老夫人说完,似是出了神,半晌沉默不语。静漪也不说话。她觉察陶老夫人的语气沉的很,让她心也像被什么压了。“伤好些了?”陶老夫人抬眼望了静漪,目光很是温柔,伸手过来,拂开静漪额角的发丝。她看得出来静漪是特为没有戴发卡,小发卷儿随意地落在额际,遮着那一处的红肿。“麟儿的性子颇有些不定,日后得好好儿教养。毕竟是陶家长孙,由着他的性子这样下去,大大不妥。”静漪轻声道:“麟儿毕竟还小,大哥教养麟儿很是严格,麟儿一定有大出息的。”“大出息也罢了,像他父亲、叔父们,大样子不走也就是了。”陶老夫人除了一会儿神,“就是那个理儿,小时候哪里有没干过出格儿事的。他们兄弟,也都荒唐过。”静漪心被一刺似的,低了头并不言语。“我看你也是知道些的。都是过去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了。听说符家那孩子,昨晚上没了。”陶老夫人低声道。静漪手中正拿着一把折扇,听了这话折扇险些跌了。她迅速将扇子合拢,搭在手上。长长的扇穗在玉坠之下抖了起来。已经是预料之中的消息,真的来了还是很受触动。陶老夫人盯着那扇穗,低低地道:“这些日子我没事儿就琢磨着,要有你总在老七身边,我也是放心的了。少年夫妻,老来是伴……老七只是性子不好些。可是性子好的又怎么样……世间的事,是看不准的。”静漪低了头,越发觉得难过。“奶奶,那……”她想问,都觉难以启齿。仿佛已经看到了重重的黑幕,撕扯是撕扯不开的。她只能一点点掀起来,却也不敢看。于是手一松,掀开的那一点点,都重重的垂下去,所有的一切又将被遮住,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去掀开……她抓住了扇穗。稳稳的,一丝儿不错的。“去吧。”陶老夫人说。静漪半晌才抬头,但看见老祖母的面容,仿佛玉质的观音像,淡淡的有一层柔光。因此尽管她简单的两个字,听起来是那么的固执而毫无希望,却仍然有着奇异的令她坚定的力量。静漪带着麒麟儿出门前,嘱咐了金萱几句。她声音很轻,陶老夫人在里头,隔了半透明的竹帘看着她,慢慢地歪在靠枕上,肩膀处一动,是袖猴在调皮地抓着她的耳坠子……陶老夫人把袖猴捉住,让它在自己膝上,看它灵活的眼睛碌碌地转着。“老太太,七少奶奶走了。”金萱进来说。————————————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二)陶老夫人没有应声。8金萱走近些,给她盖上一条薄薄的被子,护着腿。“老太太,不起来散散步吗?”金萱低声问道。陶老夫人饭后都要走一走的。她这会儿却不太想动。手边放着一叠信件,是从南宁寄来的。尔宜嫁过去也有阵子了。到底是在她身边长大的,隔三五天就来一封信问候,亲热的很……看字迹都还是活泼泼的样子,就不难看出来婚后日子的美满。她细细的眉挑了挑,长长地出了口气,道:“这会子还像是咱们家的女儿,慢慢儿地才变成人家的媳妇儿……”她将熄了火的水烟袋往外一送,金萱忙接在手中榛。金萱看看陶老夫人的神情,说:“孙少爷很喜欢七少奶奶。七少爷和少奶奶待他好的很。”“当然会好。”陶老夫人说着,拍手叫回跑远了的袖猴。“只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他们一日日的事情也多起来。大少爷好了,依旧得是他教养自个儿的儿子。”“大少爷的眼……大夫说日后完全恢复也许是能的。大少爷还罢了,太太难受的很。过晌太太在大少爷那里,又不知因何事与大少爷争论,回来就病了。”金萱低声道页。陶老夫人沉默半晌,看看她,说:“等会儿你和陈妈一道,去太太和大少爷那边看看,就说我说的,让他们都好好儿养着。”“是。”金萱领命退下。只剩了陶老夫人一个人在屋子里,逗弄她膝上的袖猴。袖猴吱吱地叫着,想要挣脱陶老夫人的手。陶老夫人的手背上被抓,白皙的手上顿时出现了几道血红的痕迹。她怔了下,微笑了。将袖猴捉着,起身走到笼子旁边,将袖猴放进去。见它还在闹腾,不禁取了笼内的金锁链,将袖猴的一只脚铐住。看着袖猴被固定在笼子里着急的吱吱叫的凶,她亲手给它换了碗中的水和水果点心,关好笼门、放下厚厚的罩子来。袖猴吱吱叫了一会儿,终于安静。陶老夫人负手而立,手中一串碧玉佛珠垂下来,缓缓地盘弄着,低声道:“做了错事,还能不责罚你么?”她望着窗外暗黑的天,起风了,厚厚的云被吹的迅速动着。“雨下透了么?”她自言自语似的问道。“下透了。”背后有个声音响起来,“奶奶,我来了。”陶骧望着祖母挺拔的背影。至少此刻祖母没有丝毫老态。而她听到他说话,转身望着他微笑,那眼睛里的神采,更没有老态……他的祖母,仿佛永远不会老。“倒这会儿就回来了,挺早。遇见静漪了没有?”陶老夫人伸手过来,搭在陶骧的手臂上,由他扶着自己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抬眼望着他。“瞧见了。让她和麟儿先回去了。”陶骧道。“一同回去多好。”陶老夫人嗔怪地看着陶骧。陶骧微笑,“我想多陪奶奶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