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谟笑着说:“是,七嫂教训的是。”“快进去吧。我看今儿就咱们晚了。”雅媚笑着说,先同陶驷走在前头,白文谟带着尔宜紧随其后……静漪挽着陶骧,看白文谟转脸微笑着同尔宜说着什么,尔宜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很礼貌地应对。她是知道尔宜的脾气的。陶家姑***火爆脾气一个赛一个。明知道这里面或许有些什么在暗地里进行,尔宜还能细致周全地应对,也不算不懂事了。石公馆的听差候在一边,替他们收了随身的东西。陶骧给静漪拿了披肩交给听差,看她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的目光跟着尔宜和文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她看到石夫人亲自过来,脸上已经浮起微笑……又是那副标准的程静漪式的典雅贵气而不骄矜的笑容了。静漪转了下脸,看陶骧正望着她,愣了下,石夫人正在夸她今晚格外美丽。她忙着同石夫人攀谈,也就没有去管陶骧那有些探寻意味的眼神。陶驷兄弟及白文谟被石将军派人来叫走了,石夫人给静漪介绍几位在场的高级将领夫人。不知是不是因为陶骧的缘故,她们对她都格外注意。静漪倒是从容。她与这几位夫人虽是初次见面,也懂得只要安守本分,总不会出错。尔宜不一会儿就扔下白文谟过来找她。静漪携着尔宜,同新认识的朋友聊天。她知道今晚无垢和无暇都会随夫婿前来,边认识新朋友,边等着他们出现。时间倒是也不难过。雅媚见静漪如鱼得水,索性在一旁欣赏。石公馆的舞会向来有口碑,来的人虽不多,但是齐整,从不混杂。她也不担心静漪会遇到什么麻烦。只是她听到清脆爽朗的笑声,在叫她许家姐姐,认出刚刚进门来的这对时髦男女是谁,不禁先看了眼静漪——静漪正凝神与人交谈,并没有注意到黄珍妮和未婚夫杜琠的到来——她微笑了下,对黄珍妮也招了招手。黄珍妮依旧一身亮黄色的长裙,雪白肌肤曝露着,藕似的手臂上箍了一匝匝的金丝镯子,看上去竟像是印度人似的。雅媚便笑道:“珍妮,你是从印度回来的么?”她微笑着看下杜琠,略一点头。“好看么?”黄珍妮在雅媚面前转转圈,笑着说。“你是任何时候都那么与众不同。”雅媚微笑。黄珍妮从未婚夫手上拿过酒来,让他自管去找朋友聊天,等舞会开始再来找她。杜琠笑着离开,她喝着酒,目光左右地一扫,笑了。雅媚看出来,故意地道:“又要找谁?杜琠可是都把你套牢了,你安分些会怎样?”黄珍妮哼了两声,斜着眼睛含笑望了雅媚,道:“我如何不安分了?”雅媚知道她是什么都说的出来的性子,便道:“我不招你这张利嘴。只是我们静漪人斯文,你别乱同她开玩笑。”黄珍妮大笑,道:“我就说呢,还没怎么着,先想封住我的嘴——姐姐,你可真是尽心尽力地爱护那程小十。”她说着,望向程静漪。恰好静漪朝这边看,大约是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很自然地又转回去。她笑着,“幸亏眼神儿不济。不然这会儿该过来同我打个招呼的。你听说了没?”“听说什么?”雅媚反问道。这黄珍妮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总觉得有点儿心惊肉跳。黄珍妮又斜她一眼,道:“是跟我故意装糊涂的么?”“我跟你何用如此。到底什么事?”雅媚奇怪。“你是真的不知道?”黄珍妮有点儿诧异,随即笑道:“这两天都在议论,陶老七究竟是带着哪个女人上天的。”“上什么天?”雅媚惊讶地问。黄珍妮见她真的不知道,摇着手道:“真服了你!亏你还是……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陶二哥也不知道牧之到底是带哪个女人上天,怕跟你说了,回头再跟程小十传话。”雅媚听了笑道:“那哪儿至于!你这都哪儿听来的呢?我倒有些好奇了。快说说。御之一定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不会瞒着我的。”黄珍妮笑着说:“那可难说。他可不定是为了瞒着你,而是得帮着他兄弟不是?不过我也是听空军的人说的,并不确切。就是紫金山基地的那个3号军用机场,新建的?虽说是给飞行学校训练用的,但是早就封闭了,紫金山基地都轻易不许人进的。现在那算是个空军的秘密基地。牧之在空军的人脉真是深且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不但安排了一架飞机,还拿到了飞行许可。据说带着一个女人在天上飞到油料耗尽才落地呢……你想想,这么疯的事,果然是他做的出来的吧?”雅媚听的出神。此时她倒不是觉得这事儿疯还是不疯,而是陶骧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居然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玩儿了一把……她看了眼静漪,见她正带着尔宜朝她们走来,不禁清了清喉咙,说:“其实也没什么。老七就是个爱玩儿的。”“这还没什么?姐姐,你心可真宽。”黄珍妮摇了下头,“本来么,他这事儿该是安排的密不透风的。可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我听着这两天的话,上下的都说他是少年得志,未免有些做事孟浪……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有些就不好听了。据说还有人告到索长官那里去了。幸好索长官没追究,只是说他本来就是个飞行员出身,飞一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这事儿压下来了。大概是石参谋长说了情。也许是程之忱,谁知道呢?”黄珍妮耸耸肩,看到静漪过来,对她微笑。她对雅媚说的话,声音压的极低。雅媚只是点头,对静漪笑道:“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是真的到了那儿都脱不了身。”静漪笑着,拿了杯香槟过来,看着黄珍妮,点头问好。她随即给尔宜介绍道:“尔宜,这是黄珍妮小姐。珍妮小姐,这是牧之小妹,尔宜。”第十四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八)更新时间:2013-6-6 8:57:20 本章字数:4437黄珍妮看到尔宜,未免来些洋派的夸张,特地放了酒杯,过来扶了尔宜的手臂贴面拥抱,还说:“陶家就是出美人哪。言殢殩獍八小姐同令姐令兄都很像,当真是十二分的漂亮人物……大小姐今晚来不来?我有阵子没见她了。听说这些日子不在南京?”“大姐夫去平津两地考察,大姐随着一同去了。这两日就回的。”雅媚解释道。静漪看黄珍妮的样子,比之前在北平见时略见丰腴,倒觉得她没有那么盛气凌人、浑身带刺了似的。她静静地喝着酒,看一眼陶骧所在的位置——奇怪的是,他并不在那里,倒是白文谟发觉,往这边看了看——她收回目光,就看到黄珍妮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也微笑回应。“十小姐,瘦多了。”黄珍妮望着静漪,意味深长地说。瘦多了,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有种凌厉夺目的美正在显露出来……她补充道:“也更美了。”“珍妮小姐过誉。”静漪道。黄珍妮夸奖她,绝不像夸奖尔宜那样真挚,有着爱屋及乌的宠爱在里面。所以她理所当然回应的也更客气嬖。雅媚深觉她们再在这里和黄珍妮一直聊下去,不晓得口无遮拦的黄珍妮会说出什么来,就是方才珍妮那话,果然对静漪提了也不好,就想找个由头去别处。她正好看到索雁临陪着程之忱刚刚步入场内,随后进来的是孔远遒夫妇、金碧全夫妇和傅连炤夫妇。走在他们身后的,是程家七小姐之鸾同男伴。她低低地“呀”了一声,刚想要借机开口说话,就听黄珍妮问道:“前几日和牧之去紫金山的是十小姐吧?我听那形容,再想不出别人来。”雅媚险些要喝止珍妮。黄珍妮故意对雅媚眨眨眼。一脸的顽皮和毫无惧色郎。雅媚心里暗叹这个黄珍妮,真是鬼……她索性也瞪着大眼睛微笑。静漪看看她们,啜了口香槟,安之若素。“啊,是说七哥带人上天?他哪儿有那闲工夫,再说,他疯了么?”尔宜低声道。她看看静漪,忍住下面的话。“尔宜。”雅媚笑着,“瞧你说的,他再没闲工夫,不也和你七嫂出去,一散心,也就散了大半天么?”黄珍妮笑着看雅媚,雅媚因有些生她的气,瞪了她一眼。静漪轻声说:“可不是疯了么。”雅媚和尔宜同时“哎”了一声,转向静漪;唯有黄珍妮似乎真不出所料,听了静漪这句话,反而大笑起来。“难怪!”雅媚恍然大悟一般,也笑起来。猛的想到丈夫那晚笑的另有深意的模样,当时她只觉得蹊跷,并没有往别处深想,却原来是如此这般。“对呀!”尔宜更是夸张。虽知道若是这样当众大笑,必然被嫂子们说,可是硬要忍住,实在是难为她。静漪不想这事儿竟然被黄珍妮当着雅媚和尔宜的面问起来。她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她隐约觉得,这事恐怕不便张扬。且事先没有对雅媚她们说明,竟让她们由外人口中听说,实在是更有些难为情……果真听到黄珍妮接下来说,城里已经传遍了。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些夫人们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复杂,还有些窃窃私议……想来照他们的推测,未必知道陶骧带着出游的是她,或者正把这当成陶骧的风流韵事口耳相传呢。她把杯中的香槟酒喝光。真有点替陶骧着急……也许她不必在意这些。这样的风流韵事,才是符合他一贯的做派吧。“你们也真是。浪漫起来,羡煞旁人。”雅媚忍着笑,嗔怪地望着静漪。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到无暇他们过来,忙提醒静漪,“看看谁来了。”雅媚正说着,静漪就见黄珍妮笑着对她挥挥手说我去那边同朋友打个招呼,翩然离去。“小十!”无暇隔了老远叫静漪。静漪猛然间听到熟悉的声音,忙转身,看到无暇,便把空杯往尔宜手里一塞,快步往无暇身边走去。尔宜就看她这个端庄稳重惯了的七嫂,忽然间变作了小姑娘似的,上去抱住一个美少妇,那样子简直就像小孩子在撒娇……她不禁有些直了眼。雅媚在一旁给她介绍,这位是赵家二小姐无暇、那位是三小姐无垢,连同他们赫赫有名的丈夫。尔宜眼前出现这么多摩登人物,且说起来又都沾亲带故,她未免有些兴奋。陶尔安和傅连炤过了一会儿才过来。静漪已经平静多了。尔安夫妇比她大上许多,见他们她不免郑重些。尔安微笑道:“可见是姐妹情深。我们同二小姐一家是一道回来的,二小姐路上就净问起你来了。只是我也有几个月不见你了呢。”她摩挲着尔宜的手臂,看着静漪。静漪对无暇只是笑。“老七呢?”尔安发现陶骧不在场,问道。“刚刚石将军叫他过去,说有几位东洋来的朋友恰好认得他,要见见。老七给我介绍过,都是他旧时的同学。”陶驷解释了下。雅媚看他一眼。他微笑。雅媚立即觉得他是有话跟她说。果然尔安他们一听便不再追问。等大家各自散开、静漪陪无暇去一旁寻座位坐下说话了,陶驷站在原地,她问道:“东洋朋友?是石将军认识的么?”陶驷受石敬昌器重,她同石夫人也熟稔。石敬昌因早年留学东洋,在东洋有很多故交。此时他在索系位高权重,因为政见的开明,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他有从东洋来的朋友并不奇怪。陶驷低声道:“他的老朋友。带了几个年轻人来,有几个还是老七的同学。”雅媚便说:“那你鬼鬼祟祟又为什么?”“金润祺也在。”雅媚略皱了下眉,道:“她呀……这个老七。女朋友成群结队地出现。”“你何出此言?”陶驷问道。雅媚瞪他一眼,低声道:“你倒来问我!”陶驷看看她,道:“我怎么知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来呢?密斯金也是同朋友走在一处,好像其中一位叫中川俊雄正预备与她订婚呢。中川君的父亲跟石将军是老相识,瞧这圈子绕的。”“订婚?没那么容易吧?”雅媚轻声说,看到静漪正同无暇说话、脸上一副小女儿的娇态,顿时心里有些不是味道。金润祺来这里也有一阵子了,她总觉得这女人低调也算低调,却因为身份独特,名媛不是名媛、交际花不是交际花的,总有点非我族类之感。金润祺的客厅名流淑女云集,她从来不算其中一个。尽管金润祺认真下过几回帖子邀请她去,她都婉言谢绝了。金润祺不像黄珍妮。珍妮毕竟有些真性情。陶驷见她如此,笑一笑,道:“你未免太敏感了些。”“但愿只是我敏感。老七这会儿同他们在一起呢?”她问。看到静漪抬头望他们这边一望,她微笑着摆摆手,“凭空来了这么个定时炸弹,他还真沉得住气。我都要佩服他了。”静漪看雅媚和陶驷被朋友叫走了,继续跟无暇说:“……我在那边住的好好儿的,又要搬到三表姐那里,多不方便。再说我没几日就该走了呢。”她低头看着无暇。无暇穿的裙子宽大些,她的腰身还看不出变化来,被静漪这样瞅着也未免难为情,道:“你别这么看我,没的引人留意我……他们都不知道呢。”静漪笑着看看一旁的无垢。原本一般苗条美丽的两位表姐,倒是无暇之前还更圆润些,此时无垢摆在无暇身旁,险些有无暇两倍,她不禁要笑出声来,被无垢照着额头拍了一巴掌。无垢悻悻地道:“有本领你到时候不要胖。”无垢说着从孔远遒手中夺了扇子来,对他等着眼睛道:“你不会去别处转转?杵在这儿干嘛?”孔远遒哭笑不得地说:“那刚刚是谁嫌热,要我在这里打扇?左右都是我的不是。好,我先远着你。”他说着作势要走开,无垢喝道:“先别走。去给我们拿汽水来。”“夫人,汽水喝下去又要胖一圈的。”孔远遒低声道。静漪终于撑不住笑出来……她的笑容极美,在一旁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再看一眼。陶骧向这边走来时,静漪仍然这样在笑着,扶着无暇的肩膀,笑的大眼睛里波光潋滟、美艳至极……待看到他过来,才渐渐敛了笑。陶骧和无暇无垢寒暄问候,被无垢“逼问”刚刚是去了哪里、居然把小十丢在这里,他微笑道:“恰好有几位老同学过来,过去叙叙旧。”看到石将军准备致辞了,静漪等人都起身。静漪站在陶骧身旁,发现他肩膀上沾了点水珠,问道:“你出去过?外面下雨了?”“刚刚我们正在露台上说话呢,忽然间下了大雨。”陶骧说。静漪点头。难怪他身上有点湿气。湿气中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她抽了抽鼻子。此时舞会开场,石将军同夫人领了第一支舞。陶骧带着静漪下去。是普通的三步舞,静漪却许久没有跳这步调,有些生疏。还好没过一会儿便能跟上陶骧的舞步了。她想起尔宜来,未免去找她的身影。尔宜正同白文谟在一处,看上去倒也还好。见她只管望了文谟尔宜,陶骧也看了那边两眼。被她踩了一脚之后,他收了下手臂。静漪发觉,马上说了句“对不住”。只是没过一会儿,她的心思又转过去了,再看陶骧幽深的眼神,问道:“你觉得……把他们两个牵在一处,合适吗?”陶骧反问道:“怎么?”“尔宜年纪还小。婚事或许再过两年,等她大学毕业再议不迟。”静漪轻声说着,目光追着尔宜。尔宜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吧,白文谟在笑……也不是不般配,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尔宜那应付的态度,还是文谟那习惯性对着所有女士都会有的文雅笑容?“又不是马上成婚。”陶骧说。静漪一脚踩在他脚上,陶骧皱眉。“这么说是真的?”她问。“是真的怎么样?”陶骧又反问。静漪沉默片刻,说:“是真的的话……也轮不到我发表意见。”她想他大概是这个意思。西北的陶家和西南的白家,从地理位置上说,恰形成对索系的中央军控制地盘的半包围之势,如果再加上北边的段系,那么势力就将更加庞大。她同陶骧的婚礼,白文谟父子亲自出席,而陶盛川不久前还亲赴广西……这些纵然只是表面,陶家和白家若联姻,既不出乎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当然不能在此时此地与陶骧讨论。若果真如此,更不是她该过问的了……她一念至此,索性闭口不言。陶骧也不再说话。静漪没有留意到其他的,只一心跟上陶骧的舞步。一曲结束,她挽起陶骧的胳膊走了两步,才发现他们没有回到刚刚那里,而是来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她愣了一下,面前的这些人她都不认识,除了一个穿着雪白旗袍的女子。金润祺赫然坐在那一众男青年中间,微笑地望着静漪。仿佛深碧色的一丛叶子中,开出的一朵洁白的栀子花……【第十四章·完】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一)更新时间:2013-6-7 8:36:21 本章字数:3357“我太太,程静漪。言殢殩獍”陶骧先开口,只有几个字。静漪的目光在面前这些人面上一一的扫过,温和而有有礼地微笑着,最后才停在金润祺身上,定住了。金润祺站起来,道:“七少奶奶,久违了。”她说着,看向静漪身旁的陶骧。静漪挽了陶骧,与他并立在一处。一袭黑裙的程静漪就像是柔美的月光,温和地照亮了这里,光彩夺目骁。陶骧抬手扶了下静漪的手背,看了她,说:“我给你介绍几位老同学。”她对陶骧微笑,说:“好。”“你们见过的?”金润祺身旁的一丛绿叶,自静漪同陶骧过来,就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此时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问。口音有些硬,并不像金润祺的中文说的那样好胃。静漪看他,点头微笑,道:“在北平同密斯金有数面之缘。不想今日在这里相见。”她的手搭在陶骧手臂上,此时陶骧扶了她的手,让她坐下。她转头对他微笑,说:“不用。”但在陶骧坚持的目光下,还是顺从地坐了。听到有人笑,她抿了下耳边的散发。发间的珠子垂下来,落在耳边,痒痒的……她抬头看看这些人,也在各自寻去处落座。早不理会近在咫尺那喧嚣热闹的舞会,仿佛这里是个小小的客厅,他们是来这里喝茶聊天的。陶骧给她拿了杯橘子水,她对他笑笑。转脸问金润祺道:“密斯金这一向可好?”金润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轻声笑答:“劳七少奶奶问,还好。只是大半年间往返两国之间,又南下北上,算起来也有三四个来回,实在是辛苦。”“你这叫什么辛苦?权当旅行。”刚刚开口说话的那位青年,面目清秀,身材中等,看上去精明强干,带着彼国人特有的冷冽。静漪听着就笑了,看金润祺嗔怪地望了他一眼,他就笑着告饶,催促陶骧道:“陶桑,快些将我们介绍给你美丽的太太。也好让她认得我们。陶太太,我是中川俊雄。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陶骧一一给静漪介绍。中川俊雄,阿部春马,和田英二……都曾经是他的同窗。只是有的是在欧洲便认识,有的是在美国受训时结识的。静漪看看陶骧。忽然觉得他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显得略有不同。她听他们闲聊,知道中川他们来中国,是探亲访友也是旅行。静漪虽并不能一时之间就将他们一一分辨清楚,可她从开始便留意起来,到陶骧介绍完毕,她也就能够看出他们之间的差别。尤其言谈举止间,中川俊雄在金润祺身边,显然以亲近的男性朋友自居了……只是金润祺的态度看上去还有些捉摸不定。静漪微笑。“……我们在美国受训时,陶桑的飞行成绩就是最好的。如果有谁能和他一较高下,那还得是中川君。”阿部春马笑着说。他用英文讲的,已经知道静漪的英文不弱。静漪看看陶骧。许是她目光中虽显露出些骄傲但同时又有些不信的样子,让他们觉得很开心,纷纷笑起来。阿部春马捶了下陶骧的肩头。陶骧顺势歪了歪头,问道:“不是说找我有事?”阿部看着他,说:“是有件事,比较为难。不过……”他说着,语速慢下来。也许觉得在场的人都是自己人,他顿了顿,“逄敦煌这个人,你一定听说过吧?”静漪先怔了下。逄敦煌这个名字在这里出现,无论如何都是极为突兀的。陶骧却哈哈一笑,说:“当然。请讲。”阿部春马随后换了日语,语速越来越快。陶骧仍是面带微笑地听着,偶尔啜一口香槟。静漪却觉得他虽是在笑的,此时并非愿意同阿部谈到逄敦煌;而阿部说的事情,其他几位不但不意外,似乎还都在等着看陶骧的态度……她转了下脸,七姐之鸾正在附近。之鸾的男伴是个高挑修长的青年,看到她,腼腆微笑,点头致意。静漪便觉得他有些眼熟,见他客气,也点了点头。之鸾发觉身边少年的动向,马上留意到了静漪。静漪被她清冷的目光扫到,心中一凛。陶骧正在同阿部和中川等人交谈。陶骧还好,那几位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阿部春马的语调都高了些。金润祺正凝神细听,显然也无意与她攀谈。而她纵然想知道逄敦煌为什么会成为他们的谈话内容,既听不懂,也不便在此时表现出太多的兴趣来。何况她就算是再不懂得,也晓得陶骧的脾气,岂是容得人干涉他公事的么……于是她稍稍欠身,对各位说声抱歉我离开下。陶骧扶了下她的手臂,说:“别走远。”她看了他,说:“我同七姐说几句话去就回来的。”陶骧略皱了下眉,点头。等她离开,他才转向阿部,静漪听到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在说着什么……他的态度是如此强硬。她端着酒杯朝着之鸾和那少年走去。分明看到少年眼中闪过的惊喜之色。她微笑着叫了声“七姐”。然后目光一转,才望了那少年——近了看,更觉得清秀,年纪应是与之鸾相仿的。他马上介绍自己:“陶太太您好。敝姓芮,芮乃奎。”静漪恍然,问道:“芮里仁将军是您的?”“正是家父。”芮乃奎点头道。静漪心想,陆军上将芮里仁,从前索系如今中央军的中流砥柱。他的儿子……静漪打量着芮乃奎,倒没想到是如此文弱,就是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的模样。芮乃奎见她注意自己,未免有些心神荡漾,眼睛只管看了静漪。之鸾在一旁,眼神越来越冷。静漪笑着问:“七姐,这里好闷热,出去透口气吗?”“我陪你们去吧。”芮乃奎忙说。“好啊。一起来吧。”之鸾特地瞅了芮乃奎,似笑非笑的。倒把芮乃奎瞅的面上更红了起来。静漪轻声说:“麻烦密斯特芮给我们拿两杯香槟来,好么?”分明是托辞,芮乃奎却也巴不得这一句话。静漪望着之鸾。此处紧靠着露台。之鸾甩手先走两步,推开门走了出来。露台很大,因下着雨,已经拉上了遮雨棚。只是里面舞会正到酣畅处,这里并没有其他人。地面上有一点积水,静漪小心地走着。之鸾走在她身后,看她提着裙子,脚上一对亮晶晶的黑色舞鞋、鞋跟又高又细,踩上去走起来,自然而然的婀娜多姿……黑沉沉的夜晚,此时的静漪像《天鹅湖》里的黑天鹅在舞蹈。在之鸾看来,就是有种邪魅的蛊惑力。她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静漪转身看她。“你一时不狐媚子勾·引人,是不是就不舒坦呢?”之鸾悠悠地问。她虽是在笑,眼睛闪闪发光,嘴巴却刻毒。看静漪微笑着只望了她,她继续道:“你可是同你丈夫一同出席的,招蜂引蝶的,不怕伤他颜面?”“七姐若觉得密斯特芮好,就不要给人脸色瞧。”静漪避其锋芒,轻声道。之鸾说:“你当我是你,让嫁给谁、就嫁给谁?”“七姐,嫁不嫁,到底是我自己说了算的。”静漪声音更轻。露台顶上的雨棚,因雨点急落,噗噗作响,伴着室内的音乐,听起来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转眼望着之鸾。之鸾喝着酒,“七姐少喝点酒吧。”“要你管我么?”之鸾恶狠狠地说。静漪沉默。之鸾来南京,想是因为婚事与父母闹翻的。也没少听无垢念叨,之凤欢欢喜喜地准备出嫁,不久之慎也该与慧安完婚,独她,既不肯嫁入刘家。三太太是无论如何不会许她跟了之忓的……何况之忓自己也不愿意。纵使之鸾如此执拗违抗父命,倒没有听说父亲同嫡母因为此事为难之鸾……“见了我,你都不问问家里是不是都好?”之鸾有些鄙薄地问道。“七姐当时打我,不就是因为知道,我如今已经有好去处、根本不管家里人如何的?”静漪轻声说。倒把之鸾给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静漪看她那样子,也真恨不得再打她两巴掌。“没良心的东西。亏母亲还惦记你。”之鸾仿佛这口气终于倒上来,骂道。静漪不语。“也不知为何就同你做了姐妹,难道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娘一生争不过帔姨。我还一生争不过你?”之鸾问。“我娘何曾争过什么?”静漪反问之鸾。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二)更新时间:2013-6-8 8:41:20 本章字数:3417“尤其是她不争,却什么都得到;别人争的头破血流的,她弃若敝屣……格外令人嫉恨。言殢殩獍”之鸾说。她声音更低了些。“这些年我看到的都是我娘上蹿下跳、费尽心力。到头来她落的什么?几十年心血,不如帔姨一个眼神、一句话……哪怕是翠姨那样,年轻貌美、手腕高超,父亲要她在身边,无非就是因为这些。”“七姐,这跟我娘有什么关系?你恨也该恨父亲。”静漪声音极轻。之鸾转脸盯着静漪平和的面孔。与帔姨极其相似的这张脸上,有帔姨的美丽,有帔姨的修养,却当真比帔姨冷酷无情的多。无论如何,二太太冯宛帔那是何等优雅柔婉的女子。她再不喜欢帔姨,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样的淑女,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遇到……她真想再抽静漪一记耳光。这个妹妹,她怎么打都不能解恨。“至于我,又同你争过什么?你要的,从来不是我需要的。”静漪转身,看到芮乃奎果然端了酒来。他走的竟特别慢,看上去似乎是怕手中的酒漾出来……在姐妹俩的注视下,他腼腆微笑骁。静漪低声道:“得遇良人,自当珍惜。”“这话你倒也会说。只是仔细你也有瞎了眼的时候。”之鸾语气冷冷的。静漪倒也分辨不太出,她是否有些幸灾乐祸。“戴孟元不是良人,陶骧就更不是。你且别得意。得意太过,有你好看的那一日。”静漪倒笑出来英。之鸾见她笑了,也不管她到底笑什么,转过身来,望着她,道:“我劝你把心思还是收一收。与其故意同我作对,不如看紧了陶骧些。不然都不用等以后,眼下就有你难堪的。”她说着转身对芮乃奎绽出笑容来,从他手中拿了杯香槟给静漪,自己挽了芮乃奎的手臂,道:“怎么办,密斯特芮,我想跳舞了呢?”芮乃奎温和,看看静漪。静漪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芮乃奎道歉,带着之鸾离开。之鸾离去时对静漪微笑,说:“刚刚看着你和妹婿舞在一处,当真是令人惊艳。看着你们跳舞,赏心悦目。不似我们,简直当体育运动。休息一会儿,再进来跳舞吧?”静漪笑着点头,并不回话。之鸾同芮乃奎走了,她独立良久。把这杯香槟喝了,正准备回去,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目一时是看不清楚的,却也不用非看清楚,也知道那是金润祺。金润祺远远望着她,微笑道:“七少奶奶,怎么悄悄的自个儿在这儿喝酒呢?”她走过来。身上的玫瑰红色丝巾几乎垂到地上,边走,便往手臂上挽着,“瞧我这个啰嗦劲儿……外面有点凉呢。”静漪望着她。金润祺这雪白的缎子旗袍穿在她身上,紧紧地包裹着她苗条的身子,柔媚也柔媚到了极处……她第一次见到这位金润祺小姐,她就是一身雪白,白的耀目。往事重现一般,在她眼前。此时她叫着她七少奶奶,听起来格外的刺耳。“我倒觉得还好。”她说。没觉得冷,反而有些热。静漪本想离开,金润祺显然是特为地来找她的,她也索性就为她耽搁一会儿。金润祺见静漪手中拿着一只水晶高脚杯,已是空空如也。穿着黑衣的静漪,身上的装饰甚少,比起从前她见着的那位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的少女大有不同。式样简单的黑色衣裙,覆着的一层华贵的蕾丝下,淡淡的丝绸光泽半点都不抢眼,却也被她穿的极好看……她细白的手指被水晶杯上的精光耀着,几乎看的到纤细的指骨,玉一般的,有点凉,如这雨丝般……她看着静漪将水晶杯放在一旁,抬手触了下探进露台来的树枝。是枇杷树。累累的果实将枝桠压弯了。还未熟透的果实,橙黄中略带青色。水滴顺着果实滴落。“在京都,一般人家中是不喜种枇杷的。”金润祺轻声说。“是么。”静漪曼声应着。怎么不喜欢呢,这橙黄与翠绿,即便是在雨夜里,也是如此的美。且果实累累,总让人看了心里有种喜悦的。“据说在下雨的晚上,枇杷树下会听到人的悲声。”金润祺声音低沉,伴着雨声,静漪几乎听不清。要琢磨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她点头道:“那是有些不吉。”“不过那是东瀛的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牧之便不信。”金润祺微笑着说。静漪没有看她。就算是只听声音,她也知道金润祺提到陶骧,必是从心里到面上,都有着满满的喜色。这大约是一种难以掩饰、根本不想掩饰的爱慕……她手指触到枇杷果子,雨滴噗噜噜往下落。顺着手腕和洋装的缝隙滑进去,凉凉的。她轻轻地拢了下衣袖,那金镶玉镯子又滑出来。“听说牧之几日前一时兴起,带了女人飞行。”金润祺走的近些,也仰了头看枇杷果。“对有些飞行员来说,带女人上天,这可是大忌……不过牧之从不管这些的。他飞行技巧可好的很。在空中的话,什么都难不到他……是吧?”静漪看着金润祺,问:“密斯金到底想说什么呢?”“飞行员常做疯狂的事,有时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危险。及时行乐,是寻常事。中川君说,所以他们更浪漫。我倒觉得未必如此。不是每个人都浪漫。也不是每个人都用这种方式追女人的。”金润祺微笑着回头看静漪。静漪黑黑的眸子,和她身上的蕾丝长裙一样,看不出波澜。只是眸光依旧璀璨,也正像她颈间的金色珍珠。程静漪整个人像是一尊墨玉雕成的观音像,淡淡的光泽下沉默地美丽着……“七少奶奶,同牧之成婚也有大半年了,总该了解些他的为人了吧?”静漪微笑道:“密斯金这么问,当然不是真的关心我。”“不,我关心你。也有点好奇。”金润祺也微笑。静漪看着她。金润祺笑的很自信,因为她并没有说谎。她无声地笑着,整理了一下衣裙,从容地说:“密斯金,好奇什么呢?”“他这次带上天的是你?”金润祺问。静漪看她神色中,倒也平静。显然是很确定。也不像黄珍妮,多是试探,对答案也相当释怀……她真没有想到有一日要同形形色色的女人打交道。还都是因为身为丈夫的那个男人的缘故。但是她不打算退避。“我在这里,他怎么会带别人去?”静漪反问她。“也是。太太在这里,若带别人去,这不是打太太的脸么?”金润祺声音响脆。她笑了笑,“我曾经以为,以你的性子,不会嫁给他。就算嫁给了他,也不会真心对他好、真心同他相守一生的。”静漪轻声说:“也许你说的没错。他需要的是我这个人,需要的是我这个姓,需要的是我在他身边,是他太太……他也不需要他太太真心对他好——你想说的是这个,对吗?”金润祺眯了下眼。静漪看着这个熟悉的表情,说:“你想的都对。但是密斯金,身为陶骧的太太,应该怎么做,上次你已经告诉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到目前为止,做他的太太,我还算合格。以后也打算继续做下去。”“听上去,你仿佛很满意眼下的生活。”金润祺说。“我没有道理不满意。”静漪接道。“即便他娶你,是因为另一个女人?”金润祺问。“至少我还像另一个女人。”静漪说。金润祺又眯了下眼。“密斯金不会以为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吧?密斯金也不会把事情真想的如此简单。您不像是这样的人。”静漪声音虽轻,一句也不含糊,“不管我像不像另一个女人,同他定下婚约十数载的,是我。除非我和他都毁约,否则这婚事就是板上钉钉,无人可以动摇。既是他的太太了,也像密斯金说过的,我该事事以他为先、为他着想……他有所爱、有所好,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即便是将来仍然有,本都是寻常事。我不会连这点都容不得。密斯金有空和我在这磨牙,倒不如把这些手段用在别处——有朝一日密斯金进得了陶家门、向我磕头敬茶的那一日,我们再聊聊,究竟是谁了解陶骧更多。不然密斯金一再这样,我反倒要问问密斯金,本该对着他使劲儿的事,怎么非得剑走偏锋?”她说着,始终面带微笑。金润祺看着她,也微笑。此时若身旁有人,必定会以为这两个美人,正聊的投机。静漪看那金润祺的笑容,真若栀子花般,粉白,似乎看一眼,那沁骨的馨香就更浓郁了些……她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身上也不知哪里,隐隐作痛。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三)更新时间:2013-6-9 1:37:14 本章字数:4433“密斯金如果没有别的事,恕我不奉陪。言殢殩獍”静漪说完,转身欲走。金润祺看着她一转身,握着空酒杯的手就有些微颤抖,轻笑着道:“那么,我最后再给七少奶奶几句忠告。藏好了你的秘密,掩好了你的狐狸尾巴。你或许觉得自己死不足惜,根本不顾祸延牧之。”静漪站下,回过头来,望向金润祺的眼神,比之刚刚,犀利了起来。金润祺等着她开口,果然她道:“密斯金先把自己摘干净了、先把身边的障碍清扫了,再同我说这些吧。到底也让我看看密斯金究竟手腕如何。能将多少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千万别一行警告着我不要祸延牧之,一行做着伤害他的事。另外恕我直言,密斯金,他但凡曾给过你什么承诺,你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慌不择路,更有些饥不择食……该不是,牧之是决心与你划清界限了?依我看,这才像他的做派。密斯金,再会。”她说完,对金润祺略一颔首,转了身骅。金润祺脸色极白,在她那样修养的女子来说,也已经算是极为失态的表现了。静漪却不想管她到底如何。被金润祺扯住说这样一番话,绝非她所欲为之。她已经走到了露台门前,一双手哗啦一下扯开垂着的帘幕。米白色的薄纱云雾一般向两边飘去,她重新出现在舞场内,若一个黑色的精灵从云端飘落……她仍似被云雾遮了双眸,隐隐约约只见到陶骧的身影。他身旁是几位高级将领,像白文谟父子、芮里仁,她三哥,还有今晚的主人石敬昌……他应该没有看到她。她只看他的背影,简直就能看到他那份从容不迫。那是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落下风的气度坯。“陶太太,是否有荣幸请您跳支舞?”忽然间在她面前出现的这个人,她并不认得。深蓝色的空军制服,中校军衔……他望着她的眼睛,三月春水一般。“我们昨晚在七星桥官邸见过一面,不知道陶太太是否记得我?”她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她当然不记得他,但是她没有表露出来。他的舞步华丽而又娴熟,身上正有飞行员那浪漫的气质……她望着他,问道:“你驾驶的飞机,是什么型号?”他在说什么,她其实并不太懂,但是他说,她微笑倾听……她知道自己的舞姿,算不上美妙,但至少中规中矩。陶骧太太的身份,无疑给她加分不少。她只要尽量保持优雅和端庄即可。她想起陶骧说过让她不要走远的话来……不过应该没关系,他也没有在原地等她。静漪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跳了多少支舞,中间休息时因为口渴,又喝了多少杯香槟。她始终在微笑,温和而亲切,不拒绝友好的邀舞、即便拒绝也尽量礼貌……她自己都觉得要对自己的表现打上优加的分数,也就不奇怪,无论是用何种眼光看她,她的确是今晚石公馆舞会上最耀眼的那一个。最先发觉她不对劲的是无瑕。静漪几乎每跳完一支舞回来他们这里,都要喝几杯香槟酒。面上绯红,微有汗意,笑容满面。无瑕开始以为她是心情大好,虽觉得静漪喝酒的举动有些过分,却也并不以为意。但是越看越不对劲。她叫住静漪,让她休息下,她充耳不闻。终于连慧全和远遒都察觉异样,陶尔安望着静漪的眼神就更有些严厉在里头了。无垢却没觉得怎样,微笑着说:“不过是多跳了两支舞,傅太太至于眼睛瞪的那样,陶骧还没说什么呢。知道的她是大姑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婆婆。就算是婆婆在这里,也没有不让儿媳妇同人跳舞的。”“牧之是没说什么,他是没顾上说。”孔远遒一笑,道。“他要说什么?难道许他和石夫人跳舞,不许小十跟人跳?”无垢皱眉。“你这就不讲道理了。这怎么一样?”孔远遒哈哈大笑。“有什么不一样?”话虽如此,无垢还是在静漪被舞伴送回来时,拉住她的手。这一拉手,发觉静漪手心滚烫。摸一摸她的颈后,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累不累?”静漪又要将酒杯拿起,被无瑕不动声色地换了杯汽水。她拿过来就皱了眉。当看到他们望住她眼神都不太对,回身微笑着谢绝了下一支舞。这个转身极为优雅、拒绝的姿态恰到好处,无瑕等人看着,忽然没了话。看上去,此刻的静漪是如此的活泼而又快乐,她仿佛正沉浸在最美妙的音乐中,度过这样一个难忘的夜晚……静漪见他们不说话,打开一把小扇子,扇着风。还是无瑕说:“才能多久不见,竟要变成小酒鬼了。”她语气中有些嗔怪,金碧全听了先笑了,说:“难得小十这么高兴,你又要说教。”无瑕皱眉,正要说碧全,静漪笑着拿扇子给她扇扇,说:“二表姐,我是把你和三表姐的那份儿都一起跳了,不好哇?”她脸上泛着红,正是明艳照人的模样,加上同无瑕说这话,未免又有些撒娇的意味,无瑕就捏了她的脸,低声同她说:“你这个鬼丫头,说你是小酒鬼还是轻的,怎么就这么……”下手真的使了力气,将静漪的腮捏的发酸。静漪便觉得腮上那点酸软直接就钻进了她心里来似的,笑着望了无瑕,叫道:“二表姐……”无瑕正在孕初期,母性大发的时候,连这个小表妹都要当成孩子怜爱起来了,便又捏了捏她的腮,轻声道:“嫁了人还是这么着淘气。你看黄珍妮都收敛多了。”静漪笑。美目流转,在舞池中寻找着那抹耀目的黄色……没有如愿找到。其实又岂止黄珍妮,连她的三嫂,不也是渐渐敛了一身声色么?她出着神,无瑕按了按她的肩膀。“十小姐,三少奶奶请您过去一下。”过来的是程倍。静漪已经有许久不见程倍。看他一身黑色的制服,和从前穿衫裤时不太一样了。三哥之忱成婚,父亲为他成家立业的缘故,特为地拨了得力的人随他南下。程倍是三哥在家时候就用惯了的人,自然跟着来了。“十小姐。”程倍恭敬。静漪看他。奴才们跟着主子久了,都有点随主子的脾气。程倍身上有三哥的沉稳,程僖身上有九哥的俏皮……静漪将扇子一收,说:“知道了。”程倍没走,等着她。大有她不过去,他就在这里奉陪到底的架势。“过去吧,不知三嫂找你有什么事。”无瑕说。静漪心知程倍过来,未必是三嫂的意思。她委实不想随他过去,但是连无瑕都开了口,又被这一众人齐齐地用目光锁住,不能不走这一趟。程倍带静漪一直走到一旁的一间休息室去,说:“十小姐。”是舞场旁边临时用作休息处所的,静漪定定神,走进来。索雁临果然坐在里面,看到她进来,微笑着说:“来,静漪,坐下休息休息。”静漪走过去,看到小茶几上的葡萄酒,拿起来。雁临伸手过来,轻轻一带,说:“你今晚喝了不少酒了,静漪。”静漪望着被两人的手相碰,撞的波涛汹涌的暗红酒浪,说:“我又没醉。”雁临将酒杯拿出来,放回桌上。静漪细细的颈子,被黑色的樽领裹着,纤细而修长……此时她胸口起伏着,或许是因为刚刚那一曲节奏欢快的探戈,或许不是。雁临微笑着说:“来。”“怕我失态?”静漪轻声笑道,“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么?”“你当然不是。”雁临说。她目光中是有一丝担忧。她整晚都在留意静漪,看她笑、看她跳舞、知道她同之鸾和金润祺周·旋……“来,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看你脸色不太好。”面上泛红,看上去是有些异常的红润。静漪笑笑,说:“三嫂,我这不是好好儿的?若我失态,今日打的也是陶骧的脸,不是你们的。”她一回头,恰好看到之忱进来。“你真是不像话。”之忱面上倒平常,语气却严厉了些。静漪转身望着他。与父亲极似的面孔上,冷的像敷了层冰雪。静漪直视着之忱,说:“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还没醉,更没乱来,就不像话……我若做出什么别的事来,三哥要怎么样?”“之忱,”雁临扶了之忱的手臂,轻轻一拍,看看静漪,“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小十在这休息下就好了。”程之忱便说:“时候也不早,休息好了,让牧之来带她回去。”“三哥。”静漪听着,眉微微上挑。“我都说了我没醉。”之忱仿佛是压了火气,静漪就非要把这火气给拨出来。索雁林看着这对兄妹,说:“坐下来好不好?小十,你三哥今晚也被石将军逼着喝了不少酒呢……”静漪看着之忱,倒是毫无酒意的样子,心知雁林是极力想要避免他们兄妹的正面冲突。她不禁微笑,道:“三嫂,我跟三哥说几句话可以吗?”雁临看了之忱一眼,他沉默,她也就往外走了。静漪的目光跟着她,门帘放下来。她知道三嫂不会走远,而三哥,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像座怎么也推不倒的山。“三哥,我做错什么了?”静漪问之忱。程之忱转身倒了杯酒。静漪过来,一把将酒杯夺过来,大口地喝下去。之忱没拦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冷着脸说:“想喝多少,尽管喝。在这里喝不够,回去喝到够为止。”静漪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倒酒的手发颤,酒很多都泼了出来。之忱呷了口酒,只看着。静漪看着洒在台布和地毯上的酒,忽然将酒瓶掼了出去,叮呤当啷的,滚落一地。“但是你在这里,必须做的像个样子。你丢陶骧的脸,就不是丢脸了么?”之忱坐下来。“我还做的不像样子?有比我更像样子的吗?谁?三嫂?”静漪连续问之忱。她看着她这三哥。他那考究的衬衫马裤长靴,将他的人衬的像雕塑一般。连坐下来的姿势,也那么标准和端正。“三哥,人怎么可以那么狠的?”静漪转眼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泪。她没有忍,可眼泪也不往下落。这只是让她更加看不清这个近在咫尺的亲人,“三哥……在让我去戴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必死无疑了吧?三哥你还让我去……”冷冷的风雨中飘动的灵幡,雪白的,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简直就是会把她勒死的绳索。是要让她死过一次,才能重生?她如果就那么死过去了呢,有谁会真的想要拉她一把?“我还得谢谢三哥……亏三哥推我这一把,让我下决心嫁了个好人家。”她微笑着,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了。酒杯端端正正地放回桌子上,重重地一印。“谢谢三哥。”静漪转身,微笑摇头,“真是……要谢谢三哥。”“静漪。”之忱叫住静漪。静漪站定。“陶骧不简单,稳妥应对。”他说。第十五章 如火如荼的殇 (四)更新时间:2013-6-9 2:04:18 本章字数:4552静漪笑起来。言殢殩獍她笑到浑身发颤,说:“三哥,他是我丈夫。我要应对什么?对他来说,我只要还有能够利用的一天,就算我惹事、就算我捅破了天,他也不会把我抛弃的——就算没有什么用了,他去哪里找我这么听话的太太,从来不会找他麻烦?还顶着程之忱十妹的名字,有谁不说能跟程之忱扯上点裙带关系,是明智之举?他且得把我搁在个稳妥的地方呢。三哥说,是不是?”“是也好,不是也好。你要懂得保护你自己。”之忱说。“如果我没在那家里闷死,迟早是要离开的。”静漪忽然说。她说完这句话,扶住了桌子骅。有一点头晕。之忱看到,叫了声雁林。“不用!”静漪粗声说。非常烦躁的样子坯。她也不去看之忱的脸色究竟如何,也来不及,只听得外面有人在交谈,索雁临在问:“是不是来找小十?”静漪立即撩帘子出去,果不其然,陶骧正在面前,她微笑着看他,说:“怎么这就找我来了?我跟三哥三嫂说了会儿话,倒忘了你说不要我走远。”陶骧看着她,嗯了一声。静漪挽了陶骧,站在雁临面前,等之忱出来,她笑着对他们说:“我们去跳舞。我今天就想跳舞……”陶骧声色不动,见程之忱夫妇都是平常的模样,不见异样,听了静漪的话,雁临还笑着说:“可见今儿是真高兴了。去吧,只是别累着。”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得程静漪有些过度的兴奋。从刚才开始,她就有些过度兴奋。“不会累。”静漪只一手拉了陶骧,倾身过来,扶了雁临的肩膀,在她面上贴了贴,又依样抱了抱之忱,“三哥、三嫂,你们也来呀……快些,不然舞会要散了。”陶骧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走了。雁临转脸看看之忱,说:“不如我们也去跳一支舞?也差不多结束了。”“好啊。”之忱微笑。雁临看着他,说:“有点担心?”“她什么都不说,我才该担心。她说了,我起码知道她在想什么。”之忱整理了下衣袖,身上被静漪那孟浪的倒酒方式溅了些葡萄酒。看他略显狼狈,索雁临倒笑起来。之忱倒也不在意,托起雁临的手,“小十不提,我真忘了,已经好久没有同你好好跳一支舞了。”“你也知道?”雁临嗔怪地问。之忱看着她,边走,边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雁临顿时脸上飞红,但看着之忱微笑起来,她也微笑,陪着他走出休息区……今晚石公馆的舞会的确热闹。奢侈浮华的表象下,就像入海口处,各路洪流奔腾而来,暗嘲汹涌之间,之忱身处其中的感受,大约只有她能体会。她转头寻找着静漪和陶骧——很容易就看到陶骧的,倒是静漪,被陶骧挡住了,她看不到那纤薄的身影……陶骧将静漪的腰托着,像托着枝叶柔软的兰花一样。他能感觉出来,离开那休息室,她就没有那么硬气十足了。她此时就像是一缕烟似的纤柔,仿佛随时都能滑走。他看她的笑脸,这堪称完美的表情,不止看在他眼里,恐怕看在所有人眼里,都会觉得她此刻是心情极好的……好到有些忘乎所以。也吸引到些忘乎所以的目光。他的手抬起来,在她头顶处,她柔软的手在他手心,她旋转的裙摆扫着他的小腿……痒痒的,连同淡淡的酒气,不住地碰触着他。他收了下手臂,她舞动的身子便离他更近些。弦乐激烈地演奏到高·潮部分,她的舞步丝毫不错,他就只看着她微笑的面孔在眼前快速旋转,简直成了一个虚幻的彩色的影子……当舞曲戛然而止,她站住,整个人靠在他身前,紧贴着他。他能看到她发间的胭脂痣,看到她闭上眼睛,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好一会儿,当四周围成对的舞者渐渐散开,欢声笑语再次响起,他们仍站在那里。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望了他。陶骧看到隔了人群,雅媚在对他招手。他知道这是该告辞了的意思,终场舞已经结束。他正要提醒她,她已经推开他,转身朝着雅媚他们那边走去。他跟上去,不住地有人同他们说再会……七少奶奶再会或者陶太太再会……静漪一一地微笑回应,偶尔回头看他,那是有要同他一起道别的对象。她记性真好,都记得那是谁。哪位将军夫人、哪位总长太太、哪位参赞姨太太……叫得出姓、喊的出头衔。她拖着他的手,落落大方中不失亲昵。有人就开玩笑说七少夫妇真是恩爱,简直还在蜜月中。她也不恼,只是微笑。笑中带着羞涩。非常自然的羞涩。陶骧由着她,只管在她身旁。她的应对是如此之好,好到出乎他意料。但是这么的好,也让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上车吧,”陶骧最后说。她已经笑了整个晚上,连最后离去的无垢夫妇都在劝她回去得好好休息了。“可以不用笑了。”她问道:“尔宜呢?还和文谟在一处?”“他们跟二哥一起先走的。”陶骧说着,扣着她的手腕子,将她往身边带了带。文谟和尔宜走之前,还和她说话呢,她都不记得了。可见她的心思不完全在这里……他留神看她的眼睛。“哦。”她应声,四下里望了望,也避开了他的目光。石公馆庭院里已经安静下来,宅子内外还有留下来的宾客,却不足以让这里再现那热闹景象。“那我们也回家吧。”静漪抽手,拢了下肩上的纱,朝车子走去。陶骧迟了两步才走过来,她走路已经有些摇摆。细细的鞋似乎不太能承担她的重量……他过来,抄了她的手臂,带她上了车。“开车。”他吩咐着,看她。她显然已经不想说话,进了大门口,就早早地让车子停下来。陶骧已看出她脸色不好,跟着下车,让司机先走了。静漪疾走两步,在路边扶了树干,弯身便吐起来……她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吐的几乎全是酒。陶骧撑着伞,轻拍着她的背。树干湿冷,她被冰了似的,身上发抖。明明吐的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了,还是觉得恶心,冷。她看着落下来的雨滴,溅到他的鞋子和裤脚上。宅子里的路灯昏暗,他手里的油纸伞几乎是透明的……她擦着下巴,仰头看着油纸伞上的图案。清秀的菊花,枝叶纤细,本是很好看的。陶骧看着她望住伞发怔,伸手要扶她,她却躲开了。陶骧眉头一皱。“我没醉,这是在家里,也不用做给别人看,省省力气吧。”她说。“你站住。”陶骧说。她已经走进了雨中,并不想等他。站住……谁都有资格命令她站住……她偏不要,“我今天陪着你演戏,也累了。二哥和二嫂总是知道的……”“知道什么?”他步子大,已经走到她身旁,并没有再强迫她站住,伞遮到她头顶。“过了今晚,人人都知道,七少爷是春风得意、稳重不足,随便就能带个女人玩空中游戏;七少奶奶轻浮孟浪、端庄不够,一点不像大家闺秀……这样的一对,远不足以担大事呢。是吧?这样的闲言碎语,应该是在你计划之中吧?”她微笑着问。陶骧看了她。他不说话,静漪就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确。她笑笑的,说:“可是有什么用呢,西北军不迟早是你的?迟来的韬光养晦,便是欲盖弥彰。你不懂?”她摇着手,往屋内走去。门口人影一闪,她看不清那是谁,或许是尔宜,也可能是哪个下人……她笑着说:“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才刚刚开始……”陶骧走在她身后,听她低声说。她没有回头看他,所以也就看不到他阴沉了的脸……陶骧走了几步,又听她问:“我究竟是有多像她?”“谁?”他问。“谁……”静漪重复着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