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暗沉,戴孟允的哭声尽管已经尽了她这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最大的克制力,但仍显得凄厉且凄惨。静漪傻了一样,起初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滑坐在了地上。雨一直没有停。她的眼泪也一直没有停。她愣愣的看着远处的戴府,还指望着孟元能从那里出来,对着她,笑一笑……她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更新时间:2013-1-23 8:56:49 本章字数:3370……只听到耳边细细碎碎是声音,嘴边被放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静漪只觉得一股暖流,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孟元……”她喃喃的叫着。如豆的灯下,正在给她喂汤的,是位妇人。静漪直愣愣的瞅着她,说:“你不是孟元……濉”“程姑娘,我是四婶。你受凉了,先喝点儿热汤。”四婶拿了毛巾替静漪揩着额边的汗珠子,见她这副模样,很是担心。静漪心头如刀绞一般。那白布幡子呼呼的带着风……而孟元,孟元再也不会出现了嘛?她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一个字来,浑身滚烫滚烫的,渐渐的神智又有些不清了。恍惚间孟元正向她走来,拿着汤碗和汤勺,舀了热汤给她喂到嘴边,轻声的哄着她:“静漪,静漪你将来是要做医生的,怎么可以不好好儿照顾自己的身子?不会照顾自己的医生,不能称作合格的医生……残”她想抓住孟元的手,跟他说不是的,是你骗我、你不见了,我才害怕的。我害怕的都顾不上自己了……她想说你回来了我就好了呢,孟元。“静漪一生病,就不是静漪了。”他总是这么笑她。可不是……她自小就是这样,顶不爱喝药呢。都怪娘,有事没事爱炖补品给她,生怕她有半点儿不妥。房里常年的煨着汤药。她吃到喝到生腻。偶尔跟娘发小脾气,往往也是没用。只有真的生病了的时候,娘才会对她百依百顺,那时候又因为真的病了,没力气跟娘斗气说不吃药,因为娘会哭……所以一出来念书,生病的了时候就自己娇惯起了自己,秋薇和乔妈跟着她,更是对她小心翼翼。孟元头一回见她小小感冒之后被伺候的像太后的架势便咋舌。当时虽忍了,事后却说她刁蛮娇纵,“不可。”他总对她说很多“不可”,又总是自己推翻这些“不可”。大抵是不想她受委屈的缘故。她想起来便觉得甜蜜异常。其实只要是能跟他在一起,刁蛮可改,娇纵可改,吃苦,多少苦,也是肯吃的……所以,孟元,才是医好她的药。静漪紧握着四婶的袖子,一口一口的喝下热汤。四婶见静漪竟然肯将一碗热汤都喝了,心里稍稍安定些。她又给静漪擦汗,把被子给她掩好。静漪始终不撒手的握着她的衣袖,她也就只能坐在床边不动。直到静漪昏睡,她才小心的要离开。不想静漪仍死死的攥住她的衣袖。戴祖光敲门进来,看了看静漪,问妻子道:“有没有好一点?”四婶轻声道:“在发汗。”“程姑娘对咱们家有大恩,一定要好好照料……”戴祖光皱着眉,见妻子不住的给程姑娘擦汗,说:“无论如何,戴府也不该对一个弱女子这般。已经去了一个,还要再搭上一个么?”“就别说这个了。难道戴府素日对旁人就是厚道的吗?远的不说,就说我们,戴府向来视我们如蛇如蝎。这回媳妇遇险去求救,府上且告诉我们,让我们祈祷去。戴府是什么好人家!程姑娘怎么会……”四婶愤愤不平。丈夫将程姑娘背回来,她就吓了一大跳,再知道程姑娘和戴府的纠葛,不禁更同情起来。“不可这么讲。戴府的少爷还是好的,懂得尊敬人。”老爷子板起面孔来。他正是此地为数不多的天主教徒,此地教堂,除了美国来传教士,就是他在当地传教。如果不是美国传教士托马斯进城去拜访朋友未归,媳妇又是早产,此次也许不会这么危急。四婶听丈夫这么说,就不再发声,只是叹了口气。“我得去问问,这程姑娘家里是哪。她的司机没回来,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戴祖光又嘱咐妻子一番,往前头去了。他提了盏灯笼踩着泥泞的小路往戴府赶。此时戴府上下正在准备出殡,里里外外忙碌不堪。戴祖光抹了一把脸,站在那里半晌,只见戴孟赫出来命人清扫阶前,才举步向前,对着戴孟赫一拱手,“六哥儿,向你打听个事儿。”戴孟赫眼皮都没抬,挥手道:“四叔,您怎么又来了。府上大丧,您就别在这个时候添乱了。赶明儿有空了,您想打听什么我都和您说个底儿掉。”戴祖光一听这话,气的简直胸闷。为了程姑娘,他耐着性子。“可那位姑娘……”戴祖光刚说到这儿,只见戴孟赫目光不善,他顿住,跺了跺脚,叹口气,道:“想我戴氏,虽不再是钟鸣鼎食之家,总该保着忠厚本色!我不与你们计较这些。难道我就不能把她送回家吗?”他说完,噔噔噔的下了阶。布鞋踏在泥水地上,溅的四起。“四叔,等等!”戴孟赫听到戴祖光后面那句话,叫住他。戴祖光心里虽有气,还是停下脚步。戴孟赫说:“四叔这么善心,想要送她回家?那送她去陕甘宁会馆就行。那位程小姐是陶家的媳妇。陶家的七少爷陶骧,是她丈夫。”戴祖光得到这么个回复,见戴孟赫言辞间并不像在撒谎,也没有再问。果真是吗?程姑娘看上去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就算不是,也得试一试。戴祖光回家的路上,又去敲开戴老八家的门,让他连夜进城,去陕甘宁会馆报信。他回到家里,和妻子守着高烧不退的程静漪。好不容易请来的大夫,给开了药,四婶去熬药喂给静漪。静漪喝一口,吐一口,人事不省。急的戴祖光夫妇束手无策,盼着戴老八能早点把陶家的人带来……天亮后不久,戴府出殡的礼乐声传了来。戴祖光站在院子里,听着礼乐声,深深的叹了口气。戴府惨淡经营,丧事却办的声势浩大。突然的,大门被啪啪啪的拍响。戴祖光急忙拎着灯笼去开大门。叫门的正是戴老八,一看到他,戴老八就说:“四叔,我把人带来了。”他说着抹去脸上的汗,指着身后的几个人。戴祖光看看老八身后,的确跟着人。此时天虽亮了,雨却未停,仍是阴暗的天气,老八身后这几位青年男子站在一处,颇有些气势。戴祖光顺手拿了门内的一盏灯,灯一挑高,看的更清楚些。距离他最近的这位青年,器宇轩昂。“请问您是?”戴祖光问道。“是戴老伯吧?”他很客气。“四叔,这是北平城防军陶司令的兄弟,程姑娘是他……”戴老八回头看看陶骧。“未婚妻。”陶骧坦然的说。戴祖光心里犯嘀咕。嘀咕归嘀咕,他还是往里请陶骧,预备详细盘问一下。陶骧进屋见戴祖光让人沏茶,便说:“戴老伯,别客气。她在哪,我能看看她吗?”“陶先生先请坐。您远道而来,一定又渴又饿。家里没什么好的,吃点点心喝点茶。”戴祖光微笑着说,他先坐了,并不着急让陶骧见到程姑娘人。他盘桓着,说:“程姑娘暂无大碍。陶先生不必过于担心。”陶骧见状只好坐了。戴祖光慈眉善目,来上茶的是戴祖光的妻子,也是一副忠厚样貌。戴祖光说:“让侄儿去请陶先生来,想来路上他也该和陶先生解释过。程姑娘救过老朽媳妇孙子性命,对老朽一家有大恩,眼下程姑娘病中,还请陶先生谅解老朽这份儿心思……”戴祖光省去了其中的许多周折。“老伯,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陶骧说。“四叔,我路上都问过了,程姑娘是北平东城程家老爷的第十个女公子。程老爷就是生意做的老大的那个程老爷。恒丰号当铺,就是程老爷的,这四叔您总该知道吧?您就放心让七爷带她回城吧。程姑娘病的要是重了,四叔您可好心办了坏事儿,赔不起程老爷。”戴老八跟四叔说。戴祖光看了戴老八一眼。戴老八嘿嘿一笑。陶骧说:“老伯如果不放心,可和我们一同回城去。”他沉吟片刻,拿出自己的名片子来,递上来。戴祖光借着灯光仔细看了又看,这才说:“既是如此,请陶先生跟我来。”他将名片子放在桌上,用镇纸压好,起身请陶骧入内宅。陶骧随着戴祖光往后面走去。到了房门口,戴祖光敲门,让妻子出来,交待一番之后,才陪着陶骧进屋去,他走在陶骧身后。阴暗的屋子里,一豆灯光照不了多远,还有浓浓的药味。陶骧走近些,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静漪。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一)更新时间:2013-1-25 7:29:31 本章字数:3471一把湿毛巾叠成方块,覆在她额头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半截裸露着,嘴唇因为发烧而裂开……就在他看着她的时候,她的唇动了动。血丝从裂口处渗出来,四婶看到,忙拿了湿布给她润着嘴唇,絮絮叨叨的说:“……真作孽哦……作孽……这么好的姑娘……他们说已经站了两三个时辰……昨晚上雨多大,又那么冷,程姑娘真是命都不要了!老爷把程姑娘带回来,看着不好,赶忙找大夫来家里。可镇上最好的大夫被那府上请走给老太太请脉去了,再三的请,都不能来……”“咳咳。”戴祖光清了下喉咙,四婶便刹住了话。四婶见陶骧只是望着静漪,又说:“陶先生,速将程姑娘带回城里医治吧,这么下去,恐怕要不好啊。”陶骧的脸色看不分明,四婶说话就很小心,她看了看丈夫。戴祖光对她轻轻摇头澹。陶骧沉默片刻,走近了床边。他的手指触到她静漪额上的湿布,湿布都已经热了……他拿掉湿布,伸出手臂将她抱了起来。静漪身上滚烫滚烫的,几乎是毫无知觉。四婶见他这就要带静漪走,忙拿了条被单来给静漪盖在身上,嘱咐陶骧道:“您可慢着些儿,程姑娘细皮嫩肉的,娇弱的很……鹇”戴祖光又咳嗽了一声,四婶便不说话了。陶骧将静漪抱的紧一些,走出了房门。戴家这小小的庭院里,看不太清路。地上还很湿滑,陶骧却走的那么快。图虎翼和马行健紧跟着他。出了门,陶骧将静漪安置在车上,回身看着跟出来的戴家上上下下,说:“多谢戴老伯、戴伯母,改天再来拜访。”他拱手。戴祖光夫妇急忙还礼。陶骧上了车。起先他是坐在倒座上的。路上车子颠簸,静漪在后座上躺的并不舒服,身子一会儿被晃到这边、一会儿被晃到那边……裹在她身上的被单滑落了。她身上雪白的夹纱绸衫,现在看起来单薄的很。她似乎是并未预备远行,仓促的穿成这样就出门了。裙子上沾了黄泥,尤其是膝盖处,有一层厚厚的泥浆,圆圆的两团,像雪白的脸上一对无神的大眼睛,正瞪着他……脚上没穿鞋子。他默默的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车开稳些。”他说。“是。”马行健答应着。车子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疾驰。陶骧转脸看着窗外,很远的地方,有一线白色蜿蜒前行,白蛇似的,缓缓上了山岗……车子又一晃,陶骧就想骂人。还没张口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错了过去,那车子驶的极快。“像是程家的车。”马行健说。他看了看陶骧,等指示。陶骧没说话。车子剧烈的晃动,他将静漪扶稳。……协和医院里,医生在急诊部接诊之后,对着陶骧便吼了起来:“怎么现在才把病人送来?都烧成肺炎了!再晚点儿送来,直接拉出去埋了!还用我们医生干什么?”陶骧没有反驳。医生骂归骂,迅速的招呼护士给静漪注射,之后迅速的给安排了病房。陶骧他们就被晾在一边,直到有护士过来请他办理住院手续。陶骧看着表格,耐心的一样一样填妥。与病人关系那一处,他留到了最后。护士见他填的如此慢,就催促他说:“快些吧。”边说,边看他。陶骧被她看的皱眉,护士撇了下嘴,说:“送来的时候,不说是丈夫吗?这儿,填‘丈夫’——难道你不会写这两个字吗?”护士指着那个空格,重重的点了点。陶骧的派克51金笔闪闪发光,耀着那个空格的上方。笔尖一顿,就写了“丈夫”两个字,然后在最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还以为你不会写这两个字呢。这么美丽的妻子,难不成还配不得你、让你羞于承认?”护士故意似的,多看了陶骧一眼。陶骧仍旧不语。护士拿到资料便走了,他还站在走廊上,并不进病房去。病房里只有她一个病人,护士倒有两个在看着她。她还没有清醒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清醒过来。他让小马和虎子去守着病房门口,自己在走廊上踱着步子。已经给程家打过电话,因早就知道程家老爷南下了。不想惊动别人,直接报上姓名,找的是程之慎。不想家仆回复说九少爷亦不在家中。再问三少爷,回复说三少爷也不在家中。于是他只好留了这里的电话,说让三少爷回府之后,立即给他回电话。他走到窗前站下,窗外高高的梧桐树,阔大的叶子在晨风中摇摆着,吹进来的风,让窗内的药水味淡了些。他抬手摸了一下下巴,手上有淡淡的香味……他愣了下。明明刚刚在盥洗室里,他已经用药皂洗过好几遍手了。是一股形容不出的香气,有点甜,但不腻。他看到有辆黑色的轿车飞一样的冲进医院的大门,直奔着这栋大楼而来。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七少,好像是程少校到了。”马行健说。陶骧踱了两步。程少校……他嘴角一翘。程之忱上楼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陶骧。他站住了。陶骧也就走了过去。图虎翼和马行健没挪动地方,没有陶骧的命令,他俩是不管谁来了,都不会让开的。陶骧一边跟程之忱打招呼,一边对他们俩挥手示意。程之忱并不着急进去看妹妹。他和陶骧在一处,彼此打量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多谢你。”“不谢。”陶骧没有说别的,“我还有事。”程之忱将陶骧一行直送到了楼下。陶骧请他速回。“再会。”程之忱伸手过来,“我听说空军训练学校最近运行的非常好。近期方便的话,希望能够参观一下。”“随时欢迎。”陶骧说。目光沉沉有暮色的程之忱,暮色中掩着火焰。他低声说:“再会。”程之忱目送陶骧离开,才上楼进静漪的病房去。护士请了主治医生来,给他解释静漪的病情。之忱等他们都离开,才站在床尾,看了昏睡中的静漪,连嘴唇都是灰白发青的。他在段家给帔姨打过电话,告诉她,他会把静漪带回来的。他真佩服帔姨的镇静,电话里的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慌。在家中静等程倍的消息,去到戴镇,才知道竟然是陶骧,接回了静漪……“三少爷。”程倍在病房门外敲了敲。之忱看着静漪,说:“摇电话回家,我来说。”*************楼上不知道是谁在拉梵婀玲,旋律很优美。病床上的静漪被惊动,微睁双眼。演奏者一支接着一支曲子拉下来,间或有笑声,是欢快的。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跳舞,从天花板在震动,那是舞步吧……静漪看了一会儿窗外,忽而有种感觉,以为这是静安的别墅里,在她那个房间内。邻家的孩童刚刚学拉梵婀玲不久,每日傍晚,必要在房间里练习。她是听着他从如同拉锯一般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到可以流畅的拉出一首好听的小曲儿来的……梵婀玲的音色优美中有些忧郁,能让她的心情随之起起伏伏。沪上多阴雨,她偶尔从书桌上抬起头来,看看雨丝,休息一会儿。表姐们从北平来上海度假,见她埋在书里,时常打趣她,小十你快成书蛀虫了,快跟我们去跳跳舞吧,跳跳舞,你的脸上会是桃子色……邻里间多的是舞会,可以随时敲开门去跳舞;姐姐们偶尔趁父亲不在家,便会组织舞会;表姐们也爱办跳舞会的……她都甚少去。若是拗不过活泼的三表姐,也去一两回——那漂亮的舞衣和跳舞鞋子她有很多,有时候看着衣柜,也会有些心动——也许为了这些束之高阁的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她也该出去玩一玩。有日秋薇给她收拾衣柜,也说,小姐,小姐您的这些跳舞鞋子,几时能再派上用场呢?那晚您跳的多好啊……看惯了表小姐她们跳舞,倒并不觉得那么好。你叫我去和谁跳呢?她头也不抬,眼睛盯着那拉丁文的药名。秋薇还忘不了那一场作为成年礼的盛况空前的化妆舞会。她也觉得新奇而有趣。以至于那晚的第一支舞,那抢在白马王子装扮前将她带下舞池的黑骑士,还有那满庭的栀子花香……不止当晚、在随后几天,都在身边萦绕不去似的。可她该和谁去再跳一曲那样的舞呢?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二)更新时间:2013-1-25 8:46:57 本章字数:3722大概只有孟元。可孟元说,我不会跳舞。也不喜欢。嗯,他不喜欢这些游乐玩意儿。只是他会说静漪,跳舞嘛,若是你喜欢,我倒也可以去学。但,她又哪儿是非要一个伴她跳舞的人呢濉?所以她这一生,大概也不会再跳那样的一曲华丽的让人窒息、似乎是将自己燃烧殆尽死去也罢的凤凰涅槃一般的舞了……静漪慢慢的动了一下。梵婀玲优美的旋律遮掩下,有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楚,不知道是护士偶然经过,还是四宝和阿倍在聊天……也不见秋薇,这个时候,她总是应该守在床边的催。只是不在也没有关系,她并不想要什么。她轻轻的又动了动脖颈。床头柜上有一只花瓶。瓶中却没有一枝花。一个竹编外壳的暖瓶放在花瓶旁边。衬着白色的墙壁,单调到凄冷……可是昨日,目之所及,还是白色的玫瑰花,虽然病房里药气重,也遮不住那玫瑰清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只知道瓶中的花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而自己每日躺在这里,会躺的浑身酸痛。骨节都酥软了一般,难以挪动。医生交待她出去晒晒太阳。除了护士和秋薇,倒要再加上四宝他们远远的跟着、看着。尽管他们会刻意的避远些,不让她觉得不便,可是那种窒息和压抑,和病菌一样,沾上了,就很难消除。其实她也走不了多远,最远到楼下的院子里走几步。打了无数的针,吃了无数的药,肺炎已经好了,可是她仍然浑身无力。她知道外面都在传说她得了肺结核,可能不久于人世……有那么一阵子,她倒是想,这个绝症,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此时已经过了霜降,若是早起去散步,干枯的草叶上都凝着的白霜,很快会下雪了,那就更冷了……家里人是轮换着来看她的。许是她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最近,每日必来的就只有母亲和九哥之慎了。有一天九哥跟她说,漪儿,快点儿好起来吧,过不久家里就有大事了呢,缺了你怎么行呢。她懒懒的等着听九哥要说的“大事”,以为无非是像往常一样,九哥要和她说那些生意上的事,或者城中的新奇事件。不想九哥说的不但是大事,还是喜事——在京中的金家、孔家、赵家和程家,预备同日举行婚礼——是三哥和索小姐的倡议,说是现在年轻人也都向往文明的生活方式,把他们的婚礼办成简洁的西式就很好,若再举办成流行的集体婚礼,更是再好也不过的。她没想到三哥之忱的倡议竟合了那两对新人的心意。无暇表姐是平和低调的女子,金碧全也是同样的性子,他们二位赞成并不奇怪,难得的是素喜奢华排场的无垢表姐和孔远遒也没有表示异议。想来对他们来讲,同心爱的人在一处,已经是福分,形式倒成了最不重要的……她没有发表意见,九哥还以为她又是似听非听的没往心里去,特地又重复了一遍,还说:“三桩婚事哪一桩单拎出来都够瞧好几天的,连着举办婚礼,恐怕众亲朋好友也都受不住这闹腾。父亲和母亲商议,觉得俭省些也好,又是当事者的意思。索家是不欲在婚事上太过高调,省得落人口实,说大肆铺张浪费,遭参议院弹劾倒是小事,日后很多事情怕不好办。况且金家和孔家不久都要南下的,听说已经让人在南京置办了宅邸……”九哥边说,边给她削梨。她接过来并不吃,梨汁便沾了一手。九哥拿了湿毛巾给她擦手,说:“你瞧瞧你这份儿邋遢,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怎么病见了好,人倒像是越来越糊涂了?”她点点头,喉咙哽了下。九哥看看她,说:“你这样下去,担心死人了。三哥走了还连着发电报问你,再三的替你在父亲母亲那里说情,你要怎么着,三哥都替你挡了。从三哥成人,你见过母亲对三哥发过火吗?你知道我们为了你,挨了父亲多少训斥嘛?父亲让翠姨闭门思过好些日子,还是帔姨几次求情才松了口。我这可不是招你难受啊。看你好多了,才和你说的。”她又点头。想也想的出来。杜氏母亲那日是守到她醒过来,却险些没掐死她……杜氏母亲的胖手劲儿可真大。也没人拦着她,连姑姑都帮着骂她……就更别说别人了。她没看当时母亲的脸色是怎样的。她就想,如果可能,她母亲也会想要痛打她一顿的……她吸鼻子。九哥又削了一个梨给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晶盘里,又说:“漪儿,你还好意思说是新时代的女性?既是新女性,总该拿得起、放得下。你是这样的经不得一点事,能怪我们瞒着你吗?人没了,你怎么样也都没法儿挽回的。现如今这好时候,人人都在往前看,生怕错过了机会。你再不肯往前走,至少也得站直了。总躺在这儿,长此以往,身子都锈了,你还能做成什么事呢?”她就是听着,一言不发。九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低声的说:“是天灾,是人祸,就算算到,也不定能避过。仁至义尽了,漪儿,这里面绝没有你的错处。”九哥沉痛的语气尖利的启开了好久以来她一直封着的记忆似的,就好像她在阴暗的灵堂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的那一点缝隙……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滚滚的往下落。泪眼中她看着九哥,听到他说哭吧,哭出来会好的话,你就哭吧。她哭的越来越凶。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医院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渐渐的能想明白些,却是生怕自己去碰触。再难过,却也没有能够哭出来过。手上的梨汁沾在脸上,脸上黏糊糊的,又被泪水冲刷了去。哭到神志不清,惊动了母亲,惊动了护士,也惊动了医生。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让她昏睡了好久。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过了两天,她听到杜氏母亲同母亲发脾气,说母亲不该纵容她,让她在医院里住的久了,“……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我也心疼,可是总这样依着她,会害了她啊!你看看她都成了什么样子?!不行,硬逼着她也得让她早些出院,再住下去成了废人怎么办?”她们在屏风的那边说,嗓音压的极低,想是以为她睡着了不会听到。偏偏醒了,偏偏听到。原来,她都快成了个废人……她看看这间病房,从起初的空荡荡,到现在,为了她舒适,母亲让人搬来了好多她的东西……母亲这次确实是纵容她的。她听到母亲说:“已经这样了,再由她几日吧,好歹把这关口熬过去。”杜氏母亲似是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叹气道:“这么多女儿里,漪儿是从小最让我省心的一个,哪儿承想到如今,她竟是最让我·操心的……”听到杜氏母亲绕过屏风来,她忙闭上眼睛。窸窸窣窣的,杜氏母亲想是又换上了织锦缎的裙褂,是了,天冷了呢……杜氏母亲伸手摸她的额头。袖口有一股幽香,是她每日焚香的味道……不知道她每日念佛祈福的时候,是不是也念着,让她早点好起来?杜氏母亲交待给母亲,轻缓的说道:“陶家二少奶奶想来看看漪儿,说了几次,我都说不方便,等漪儿好一些……难得人家顾着彼此的脸面,不出恶声。终究是他们的好意。依我看,不如让她来看看漪儿吧,就算有什么话说,我们听着就好了……再说外面传的不像话,越不让人来探望,越招人猜测。漪儿终究日后还要见人的,你说呢?”话是问母亲的,静漪却觉得是在问她。她闭着眼睛,等着母亲发话。母亲说:“既是这样,太太您做主吧。”杜氏母亲随后和母亲商议些事情,无非是三哥的婚礼、还有这里那里的一些琐碎小事。不久,她就先离开了。走之前又抱怨了她母亲几句,说往日里瞅着她对漪儿严厉,其实都是假的,骨子里把漪儿当成小祖宗似的待……杜氏母亲说着反而笑了。是无奈,也是好笑。听着杜氏母亲走了,她才睁开眼。母亲回来,看到她醒了,温和的问她要什么不要。她摇头。母亲就坐在她床边陪着她。夜了,母亲也没走,在灯下绣花。她凑近了看,绣的是个小荷包,很小巧的“老少欢”图案。她问是给谁的,母亲说是给赵家老太太的。她看了好久,想不起上一次看母亲绣花,绣的是什么来了,大约是红彤彤一片的东西,红的刺目……让她眼睛疼。母亲给她点眼药水,轻手轻脚的,拿她当个小孩子。眼药水流进眼中,刺激的泪腺分泌了好多液体,滚滚的落下来。母亲给她擦眼泪,泪越擦越多。从在医院里醒过来,这是她第二次落泪。泪落下来,心里倒好像舒服了些……握着母亲的手,握了好久。陶家二少奶奶许雅媚是两日后来看望她的。——————————————亲爱滴大家:明天要是早上八点还没更新,就别刷了。断更一日,后天双更补上。大家周末愉快。O(∩0∩)O~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三)更新时间:2013-1-27 9:52:49 本章字数:3666雅媚不仅带着五岁的女儿瑟瑟,还给她带来了一大捧的玫瑰花。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雅媚说,总觉得来看望她,带什么礼物也不如带花来的好。雅媚转达陶夫人的问候。不过短短几句话,是长辈对病中晚辈的垂问。她站起来听了。却觉得仿佛陶夫人就在她面前,面容严肃中,带着一二分的慈祥,更仿佛那细而长的眼,正望着她。她无端的觉得胸闷异常。雅媚却似不觉她异样,从容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她一来就说坐坐就走的,果然只坐了半个钟头。期间还怕她病中应对的辛苦,不让她多说话。她们说不上熟识,本来没有什么话好说,却因为有个活泼的瑟瑟在,多聊了些。瑟瑟很像无忧表姐家的大女儿阿蛮。她在病中,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们来看她的,瑟瑟稚嫩和可爱,让她也觉得舒服濉。看起来,瑟瑟不像纤瘦高挑的雅媚,胖乎乎的更像陶驷,就连模样也像极了陶驷。瑟瑟问雅媚,她是不是就是奶奶说的,七叔的新娘子?她沉默,雅媚却笑着揉着瑟瑟的脸蛋儿,问瑟瑟,如果这就是七叔的新娘子,你高不高兴啊褪?瑟瑟想了想,问她母亲,那七叔高不高兴啊?七叔高兴,瑟瑟就高兴。雅媚却转过脸来对静漪说,我们老七最宠孩子。瑟瑟和大哥家的麒麟儿,见了老七比见了亲爹娘还欢喜呢……雅媚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带瑟瑟走。走之前再三的说让她只管好好养着。来年春暖花开,有多少事等着做呢。雅媚最后说的这句话,她想了好久。那捧玫瑰花在病房里足足放了一个礼拜,她日日对着,后来花瓣边缘开始干枯,她没说拿去丢了,也没人去碰。还是三表姐带来了捧新的白玫瑰,才换了去。往后三表姐和二表姐几次来看她,也没主动提她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事。她们给她带最新的书报,有上海来的杂志,讲一些新闻给她听,也有新出的唱片……翻着杂志上的服装样子让她看,决定不了的款式也让她拿主意。看着表姐们这样忙碌,她会觉得九哥说的对,她们都在勇敢的往前走,只有她。九哥比她们迈的步子要更大,所以才看不上她这样要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样子吧?他再忙也每天来看她一眼,虽然时常是坐一坐就走了,赶下一个场子似的。有时候坐在那里话都不说,想事情想的入神。叫他,半天才会应。母亲说,父亲会满意之慎这么认真做事的。她也会觉得虽然只有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九哥成熟稳重了好多……而她,则像是老了好几岁,偶尔从玻璃窗中看到一个憔悴的影子,要认一认,才意识到那是谁。她就看着大家伙儿忙碌,且他们不管是谁,当着她的面小心翼翼的连婚礼的话题都避开。有一天,她忽然的就开了口,问:“二表姐和三表姐都没有说,想让我做她们的女傧相吗?”当时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除了杜氏母亲,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说:“怎么会没说过。但是无垢无暇的那些女同学们都很漂亮,怕你去了,年纪又小,又不够美,那多跌份儿?你知道你这些表姐,个个儿的挑剔。连选件旗袍都色色比对,扣绊儿不是她们要的样子,还都打回去重新钉缀呢。”“母亲,我现在开始吃胖些就好了。”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不能去给三表姐当女傧相。可是当初无暇表姐就说,漪儿年纪最小,漪儿可以给我们每一个人做女傧相,一定要哦。总不能,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姐妹,一生中最大的事情,她要错过吧……静漪听到屏风后有脚步响,说话声渐渐的大了些,就动了下手臂。秋薇先探进头来,看她醒了,小声的说:“小姐,表小姐来看你了。我说你午睡呢,她们就在外面等着。”静漪才意识到,在外面说话的是她们。自己才刚想到她们,这就来了。她说了句快请她们进来呀,先进来的却是护士,紧随其后的才是无忧三姐妹。“漪儿,看看谁来看你了。”无暇笑着说。静漪看着一排三个站在她病床尾的三位表姐,极为相似的容貌和气质,让她们在一起时有种别样的美。无忧手里牵着她的大女儿阿蛮,等护士给静漪派了药,她才让阿蛮过来亲近静漪。静漪拉着阿蛮的小手,问她话,想起来,又问阿蛮妹妹们怎么样了?阿蛮仰着小脸儿说:“大妹妹很乖,小妹妹只会三样事,吃奶,睡觉,哭。”静漪笑了。阿蛮说:“哦,还会笑的。”无忧要阿蛮不要吵到小姨,阿蛮很乖的跟在无忧身边,对静漪笑。静漪看着依偎在无忧身边的阿蛮,想问问无忧和汪南荪的事情到了怎么个地步,当着可爱的阿蛮的面,她却问不出口。还是无忧看出她的心事,摸着阿蛮的头,黯然道:“我们是不会回汪家去了。”无忧说着,就要落泪。阿蛮歪着头看看她母亲,伸了小手给无忧擦泪。无暇轻声说:“登报声明过了。大哥也说了,往后大姐一切有他。”静漪说:“大表哥真好。”“上帝保佑,他这么好心,就给他和大嫂一个孩子吧。”无垢笑起来。无忧也笑了。静漪细看无忧,较之前的愁苦,如今无忧虽消瘦些,看得出精神是好的。她想着无垢那时还说,无忧也许没有那个勇气,倒没料到,无忧并不缺勇气……她看看无垢。无垢就问静漪打算什么时候出院,“我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别老赖在医院里了。往下天越来越冷。”她说着搓搓手。静漪说:“好啊,家里暖和,我这就回家。”算一算,很快立冬了。静漪说了回家,都默默的替她收拾,连秋薇也按捺着激动,体贴的不让她觉得尴尬。护士和医生比自家人就要直爽的多,听说她要出院,纷纷表示祝贺。主治医生汤庆伯还是静漪在医学院的老师,格外的同她熟悉一些,就当面开玩笑说还以为她要在病房里出嫁的。静漪赧然。出院那天这一科的医生护士几乎都到齐了,齐齐的来送她。汤庆伯医生笑着问她是否下学期复学,在学堂里见面,他是不会同她客气的。就算是有过医患关系的交情也不行。莫毕克医生也特地来送静漪出院,笑着问她能不能以后专门做她的学生?因为她给小珍紧急处理的案例还是很不错的。汤医生说密斯莫是来和他争学生的。静漪看着两位先生当着她的面半真半假的互相调侃,明白他们是鼓励她的意思。她回过头来看看从秋天住到冬天的医院,迎面而来的是没有来苏水味的轻风,空荡荡的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到家之后先要做的事,本应是从上房起的拜见。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一句“用过饭回去的时候略站一站也就是了”,便将她和母亲留在上房用餐。回杏庐去的路上,静漪到三太太和四太太那里略站了站。三太太在忙着让下人收拾之鸾之凤的屋子,见了她一番问候不能说不热情。“之鸾之凤后日就回来了。一是为了三少爷的婚礼,二是老爷的意思她们俩也该定亲了。但愿我们之鸾之凤也有十小姐你这样好的运气。”三太太送静漪出来的时候说,眉飞色舞的。走出好远去了,秋薇才沉着脸说:“什么意思嘛。”“好啦。”静漪让秋薇拿好了三太太给她的东西。两匣苏合香。到了翠苑,四太太在侍弄猫儿。树下的猫窝里,都铺了崭新的棉絮。四太太边和她说着话,边细心的给卧在厚厚的落叶上的猫咪拂去落在头顶的叶子,温和的说十小姐,早些回去歇着吧。她点头说好。四太太又说,十小姐,听我一句,人生在世,谁能任性不任命?十小姐命好,因为生在程家;十小姐命不好,也是因为生在程家。是你的命,就逃不过去的。她看了眼四太太,正巧四太太也在看她,对她微笑。四太太薄薄的嘴唇,猩红色,刀刃刻出的血痕似的……都走出翠苑了,秋薇扶着她,手攥的紧紧的。她皱着眉说秋薇你抓的我手疼。秋薇一额头的汗,红着脸嚅嚅地说道:“小姐,我们快走吧,我怕四太太……”她倒不觉得,轻声说:“怕什么呢。”“小姐!”翠喜和翡宝一起在前面叫她,“小姐快些回去,有客人来了,专门来见小姐的。现在太太屋里等小姐呢。”她怔了怔,才刚回家,倒想不到会有什么客人专程来见她。翡宝给她披上件水貂皮的长坎肩,说:“瞧瞧这坎肩儿都富裕成了什么样儿。”“是谁来了?”她问。都要走到母亲房门外了,丫头们还不肯告诉她。——————————————亲耐滴大家:今天的先发。补更晚上九点左右发。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四)更新时间:2013-1-27 20:58:48 本章字数:3366“进去就知道了啊。”翠喜笑嘻嘻的,打起门帘。。她走进去,屋子里轻语初歇,余音尚存。见她进屋便起身的一男一女,赫然是戴镇的戴祖光夫妇。静漪绝没有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这二位。见母亲笑微微的,方知刚刚在上房母亲要先走,应是得了信儿的。还是四婶先过来,执了她的手,说:“程姑娘,可见着您了……这一向可还好?”说着话,眼就湿了澹。“好的,很好,四婶快坐。”静漪忙请她坐回去,看着戴祖光,叫了声四叔,问过好。戴祖光夫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还是宛帔见场面冷下来,同静漪说:“戴先生和太太特地挑了这个日子来的,因听说你今日出院呢。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戴先生,戴太太,她一个孩子,真当不得您二位这么着,快都请坐,坐着说话。”戴祖光微笑瘐。四婶说:“太太快别这么说,孙儿都满月了,程姑娘身子还未好,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想着无论如何都该来看看姑娘。姑娘好些了,我们也安心些。今儿来,给太太、姑娘看看小珍和孙儿的相片。”“小珍和孩子好吗?”静漪听四婶说到这儿,问道。心知四婶恐怕不是没来过,而是没能见到她。“都好,都好,劳程姑娘惦记了。”四婶从丈夫手中接过一个用帕子包好的小包,打开是一叠相片,她先呈给宛帔看。宛帔看了,含笑夸赞,同四婶议论着,又让乔妈把相片给静漪。乔妈翠喜等人也忍不住上来就着静漪的手看相片里的娃娃——穿的厚厚的绸子棉袄,戴着虎头帽,虽还是瘦弱的小模样,却也眉清目秀——静漪看着,心内感叹,这孩子都满月了。再看看相片里抱着婴儿的小珍,温柔的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心安。彼此又谈了一些旁的,戴祖光夫妇便告辞。静漪要送他们出去,他们再三的推辞。宛帔到底是让乔妈翠喜给他们带上好些东西,自己带着静漪亲自送他们出门。本想让家里的汽车送他们回去,他们却是自己雇了车进城来的。赶车的静漪也认得,是戴老八。见了静漪,戴老八憨厚的只是看着她笑。等戴祖光夫妇上了车,老八才跟静漪说:“程姑娘你心好,姑爷也好。会有好报的。”静漪愣在那里。老八说完,鞭子一甩,扬鞭打马,马车摇晃着便离开了程府大门。四婶还探出身来,挥手。静漪看了看母亲。宛帔沉默片刻,才说:“你能脱险,多亏七少爷。”“不是阿倍和三哥吗?”静漪问。宛帔这才将前因后果这才跟静漪说了一遍。那日她同杜氏已然从宝爷那得知静漪是随之忱外出,正有些着急。之忱偏偏晚归。当她从之忱口中确定静漪是去了戴镇,惊异之余,其实并不太意外。她已经有几日心神不定,隐隐的觉得静漪是要再闯出些什么祸事来的,果然小丫头秋薇吐露实情。杜氏气的发狠骂之忱,担心静漪。之忱却说,戴家不敢也不会对静漪怎样的。杜氏瞪着之忱说:刚愎自用,若我们要以为谁家姑娘害了你,难不成还会笑脸相迎不成。杜氏要亲自带人去戴镇把静漪接回来,之忱拦着。杜氏便逼着马上之忱去接人。“……之忱还没出门,阿倍打回电话来,说他半道儿被你支回来了。之忱要阿倍带人返回戴镇,才知道他们通知了陶家。七少爷正好在家,是他把你送进医院的……七少爷隔天专程去戴镇谢过戴先生和太太。戴先生是传教士,同美国来的传教士办的教堂就在戴镇外的破屋子里传教。七少爷说戴镇该有个医务所的。戴先生前儿进城来,也是专程跟七少爷道谢的。多亏七少爷资助,教堂也挪了地儿,大夫也有了。七少爷又另捐了笔钱给教堂。说是做善事也得有米下锅才好。”宛帔语气和缓的跟静漪说着,静漪听着,并没有发表看法。宛帔看静漪将坎肩拢紧些,似是冷,说:“戴先生并没能见到七少爷。听二少奶奶说,七少爷从戴镇回来的当日,被召回兰州了。”静漪低了头。她从报纸上也看到了。西北军情有变。陶家虽雄踞西北多年,但与欲取而代之的马家多年来始终冲突不断。陶系只要稍稍松懈半点,马家就会趁虚而入。前番陶盛川出甘宁,进北平,活跃在甘新交界的马家军伺机出动。就在陶盛川回兰州的途中,还遭到伏击。战事频仍,陶驷又让段系的事情绊住脚,陶骧被陶盛川召回就在情理之中。报上还引用当地官报的说辞,即西北“匪患”在近期有抬头之势。但据说匪患在陶系将马家军击溃逼其退守之后,也已获平定。官报夸赞陶系指挥官用游击战术对付游击战术,是轻车快马式样灵活多变的作战风格,与以往陶系惯用的重兵压上、高打猛冲相较,气象一新。只是连篇的报道中,陶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报纸的报道里,不知道是否刻意为之……陶家此次也只是暂时无虞而已。宿敌未除,匪患又生,只要陶家一日想着独霸西北,就一日不得安宁。她读报时似是字字句句的断开来读的,之后几乎毫无印象,不想此时却串连起来,很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老爷去了趟绥远,之后往兰州去,同陶大帅见了一面。”宛帔见静漪半晌不语,说。静漪望着母亲裙摆下沿上绣的那朵洁白的莲花。随着母亲步子的缓慢移动,莲花仿佛在水面上轻轻漂浮。“这么危险的时候,父亲怎么还要去那里?”她盯着那朵莲花。战火中,父亲仍是要往那里去……她想到有几日九哥面色晦暗,心扑通扑通的跳。宛帔只握着静漪的手,说:“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好。”静漪答应着。母女俩回到房中,静漪看到四婶留下来的小珍母子的相片,看了一会儿,方说:“那天,我以为自己是在救四姐。”宛帔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漪儿。”她陪着静漪又看了好一会儿相片,才说:“收着吧,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吧。”静漪收好相片,打算回房去歇着。刚走出去不远,就见外面有人来,是许久不见的章之忓。见了她,之忓问候。她看着之忓被西北的硬风吹的粗糙的皮肤,想问他点儿什么,最终却只点点头走开了。之忓来杏庐,定是奉了父亲之命。静漪把相片放在自己的妆台上,看着。这么说,她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过父亲了……她环视了下自己的屋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坐了好久,她拉开桌案上的抽屉,摸了摸那个暗格。木头的纹路细腻温暖,暗格里早已是空了的。**********立冬这天,程府各处开始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三少爷程之忱的婚礼。婚礼已经定于十日之后在市政厅举行,同日举行婚礼的还有包括赵家两位小姐同各自未婚夫在内的十几对新人。程静漪在家中帮助程太太杜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杜氏恐怕她刚刚出院,不堪劳累,只将累不着她的小事交给她去做。这日一早,静漪刚到杜氏房中来,把前一日交由她誊写的细账拿来,预备请杜氏过目。她一进门,就被杜氏吩咐出一趟门。“让之忓跟着你,去北京饭店,接个人来家里。”杜氏微笑着说。静漪已经多日未出门,没头没脑的被杜氏派了这桩差事,正要问杜氏这是让她去接谁,在一边的宛帔和三太太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还是让九少爷去吧。”杜氏笑道:“断不能让老九去。且不说老九是绝不肯去的,就是江小姐,若是他去接,恐怕也是不肯来的。”静漪听到杜氏提到“江小姐”,便明白了是谁,点头道:“那还是我去吧。”这位江小姐,自然就是之慎的未婚妻,江家的慧安了。江家离京赴沪上定居已有十数年,慧安她还是小时候见过,早已不记得她的长相。这次她来北平,不知是何缘故?“江老爷来北平,一是因为到京津两地公干,一是因为你三哥的婚礼。偏这两日往天津去了,就把慧安自个儿放在饭店里。若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不接她来家里。你们两个年龄相当,一定聊的来。”杜氏说着,让豆蔻把之忓叫进来。静漪却说:“母亲,让四宝跟着我出去不好吗?”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五)更新时间:2013-1-27 21:00:35 本章字数:3472她行动必是得有人跟着的,除了秋薇,还有四宝和程倍轮替。三哥回家,程倍自然要听三哥的差遣。平日里看着她的任务,就剩下四宝一个人担着。四宝除了憨厚有余,上下又都知道是跟她一起长大、早被她欺负下了的,外出自然不能派他。权衡之下,竟指了之忓来。她又不出门,之忓就只是听候差遣,但此时她听到让之忓跟着,想都未想便拒绝。之忓正巧进门,听到静漪的话,只是站住,等杜氏的示下。宛帔嗔怪的看了静漪一眼,静漪固执的不吭声。杜氏便吩咐之忓送静漪去接一位女客。宛帔看看静漪,莺茶绿色织锦缎长褂外面还加了件银鼠的长坎肩,并不是出门的衣裳,就让她快去换澹。杜氏笑着对宛帔道:“你就是过于讲究。这样就很过的去了。外头冷,倒是让秋薇给带上件斗篷是正经。”静漪从秋薇那里接了斗篷,却不让她跟着去,说:“就出趟门,别这个跟着那个也跟着,慧安姐姐嫌我摆谱儿怎么办?”秋薇咕哝瘐。宛帔说:“不让秋薇去也好,省的添乱。”静漪见秋薇苦了脸,戳了下她的腮帮子,轻声说:“不兴这样的。在家等着,给你买糖葫芦。”杜氏笑问:“咦,真不带?那家大户人家小姐出门不是有几个人跟着?偏你就不?你不是常说,你的女同学里,有好几位日日奶妈丫头司机的跟到学校去,不也是念书都得三四个人伺候的主儿吗?”“我又不是羡慕她们才那么说的。母亲,慧安姐姐若不肯来,我要怎么着呢?总不能勉强她。”静漪问杜氏。三太太笑着说:“怎么会不来呢?江老爷带她来北平,不就是来观礼,顺道带她来见见咱们的嘛。”杜氏却说:“就当成是你的朋友。像孔家的远遥,你们一般大小的女儿家,你要怎么着,都随你。”静漪点头离开,还听到三太太在说:“原本要是顺利的话,三少爷婚事一过,就该着十小姐了,今年家里一娶一嫁,多么好。现在看来,十小姐恐怕得等着九少爷成婚之后了……陶家说七少爷忙于军务,可别一个劲儿的忙,忙到后来不了了之;听说陶帅这就要调七少爷回兰州常驻呢,连这边的飞行学校都不让他插手了……二太太您可得在老爷那里时时提点着些……”静漪走远了,后面的话自然是听不到的了,秋薇跟出来给她将斗篷系好,忍不住低声道:“偏她有那么多的话……”静漪看了秋薇一眼。秋薇闭嘴止步,之忓跟上去……到了北京饭店门外,静漪下车,之忓紧随其后。饭店大厅里的法籍经理听到她要拜访的是江隆道先生的女公子,告诉她江先生的房间是在顶层的六号贵宾房。静漪同经理借用了电话,打到房间去。接电话的是江家的下女,请示了江慧安之后,请她上去。静漪和之忓进了电梯,刚要关门,有人踏着“笃笃笃”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赶过来,穿着木屐的脚踏进电梯,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淡淡的脂粉香。是两位和服东洋女子。看样子是主仆二人,年轻的那位是作未婚小姐的打扮。进来对静漪和之忓鞠躬致歉,说的却是流利的中文:“抱歉。”“没关系。”静漪说。见她们长颈一低,白里透红的肌肤,宛若初春绽放的樱花色泽,看的人怦然心动。那东洋女子抬头看静漪,倒是微微一怔,又微笑了,“真抱歉。”静漪看她是素淡的一张蛋形脸,略长,而颧骨高。兼之细眉细眼,相貌本不出奇。这一笑,整张面孔却有了种说不出的风情,且身上又有彼国女子那特有的精致和优雅态度,配合着泼墨山水图的和服,倒真成了可令人观之又观、细细品味的画。之忓却在不知不觉中将静漪和东洋女子隔开了。他身材并不算高大,肩膀却是宽的,半堵墙似的。这东洋女子也是到顶层,同他们一先一后的出了电梯。就有酒店的西崽给他们带路去六号贵宾房门口,替他们敲门。“十小姐,我在外面等着您。”之忓在这时候说。静漪点了下头。这时候门开了,出来一位穿着绸布棉袄、扎着一条长辫子、眉清目秀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到静漪和之忓,笑眉笑眼的问道:“请问您就是十小姐吗?”京白里搀着沪音,静漪便知道这是江家的下女无疑了。静漪说:“我是程静漪,特地来拜访江小姐的。”她说着,把自己的名片子递上去。小姑娘立即敞开了门,接过名片子来,并不看,就说:“十小姐,我知道您。您快请进。我叫宝菊,是我家小姐的丫头。十小姐请坐,我这就去请小姐出来。”静漪进了门,宝菊进房去请江慧安了,她坐在沙发上等着。等了颇有一会儿,江慧安才从房间里出来。“是慧安姐姐吗?我是静漪。”静漪微笑着站起来。她一看慧安,就是起晏了的样子,额上腮上,都有浅浅的印子,想是她未来之时,慧安正睡的香甜。江慧安被静漪看着,不由得脸上绯红。她依旧请静漪坐了,自己规规矩矩的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轻声的说:“我记得你的,你和小时候样子一样。”“我小时候很胖。那时候都叫我胖丫丫。”静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