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盯着卧在四太太脚下的两只猫。都是黑色的,眯着眼。她动了一下脚尖,黑猫睁大了眼,金色的瞳仁射出光来,亮到刺目……静漪重又拿起咖啡杯来,小口小口的喝着,把咖啡都喝光了,才看向四太太——见她正望着自己呢,就问:“此事属实?”“属实。”李翠翘回答。静漪掏出怀表来一看,说:“翠姨,我得回去了。”“十小姐?”李翠翘仰头望着静漪。“巧克力我拿着了,谢谢翠姨。”静漪说。李翠翘忙让人把巧克力交给秋薇,跟着将静漪她们送出翠苑。站在翠苑门口,望着离去的静漪,她摸了摸耳上的珊瑚坠子,一笑……秋薇盯着静漪,一声都不敢出。直到她见静漪走出后花园往东转,才急忙拉住她,说:“小姐,错了……”她惊慌的发现,静漪的手冰冷。————————————————亲爱的大家: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五)更新时间:2013-1-18 8:43:02 本章字数:3583静漪转身,想走,又被秋薇拉住。静漪望着秋薇,大眼睛里有一种茫然的神气。“小姐……”秋薇被她的这种神气弄的心里顿时更加慌张。“什么?”静漪问。秋薇嚅嚅地小声说:“小姐,你刚刚,走……错了。”她指着前面的路。在翠苑听到四太太说的那些话,她已经不知所措。此时她全副精神都在小姐身上,生怕小姐出点儿什么岔子。她最知道对小姐来说,戴孟元是怎么样重要的一个人。突然听到噩耗,别说是小姐,她也不愿相信这竟然是真的……戴少爷待人总是和和气气的,是翩翩君子——他是让她的小姐寝食难安的人,说没就没了?秋薇想安慰静漪,可是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漩。“你说的对……”静漪只听到了秋薇说的“错了”两个字,她抓着秋薇的手,说:“对,错了。一定是错了。”她虽是这么说着,脸上仅存的那点血色却眼看着退了下去。秋薇都要哭出来了,手不住的抖,怀里的铁盒子互相碰撞,磕磕的响疝。这响声反而让静漪镇定下来。她看着四太太送她的巧克力,回了下头。从这里,看不到翠苑。连通往翠苑的路也被一丛茂密的竹林遮蔽着,深邃而宁静,一眼不到底……静漪深深的吸着气。难怪,难怪她进进出出总有人看着,难怪母亲不让她随意走动,难怪杜氏母亲这几日看她的眼神里总有些她摸不清的复杂,难怪……难怪三太太会那样说,而下人们会那样议论……难怪!静漪只觉得自己身上那些被四太太一番话浇灭火苗,在逐渐苏醒过来。静漪说:“秋薇,你先回去吧。”她看着一团稚气的、被她吓的不轻的秋薇。自己身上的伤还在刺痒,不想再让秋薇跟她吃苦。“小姐,你要去哪?”秋薇忙问。手反握着静漪的手臂,半点不放松,“我跟你去。”急了,跟小姐又你呀我的起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要去问问九哥。”静漪说。匆忙之间,就想到九哥。“小姐你忘了?九少爷跟老爷出门了。过午的飞机,先到上海,再到南京。”秋薇提醒静漪。静漪怔了怔,“是今天?”秋薇点头。她也不敢说,小姐这是糊涂了,刚刚还跟太太说这事儿呢。静漪呆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她想不到之慎之外,能从谁那里问出一句实话来。也许无垢表姐也是知道的……可是无垢表姐不想告诉她,况且无垢表姐也不在家。她扶着秋薇的手,慢慢的挪着步子。只觉得心里一阵悲苦,说不出来。“小姐,回去吧,太太等着呢。”秋薇看看天色,已经要暗下来了。她就想快些把小姐带回去。静漪却在走出后花园时,看了看方向,果断的转身向西。“小姐!”秋薇见势不妙,将手里的巧克力哗啦一下扔在一边,拦在静漪身前,“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小姐你可不能再闯祸了……”她想起那场余波未平的风波来,尚胆战心惊,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再来一次,会是什么样的。“让开。”静漪对秋薇说,“我必须亲眼看到,才能相信。”“小姐你要亲眼看到什么?人要是死了,你去看着不是更伤心?”秋薇叫道。静漪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咬着牙,她转了下脸。此刻她和秋薇站在水边,她望着冷冰冰的水面,轻声说:“伤心也罢了,总不能不明不白的……秋薇,他是死是活、是死在水是死在火里……我总要知道的……”“小姐,求你了。”秋薇抱着静漪的手臂,“想着太太……想着太太也别去了……你有一点事,太太都过一回鬼门关……小姐,想着太太,好不好?”静漪咬着牙,摇头,想起母亲来,总是不忍,但还是说:“让我去看一眼。若是真的……我是不信的。”“小姐!”秋薇被静漪的话弄的愣住,还在愣神间,静漪已经推开她,迈步前行。秋薇急忙追上去。静漪已经上了桥头,跑了几步,见秋薇跟的紧,她回身制止秋薇,道:“别跟我来。”“小姐!”秋薇急的流泪,就见静漪站在桥头栏杆处,神情悲痛间,激动不已,她心里一凛,急忙擦去眼里的泪,“小姐我不去……你别……”“回去和母亲说,我有事找三哥商量。其他的不要告诉她。”静漪慢慢的说。秋薇抹着眼泪,说:“那小姐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秋薇就是死也不会让小姐走出程家的大门。”秋薇说着,也跟着上了桥头,指着下面黑黢黢一片的深水,“秋薇从小跟着小姐,就知道小姐好,我才好。如果小姐不好了……”“你说吧。”静漪望着秋薇。“小姐千万别做傻事。秋薇在家等着小姐回来,要是小姐做傻事,秋薇站的这个地方,就是葬身之所。”秋薇擦着泪,衣袖已经湿了一大截。静漪胸口闷痛,比先前更甚几分。她将手帕抽出来,给秋薇擦了擦泪。“好,我答应你。”静漪说。秋薇要拉她的手,她将手帕塞在秋薇手里,转身迅速的下了桥。秋薇看着她白色的衣裙在九曲桥上蜿蜒飞舞,很快便消失不见,不禁哭的更凶。静漪边跑,便抬手堵着耳朵,在她耳中,不止秋薇的哽咽哭声、还有四太太那低沉婉转的嗓音……这些声音咬啮着她的鼓膜,咬啮着她的心,她咬着牙忍住,直奔了大门。这个时候,也只有大门还没落锁了。远远的,看到在门内一张木椅上坐着的宝大昌,静漪心里便沉了一下。宝大昌也已经看到了静漪。不等静漪走近,他站起来,叫了声“十小姐”之后问:“您这是要往哪儿去?要叫人给您备车吗?”静漪还没有回答,就看到大门口停了一辆车。站在车前候着的,是三哥之忱的长随程倍。程倍隔了大老远的,给她行礼。“我等三哥一起出门呢。”静漪说着,抬手理了下耳边的散发。宝大昌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静漪。雪白的夹纱裙褂,脚上穿的是家常的白色夹纱绣花鞋。“三哥还没来?他可晚了。”静漪知道自己的这副打扮,在心细如发的宝爷看来,必然觉得有些蹊跷。她便装作在等之忱的样子,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就看到三哥从门内走了出来。静漪叫道:“三哥。”之忱一身考究的晚礼服,是出席晚宴的样子。看到静漪在这里,之忱点点头。静漪不等之忱先开口,就说:“三哥,我这样去可以吗?”她说着,指了自己身上的裙褂,紧盯着之忱的眼睛。之忱手里拿着礼帽,把静漪从头打量到脚,眯了下眼。“可不可以啊?”静漪过来,抓着之忱的手,追问。“倒也没什么。横竖你又不是不知道,段家规矩没那么多。”之忱说完,看向宝大昌,道:“上人们问起来,就说我带漪儿出门的。”“是。”宝大昌见三少爷发了话,也不再多口。送他们出了门。之忱在车里看看静漪的脸色,问:“去哪?”静漪沉默片刻,摇头。“让我带你出门,总要告诉我,你要去哪。”之忱说着,吩咐程倍停车。静漪见之忱虽不动怒,也知道自己不说,是无论如何不会获得他的支持的。她便说:“戴镇。”之忱将手套放在膝上,平静的问:“一定要去?”“三哥,”静漪声音发颤,“到底是不是真的?”之忱望着静漪。静漪一头长发梳成两条长辫子,垂在身前,额上满满的刘海儿,乌黑黑的,云也似的。那一对泪光闪闪的大眼睛,像隐在云后的星星。“是真的。”之忱说。仿佛有什么,在耳边爆开。静漪有好半天,喘不过气来。面前暗影重重中,之忱的面容,她也已经看不清楚。她只听到自己说:“我不信。”之忱沉声道:“‘中国号’起航后的第一个周末,船上有舞会,有客人吸烟引发火灾。共有三人罹难,戴孟元是其中之一。”“不可能!”静漪说。她的声音静的出奇。之忱沉默了一会儿,对程倍吩咐道:“先送我去段家。”静漪在摇晃的车厢里眩晕起来。她摇头,又摇头。“你们骗我,你们联合起来骗我……你们不就是想断了我的念头,让我死心塌地的嫁给陶骧么?那我嫁就是了,为什么编这样的谎话骗我?他怎么可能死?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中国号’漂洋过海,从未出过大事故,怎么偏偏孟元上船,就会出事?我绝不相信!你们骗我!”静漪说着说着,就拉住了门把手,呼的一下推开了车门。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六)更新时间:2013-1-19 9:53:01 本章字数:3444车子疾驰在街上,风吹进来,静漪雪白的裙子扬起来,像被风卷起的一朵白莲花。之忱也不去阻止静漪,只是问了她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么?”程倍嘎的一下把车停住,车已经到了段家大门口。静漪死死的握着车门上的把手。段家门前的卫兵守卫森严,等在门口的是段奉孝的副官刘长卿。看到程家的车到了,刘副官急忙上来,替之忱开了车门濉。“既是非去不可,就去吧。”之忱将手套戴上,“让程倍送你去。”之忱说完下车。“三少,里面请。段参谋长、陈市长和客人们都已经到齐了,正等着您呢。”刘副官说豹。之忱一点头,对等在一边的程倍道:“送十小姐去戴镇。”“是。”程倍躬身。“保证她安全。”程之忱说罢,抬脚就走。程倍上车便说:“十小姐,我这就送您去戴镇。”静漪将车门关好,坐正了。车子缓缓驶出巷子,静漪经过刚刚一番激烈的言辞,精疲力竭似的,不能再多发一言。她想她还不能精疲力竭,前面,戴镇,戴家,等着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她相信,孟元一定是安然无恙的。一定是……天色暗了,像一幅颜色沉沉的画卷。出了城,路越来越偏僻而且难走,风起来,携着雨点。起初还稀稀落落的,渐渐也下大了。程倍是第一次到戴镇来,静漪也只来过一遭。阴雨天里,路格外的难以辨认,他们几乎是靠着问路,才来到了镇上。静漪捏着裙摆的手,捏出了汗。程倍看到一个赶马车的汉子在镇外趴活儿,便招呼那车夫,向他问路。车夫听说他们要去戴府,神色有些犹豫。程倍以为他是想要钱才带路,便允诺他带路去戴府,就给他五毛钱。车夫还是没说话。程倍便掏了一块银洋给他,又加了一块。静漪在车里将帘子拨开,看那车夫一眼。毫不起眼的赶脚汉子,蓝布衫子,裤脚是扎住的,一层一层的密密实实,显得利落而精干。车夫从程倍手里接过钱来道谢。也看到了车后座上的静漪,忙哈下腰。静漪刚想开口问他话,就听着远远的有人叫喊着“赶车的……赶车的,戴老八……是老八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车夫“哎”了一声,“是老八,在呢!”静漪见那人提着一盏琉璃灯、打着伞往这边跑,还叫道:“……快……快快救命……”她怔了下,也便没催程倍上车走。戴老八抬手遮眼,唷了一声便说:“是四老爷吗?”他挓挲着手,回身对程倍说对不住,我一家子的四叔找我呢,说着便将那两块钱塞回给程倍,程倍正要说话,见静漪摆手,便没吭声,悄悄的重回车上。静漪说:“既然他有急事,我们走就是了。”她着急去戴府,却也听到那个一身湿漉漉的老伯喘着粗气在说:“……老八,快快救命……镇上的大夫都请不到……媳妇难产……”“阿倍,等等。”静漪说。静漪从车窗看出去,原来那老伯身后不远处,正有人抬着一个担架往这边跑。老伯抓着车夫急急忙忙的说:“老八,烦你送媳妇进城……晚了……怕是来不及了……”车夫大骇,急忙摆手,“不成不成,这样的天气、路上不好走,又远,万一出点儿事……镇上的接生婆呢?大夫呢?”跑生意的人,都忌讳这个。静漪明白。她犹豫了下,下车去。“十小姐!”程倍跟着下车来。雨下的大,他忙回去找伞。就这会儿工夫,静漪看着已经到了面前的担架,那湿淋淋的被子下,凸起一个包,但她看不到产妇的头脸,被下的产妇也一动不动。静漪听着他们高声争执,车夫断然不愿意出这趟差,那老伯求来求去,也没有个结果,老老伯竟然揪住车夫的衣领,说他“见死不救”……正吵嚷间,有个妇人颤巍巍的叫出来:“没气儿了……没气儿了!”这样的时候,这叫声让人心里发毛。静漪见到了这个关头,根本来不及多想,几步跨了过去,伸手掀开被子,看到产妇的头脸。产妇身边的妇人颤着声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干什么?”“救人。阿倍,遮雨。”静漪探了探产妇的鼻息,十分微弱。手指接着按在产妇的颈上,她看着怀表上的时间。“还活着。”她伸出手去,掐住产妇的人中。产妇悠悠转醒。静漪拍拍她的脸,见她神智尚未完全清醒,想要伸手下探。妇人慌乱的来抓住她的手腕子,妇人身后的年轻人更是立即护住产妇。“你别动她。”他喝道。“孟岩,别冲动。这位姑娘,你是?”老伯问静漪。“老伯,我不是坏人。”静漪解释道,“我是协和医大的学生。但我在上海的圣恩医院妇产科实习过,会接生的。”她脸上烧的跟什么似的,心跳早就超过了正常的速度。她撒了谎。她跟自己说,这是想要救人。再说她的确做过助产士,虽然没有很多实践经验。静漪见他们没有硬要反对,果断的撸起袖子,伸手往被下探去,就算她是女的,这一来也够惊世骇俗的,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似的,男人们纷纷转过身去避开目光。好一会儿,那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猛的醒过来,正要扑过来推开她,被老伯一把拉住。“爹!”他叫道。老伯摇了摇头。静漪皱着眉,说:“应该是胎位不正……你们别慌,有的救。”“你个黄毛丫头……爹,咱还是得去城里。”年轻人叫道,显然已经急坏了。“我怕来不及。”做爹的说,看着静漪,问:“姑娘,你真的能救媳妇?”“接生婆和大夫呢?”静漪反问。她盘算着,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救人。可是这个时候不出手相助,又怕一大一小两条性命都没了。“镇上两位大夫,一位出诊了,一位烂醉。接生婆……”老伯叹口气。静漪知道这其中必有内情。她想了想,果断的回头程倍:“阿倍,把后座腾出来。”程倍答应着,将后车厢里静漪的外衣拿走,车门打开,说:“小姐,好了。”静漪说:“快,快抬她上车。老伯,有没有干净的地方?我来接生。”“回我们家里去。家里什么都有。”老伯还算镇定清醒,“就过两条街。”静漪跟妇人先上车。男人们帮忙将产妇抬到车后座上去。老伯上车带路,程倍开车就往老伯家里赶。静漪蹲着,握着产妇的手腕子,数着她的脉搏……产妇似乎是有点儿清醒了,小声的说:“救救……救救孩子……”“你放心,先歇歇。等会儿有让你用力气的时候。”静漪原本心急如焚,此刻这么危急,她反倒是安定下来。听到产妇呻•吟,她又回过神来。她问守在一边握着产妇的手的妇人:“多久了?”“这样子已经快两天了。”妇人回答。“两天了怎么还不送去城里的医院?非要拖到这个时候?”静漪连着问。妇人抬起手来,用袖子擦了下泪。静漪看到她外衣上挂着的银色十字架。“怎么称呼您?”静漪和缓着语气。“外子姓戴,行四,族里都称呼一声四叔。”妇人说。“那您是四婶了。”静漪说。“不敢。我娘家姓郭。这是我媳妇小珍。姑娘您……贵姓?打哪儿来?”四婶问。“免贵姓程。”静漪小声的回答。她想,他们家里也是姓戴的。不知和孟元的亲族关系,是远是近……不久车停下,等男人们跟着马车赶到,又七手八脚的将产妇抬下车。静漪抬头一看,门边也挂着木刻的十字架。她就知道为什么这家在紧急情况下,请不来接生婆了。她跟着进了院子。她想着都需要些什么,热水、干布……还有简单的器械。产妇小珍在床上虚弱的呻·吟。静漪安慰她。身旁的四婶在轻轻吟诵。静漪不知不觉的双手合十。她念的也是教会学校,知道这时候祈祷的安慰作用。小珍猛的抓住静漪的手,阵痛令她面孔扭曲。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七)更新时间:2013-1-20 8:38:38 本章字数:3465静漪让她缓慢呼吸,小声在她耳边说:“小珍别怕,等下听我的,让你用力再用力。”她听不到小珍的回应,只是她的手被稍稍用力的捏住。静漪晓得她听到了。“热水来了……”外面有人在叫。四婶去开了门,静漪站起来去洗手。头发也盘上去,拿了一条干净的白布围住。她转身回到小珍身旁,掀开薄被,查看着,就看到先出来的竟然是肩膀,她心里一惊,伸手护住,对四婶说:“扶住她。”语气是冷静到不行,心里也多少有些怕。脑子里经过的全都是以往看到过的生产情景,皆是生死一线间的。可是哪一幕都没有眼下的惊险,这毕竟是她头一回面对潺。她想着办法,教科书上没有现成的解决方案。过程又是这样的漫长,而时间又是这样的紧迫……她不住的鼓励着小珍:“好了,顺过来了……用力……头已经出来了……深呼吸……抬”小珍虚弱的很,用力……她力气还不如产道里的那个婴儿大似的。静漪浑身湿漉漉的,她都得死咬着牙关顶住这口气,生怕自己这里一点差池,救不到这命悬一线的母子俩。“程姑娘,小珍昏过去了!”四婶忽然惊叫。静漪扔下婴儿,过去急救产妇。听着四婶不住的叫着“小珍、小珍……”静漪俯下身,也不知自己要怎么鼓励小珍才好了,她大声说:“小珍你别在这个时候死,你死了孩子也完了。”她眼眶发热。心底的一根弦被痛楚挑着,心扭疼。她念着:“……四姐……四姐你帮帮我们……你让我救救她……四姐……”她仰了仰脸,让眼泪别流下来,简直是在喊,使劲儿的按压着小珍的胸口。“四姐!”“程姑娘,小珍醒了。”四婶惊叫。“最后一下,小珍最后一下!”静漪大喜过望。她的手护住胎儿的头,“最后一下!”她帮着小珍调整呼吸,好一会儿,鼓励小珍用力,小珍喊出了有生以来最费力的呼喊。静漪趁机托住胎儿的头和肩,顺势将胎儿拽出了产道。“好样的小珍!”静漪托着婴儿,拿了见到给婴儿剪断脐带,小心处理着。“小珍、小珍!”四婶顾不得出生的孩子,叫着昏厥过去的儿媳妇。静漪见婴儿安静,便将孩子倒吊,拍了一下屁股,婴儿还是没有动静,且憋的脸上发紫。静漪急忙将婴儿放平,她压住婴儿的下巴,查看着,从里面扣出污物,紧接着嘴巴覆过去,替婴儿做人工呼吸……婴儿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脸由紫色恢复到红色。静漪把他粗粗一包,顺到一边且让他哭去——“小珍!”静漪又转到床上的小珍处。静漪再替小珍做着心脏复苏。好久,小珍都没有反应。人工呼吸,心脏复苏……静漪机械的重复着这个程序。四婶抱着初生的婴儿,在一旁不住的哭。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婶和婴儿的哭泣声静漪都要听不到了,小珍才终于有了反应。静漪虚脱了一般,跌坐在床沿上,看着张着嘴困难呼吸的小珍、四婶怀里瘦弱的婴儿,她两眼湿乎乎的,手还在颤。“程姑娘……”四婶抱着婴儿,两膝微曲。静漪急忙一把扶住,说:“四婶,赶紧给孩子洗洗,我来照顾小珍。”四婶给婴儿洗好后抱给静漪看。静漪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四婶,四婶眼神里也满是担忧。这个连哭都没有力气的婴儿,实在是虚弱的让人心疼。静漪又摸摸小珍的额头,发烫。“这样不行。”静漪悄声对四婶说。她走出房门去。戴四叔在外面等着,见到她,忙拱手作揖。静漪急忙拦着,跟戴四叔说:“四叔,产妇和孩子的情况都不太好。尤其是产妇,我恐怕她会得产褥热。我的意见,是将她们送到城里的医院去。不知道您意下如何?”老伯点头,说:“媳妇和孩子为先,只是……”“乘我的车去。”静漪说着,让程倍过来,把事情交待给他。“到了医院,如果今晚值班的医生不是密斯莫毕克,你就到这个地址去,报上我的名字,请她来亲自看护这位产妇。密斯莫毕克是我的导师,有名的产科专家。若能获她照拂,是再好不过的。”静漪说着,向老伯借了纸笔,把地址写给程倍。又嘱咐他道:“有什么事,你要照应。”“可是三少爷让我跟着您。”程倍犹豫着说。静漪皱眉,苍白的脸上全是疲乏,说:“我在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等你办完了事回来接我。”程倍只好答应。小珍母子被送上车,四叔让儿子带着一个女仆跟他们去医院。戴四叔同妻子说了几句话,让她赶紧进门去。他有对静漪拱手,说:“程姑娘,进去歇歇吧。我让内子准备些点心,程姑娘用些吃食吧。”静漪打量着戴四叔,其实戴四叔年纪并不算大,顶多有五十岁,是非常儒雅的一位先生。她说多谢,我还得去个地方。她坚持要走,戴四叔苦留不得,便问她要去哪里,说要送她过去。静漪起初不肯说。戴四叔也坚持要送。静漪只好说让四叔送到巷口就好。戴四叔陪静漪走了不多远,就发现刚刚那个车夫等在小巷外面,看到他们,憨厚的笑着,“四叔,姑娘,你们要去哪儿,我送。”静漪见到车夫,便问:“请问,戴府在何处,你可知晓?”车夫说:“戴镇稍有头有脸的,宅子都自称戴府。姑娘您到底要去哪个戴府?”静漪愣住。孟元从来没有同她说起过这个。戴四叔在一边点头,说:“老八说的是,程姑娘,你这是要找哪位?”静漪说:“他们家里有位少爷在上海念大学的……对了,是大夫第的戴府。”她猛的想起来上次来的时候,看到戴府的匾额。车夫张了张嘴,看着静漪,又看戴四叔。戴四叔问道:“程姑娘您是大夫第戴府家里什么人?”“我同孟充小姐是同学。”静漪不便直说自己前来戴府的目的。虽然此时她再次心急如焚,该顾及的还是要顾及。戴四叔看着静漪,说:“既是这样,老八,你送程姑娘去大夫第。”车夫立刻说:“姑娘先上车。”戴四叔在静漪上车之后,嘱咐道:“程姑娘,记住我这里,要是有什么事,让老八来我这里告诉一声。祖光多谢程姑娘救命之恩……”“四叔,千万别说什么救命之恩。学医的人,遇到危机状况不伸手援助,说不过去的。四叔别放心上,我急着去戴府,后会有期。”静漪说着,便跟车夫说去戴府吧。戴祖光到底和车夫老八又交代了几句,才站在路边,目送静漪乘车离开。一路上车夫不讲话,静漪只能听到马蹄声响,和偶尔车夫的口令声、抽打鞭子的声音,她心里突突的跳着。从手臂到腿脚,都有些酸软无力。她想她是累坏了——孟元,如果孟元知道了今晚她的举动,应该不会怪她冒险多管闲事吧?那可爱的幼婴、小珍的泪眼……她愿意用很多的付出,换来那一刻的喜悦。她靠在车棚边,抱着手臂,喃喃自语:“四姐,四姐……四姐我今天救到人了……”眼里有热乎乎的液体,想涌出来,她仰面。相信四姐看得到……“姑娘,大夫第到了。”车夫说。静漪掀开车帘便跳下车。也不顾泥浆子溅起来。“往前走就是了。大夫第这两日不准闲杂车马驶入,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车夫指着路。“谢谢大哥!”静漪没有多问车夫。车夫看着她的背影,抬手挠了挠额角。猛然间雨点儿又扑啦啦的打下来,他从车上抽了一把油纸伞追上去,大声的对静漪说:“这把伞先用着……还有这个,还你。”静漪来不及谢他,他已经跑掉了。一手攥着伞,一手里有两块银洋。静漪莫名的觉得在这凄风冷雨中有一丝丝的温暖。巷子渐渐的深了。静漪走的很快。她满腹心事,全没注意街上的纸钱遍地、牌坊柱子贴了黄表纸。偶尔有人经过,都是低着头,匆匆忙忙的。门前明灯高悬的戴府终于近在咫尺,静漪看着眼前的一切。黑漆大门,门上“大夫第”的匾额仍旧高高在上。只是匾额上,蒙了白麻布。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八)更新时间:2013-1-21 8:45:48 本章字数:3348静漪仰头看着那白麻布,心跳忽然的急了。她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门前的槐树干。粗糙的树干湿润润的。孟元说,家里最多的就是槐树。尤其门前那两棵,有上百年了……她仰头,槐树的树叶子密密匝匝的,雨滴滴下来,打落黄叶,打在她身上。凄冷极了。忽然一阵哀乐扬起,利箭一般,静漪只觉得浑身起了栗。大门内传出的诵经声响彻云霄。其实不见得声音有多么的大,只是她听起来觉得格外的刺耳濉。静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陷下去似的,仿佛每走一步都踩在了棉花团上。戴府门前有知客早看到她,过来询问。静漪说:“我从北平来。我来……我来拜访戴老夫人。兵”她看着挂着白色的大灯笼,却依旧显得黑洞洞的戴府大院,只觉得浑身发冷、发颤,恨不得就这么闯进去,看个究竟。“请问姑娘贵姓?”知客听她是北平来的,留了意似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免贵姓程,程静漪。曾来府上拜访过夫人。劳烦各位通报一声。”静漪说。只见那知客脸上勃然变色,正要说什么,旁边另一位知客拦住他,说:“请程小姐稍等。”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程小姐,天寒雨大,请移步。”静漪跟着进了大门。门厅阔朗。知客请她稍坐,人便告退,往府里去了。静漪看着他急匆匆的脚步而去,又有仆人过来,给她上了一杯热茶。静漪没心思喝茶。胃里灼痛。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辗转这么长的旅程,刚刚又使力气折腾了那么久,她今天只是在四太太那里喝过一杯咖啡而已。又有人登门。知客迎送。来来往往的人,满面凄容。静漪只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她,静漪、静漪……她想抬手堵住耳朵。不知等了多久,那位知客才回来。静漪见到他,不由自主的站起来。那知客看着她的样子,尽管有些为难,还是说:“程小姐,戴夫人有话,这不是程小姐该来的地方,请程小姐这就回吧。戴家从前不欢迎、今后也不欢迎程小姐。”静漪把他的话字字都听在了耳中,心就一个劲儿的往下沉,她恨不得双手托住自己的心,也好别这么难受。她问:“戴伯母……戴夫人这么说?”知客沉默,似乎也是在极力忍耐。静漪心里顿时如倒翻了香炉,烟尘四起。“我求见戴夫人,是为了孟元来的……”她说。“程小姐,孟元不在了。”知客说。“他当然不在!我知道。他在去纽约的船上,眼见着就该到了的……可是竟然有人造谣,说他……”静漪声音越来越紧。知客冷淡的看着显然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的静漪,缓慢而清楚地说:“程小姐,孟元去不了纽约了,他走了。”“你在说什么,他上了去纽约的船,怎么会去不了纽约了?去不了纽约去哪儿?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我去找他。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空洞的屋里,只有静漪更空洞的声音。一阵风起,诵经的声音随风而至。那冷风似乎是要把她的身体穿透,让她浑身打战。“他究竟去哪儿了?”她问。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惨白的脸。像门楼上的白幡。“程小姐,你想知道孟元去哪儿了,跟我来。孟赫,你去照顾其他客人。”忽然有个穿着白麻布袍子的女子出现在知客身后,被称为“孟赫”的知客略侧了下身表示知道了。那女子冷冷的看着程静漪,说:“程小姐,还认得出我吗?我是戴孟允。你不是想见孟元?跟我来。”静漪的身子有些僵硬,却不由自主的往戴孟允的方向去。走着,似乎是听到了谁的一声叹息,冰冷的蛇一样滑进了耳蜗里去,冷,而带来沉重的疼痛。有丫头打着灯笼走在前头。白色的灯笼,光透出来,却不觉得温暖。静漪看到前面走着的孟允,长裙几乎搔着积水的地面……她只顾看,下台阶的时候险些绊倒。孟允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托了起来。孟允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一层一层浇上冷水去冻好的透明的冰人,静漪觉得自己被这一抓,也已经冻了个五成。“走稳。”孟允不待静漪站稳,送了手。静漪紧跟着戴孟允往里走。诵经声、举哀声真切而悠远,越来越响。她的心跳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戴孟允带着静漪走到了灵堂前。静漪抬头。硕大冰冷的雨滴打在她额头上。孟允冷冷的,并不言语,只看着静漪茫然的站在灵堂前,好似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她冷冷的、冷冷的看着,猛然间抓住静漪的手,狠狠的拖着她往前去。静漪被拖了个趔趄,几乎稳不住身型,她隐忍着没有叫出来,而心跳的几乎要跳出喉咙来了,又被孟允大力的往前一推,“呼”的一下,整个人扑在了供桌上,桌上的贡品噼里啪啦的倒了一片,她急忙扶住。眼睛是越过供桌和牌位看到了棺材上那个大大的“奠”字,她顿时头晕目眩起来。“你不是要见孟元?”戴孟允冷冷的问。静漪猛的转身。四周的声音忽的静下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眼前这团白。这团白在出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刃,朝她面门掷来……“孟元就在这里。你见到了。可以走了。”戴孟允说。静漪扶着供桌。灵堂里的烟气呛的她咳嗽。诵经的和尚位子列在一边,土黄色的袈裟暗暗的仿佛散发着僵硬腐朽的味道。“胡说,孟元在哪?我是要见孟元。不见到他我绝不会走。”静漪说。手指扣在供桌上。身子已经快要不会动了。这几句话说的却清晰。心里是有些什么在慢慢的扩大,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待见了孟元,她要好好儿的说一说,怎么见到他,是这么的难……“你瞎了?你瞎了?!”戴孟允突然发怒。她两步过来,扳了静漪的身子、令静漪的面孔距离那牌位只有寸远,“你瞎了?这是谁,你看看这是谁?!”静漪僵直的身子一动也不动。黑漆的牌位上有金色的字,她死盯着。“我要见孟元。”她说。戴孟允抓着静漪背上的衣衫,狠狠的摇晃着,凄厉的叫喊起来:“程静漪,程家大小姐!你眼瞎了,心也瞎了是不是?这就是孟元,这就是我弟弟戴孟元!孟元死了,被你害死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孟元……”她浑身战抖,指着牌位上的名字,摁着静漪的肩膀,“你看清楚这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这是谁?!你,你竟然还有脸来找孟元,不是你,孟元好好儿的,怎么会遭此横祸?”“我要见孟元……我要见孟元!”静漪眼前一阵模糊。她什么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来到这里就是要见活生生的戴孟元。脸色煞白的静漪,像个疯鬼,戴孟允松了一下手,指着牌位上的字,一个一个的,念给静漪听。一个字一个字在静漪耳边炸开,她依旧是一动不动。有风。灵堂里手臂粗的蜡烛燃着,随着风,火焰飘动,影子落在牌位上,似乎牌位也跟着晃动。静漪盯着黑底金字的牌位。金字明晃晃的,上书着“故,爱子,戴氏孟元,之灵柩”。“我要见孟元。你不能骗我,你们不能骗我……孟元,他不会容你们这么骗我……他不在家就不在家,告诉我他哪儿去了……我去找他!”静漪咬着牙说。“你找他?你还想让他来世也不得安生?你别再害他了好不好?”一个苍老的女声,颤巍巍的说。“……你们骗我……你们骗我!”静漪猛然间转身,往灵堂后面走去,走的坚定而且决绝。戴孟允和站的最近的家丁女仆大惊。“你要干什么?”孟允扑上来拖住静漪。静漪推开她,说:“这绝不是孟元!你们骗我!”她手臂细的像芦苇杆,这一刻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力气似的,“我要见孟元!”灵堂里一派混乱。戴孟允更是拖着静漪的手,又是哭泣,又是责骂。“让她见!”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九)更新时间:2013-1-22 18:20:09 本章字数:3418戴夫人出现在灵堂外。“娘!”“老太太!”众人慌乱极了。“娘,不能啊。”戴孟充跟在母亲身后,见状急忙劝阻。“既是她要见,就让她见!”戴夫人推开了搀扶她的小女儿孟充,“让她见!”就在这众人停顿的一瞬间,静漪挣脱戴家仆妇的阻拦,越过众人,扑倒棺材上,费力的推那棺材盖。棺材盖很沉,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去推,一点点、一点点的…濉…终于推开了一点儿缝隙。静漪的喉头“咯咯”作响。“孟元!部”程静漪直挺挺的往后倒去。没人扶她,她就那么跌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戴夫人冷冷的看着倒在灵堂上的静漪,说:“抬出去。”“娘……”戴孟允有些犹豫。“孟允,没有她,孟元不会死。从今往后,我们戴家,和程家,势不两立。”戴孟允不再说话。仆人将昏死过去的静漪抬了手脚,迅速的往府外走去,隐在夜色之中。戴夫人走到灵堂中央,看着仆妇们把供桌摆好。伸手捻了香,在烛上点燃。戴孟允立在一侧,眼看着老母亲忽然间老泪纵横,不由得难过异常,只见老母亲扶着桌子,身子软软的塌了下去,苍老的声音沙哑,“孟元,我的儿啊……”这哭声凄惨极了,带着漩涡往空中去。灵堂里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雨下的更大了……戴孟允拿着纸钱往火盆里丢。纸钱潮了,在火盆里燃着,散出呛人的烟雾。孟允眼泪哗哗的往外流着。她抽了帕子擦着泪,见母亲已经哭的气断声噎,忙让丫头仆妇搀扶母亲回去休息。一通忙乱之后,管家过来,候在一边。孟允顿时头疼。管家是来问明日出殡的事情。戴家多年没有办过这样的大事了,用度处处捉襟见肘。戴夫人悲痛过度,不能亲自过问儿子的丧事。孟允只好代替母亲来操办,才知道家里这些年坐吃山空到了什么地步。她看着账单,再看看管家,回身往里面去,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两张银票,出来给管家。“大小姐……”管家为难的看着她。“拿着,别跟老夫人说。虽然我是出嫁的女儿,娘家有事,我怎么能不管?”孟允说。“不是,大小姐,这些……不够。”管家低声说。孟允脸上顿时热了。她咬了咬牙,将头上的簪子和手上的镯子都退了下来,放到银票上,“把这些当了……不够我明日再想办法。”管家叹了口气。孟允站在屋檐下,看着管家佝偻着身子匆匆出门去,筹备明日的事情了……望望天,她心里发颤。这个家里有孟元,总是有一份希望在。他惨遭横祸,连她在内,忽然间都觉得没有了指望……就这么一想,她格外的恨那个把她们害到这般田地的程静漪。她甚至都不愿想起当初静漪也是帮助过她们的了。“大小姐。”不知何时,管家又进来了。孟允回头,“什么事?”“那位程小姐……”“不是架出去了嘛?”孟允不耐烦的说。“她不肯走。”“她想怎么样,大闹灵堂还不够?又闹什么?这要让孟元不得安宁嘛?”孟允皱着眉。这个程静漪真有些左性。灵堂上的举动惊世骇俗,闹的神鬼不安的还不算完,竟然被赶出去了还不肯走……这是要怎么着呢?“倒没有闹。她跟个疯子似的,又哭又笑的,我们也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管家说着,看孟允,希望大小姐拿个主意,“我们总不好对她怎么样。毕竟……”“冤家!”戴孟允跺了跺她的小脚,又是气,又是恼,兼之心里不安,倒发了怔。好半晌才说:“去,让人把她撵走!撵的远远儿的,这个扫把星!”“大小姐。”管家沉默片刻之后,才说:“她也是大家的小姐。要不要跟老太太说?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事。”孟允叹了口气,又是半晌才说:“我去看看吧。别惊动老太太。”孟允的丫头急忙过来给她送上一件斗篷。孟允披了,扶了丫头往外走。管家撑着油纸伞走在孟允身后。孟允走的不快。也许是下意识的不愿意那么短时间内再见到程静漪一次的缘故。她的步速比往常都缓慢。灵前举哀和诵经都暂时停歇了,宅院里此时格外的安静,除了风雨声,连哭声都没有了。孟允在大门内站住了。门内的家仆见她来了,规规矩矩的往后撤了几步,眼神里都有些躲闪。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风雨中若飘落的树叶般颤然回响:“……Yellow,and-black,and-pale,and–hectic-red,(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肺痨,)Pestilence-stricken-multitudes:Othou,(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Who-charioteers-to–theie-clark-wintry-bed(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The–winged-seeds,where–they-lie–cold-and-low,(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Each-like-a-corpse-within-its-grave,until(像是墓中的死尸,冰冷,深藏,低贱,)Thine-azure-sister-of-the-Spring-shall-blow(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Her-clarion-o’er-the–dreaming-earth,and-fill(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With-living-hues-and-odours-plain–and-hill:(将色和香充满山峰和平原:)……”孟允往前走,凝神细听。难怪他们说,她疯疯癫癫的说些什么,他们都听不懂。她也不懂。但她过世的丈夫和兄弟都懂。他们俩用这种她听不懂的话在高谈阔论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时而愉悦、时而严肃……都不似眼前的程静漪,悲怆而癫狂。这个穿着雪白的夹纱绸衫的女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却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奇特的声音在吟诵……戴孟允忽然间泪水冲进了眼中。静漪的声音已经嘶哑。她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这首诗,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她醒过来,她站在泥泞中,被雨淋,被风吹,她不能动一步。脑海中潮汐起复,全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站在明亮的舞台中央,她坐在芸芸众人之中。那一天的他光芒万丈,而那首诗,她将永不遗忘……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朗诵的诗篇。静漪的身子已经木了。唯一会动的就是她的嘴唇。孟允一把推开了扶着她的丫头,走下台阶,走向静漪。她站在静漪的面前,看着这个已经疯魔了一般的女子。她泪流满面。她再厌恶这个女子,也不得不承认,程静漪,这么狼狈的程静漪,仍然是倾城佳人。她仿佛记得亡夫跟兄弟的悄悄话。那一天阳光明媚,微醺的孟元低声的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姐夫,我是想要娶她的……”戴孟允眼里面上全是泪水、泪水里全是恨意。她抬手便要给静漪一记耳光,可不知道怎么的,她的手抬起来,竟停在了半空中。她好像听到了孟元在叫她……孟允的手无力的垂在静漪的肩上,一下一下的,她捶着静漪。“冤家呀冤家……孟元怎么就遇上了你、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中了你呀……我们孟元……是你害了孟元,都是你……你走吧,别来打扰孟元了……你让孟元好好儿的走吧,你让我们家安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