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扑通一声,我转过身,看到沈凤绫滑倒在地上,整洁的套裙沾满了斑驳的泥土,她保养有方的脚原本白皙细腻,此时却布满了荆棘划过的血痕,关节微微有些红肿,看上去惨不忍睹。我微微皱眉,虽然这一切都是沈凤绫造成的,但她的情况比我更糟。没有丝毫考虑,我脱下鞋子,径直丢给沈凤绫:“穿上会舒服一些。”沈凤绫诧异地望着我,眼里是满满的惊讶与不解。我没有理她,径直朝前走去。脚踩在坑洼不平的岩石上,有种凉凉的放松感,然而走了几步便感觉到了清晰的痛感,即使隔了一层棉袜,也能感觉到碎石梗在脚下的尖锐刺痛。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如一滴金色的香水滴在地上,淡淡甜香在月光下弥漫,轻幻幽柔。月光透过高耸的林叶洒下澄清似练的浅光,在望不见尽头的岩径上伸展出一道盛极而衰的光道,脆弱的藤蔓经常会被揪扯得断成两截,若是不够小心,很容易被惯性带下山坡。这崎岖的坡径,算不上天险,但绝对是艰辛难行。也许是鞋子不太合脚,沈凤绫的速度比刚才更加慢了,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再那样痛苦,眉心拧成一个结,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论如何,上流出身的贵族是经不起这般折磨的,没走多久,身后便传来沈凤绫大喘着气的声音:“我走不动了!”我回身看她,沈凤绫无力地倚在身旁巨大的岩石上,头发散乱,衣服肮脏,光洁的小腿划上了一道道泥泞的土痕。她缓缓地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你准备在这里过夜吗?”我的语气毫无温度,精疲力竭得连丝毫表情都没有力气摆。无助等同于绝望“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走吧。”沈凤绫的声音夹杂着粗粗的喘气声,我有些不耐,却听见她黯然说道:“对不起。”我愣了愣,正看见她眼中一抹一闪而逝的悔意。沈凤绫很清楚,如果不是她,我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但既然她作为长辈能够毫不顾忌地对我道歉,我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她似乎是已经放弃了,伸手兀自脱起鞋来,我走向她,冷冷地问:“这是南熙集团开发的风景区,我又不认识路,难道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沈凤绫微怔,停住手中的动作,抬起脸看我,似乎看不到我针对她的痕迹,她低声说:“秋宜山只有一条下山的路,途中没有任何分岔,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行了,这里大概已经到了山腰,离山脚不远……”“我不习惯把别人丢下自己离开,”我将长发拨向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来,我背你。”沈凤绫愣住,苍白的脸上是无尽的震惊。我转过身,背对着她:“别浪费时间了,你不是要赶凌晨的飞机吗。不要停下,说不定还赶得及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沈凤绫没有任何动作,身后寂静无声。良久,我听到她艰难出声:“你……没有必要……”风声如哽咽的兽淹没她的声音,枯枝簌簌作响。光明仿佛在遥不可知的方向。永无法到达。有一瞬间,我竟恍惚觉得,又一次被遗弃在了这黑暗里,又一次,茫然无措。“你不用犹豫,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我抬头看了看深邃的天际,细碎繁星连成寂寥的影像,仿佛连绵进空虚的黑洞。我的嘴角,浮起一抹凉凉的微笑,“独自留在这里一定会很无助,你知道吗,有时候,无助是等同于绝望的。”没有终点的旅途身后静了几秒,我听到沈凤绫脱鞋的声音,她跛着脚慢慢走近我,将鞋子默默放在我身旁,我蹲下身套上鞋,再背着沈凤绫继续下山。她并不重,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无法承受的重量,我走得无比缓慢,有几次,我几乎不堪重负就要跌倒在地上,只能狠狠咬住嘴唇,让唇瓣上的疼痛压过胸口的窒痛,一步一步,木然前行。夜风寒凉,刺骨的冰冷侵进我的肌肤,在骨骼上镌刻下决绝的文字。每一步,都像是一场冗长的折磨,背上的重量仿佛在渐渐扩大,幻化成不可担负的苍穹,我的嘴唇被咬出腥甜的血珠,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呼吸困难。就快要到了吧,就快了……可是,我没有信心走出去……有时候,人的力量是那么渺小,渺小得让自己感到绝望。山腰的岩道坡度不大,减少了些危险性,但路途却更加漫长。恍惚中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途,没有截至的煎熬。沈凤绫打开手机上的闪光灯为我照亮,凹凸不平的岩石被灯光映上了惨白的光芒,纵横的沟坎狰狞如恶魔之口。我的四肢冰冷,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在依靠着仅剩的意识挪动着。自从我回到这里,不但从未发过病,甚至连一点不适的症状都没有,我还在怀疑是不是已经恢复了,没想到今天会再度感受到这种病发前的剧痛。也许,我没有能力再走下去了……我从来都不坚强,我只是……不敢承认罢了……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猝然停住脚步,险些扑倒在地上。沈凤绫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异样,她连忙跳下来,扶住我摇晃的身体急切问道:“你怎么样?”我低低地喘气,停顿了几秒,我抬起头,嘴角复又扬起满不在乎的笑容:“没事,我,有点儿累了。”归还牡丹胸针沈凤绫皱起眉,眼中是满满的心痛与担忧,那副模样,真像个伟大的母亲,如果她能对南恩露出这样直白的态度,也许他们的关系,不会那么生疏呢。我避开沈凤绫的搀扶,轻轻靠在岩石上,故作淡然:“马上就要到山脚了,下面的路比较平坦,你赶时间,先走吧,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胸腔心跳声如鼓,重压如浪潮般袭来,我身体冰冷,双膝在微微颤抖。然而,我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恬淡,仿佛一丝不适都不曾有过。沈凤绫望了望山下,又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她的脸颊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眼中纠结着复杂的色彩。“你……”“不用担心,我会打电话让朋友来接我的,如果您有时间先回家的话,可以让南恩帮我给学校请个假,我今天估计是……没办法上课了。”我自嘲地笑笑,取出手机看了看,尽管一格信号显示都没有,我却还是在沈凤绫面前挥了挥,借此让她放心。沈凤绫低下眸,神色黯淡。我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昂贵的牡丹胸针,精致的银白花瓣上镶嵌着晶莹耀目的钻石,仿佛华年绽放的瑰丽容颜。这枚胸针,是南恩曾经送给沈凤绫的。可是,沈凤绫从未珍惜过。我轻轻擦拭着冰凉沁骨的花瓣,轻柔得仿佛对待着即将凋残的花蕾。“沈太太,”我将胸针递给沈凤绫,语气清淡:“这是南恩送您的礼物,我现在把它还给您,他……很爱您,希望您能珍惜。”沈凤绫愣了愣,接过胸针,用力攒住,紧得,好像手中攒着的是整个生命。我在一旁的岩石上坐下,脚尖将鞋子后跟蹬下来,踢给沈凤绫。“我没什么急事,想先休息一下,您先走吧。”沈凤绫迟疑地望着我:“你真的……不要紧吗?”你已经输了,彻彻底底!我握紧拳,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强忍着无法比拟的剧痛,我淡淡微笑:“放心吧,我能背你走那么远,还会剩这几步路走不动吗。”劝说着让沈凤绫离开,直到她的背影彻底被黑暗吞噬,我才无力地瘫在地上,仿佛浑身的力气早已用尽,却坚持着不愿倒下,就这样一点一滴透支着微弱的体力,直到超过极限,终于崩溃。我从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倒出两颗白色的药片送进口中,甘苦的味道立刻充斥进整个口腔,我口干舌燥,根本无法吞咽,仅这两粒小小的药片便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刚勉强吞下去,立刻无法抑制地咳了起来,咳得睫毛也盈上了晶莹的水珠。我透不过气,胸口严重缺氧,仿佛已经濒临死亡。在这空旷的山路,孤独与无助毒蛇般侵蚀了我的身心。而绝望,也如撒旦般朝我匍匐而来。我多么害怕,害怕我的生命又一次被蒸发无痕,干净利落,毫无犹豫,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我想要幸福,我想要快乐!我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些明亮耀眼的幸福,我真的……很想要一次被真心呵护的感觉……眼睛微微有些湿润,闪烁的迷雾中我仿佛看到绝美的少年站在木棉树下,他对我微笑,笑容温暖如池畔一株白莲,涟漪微起,纤尘不染,多么素净洁白,让人迷滞。然而这幅影像倏忽而逝,快得像是一抹从未出现过的幻觉,我只听到无尽的远处传来冰冷的声音:冷忆汐,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永远不会爱上你。你的单纯在我眼里如此愚蠢可笑,你太轻易爱上一个人了,你让我感到胜得那么轻松,即使让你心碎,我也不觉得骄傲。你——已经输了,彻彻底底!人淡如菊原来我是那么的可笑,用尽气力爱着一个不该爱的人,直到伤痕累累。我不想认输!我想要重来一次!我不相信我无法扭转命运!我不相信!!!我蜷成小小一团,像一只离开水的虾米,浑身颤抖着。很冷,很冷……仿佛堕落至冰天雪地……眼前越来越黑,我看到死神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我,狞笑着想要将我的灵魂拉进炼狱。恐惧一点点袭来。我终于知道原来我竟然是如此脆弱孤怯,尽管一再伪装,却又如何能骗得过自己呢。我的眼皮慢慢垂下,意识在昏迷的边缘挣扎着,渐渐,失去知觉……仿佛过了很久,久得像是度过了一个轮回,有人轻轻地抱住我,清爽淡雅的薄荷香气沁入鼻息,仿佛洒满湖面的濯濯月光。是南恩吗?我挣扎着张开眼,明亮的阳光映进眼底,一片眩晕。我眯着眼看着面前的少年,瑰美无瑕的脸庞温雅如玉,澄净的眼眸比山涧冰泉还要明澈,那莹亮幽深的眸心萦绕着浅浅的焦急。居然会是尹御真。我吃惊地望着他,几乎忘记了说话。尹御真似乎跑得很急,额头上的汗水濡湿了纤长的睫毛,晶莹细碎的水珠在阳光下轻闪,漆黑的发丝沾在肌肤上,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诱惑。然而,即使他面色忧虑,却没有一丝的狼狈,当真是人淡如菊,风华绝代。“你怎么会来。”我在他怀里挣扎着坐起,刚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尹御真仔细为去擦去脸颊的尘土,声音轻软温和:“今天早上,南家的司机来学校代你请假。”仅仅一个如此简单的讯息,尹御真居然能找到这里,真是不简单。“呵,”我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会是南恩呢。”尹御真对我是什么感觉尹御真轻叹口气:“你以为沈凤绫会通知南恩吗。”看来,沈凤绫始终不肯对我放下戒备啊。无所谓了,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南恩。尹御真看着我红肿的脚踝,微微蹙起眉,脱下我的棉袜,脚上的肌肤依旧白皙细嫩,只是脚底泛红,隐约有碎石扎出的血痕。尹御真轻轻揉着我的脚踝,温暖的指腹摩挲着光洁的肌肤,他手心的温度沁入冰寒的血液,仿佛一朵向日葵绽开的温度。“我从来没有见你这么狼狈过呢。”轻柔的声音,像微风吹过无波的海面。我低下眸,声音低不可闻:“我也并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的狼狈。”尹御真低低地叹息,莹澈的眸中竟然浮现起点滴心疼,他将我拦腰抱起,小心翼翼的动作,蕴含着无限温情。我失神地望着他,心口突然酸酸地痛。尹御真对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我不想再陷进去,真的不想,可是……为什么他的心痛这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微蹙的眉心盛开的仿佛全是对我无比的怜惜。难道此刻眼前所浮现的一切全部都只是我的臆想吗?还是……又是他的手段之一。曾经千万次的,他也曾对我露出呵护备至的表情,让我误以为他是这世上最值得我爱的人,然而,誓言背后却是那样尖锐的疼痛。那种痛苦绝望,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不能动摇!不能动摇!可……为什么来找我的会是尹御真……我将头埋向他的臂弯,眼眶突然莫名地湿了起来、尹御真有些诧异,却没有问我,只是抱着我,朝山下走去。错的究竟是谁病房里,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床铺,纯白的百合花,还有那苍凉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这是我从小到大经历过的环境,如此熟悉,如此令我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