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窗玻璃前站住,眼前的景观让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所在的高度离地面足有两百米。街上停着的汽车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汽车旁边的垃圾桶和阅报栏小得几乎看不出来是什么。 三角架他是白扛上来了,只要把一张桌子拉到窗户边上就完全可以了。他还摞了几本书在上面。等他觉得这个底座已经足够稳当,就插了一盘空带子进去。他把摄像机支在那些书上,让摄像机的镜头对着城里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屋顶。他朝小取景框里看了一眼,检查一下是否一切都合适。他把地点、日期和时间都记在记事本上。然后便打开机器开始摄录。第二台摄像机得用一个三角架。他把这台摄像机安在斯特凡大教堂的入口处,这样摄像机就对着哈斯大楼 [1],以前杂技艺术家就在这里为游客表演其精彩技艺。他从来不觉得这种热闹场面有什么意思。而且因为害怕被这些艺术家拿来当影射嘲弄的靶子,每到这里他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一切就绪,他正要启动机器,却忽然想起自己还不曾进到大教堂里面去过。位于市中心地带的重要建筑里只有少数几座他还没有检查过,斯特凡大教堂就是其中之一,纯属疏忽。按理说,如果这座城市里还有人存在的话,那这些人也许可能会到这座最大的教堂里面来寻求庇护。 [1] Haas-Haus,位于斯特凡大教堂对面的玻璃墙面现代建筑,是一座商用综合楼,由奥地利建筑师汉斯·霍莱因(Hans Hollein,1934- )设计,1990年建成。 他把大教堂沉重的大门打开一条缝,溜了进去。他最先注意到的是焚香的浓烈烟火味,那味道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喂?这里有人吗?" 在教堂巨大穹顶的作用下,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呼喊。四面的墙壁把声音抛了回来。他站在那里,等着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蜡烛已经不再燃烧。大教堂隐没在晦暗的光线里,光线是从一盏盏由屋顶垂下来的吊灯发出来的。有很多枝形吊灯都没有点亮。主圣坛简直就看不清楚。 "里面有人吗?"他大声喊。 回声异常尖利,于是他决定不再叫喊。他大声自言自语着,在教堂里到处走。 他把教堂检查了一遍,确定确实找不到一个同类,于是便仔细考量起圣母玛利亚的圣坛来。陷入危难的人们多半都祈求圣母玛利亚保佑。插在这里的烧过的蜡烛头是最多的,以前他在这里看到过,成群结队互不相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在这里祷告,手里捻着十字架念珠,嘴唇贴在圣像上吻着,哭泣着。这景象让他看了很不舒服。他简直不敢想像,是什么样的厄运驱使这些可怜的人来到这里。 尤其是哭泣的年轻男子最让他受不了。人们在公众场合有时会看到妇女哭泣。可是看到像他这种年龄的男子,在圣坛前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的感情尽情流露,这种景象对他触动尤深。他最感痛苦的是,离这些人那么近,但却还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朝人群中的一个走过去,抚摸他低垂的头。是不是他们最亲近的人里有人生了病?是不是有人离开了他们?是不是有人去世了?或许是他们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这里充满了痛苦,而日本和意大利的游客却在旁边穿来穿去,举着照相机一闪一闪地照个不停,这就是他的感受。 他看着那些空空的长椅,在没有灯光的圣坛前。他真想坐下来,可是他有一种受到监视的感觉。就好像有人正等着他这样做似的。肩上扛着步枪,肩膀被枪带磨得生疼,他在大教堂的主堂里慢慢走着。他打量着那些墙上的圣徒雕像。雕像看上去很不真实。惨淡无光。这些雕像呆板的脸孔令他想起庞贝古城 [1]里的人。 上小学时他曾听到过,在庞贝古城下面,有一万两千人的遗骨在腐烂。中世纪时,这里是城市公墓所在地。后来这些墓穴被掘开。囚犯被派来把骨殖擦洗干净,摞在墙上。他还记得,老师在讲这些的时候,教室里非常安静。 他越过隔离线走到主圣坛前,把一张留言条放在那里。在圣母玛利亚的圣坛上他也挂了一张。他检查了放置法衣和圣器的法衣室。他只找到几个用来装做弥撒用的葡萄酒的空酒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提示他,最后有人是什么时候。 法衣室对面是通往地下墓穴的通道。在一块类似停车指示牌那样的牌子上,写着引领讲解的时间表,下一次开始讲解的时间是三点。引领讲解的前提是参观人数必须至少五人。 他应该往下走吗?这念头对他可没有多大吸引力。再说在里面待了这半天他已经觉得呼吸困难了,焚香的烟味熏得他发晕。 在出口处,他又一次朝四周看了看。面前这块地方就像凝固了一 [1] 庞贝古城(Pompeii)是古罗马城市,位于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市附近,维苏威火山脚下。公元79年8月24日,维苏威火山大爆发,将整座庞贝城掩埋,城中居民瞬间死亡。1860年开始,考古学家们对庞贝古城进行系统发掘,被发掘出来的死者还保持着死时的姿势。般。从小小的灯盏中射出来的昏暗灯光,照着无人光顾的木头长椅。灰秃秃的柱子。侧面的小圣坛。圣徒雕像,一个个冷若冰霜。高大狭长的窗户,阳光几乎根本射不进来。 他鞋底发出的咯吱声是这里惟一的声响。 他把其余的摄像机安在了议会大厦、霍夫堡皇宫和城堡剧院的前面,安在帝国大桥上,还安在了法沃里特区 [1]的一条街道上。他在城堡剧院里安放摄像机时,特意把摄像机对着上次被他堆在舞台上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道具。那台在帝国大桥上的摄像机则向下对着多瑙河。在法沃里特区,他对准的是一个十字路口。带着最后一台摄像机,他驶往荷兰街。 他先吃了点东西,然后继续干活。这回轮到卧室了。他又一次先把那些小件家具从窗户扔出去,好腾出地方来。他先扔掉花架,椅子,室内盆栽,把陈列柜里的东西扔进垃圾袋。看到床被砍成碎块堆在面前时,他觉得这天的活干得够多的了。他把摄像机放在地上。记下日期,然后按下摄录键。 回到家里,他把录音带全都收集到一起。 他拿了一杯果汁和一袋薯片坐到长沙发上。录音机就放在不远的玻璃茶几上,伸手就能够着。 第一盘带子是在那家空着的邻居家里录的。他不间断地足足听了一小时,听到的只是旁边那无人居住的空屋里的一片寂静。中间有时他以为听到了什么声音。其实那很可能只是他自己在其他人家的房子 [1] 维也纳市南部的一个区(第十区),也是维也纳市人口最多的区。里弄出来的声音。要不就纯粹是幻觉。 他从窗户往外看,发现两个星期来头一回,天上聚起了乌云。他决定暂且不忙听下一盘录音带,先把那些放在露天里的摄像机拿到淋不着雨的地方再说。 他一边开着车在城里穿街过巷,偶尔焦心地抬头看一眼那越来越黑的天空,一边回想起,小时候怎样半是出于迷信半是想要冒险地去做招魂术的试验,而那都是受了一个神经兮兮的邻居老太太的撺掇。 本德尔太太,那会儿他母亲要做什么事时就把他送到那位老妇人那里,本德尔太太经常给他讲自己同"彼岸"和"那边的人"交往的事。本德尔太太讲给他听,说是有一回,小木桌带着她和几个女友嗖嗖嗖地满屋子乱转,她们根本就没法把手指从桌子上挪开,还说,另一回,因为她和女友拿亡灵是否存在开玩笑,结果她家就有鬼魂来敲墙,骚扰了足有一年半。半夜里锁着的柜门会嘎嘎响着自己打开,有敲墙声,还能听见刮窗户的声音。这些声音不是同时都响。一会儿是这种声音响,一会儿是那种声音响。 本德尔太太尤其热衷于向彼岸传话,她那些招魂本领很高的熟人曾给她讲述过"那边"的情况。 我站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枝玫瑰。我刚刚被刺扎了一下,本德尔太太已经去世的母亲借招魂人的嘴说。 我们住在一所漂亮的房子里,有个棒极了的花园,一个死去的女友传过话来。 这里一切都很宽敞,有很多空间,有个叔父这么说。在里面还会有外面,在上面你能发现下面。 那位叔父手里拿着帽子,看上去忧心忡忡的样子,招魂人说。不知道那帽子是怎么回事。 而后本德尔太太不下一百次地解释说,在那叔父死时,那顶帽子是在他尸身上搁着的。至于那位叔父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是他自己不愿意告诉别人。这中间最让人迷惑不解的是,除了本德尔太太和其他几个亲属,没人知道帽子的事。 只要母亲叫约纳斯到本德尔太太那儿去玩上一个钟头,约纳斯总是很乐意去,尽管每次去过之后,他总有好几天很害怕房间里的角落那块儿。他在本德尔太太那里听到许多有趣而深奥的事情。比如类似这样的警告:夜里不要开录音机,否则录音带就会把死人的声音录下来。或者是,有时候人会在极短极短的瞬间看见死去的人出现在房间里。人经常会以为,刚才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比如一个影子,或者是什么动了一下。如果你认为自己真的是看见了鬼魂而不是根本就不信这一套,那就对了。这种事情可不稀罕。 第一盘带子是在那家空着的邻居家里录的。他不间断地足足听了一小时,听到的只是旁边那无人居住的空屋里的一片寂静。中间有时他以为听到了什么声音。其实那很可能只是他自己在其他人家的房子 [1] 维也纳市南部的一个区(第十区),也是维也纳市人口最多的区。里弄出来的声音。要不就纯粹是幻觉。 他从窗户往外看,发现两个星期来头一回,天上聚起了乌云。他决定暂且不忙听下一盘录音带,先把那些放在露天里的摄像机拿到淋不着雨的地方再说。 他一边开着车在城里穿街过巷,偶尔焦心地抬头看一眼那越来越黑的天空,一边回想起,小时候怎样半是出于迷信半是想要冒险地去做招魂术的试验,而那都是受了一个神经兮兮的邻居老太太的撺掇。 本德尔太太,那会儿他母亲要做什么事时就把他送到那位老妇人那里,本德尔太太经常给他讲自己同"彼岸"和"那边的人"交往的事。本德尔太太讲给他听,说是有一回,小木桌带着她和几个女友嗖嗖嗖地满屋子乱转,她们根本就没法把手指从桌子上挪开,还说,另一回,因为她和女友拿亡灵是否存在开玩笑,结果她家就有鬼魂来敲墙,骚扰了足有一年半。半夜里锁着的柜门会嘎嘎响着自己打开,有敲墙声,还能听见刮窗户的声音。这些声音不是同时都响。一会儿是这种声音响,一会儿是那种声音响。 本德尔太太尤其热衷于向彼岸传话,她那些招魂本领很高的熟人曾给她讲述过"那边"的情况。 我站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枝玫瑰。我刚刚被刺扎了一下,本德尔太太已经去世的母亲借招魂人的嘴说。 我们住在一所漂亮的房子里,有个棒极了的花园,一个死去的女友传过话来。 这里一切都很宽敞,有很多空间,有个叔父这么说。在里面还会有外面,在上面你能发现下面。 那位叔父手里拿着帽子,看上去忧心忡忡的样子,招魂人说。不知道那帽子是怎么回事。 而后本德尔太太不下一百次地解释说,在那叔父死时,那顶帽子是在他尸身上搁着的。至于那位叔父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是他自己不愿意告诉别人。这中间最让人迷惑不解的是,除了本德尔太太和其他几个亲属,没人知道帽子的事。 只要母亲叫约纳斯到本德尔太太那儿去玩上一个钟头,约纳斯总是很乐意去,尽管每次去过之后,他总有好几天很害怕房间里的角落那块儿。他在本德尔太太那里听到许多有趣而深奥的事情。比如类似这样的警告:夜里不要开录音机,否则录音带就会把死人的声音录下来。或者是,有时候人会在极短极短的瞬间看见死去的人出现在房间里。人经常会以为,刚才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比如一个影子,或者是什么动了一下。如果你认为自己真的是看见了鬼魂而不是根本就不信这一套,那就对了。这种事情可不稀罕。此外,本德尔太太还向他保证,等她死了,一定会向约纳斯显灵,好告诉他彼岸是什么样子。约纳斯得注意着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征兆。因为本德尔太太不知道到时候是不是能够以人的形态来看他。 本德尔太太1989年去世。 从那时起,约纳斯就再没有听到过本德尔太太的消息。 远处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他把油门直踩到底。在心里抗拒了一通之后,他朝后视镜看去。后面没坐着人。他转过头去看。背后没有人。 他刚把最后一台安放在露天里的摄像机拿进汽车,暴雨一下子就下下来了。因为他不想再开出来一趟,于是决定,尽管下着暴雨也要把其余的摄像机一并取回来。他先开到城堡剧院,然后再开到荷兰街。进了荷兰街的房子后,他把窗户全关上,好不让那简直就是横着朝窗玻璃打过来的大雨把屋子给泡坏。 最后他来到千年塔前停下。手里握着步枪,他顺着滚梯往上跑。他正要往电梯里跨时,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这个雷肯定是在很近的地方炸响的。电梯门就在他鼻子尖前关上了。他根本不去摁第二下按钮。要是停了电,而他正好在电梯间里,在第十层和第二十层之间,那对他来说风险未免太大了点。 在娜妮妮咖啡厅,他给自己调了一杯浓咖啡。他端着杯子坐到门前的一张桌子旁。右手边是占了两层楼的电器商店。左边是通往另外一些商店的过道。他前面正对着的滚梯是往下走的,在那后面高高耸立着千年塔。 约纳斯向后仰起头,想看到塔尖。塔尖几乎看不见,模模糊糊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覆盖着整个购物中心的玻璃屋顶上。 他和玛丽以前经常坐在像这样的桌子旁边。尽管千年城里的商店并不能吸引那些最为高贵的顾客前来光顾,可他俩却很喜欢到这里来买东西。 他走进咖啡厅。拿起柜台后面的电话,往英国给玛丽的亲戚拨。除了那种奇怪的空线音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要是玛丽手机里的语音信箱开着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听见玛丽的声音。然而他所能听到的除了铃声,还是铃声。 等把第三盘录音带放完,他已经累得不行,于是去冲了个冷水澡让自己清醒清醒。无论哪盘带子上他都没发现什么。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马上就去睡觉,他实在是太想弄个水落石出了。再说第二天还可以补觉。 城里天早就黑了。雷暴已经停止,雨也很快就下过去了。约纳斯把百叶窗放了下来。电视机屏幕上,年轻的柏林人还在不出声地跳舞。 他给自己随便做了点吃的。他先伸展了一下胳膊腿,扭了扭肩膀,然后才端着盘子重新坐到长沙发上。一阵刺痛从脊背直蹿到脑袋。他满怀渴望地想起了按摩师林赛太太。凌晨一点钟过后不久,他把编号为第五的那盘录音带塞进机器。一个小时之后是第六盘。等到约纳斯第七次按下播放键时,录音机上的时钟显示已经是凌晨三点十一分了。 等到听完这盘录音带,他已经处在严重的过度紧张状态。还在听第六盘录音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和做体操了。一直竖着耳朵使劲听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是非常耗费精力的。结果弄得他老是摆脱不了有什么液体正在从耳道里滴落的感觉。过几分钟他就要用手去摸一下耳朵,然后看看手指上是不是沾上了血。 他与其说是有意识地,不如说是机械地把那盘录他自己睡觉的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 他走到窗边。用两根手指把百叶窗的叶片撑开一道缝。外面有那么几扇窗户亮着灯。那边的那一扇他认识,那是他曾经拜访过的那套房子里的窗户。 此时此刻,那边那套房子里,一切都还在原地待着吗? 凌晨四点半,他听到录音带里有了声音。 7 干了两个钟头的活后,他再不能不去理会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了。他吃了东西,接着又干。他不去多想。 到了傍晚,他已经是一身的臭汗味,裤子上还拉了一个大口子,这让他很生气。不过在客厅和儿童房里,已经不再会让人想起克斯特纳家了。厨房里他则根本什么也没碰。 两只手交叉起来背在背后,他在屋里慢慢悠悠地走。偶尔还点一点头。他从未见过自己家以前住的房子是这副模样。 回到家里,他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他把速冻鱼吃掉。这一来他的储备也就干光了。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之后,他在右肩膀上抹上护肤霜揉搓了一通。老背着枪磨的,皮肤都红肿了。为了让右肩歇一歇,从昨天起他就用左肩背枪了,不过今天干活时这地方又劳损得够戗。 他把湿衣服从洗衣机里掏出来。在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夹在晾衣架上时,他的目光有时候会落到录音机上。这时他就急忙往别处看。 已经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了,他站在那儿把脚倒过来倒过去,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台新的电话自动应答机。使用说明简短易懂。他可以马上就把要说的话录下来。 "您好!不论您是谁,如果您听到这电话,请尽快到这里来!我的地址是……我的手机号码是……如果您不能过来,请告诉我哪里能够找到您。" 他用手机拨打座机的号码。电话铃响了。他让铃声一直响着。在响了第四声之后,自动应答机开始接入。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听见了自动应答机发出的立体声: "您好!不论您是谁,如果您听到这电话,请尽快到这里来!"已经在这里了,他心想。 手里端着一杯玛丽的蛋黄利口酒,他靠在长沙发上看《爱情大游行》。白天的最后一缕阳光透过半开着的百叶窗射进来。 他心下明白,如果想要再听一遍那盘录音带的话,那最好是现在就听。 他把带子倒回来,又快放,又倒回来,纯属偶然,带子正好到了那个地方,也就是头一次出现声音的地方。一声低沉的刷啦声。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他听到一声嘟哝声。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肯定是他自己的。要不然还能是谁的呢?可是他没有听出来那是他的声音。从录音机里发出来的是短短的一声"救呜",那声音怪怪的,很空洞。然后就又无声无息了。几分钟之后,他又一次听到嘟哝声。这回时间持续得稍微长一点。听上去像是一句内容相互连得上的话。 他让录音带走完。闭上眼睛,仔细地听。再没有声音出来。 那是他的声音吗? 如果是的话,他都说了些什么? 天气凉了下来。太阳躲到了浓密的乌云后面。一阵风猛地吹起来,对此他满心感激。每年都是这样:好几个月前他就盼着夏天赶紧来,可等到天气终于热起来之后,还没几天他就受够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晒太阳的人。他根本就无法理解,人怎么能在太阳底下烤上好几个钟头。 在超市里,他只管一个劲儿地把食品往购物车里装。一心想把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梦回想起来。 他梦见一个可恶的小男孩。这男孩看起来像南欧人,从穿着看像是20世纪30年代的人,说起话来却是成年人的声音。小男孩一再出现在约纳斯面前,一副威胁的神态。就这么无中生有地冒出来。浑身散发出敌意。 不管约纳斯怎么努力,他都只能捕捉到感觉而不是行动。他没认出来这男孩是谁。 以前他根本不看重自己做的梦。如今却在床边摆上纸和笔,为的是半夜里被梦惊起来时,能够记下来点什么。今天早晨他什么也没发现。到现在为止,惟一的收获是前天夜里写下的一个句子。可惜他根本看不明白写下的这句话是什么。 他又回头朝大门那儿看了一眼。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冷冻柜和乳制品柜的联动制冷机在嗡嗡响。好几条过道都已经乱得一塌糊涂。有个牛奶瓶从货架底下探出头来。空气很新鲜。比在其他商店里新鲜得多。 他回到家,把冷冻食品装进标着三颗星的冷柜抽屉,罐头放进柜子里码好,然后把那些录像机中的一台连接上。他根本没去管是哪一台,径直打开来看那带子。 画面上是城堡剧院的舞台。先是听见拉上拉链的声音。然后是渐渐微弱下去的脚步声。一扇门撞上锁的沉闷声音。 没声了。 一大堆道具室里拖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做成士兵模样的假人,翻领上别着一张名片。从右上角打下来的一道灯光照着这场景。 约纳斯头都不转一下地盯着屏幕。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调到快放。但是又怕错过什么,比如某个重要的细节什么的,所以还是让带子就这么往下放。 他有些坐不住了。 他给自己拿了水过来,使劲搓着脚。 他盯着屏幕已经盯了有一个钟头了,就这么一直看着这些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的东西,这时他很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次同样的情况。以前有一次就是这样,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堆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傻看。那是几年前和玛丽一起看的,玛丽喜欢这个,在剧院里:一场现代戏。后来玛丽还责备他,说他一丁点儿接受新事物的意愿都没有。 他没法静静地坐着不动。他觉得腿都已经坐木了。身上不是这儿痒就是那儿痒。他跳起来,又去拿水。回来倒在长沙发上。身子扭来扭去,把脚跷起来在空中蹬自行车。然而眼睛却一直盯着屏幕。 电话铃响起来。 他一个大步跨过玻璃茶几,一下子就站在了电话机旁。他的心跳都停止了。重新跳起来的时候让他觉得好疼。心在胸腔里怦怦地跳,他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咳……喂?" "哎?" "谁呀?" "啊?" "您能听懂我说话吗?" "吗?" 不管是谁在给他打,这个人肯定不是在奥地利。通话状况极差,声音极小,他不由得想这可能是大洋那边打来的电话。 "喂?您能听懂我说话吗?您会说我这种语言吗?您说英语吗?法语?" "耶?" 得采取点什么行动才行。他没法跟那人对上话。他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能够听到他说话。如果那人听不到,马上线路里就会传来挂断的咔嗒声。 "我还活着!"他用英语大声喊, "我在维也纳,奥地利!你是谁?这是随机打来的电话吗?你在哪里?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能听到吗?" "吗?" "你在哪里?" "里?" 他恨恨地咒骂一声。他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听到别人说话。 "维也纳!奥地利!欧洲!" 他实在是不愿意承认根本就没有和什么人联系上。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就是不肯放下电话听筒。他停顿一下。仔细地听着。冲话筒叫喊。然后想,也许那个人发现了有点问题,或者会过一会儿再打过来,这样想着才算作罢。说不定待会儿线路会更好些。 "我听不见你说话!请再打过来!请马上再打一次!"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把听筒挂到音叉上对他来说可真是一百个不愿意。他没有马上睁眼。脑袋垂在张开的手臂上,双手搭在电话听筒上,他就这么在转椅上坐着。 赶紧再打过来啊。 赶紧响铃啊。 他深深地吸气又吐气。眨着眼睛。 他跑进卧室,去拿纸和笔,想记下时间。犹豫了一下之后,又加上了日期。这天是7月16日。 他在荷兰街已经干了一阵子的活计不得不先放在一边。他一步都不敢迈出家门。去拿吃的用的这事也往后推了,他只做非做不可的事情。他把床垫拿过来睡在电话机旁边。 他每天把录在电话自动应答机上的话修改三遍。他总在考虑,哪些信息是最重要的。他认为姓名、日期和手机号码最重要。对于地点和时间则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话不能说得太多。此外还必须明白好懂。 折腾来折腾去,约纳斯每听一次录音就越发不满意。他在新录进去的话里把那些信息不断地颠来倒去。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就是在去超市拿苹果汁、速冻鳕鱼和手纸所需要的那六七分钟里,电话可以一直不停地响。 也许那个电话是个奖励。奖励他没有听天由命,而是积极行动。寻找各种提示。 他重又打起精神鼓足干劲,继续分析研究那些录像。他并不满足于把从千年塔上向外拍摄的录像只看一遍就作罢。虽然什么也没发现,但他还是在看完之后把带子又倒了回去。他用慢镜头又看了一遍。 有一阵子他以为录像机的慢镜头功能坏了。其实并没有坏。这是因为,维也纳那些僵滞不动的房顶,不论用正常拍摄还是用慢镜头缓慢地放,这中间的区别几乎根本看不出。会被风吹动的树木只有零星的几棵,而且太小,又太远,所以看不出来树是动还是没动。 他摁下定格键。闭上眼睛,快进,再定格,睁开眼睛。 没有区别。 他闭上眼睛,快进,摁定格,睁开眼睛。 没有区别。 他让带子进到差不多快结束的地方,然后倒带。图像以快镜头的速度往回闪。 没有区别。 他仍然毫不动摇。第二天白天,他用同样方式分析那盘法沃里特区十字路口的录像带。 结果和上次一样。 他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盯着那动静全无的僵固景象,没发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惟一的变化是影子。他之所以能发现这一区别,是因为他把在开始时定格的录像同在结束时定格的录像做了比较。然而这并不表明有什么不正常。那是太阳移动造成的。 同样,他在议会大厦、在斯特凡大教堂和在霍夫堡皇宫前面拍摄的录像里也没隐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看这些录像带花了他好几天的时间。他一会儿进带,一会儿倒带,看一眼电话,伸手去抓装薯片的袋子,把手指上沾着的盐粒蹭在长沙发的布套上。他摁定格键和快进键。他什么也没找到。没有任何秘密信息。他把从荷兰街房子里拿来的录像带放进去,屏幕短暂地闪了几下就变黑了。 他用拳头顶住脑门。眯起眼睛。是空带。他是把这盘带子走到开头处然后才放进摄像机里去的。他当时摁下了所有该摁的键,所有的键!当时摄录标志是很清楚地亮着的。 他换了一台摄像机。没用。带子是空的。空的,然而却并不是没有录过。他知道没有录过的带子显示的是什么。是雪花。而这盘带子放出来的却是黑暗。 他揉揉下巴。歪起脑袋。捋着头发。 一定是碰巧了。是出了什么技术故障。是他没顾上把各处的标记都看到。 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他便去拿那台摄像机来试录一段,那机器里面已经装上了另一盘带子。在放录像时,他心里准备着再出现一次黑屏。然而叫他迷惑不解的是,录像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就只能是带子的问题了。 他把带子放进在荷兰街用过的那台摄像机里。他只录了几秒钟,然后停止,看录像。没什么可挑剔的。图像质量棒极了。 尽管天气十分晴朗,他还是把百叶窗放了下来,于是便只有两条狭长的光带照在地毯上,屋里像黄昏般灰蒙蒙的。他把步枪靠在身边。把那盘录像带从头看到尾。整盘带子没有任何地方显示出来点儿生气。真正是什么也看不到。然而这带子却是摄录过的。 放到中间的时候他摁了定格。他用拍立得相机对着电视拍了张照片。他心情紧张地等待着照片出来。 照片上是电视机的屏幕。和电视屏幕上一样黑。 他一边看着这张照片,一边回想起他以前有过的想法,那就是不断发展的缓慢可以把人杀死。如果这种想法是对的,如果人通过一个无穷尽的动作--这动作最后终结于不动--走向永恒,那这中间究竟是令人感到安慰的成分会占上风呢,还是令人恐惧的成分会占上风? 他再一次把照相机对准电视机屏幕。眼睛贴在取景框上,手指放在快门按键上。他慢慢地摁下去。他特意越来越慢地往下摁。 很快,他感觉到,释放快门的作用点就要到了。 他摁得更慢了。一阵麻痒穿过他的手指。上升到胳膊。肩膀。他感觉到,作用点已经越来越近了,然而与此同时,作用点接近的速度却减慢了。 麻痒感已经散布到他的全身。他觉得头晕。他仿佛听见远远地传来口哨声,这声音在其发源之处肯定响得震耳欲聋。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开始了。各式各样的感觉成分,比如空间、物质、空气、时间,全都相互混合在一起。所有东西都搅和在一起。变得很黏稠。 他在心里猛地下了决断。他把快门摁了下去。咔嗒一声,闪光灯一闪。相机滋滋响着吐出一张照片来。约纳斯脊背朝后倒在长沙发上靠着。他身上冒出浓烈的汗味。他的上下颌都抽搐得扣在一起了。他手里的照片上显示的,仍然是黑糊糊的电视机屏幕。 帝国大桥上摄录的录像是最后一盘录像。画面上能看到的是匀速流淌的多瑙河和僵滞不动的多瑙河岛,约纳斯以前很喜欢在多瑙河岛上酒馆里的聚会欢庆活动,四个星期前,他为了讨玛丽喜欢,还把玛丽带到那里去,让她充分体验了一番多瑙河岛节 [1]上众人喝高了之后的哄闹混乱。 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渐渐瞪大了眼睛。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正在从长沙发上一点一点地直起身来,还向前弯下腰,像是要钻进电视机里去似的。 有样东西漂在水上。红红的一捆。 他把带子倒回去。看不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最接近的是像一个徒步旅行用的背包。可是没法设想一个背包会在水面上漂着,背包会沉下去的。更有可能是一块塑料。也许是个塑料盆。要不就是个女用挎包。 他一次又一次地往回倒带,就是为了想看这图景:一个红色的小点怎样在画面左上角出现,变大,渐渐显现出轮廓,有那么一瞬间能够清楚辨认,然后从画面下部的边缘消失。他究竟是应该立刻驾车开将过去,把那地方连同多瑙河岛整个河岸都搜寻一遍呢,还是应该先把这盘录像看完? [1] 每年7月在维也纳的多瑙河岛上举行,是欧洲最大的露天音乐节。 他待着没动。他坐在长沙发上,脉搏狂跳不已,两腿交叉相搭,紧紧地盯着多瑙河水。带子放完,再没有发现新的特异之处,他倒也没觉得很失望。出于责任感,他把这带子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用惯用的定格和慢速回放方式仔细检查,然后才把车钥匙塞进兜,拿起步枪。 在往外走时,他的目光落在电话机上。 嗨,不会的,他想。电话不会正好就在这时候响的。 因为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实地勘查一下安放摄像机的那个地方,所以他在帝国大桥上停下了车。他刚一下车就发现好像什么地方有点不同。 他在那儿走过来走过去。往这个方向走二十米,再往那个方向走二十米。风直朝他脸上刮。天好凉,他直后悔出来时没披上件夹克。他把衬衣领子竖了起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敢肯定。 约莫就在他原先安放摄像机的那地方,他站在那儿,把胳膊支在桥栏杆上。他朝下看着多瑙河,河水流过,发出没精打采的哗哗声。要在以往,桥上那些小汽车和卡车发出的噪声早就把这流水声给吞没了。哪怕在夜里都是如此。不过,让他觉得困惑的并不是流水声。 他用眼光在水面上搜寻那东西漂过的大概轨迹。那东西是从那后边进入画面的。现在待在那里的是什么?而这边是那东西从画面上漂走的地方。它漂到哪里去了?他换到大桥的另一边。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是往西北方向延伸的多瑙岛,岛的左右两岸都受到多瑙河的冲刷。在这里,河床上既没插着过滤网也没插着栅栏。没有很大的河弯,也没有沙嘴。所以那个红色的东西不大可能会在什么地方被绊住或被冲到岸边。尽管如此,他还是得继续找。 他就这样两手插在裤兜里,肚皮倚着桥栏杆,站在桥边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常常渴望的是什么。以前他很想成为一个幸存者。 以前他常常设想,将将就差那么一秒钟错过了一趟火车,而这趟火车接着就在山里出了事,那该多好啊。 他能够在脑子里把所有的细节都描绘出来。刹车失灵。火车冲向深渊。车厢轰隆隆互相冲撞在一起,撞得粉碎。不久,电视上播放出直升机拍摄的最初的现场景象。医务人员围着伤者忙碌,消防队员跑来跑去,到处都闪烁着救护车消防车的蓝色灯光。他在一家电器商店里陈列着的电视机上看到这些画面。他不得不接连不断地给为他担心的朋友们打电话,安慰他们。玛丽哭了。就连他父亲也差点就崩溃了。一连好几天他都得给人讲,由于怎样的机缘才躲过这场劫难。 要么是,由于失误,他被叫去搭乘比他那个航班早一班的飞机。本来他这么早就到机场来,只不过是为了买点东西,还想在免税商店里给玛丽挑点漂亮的礼物。结果却是,他因此而得以在更早一班的飞机里坐下来。在他这类幻想中的另一个版本是,他把起飞时间弄错了,误打误撞地换了另外一个航班的登机牌,而由于电脑错误得以登上飞机。在这些幻想的所有的不同版本里,其结果都是:他本来应当乘坐的那班飞机坠毁了。新闻里报道了他死亡的消息。于是他又得去安慰那些已经绝望的朋友。"出了个错,我还活着。"听筒里一声大吼,"他还活着!" 要不就是出了车祸,车子撞得稀烂,他只带着几处擦伤从车里爬了出来,而周围则躺满了尸体。一块砖头飞来,正站在他身边的陌生人被砸死。银行里发生绑架案,人质一个接一个被枪杀,最后警察冲进来解救了他。疯子突然发狂。一次恐怖袭击。有人持刀乱捅。餐馆被人投毒。 他的愿望是,在众人的注视中大难不死。得到褒奖,说他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 他曾经想要成为一个幸存者。 他曾经想要成为最终被选中的人。 现在他是这样的人了。 把车开上多瑙河岛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害怕这样做会漏掉什么重要的东西。于是他决定步行。走了没多远,他碰到个出租自行车和轻便摩托车的租车店。他回想起,以前曾和玛丽一起在这里租过一辆人力车,就是那种人们在意大利海滩上经常骑的带乘客座位的自行车。这家租车店没有上锁。轻便摩托车的钥匙都挂在墙上。每把钥匙上都贴着带牌照号码的小条。 他跨上一辆墨绿色的伟士伯摩托车,十六岁时,他最想要的就是一辆这种摩托车。他父母没有什么积蓄。他头一次在假期里打工挣来的钱只够买一辆旧的普赫DS 50轻便摩托。而等到他二十岁那年买下一辆二手马自达车时,他便成了家里除赖因哈德舅舅外第二个拥有汽车的人。 他把步枪夹在小腿中间,骑在摩托车上顺着柏油路滑行到岛上。他又一次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对头。不单是因为一个人也没有。他觉得还缺点什么别的东西。 他下了摩托车,走到岸边。用手在嘴边圈成喇叭状。 "喂!" 他没有大声喊,因为他总是觉得会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不过这会儿他感觉胸口轻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