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犬玛亚安静地卧在后排的长椅上,加达斯坐进来时,它只随便吠了一声,算作招呼,它已经把这个男人看作可以不拘礼节的朋友了。“启程吧,第一站到哪儿?”海拉问。“你是主人,听你的。”“不,你是尊贵的客人,我要你来决定。”她在车前的液晶屏幕上调出一张巴西地图,“说吧,到哪儿?”加达斯笑着随便点了一个地方,海拉皱着眉头说:“去这儿?这儿是巴西的半荒漠地区,只有卵石和低矮的灌木──不过听你的,至少我们可以看看那儿的纺锤树。”她盘算了一下,“还是先从巴西的东海岸开始吧,从那儿一路转过去。”她踩足油门,汽车以惊人的速度驶上公路。8 加达斯没料到这趟两人之旅整整延续了25天。他们最先向圣保罗西南方向开去,到了库里提巴附近的石头城,这儿是海拔800 米的高原,矗立着挺拔秀丽的石林,到处是千姿百态的奇石,有的如卧地小憩的骆驼,有的如踽踽独行的乌龟,有的像仰天怒吼的狮子。两人一路漫行,欣赏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然后他们折身向北,到了里约热内卢的科帕卡巴纳海滩。沿着宽广的大西洋大道,汽车拥挤得像密密麻麻的甲虫,弧形的白沙滩上游人如蚁,五颜六色的遮阳蓬像雨后的蘑菇。两人在这儿玩了两天,开始时巴达斯还担心着海拉的伤臂,但看来她确实痊愈了。她在海水中劈波斩浪,游得十分尽兴,时时兴奋地高声嚷着。加达斯在游泳上不是一个庸手,但在海拉面前只能甘拜下风。晚上他们宿在驼背山。这儿古木参天,蓊郁葳蕤,山腰缠绕着淡淡的雨雾,往远处看,马尔山脉的诸峰绵亘而去,近山滴翠,远山含黛。山顶有双手平伸的耶酥巨像,两人顺着耶酥“腹”内的220 级台阶攀上去,用耶酥的“眼睛”观看了辉煌壮丽的大西洋日出,当金色的朝阳慢慢浮出深蓝色的海水时,似乎能听到水火相接的咝咝声,“美极了!真是美极了!”海拉高兴得像个15岁的姑娘。后来他们到了巴西的“瑟讨”(半荒漠地区),21世纪之风还未吹到这里,荆棘和仙人掌绵亘千里。名叫热辣吉斯的毒蛇在卵石之间穿行,在正午的阳光下吐着蛇信,蜥蜴则像是远古恐龙的孑遗,在石头上昂着头,瞪着凝固无神的眼睛,偶尔有一株形状奇特的纺锤树独立于千里旷野。晚上,两人在汽车顶上相拥而坐,兴致勃勃地观看高悬于旷野之上的明月。现在,他们已经到了位于巴西、巴拉圭和阿根廷交界处的伊瓜苏瀑布。一条5 公里宽的白浪汹涌而来,跌入80米下的水潭,声震百里,悬挂的白练分成200多绺细流,就像非洲少女的辫子,水气氤氲,笼罩着周围的山石和松树,在空中扯出一条神妙的彩虹,雄伟大气,又透出千娇百媚。正是十月金秋,游人如蚁,有不少团体游客,但更多的是成双结队的情侣,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服饰,用各种语言喧哗着。加达斯和海拉站在离瀑布最近的悬崖上,飞沫打湿了衣裳。玛亚对着飞流吠叫着,吠声中带着喜悦。加达斯立在海拉身后,用双手围住她的前胸,她坚挺的乳房和饱满的臀部刺激着他的情欲,使他的下身变得坚硬灼热。在这趟两人之旅开始时,加达斯难以克服自己的敬畏感──那是缘于海拉身世的神秘、品德的高洁、性格的深沉,或许多少也缘于海拉的豪富。但这20天来,海拉已经从光环中走出来,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快乐的20岁的女孩。不过,当她用狡黠的目光斜睨他时,加达斯觉得,在她的内心中仍有一片未开放的区域。加达斯当然没忘记自己来巴西的原始目的,玩乐中他也向海拉询问过婴儿的来源。但海拉用一种很有效的方法把回答的日期推迟了:“等一等,分手时我会全部告诉你的。”──既然如此,加达斯当然不急于得到答案了。他也感到庆幸,杜塔克一伙人没有跟踪而来,使这次浪漫之旅抹上阴影。有一次他偶然向海拉提起自己的担心,海拉平静地说:“不必担心,他们不敢跟来的,这群臭虫。”她的自信使加达斯心中忐忑。为什么?莫非她用“某种方法”对那群臭虫进行了有效的劝告?加达斯不想追问下去,他强迫自己把这些隐忧忘掉。现在,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在蒙蒙水气和飞沫中,加达斯忘掉了一切繁杂思绪,一切不属于爱情的东西。他伏在海拉耳边大声说:“海拉,我想要你!”海拉扭头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晚上!”两人纵情地大笑着,玛亚也回头高兴地吠起来。晚上他们找了一片幽静的雪松林,这儿离瀑布已经很远了,但夜深人静时,仍能隐约听到低沉的水声。他们搭好了圆形尖顶的帐篷,它十分类似印弟安人的茅舍。这儿远离城市的喧嚣、城市的灯光,明月仍以它远古的银辉洒向树梢,山风送来飒飒的松涛和鸟儿的鸣啭声。两人在月光下坐了很久,觉得心境空明恬静。玛亚静卧在他们身旁,有时伸出舌头舔舔海拉或加达斯,有时因林中的声响突然竖起耳朵。深夜两人回帐蓬时,海拉没让玛亚进来,而是把它拴在外面的帐蓬的铁桩上。玛亚从没受到过这样的待遇,不满地低声吠叫着,不过并没有认真发怒,摆出一副不屑争辩的神情。海拉对加达斯嫣然一笑:“玛亚和我太亲密了,就像是我的姊妹,我不想让它看到……”她没有把话说完,利索地脱光了衣服,躺到气垫上,微笑着说:“来吧,今天是我排卵后的14天,是易于受孕的时刻。我想怀上你的孩子。”月光从门里泻进来,照着那具诱人的裸体。加达斯觉得血液在燃烧,他也迅速脱光衣服,俯下身去。“海拉,”他认真地说,“我想使咱们的初夜更圣洁,所以,我想先向你求婚……”海拉很快打断了他的话:“来吧,先不说这些。加达斯,你知道吗?”她微带凄然地说,“虽然我的身体发育比正常人快得多,但我也经历了一个女人的全过程:月经初潮、乳房绽起、阴毛和腋毛增生、阴蒂增大。不过我一直有深深的恐惧,我怕自己没有‘人’的自然属性。因为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激起我的欲望。”加达斯想,她说的不错,20多天的接触中,尽管两人常常相拥而睡,但从未感到海拉身上有那种电击般的震颤。加达斯曾以为这是处女的矜持,他也因此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欲望,艰难地入睡,但他没想到这是缘于一种内心的恐惧。“所以,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女人呢。我不想把这场判决往后推迟了,今晚就见分晓吧──等那以后,咱们再说婚嫁的事也不迟。”加达斯从她平静的声调中听出了深藏的苦恼,这使他顿生怜悯。“海拉,你不必担心,你一定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他笑着说,然后小心地搂紧海拉,耐心地诱导她的情欲。他轻轻揉搓着她的乳房,摩挲着她的大腿内侧和阴蒂,用热吻印遍了海拉的全身,舔着她的眼睛、鼻尖和舌根。在长久的撩拨中,他自己的欲火逐渐高涨,几乎要爆炸了,这时他终于感到海拉体内爆发出电击般的颤栗。“加达斯,来了!”海拉狂喜地喊,“我感到它来了,你来吧!”于是他伏在海拉身上,在浅草丛中找到了神秘的洞穴,谨慎地坚决地挺进。在尖锐的疼痛中,海拉紧紧地搂住他,指甲陷入他脊背后的皮肤中。终于进去了,刹那的疼痛也过去了,海拉喜悦地、喃喃地重复着:“来吧,快来吧。”加达斯狂热地抽动着,海拉则扭动着臀部作配合,终于,从基因深处泛出一波强劲的快感,多年的陈酿倒出来了。加达斯全身酥软,从海拉身上溜下去,仍紧紧地搂住她,闭上眼睛。令人迷醉的寂静持续了很久,加达斯听到索索的动静,他睁开眼,见海拉半仰着身体,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漾着灿烂的喜悦。她从身下抽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上面有鲜红的处女血。“我也有,我真的也有!”她低声说,“海拉细胞在单细胞的状态下已经繁衍了22000 代,我曾担心它丢失了,但它没有丢失!”加达斯知道她说的“它”是指什么──不是指处女血,而是指性欲,动物进行繁殖所必需的一种激励程序。生物学家们说,性欲是基因为延续自身而设下的一个陷阱,是几种激素的配伍所导致的生理现象。加达斯常常揶揄地想,如果世人都如科学家们一样睿智和冷静的话,也许人类会患上集体的阴冷和阳萎。但现在,他从海拉(一个用科学方法制造的人工生命)身上也感到了基因的神力。单细胞的无性繁殖(分裂繁殖)是不需要性欲的,所以,在22000 代的分裂中,有关性欲的基因受到冷遇,一直蜷曲着,搁置在一旁。但谢天谢地,它在漫长的传达中竟没有丧失和退化。直到这时,加达斯才真正理解了海拉的恐惧和喜悦,他动情地再次搂紧海拉。海拉猛然扑到他身上,和着泪水吻遍了他的面庞。加达斯轻声说:“你感觉怎么样?”“好极了。我从没想到作爱是这么美好的事。”“你还要吗?”“当然!”加达斯失笑道:“我可是无能为力了。睡吧,到早上再来。”两人搂抱着,很快沉入深深的睡眠。两个梦境缠绕在一起。海拉梦见的是山中的生活:她和玛亚比赛游泳、小紫蛇、器官贩子埃德蒙的毒眼、汽车爆炸、亚马逊的丛林。加达斯则始终被一个奇怪的梦景所困扰。他梦见海拉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女人──小得能躲在一个细胞中,细胞无休止地分裂,而海拉每次都分成两半,重新躲入新的细胞中。加达斯焦灼地看着这个过程,因为不知为什么他确信,这个分裂再持续下去时,海拉就会在分裂中失去自己本来的面目。他一遍一遍地呼喊着,海拉终于醒过来了,赤身裸体地奔向他。他的心境一下了轻松了,然后是极度的快感。海拉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他醒了──真的是海拉在抚摸他。一个赤身裸体的海拉。她挑逗地看着他:“我想再来一次,现在可以了吧。”加达斯笑着把她拉到自己的身上,把刚才的梦景抛到一边。海拉大笑着在他的身上晃动,黑色长发在脑后飘荡。深蓝色的星空上嵌着南天的星座;印弟安星座,显微镜星座,南冕星座,等等。两人坐在帐蓬外,紧紧搂抱着,仰望着苍穹。忽然加达斯发现玛亚不见了,帐蓬的铁桩上扔着一根尼龙绳,上边还有一个完好的绳圈。海拉说不要紧,它不会丢失的,然后高喊了几声:玛亚!玛亚!玛亚很快在松林后露面了,不过不是它一个,后边跟着一条高大的褐色粗毛猎犬。两只狗你跑我追、我跑你追地兜着圈子,等到走入主人的视野之后,玛亚不再往前了,回头继续刚才的游戏。这个求爱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玛亚终于安静下来,让那只公狗骑上它的后背。几分钟后,两只狗用友好的吠声告别,玛亚小步跑过来,倚在海拉脚边。那只粗毛猎犬则向来路跑去,还时时停下来,昂首向这边张望着。海拉抚摸着玛亚的背毛说:“它又要作母亲了。它已经生育了6 窝,都送给邻近的印弟安人了。”加达斯敏锐地问:“你平时是住在印弟安人聚居区?”海拉看看他,没有否认,但也没有回答。“我希望自己也能作母亲。”她幽幽地说。加达斯又触摸到她心中又细又长的坚韧的恐惧,急忙笑道:“当然你能作母亲!现在我可以提出求婚了吧。”海拉摇头止住了他的话,现在,她的神态又恢复了在医院所见到的样子:高贵雍容,冷静地俯视着世人。她平静地说:“不必说了,加达斯。我希望自己能怀上孕,如果幸而如此,我会再来找你,会把自己全部生活向你敞开。如果……那我就不会来找你了,希望你把我彻底忘掉。”加达斯被不祥笼罩,气急败坏地喊:“你当然有能力怀孕──即使不能怀孕又有什么关系?在你这儿领养婴儿的人们,其中很多是不能怀孕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生活。你为什么这样看重……”他无法说下去了,看到海拉冷静的笑意,知道她决不会因自己的劝说而改变主意。而且──他也知道海拉为什么会如此,缺乏生育能力,这对西方人算不了什么,但对那些视生育为神圣天职的墨西哥人、中国人和阿拉伯人来说,不能生育的女人从心理上说不完整的。对于海拉,对于这个从单细胞催化出来的生命来说,能否具有人的这种“自然属性”,更有生死攸关的意义。海拉已经站起来:“走吧,再回帐蓬里睡一会儿,吃过早饭我们仍到瀑布区去游玩。我准备在这里呆上7 天,我想让,”她笑着说,“你的种子牢牢地种下去。”7 天中他们狂热地作爱,每晚都不间断,因为对于加达斯来说,不祥的预感一直萦绕心头。他觉得这种快乐是有限的,有一天他会永远失去它,因此他要抓紧时间享受。他十分担心,也许这次分别后,海拉会一去不回,永远消失在世界的某个僻远的角落,甚至告别人世。但他不再劝说,自己的份量不足以改变海拉的信念。现在,她已经不是快乐顽皮的20岁少女,而是一个30岁的成熟的女神。她宽容地接受了一个浅薄青年的爱情,同时又永远关闭着心扉中的某些部分。这些晚上玛亚没有留在主人身边,它也在寻找自己的快乐,或者说是去完成自己的天职,直到天亮时才快活地返回帐蓬。7 天到了。这天夜里,在最后一次也是最销魂的一次作爱后,海拉坐起身,平静地说:“加达斯,互道再见吧。你开着这辆车返回圣保罗,在那儿候我一段时间,最多一个月,我有一些积累的事务要处理。等确信自己怀孕,我会去找你的。”加达斯感伤地看着她,想把这幅相貌永远铭刻在心里。“好的,我尊重你的意见。”海拉开始穿衣服:“对不起,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不过算不上失信,只是把这个日期推迟了。”“对,我不着急。我会耐心等到重逢的那一天。”他想最后劝说一次,“海拉,很多女人并不是一次就能怀孕的,如果……最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海拉快活地打断他:“不要再说了,再见。你开车走吧,有人会来接我。”“不,我要把你先送走,这是作丈夫的起码的风度嘛。”海拉显然不大愿意他留在这儿,但不愿让加达斯扫兴,便多少有些勉强地答应了。她用通话器呼叫了几声,半个小时后,一架黑色的小型飞机幽灵般地出现。这是一种垂直升降飞机,但并不是海鹞或雅克,很可能是世人所不知的一种机型。机身呈隐形飞机的尖棱尖角的形状,复盖着黑色的带微孔材料,前掠翼,两个尖削的呈八字形的尾翼。飞机轻巧地落在帐蓬前,驾驶员透过舷窗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加达斯认出来了,他是在医院中邂逅过的印弟安人。舱门轻巧地滑开,玛亚不等人吩咐,先一步跳上去,大模大样地坐在后排座椅上。海拉同加达斯拥抱着──加达斯悲哀地想,她的吻别太冷静了──吻吻他的眼睛:“再见。有关这架飞机的情况请保密,美国中情局和巴西警方一直在找它呢。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作。”“我知道。”他嘶哑地说,再次深深吻着海拉:“再见。”舱门滑上了,飞机迅速爬升,掠过松林,很快溶化在晨色中。加达斯收拾了帐篷,扔在汽车的后座椅上,怏怏地坐上车。开车时,他总忍不住从后视镜中看看这顶帐蓬,悲伤之潮在心中盘旋不落,那里曾容纳了7 天7 夜的爱情啊。癌人下篇第四章1 苏玛把汽车停在爸爸的庭院里,女仆维姬打开车门,帮助3 岁的小丹尼爬出来。约翰已经在门口等候,丹尼像只小鸭子似的跑过去,叫着“外公,外公。”苏玛几乎每个月都要回到蒂尼克姆岛一次,爸爸退休后的生活非常孤单,她愿意多陪陪爸爸。小丹尼和外公非常亲近,可以看出,每次女儿和外孙的回家是老约翰的一大乐事。约翰的头发已经全白,浓眉下的鹰目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但棱角分明的方下巴仍显出当年的风采。有时苏玛不带感情色彩地想,也许,直到现在,海拉事件还在影响着周围每个人的生活。爸爸刚过65岁就退休了,不能说这和海拉行动的失败无关;保罗没能回到他的专业,灵长目研究所的斯蒂芬老师倒是诚心邀他回去,但保罗知道自己已经被同行们从精神上开除了,便婉言谢绝了老师的好意。现在他在PPG 公司技术部门工作,研究药品对人体的长期影响。他干得不错,但和当年的飞扬蹈厉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她自己呢,她接受了父亲赠予的公司股份,但从不参加董事会。她找到了自己的工作,现在是成功的因特网推销商。这一切变化都是很自然的,但苏玛知道,在其深层的因果关系中,始终藏有海拉的影子。老约翰抱起外孙,丹尼趴在他脸上亲亲,嚷着要去外边玩蹦床。他们来到院中,约翰和苏玛守在蹦床两边,小家伙高高兴兴地跳起来,技术已经相当熟练了,一边跳一边喊:“妈妈,你也上来!外公你也上来!”“你自己蹦吧,外公可跳不动了。”丹尼跳得很好,不需要认真守护了。苏玛走到蹦床对边,站在爸爸旁边,迟疑地说:“爸爸,我看见了海拉……”她苦笑道,“我怎么老是失口,我是说,我见到了一个与海拉酷似的黑人女孩。”约翰立即转过头:“在哪儿见的?”“在纽约123 街,是保罗看见的,当时她……”苏玛不情愿地说:“在街头拉客。她吸毒。”约翰很久没有作声。“孩子,我已经退休了,退休后心境有了很奇怪的变化。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当时的癌人计划是错误的;但我也感到奇怪,当时为什么那样冲动,为什么没有多考虑它可能带来的阴暗面。”他干笑着,“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8000亿美元的诱惑肯定干扰了我的判断力。不过现在我已经变了,不是说变成反对派,但至少丧失了勇往直前的气概。孩子,”他加重语气说,“不是我干的,这第二个癌人──如果确实是癌人的话──不是PPG 公司干的。”苏玛笑了:“你说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怀疑到这一点。保罗曾把那个女孩领到饭店,同她谈得很融洽,要帮她戒毒,帮她追查自己的出身。她非常感激地答应了。可惜,等我连夜赶到时,那个女孩竟然逃走了!我们在纽约找了很久,也没见到她的踪迹。”约翰看出女儿的苦涩,没有再问下去。丹尼忽然一声惊叫,脸朝下摔下来,苏玛忙跳上蹦床,但没等她走近,丹尼已经格格笑着跳了起来。午饭后,丹尼睡着了,苏玛向爸爸讲了此事的详细经过。“是海拉干的?”约翰问,他也早就知道海拉没有死。“是海拉克隆了自己?”“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不敢相信。我愿意相信她能活到现在,但她赤手空拳怎么能做到这一点?”电话响了,屏幕上出现了保罗的黑面孔:“苏玛,我猜你就在你父亲家里,豪森在我这儿,他带来一条重要消息。”豪森出现在屏幕上:“苏玛,我见到了和海拉酷似的一个女孩,从处表看大约十四、五岁,不不,不是你们见过的杰西卡,是另一个。我们马上赶到你那儿再详谈。”他和保罗似乎都面有忧色,苏玛猜想他们肯定还掖着一些坏消息。20分钟后两人赶到了,豪森跳下车,由衷地称赞道:“苏玛,你还是像当年那样漂亮。你好,罗伯逊先生。你好,小丹尼。”他朝远处的丹尼喊道。丹尼睡眼惺松地站在卧室门口,他看见保罗,急忙跑过来,保罗抱上他,几个人来到院里。约翰请他们在喷水池边的凉椅上坐好,唤维姬送上黑咖啡,说:“你们谈吧,我回屋去。”保罗忙止住他:“你不必离开的,我们希望你也参加谈话。”约翰又坐下来,豪森没有耽搁,开始了正题:“我在巴尔的摩肿瘤医院偶然碰上一个女孩,叫艾萨,我当时惊呆了!她和海拉太像了。”苏玛的脸白了:“肿瘤医院?”豪森避开了她的目光:“对,是肿瘤医院,几天后她就去世了,身上长满了无名癌肿,就像梅花鹿身上的斑点。”谈话变得很沉重,四个人都不说话,他们的忧虑是一样的──耽心海拉遭到同样的命运。豪森清清嗓子说:“也有一条好消息,她的父母很爽快地说出了女孩的来历:是从国外走私来的,中间人是纽约哈莱姆区一个叫独眼埃德的黑人。没有此人的详细地址,但他们说这人应该很容易打听到。”苏玛抬起头:“那咱们明天就去?”“好的,我们三人都去,希望能从这人身上追查到一些海拉的消息。罗伯逊先生,有什么消息我们会及时向你通报。”寻找独眼埃德很顺利,第二天中午,三人和埃德坐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里,吃着意大利小牛肉和通心粉,喝着威士忌。埃德痛痛快快地、一点也不打顿地倒出了他知道的所有情况,他已经给加达斯倒过一次啦:50岁左右的外国女人,西班牙口音,混血儿,500 美元的补贴……这些情报对三人没有太大的用处,最后埃德说:“就这些了,一点也没有了。两个月前,一个叫加达斯。比利的记者领着一个叫杰西卡的女孩来我这里,问了同样的问题。”“杰西卡?”苏玛惊喜地问,她原想问完艾萨的情况后再提杰西卡的。“你认识杰西卡?”“没错。谈话时她的毒瘾发作了,还是我,”他压低声音嘻皮笑脸地说,“救了她的急呢。”“她住在哪里?”“肯定在纽约,应该离这儿不远,但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儿。而且,现在她不会在家的,我听那位比利先生说,要送她到中国云南去戒毒,因为那儿的费用比较低。对了,他说他曾到中国的戒毒所采访过,写过一篇报道。”保罗高兴地说:“一定是我看到过的那篇报道。谢谢你,埃德。”他留下自己的名片和50美元,“如果还想起什么,请尽快通知我。”“乐意效劳。加达斯也是这样交待的。”埃德咧着嘴说。三个人随即到附近的一家网吧,通过网络,很快查到两个月前华盛顿邮报那篇报道,作者是加达斯。比利,他所报道的戒毒所在中国云南景洪。接下来,查找戒毒所的电话比较费周折,不过一个小时后电话也挂通了。屏幕上是一个40岁左右的中国女医生,她用十分流利的美式英语回答了这边的问题:“对,两个月前,我们收治了从美国来的杰西卡。穆尔科克。她吸毒的时间不长,毒瘾不算太深,而且本人也很努力,现在已经基本脱瘾了,当然还不能说完全戒断,至少还要两个月的巩固治疗。”“她身体好吗?比如说……身上没长硬块吧。”“什么硬块?”女医生不解地问,“你是指癌肿?没有。入院时我们为她进行过全面体检。”苏玛松口气:“能让她接个电话吗?”“请问你们……”保罗不想多费口舌──即使多费口舌也无法讲清几个人的关系,因为英语和汉语都还没有创造出适用于克隆人亲属关系的词汇。他简捷地说:“我们是杰西卡失散多年的生父母,请唤她来吧。”女医生露出怀疑神色:不错,这个黑人男子同杰西卡确实相似,但那位唇红齿白的白人女子会是杰西卡的生母?她很有礼貌地藏起这些怀疑,说:“好吧。”保罗和豪森把苏玛推到摄像镜头前,他们能感受到苏玛的焦灼。屏幕空白了足足有10分钟,可能病人到这儿比较远,也可能病人走出隔离区需要某种手续。熬过漫长的等待后,屏幕上忽然出现了海拉(!)的面孔,那女孩瞪大眼睛看着这边,失声叫道:“妈妈!”这个突兀的称呼把苏玛的心震碎了,泪水刷地流下来。杰西卡在喊了这一声后也是哽咽无语,两人隔着半个地球泪眼相望。杰西卡气色很好,目光清彻底纯真,已经不是当年在街头拉客的吸毒女了。很久,苏玛才从悲喜中走出来,笑道说:“杰西卡,我可能算不上你的生母,保罗更算不上你的生父。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喊你妈妈。我可以吗?”“当然,我很乐意有你这个女儿。听说加达斯先生在追查你的来历,有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