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摇摇头,否定了这些想法。这些推理太过玄虚,脱离了科学的厚重——而且,对自己的祖母也未免不敬。他解嘲地想,也许是我太敏感、太神经质了,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伊恩临走时脱口说出的话:“海拉细胞已经以单细胞的状态生活了22000 代,因此可以说,在进化之树上它已与人类分流。”伊恩说这是好事,可以在法律上先立于不败之地。但不知为什么,保罗觉得这句话十分不顺耳,本能地听不顺耳。为什么伊恩最关心的是“分流”?如果胎儿失去了作人的资格,那么它的成功还有什么科学的和社会学上的意义?保罗忽然想到一点,心中如遭锤击。胎儿!考虑了这么久,他竟然没有站在胎儿的角度,考虑她的利益。既然胎儿是正常的,它和“癌”没有什么关系,那她就该享受作人的权利。如果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被摒除在人类之外,她将何以生存?而自己竟然只斤斤着眼于技术的成功!他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自私。在长夜思考之后,保罗面色平静地来到特护病房。他首先要弄清的是:苏玛是不是这个计划的同谋或知情人。清早,他推开房门,看见苏玛已经醒了,躺在病床上,裸着腹部,用手指在微凸的肚皮上轻轻抚摸着,同胎儿作无声的交流。护士帕米拉俯身听着胎儿的动静,两人切切细语着。帕米拉看见保罗进来了,站起来向保罗致意。苏玛快活地同他打招呼。也许是黄体酮增强了她的母性,这个性格爽朗的姑娘多了一点女性的细腻。她立即发现保罗的眉峰中隐隐锁着一团阴云,便关心地问:“保罗,你是否有心事?”保罗向帕米拉使了个眼色,护士马上机灵地回避了,带上了房门。保罗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踌躇片刻后,严肃地问:“苏玛,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告诉我吗?”苏玛笑道:“当然!我能瞒哄我女儿的父亲吗?”她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不开玩笑了,说吧,究竟是什么事。”“苏玛,你知道这个克隆人的原型是谁吗?”苏玛坦然说:“一个黑人女性,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怎么啦?有什么种族方面的禁忌吗?我想,只要我本人没有禁忌,别人是无权置喙的。”保罗摇摇头:“不,不是种族方面的问题。我想问你,关于她的姓名和个人情况,伊恩先生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没有。”“你父亲呢,也从没有告诉过你?”苏玛多少有点不耐烦:“没有。我只知道父亲的承诺,这人一定是和PPG 公司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普通人。我没有兴趣知道她的名字。你爽快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保罗定定地看着,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身体。苏玛蹙着眉头,坦然正视着他。看着苏玛清彻的目光,保罗想,她不是在撒谎吧。他犹豫一会儿,决定相信她。他苦笑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我想,应该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否则对你是极不公平的。在知道真相后,你有权作出决定。即使决定中止妊娠,我也会支持你。”苏玛的脸色变白了,冷冷地问:“怎么啦?我怀的是撒旦的克隆体吗?”“不,不是撒旦,实际上倒是我的亲人。克隆体的细胞核是我祖母亨利埃塔。拉克斯提供的。”苏玛惊奇地瞪大眼睛,显然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失声笑道:“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奶奶?她还在南方庄园的大树下敲木鼓?那我就是你的重祖母了,哈哈。”她忍住笑,“一个玩笑,请往下讲。”“不,她没能活八九十岁,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是60年前去世的,死于子宫颈癌。”苏玛困惑了:“已经去世?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目前的科学水平只能对活细胞克隆。”“对,这儿有一点语意学上的小小歧义:我的祖母死了,但她的细胞没有死。你知道著名的、永生不死的海拉细胞吗?它在世界各国的生物实验室里广泛使用着,从1951年一直到现在,还要传之久远。它是用我奶奶体内的癌细胞培育的——这也是你腹中胎儿的基因来源。”苏玛的脸色重又变得惨白:“你是说,我怀的是一个……癌魔?”保罗摆摆手,安慰她道:“不,并不如你想的那样。癌细胞只是生长失控的正常细胞,它同样含有个体遗传所必需的全部信息。用癌细胞克隆的青蛙就是正常的。实际上,由于癌细胞在发育形态上的幼稚性,用它克隆比成年体细胞更容易一些。从孕检情况看,你的胎儿发育正常,不必担心。”苏玛紧锁眉头,思索很久才困惑地问:“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用正常人的体细胞来克隆呢?”保罗苦笑道:“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这个决定是你父亲作出的,一直瞒着我。伊恩曾解释说,‘癌人’很可能继承了癌细胞永远分裂的天性,因而永不衰老,所以我们可以一次取得两重的成功:既成功地克隆了人,又克隆出一个永生者。但我猜想这个周密的策划并非只是为了科学意义上的成功,在它的水面下一定潜藏着庞大的商业计划。至于具体的商业目标……只有你父亲知道了。按我的直觉,这个目标似乎有浓浓的血腥味。”苏玛的目光凝成了寒冰,立即转身拿起话筒:“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我现在就来问可敬的老约翰,如果想让女儿的子宫为他繁殖金钱,我还要卖个好价钱呢。”保罗按下了叉簧,对面凝视着她。她的表情很复杂,愤怒、怅惘、沮丧,这些情感激荡显然是发自内心的。直到这时,保罗才确信,苏玛确实不是这个计划的知情人,不由滋生出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他劝道:“苏玛,从你父亲那儿不一定能问出真情的,你真的想问,就从伊恩。希拉德身上开刀吧。”12伊恩此刻正在100 英里之外的特伦顿,在PPG 公司的总部办公楼内。12年前,就是在他公开宣布要搞克隆人之后,PPG 公司总裁约翰。罗伯逊很快把他罗致门下。但不久老约翰发现,伊恩。希拉德教授的真正天才并不在真刀真枪的科学研究上。换句话说,他不是当主角的料,更不能当导演。他只能作一名经纪人或星探,在这方面他倒是游刃有余的。果然,伊恩很快为公司“探”到才华横溢的保罗,并顺利地把他挖到手。此后约翰就果断地命令伊恩退出研究,让他与公司律师阿尔伯特。福尔森提前准备有关克隆人的文件。以伊恩的资格来从事这些案头工作,他不免有点尴尬。但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罗伯逊先生。实际上,公司向他提供的待遇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他对新工作十分卖力。厚厚的一迭清样堆在办公桌上,今天可以作最后的敲定了。这些文件包括:克隆人出生后PPG 公司要发表的关于“癌人”的声明;研究过程的详细报道(他们希望以此来为记者们悄悄定调子);形势预估和各种应急计划;甚至包括一场虚拟的法庭之战,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把公司告到法庭的话。伊恩和阿尔伯特正逐字逐句推敲律师的庭辩词:“……至于PPG 公司克隆出的第一个‘癌人’,其‘非人’的身份是无可置疑的。比如,没有人会把金鱼和鲫鱼混为一谈,但实际上,金鱼是宋朝的中国人从鲫鱼中培养出来的,它们在进化谱系上同鲫鱼分手不过是几百年的事。还有,人和猿类是同源的近亲,但不会有人赋予猿类以人的法律地位,公园里的大猩猩不穿衣服,不会有警察控告它有伤风化。因为在生物进化之树上,它们已经与人类分离了。同样,以单细胞状态繁衍了22000 代的海拉细胞,完全可以说已经形成了新的单细胞物种。要知道,22000 代,已经相当于人类传代55万年了!我相信,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把一个单细胞生物的后代称作同类。”伊恩满意地说:“我认为这段文字已经无懈可击了,陪审员们一定会被说服的。”阿尔伯特是一个犹太人,又高又瘦,满头银发,行事十分稳健。他点点头:“对,我同意。这几份文件都可以通过了。难以敲定的恐怕还是那部科幻小说。”他指的是那篇《不死的诸神》,这是伊恩的大胆策划,他正是从保罗此前的作法中获得的灵感,想以科幻小说来传达公司的想法。小说中实际包括了PPG 公司的核心计划,而刚才看的公司声明只不过是官样文章。小说中描写道,2015年的人类已经过上奥林匹斯山诸神的生活,他们的寿命仅以大脑寿命为准,因为其它部件都可以非常方便地更换,就像汽车更换轴承和油封等易损件,而且换上的心脏或肝脏都是“永不磨损”型,即使大脑的局部病变也可修补,器官备件则来源于人类豢养的数量众多的癌人族。小说当然以化名发表,按伊恩的筹划,此后还要拍成一部巨片。伊恩希望它能“唤醒每人基因中的自私本性”,从而“在人类现今的道德禁锢中劈开几道裂缝”。他得意洋洋地说:“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额外的100 年寿命,以及终生保持青春活力;一边是逻辑混乱、不知所云的生物伦理学戒律。你想,公民和议员们该投谁的票?”阿尔伯特则反对这个“过于走偏锋”的计划。他说,当公众还没有普遍接受“癌人为非人”的观点时,贸然在小说中暴露公司的商业目的,势必在社会上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从而把PPG 公司摆到火山口上。伊恩对他的意见大摇其头,讥讽地说:“人类的利他主义是有限度的。比如,人类可以保护鲸鱼和黑颈鹤,却从没人禁杀猪羊鸡鸭。不必多余担心啦。只要把血淋淋的利益之肉挂在树上,食肉动物们一定会忘记斋日的规定。”阿尔伯特在心中鄙薄伊恩的张狂,但他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只是平和而坚决地摇头。两人无法取得一致意见,只好把最后一项计划提交总裁来裁定。这时电话响了,是保罗打来的,电话中他的声音很沮丧。伊恩急忙问:“保罗,出了什么纰漏?”保罗声音低沉地说:“你来一趟吧。我觉得,把这点麻烦捅给罗伯逊先生前,最好你和我能取得共识。快来吧,越快越好,我在苏玛的病房等你。“13伊恩含糊地告辞了阿尔伯特,急忙驱车赶往100 英里外的费城,一路上焦灼不宁。他作了种种假想,但怎么也想不出在一路顺利时蹦出了什么麻烦。问题是他不能承受失败。他老了,没有实力搞研究,只好扮演市场经纪人的角色,以此来维持他在科学界的影响(金钱倒是相对次要的因素)。刻薄点说,他只能寄生在别人的成功上。如果出了差错,他就要失去这种影响。但他这一生中已经习惯了镁光灯,不能忍受寂寞了。一个半小时后他赶到小蒂尼克姆岛,直接开到PPG 公司的私家医院。他坐电梯上到6 楼,忐忑不安地推开苏玛的房门,正好听见苏玛在声色俱厉地打电话:“爹地,不必粉饰了。即使为了几千亿的商业利润,你也无权把女儿的子宫当成生育机器……对,是我本人的意愿,是我再三逼你同意的,但那时你没有告诉我真相,直到5 分钟前,在我的逼问下,你才被迫透露。你不觉得告诉我太晚吗?”她啪地挂断电话,两眼冒火地瞪着刚进门的伊恩。伊恩畏缩地走过去,表情十分尴尬。坦白地说,一开始罗伯逊和他根本没想到让苏玛参与。怎么可能让她参与呢,她是一个与此完全不相干的文学系的学生。后来,他们不慎在饭桌上提到了公司的克隆人计划。不料苏玛对此萌生了极大兴趣,异常坚决地要求作代理母亲。开始伊恩并没有认真对待,他想这不过是富家千金的心血来潮罢了,但苏玛却越来越痴迷,好像她体内某个机关被无意中触发了,显出过去深藏着的科学情结。在那段时间里,老约翰简直无法躲过娇女的死缠硬磨。后来伊恩私下对罗伯逊先生说:“她真要参加也好,作代理母亲没有什么风险。再说,让你的女儿生育出第一个克隆人,相当于在公司的专利证书上又加盖了家族的徽章。也能冲淡社会上必然要有的敌意。”后来罗伯逊同意了自己的意见,现在他真后悔自己不该提这个建议。这会儿麻烦来了,该怎样安抚这头愤怒的母豹?苏玛厉声吩咐保罗:“立即给我安排流产手术!”保罗沉着脸一声不吭。伊恩只好硬着头皮说:“苏玛小姐,请不要冲动。你当然知道有关堕胎的法律……“苏玛尖利地冷笑道:“堕胎即杀人,对吗?你忘了,昨天你还在向保罗论证胎儿的‘非人’身份哩。”伊恩意识到自己匆忙中选了一个不恰当的理由,窘迫地顿住了。保罗走前一步,勉强劝慰道:“苏玛……“苏玛对保罗厉声喝道:“住嘴!你这个可怜虫,你辛辛苦苦搞成功第一个克隆人,但你知道这项研究的真实目的吗?你还蒙在鼓里呢。”她转向伊恩,尖刻地说:“希拉德先生,能否把我父亲刚才的话向你的同事复述一遍?”保罗转过身,怒冲冲地瞪着伊恩。伊恩知道再隐瞒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勉强说道:“保罗,我们没打算瞒你,只是想稍晚点再告诉你。坦率地说,用海拉细胞克隆‘癌人’,是罗伯逊先生的奇妙构想,如果将来法律确定了癌人的‘非人’身份,我们就有了廉价稳定的器官来源,从此,人类将普遍使用永不衰老的器官备件。相信在10年内它会发展成至少8000亿年产值的大产业。你、我、自然也有苏玛都将占有应得的股份。”保罗冷笑道:“让我奶奶为你们提供器官?”伊恩苦笑道:“保罗,这不该是你说的话,一个达观的生物学家不该有这样陈腐的观点。它不是你奶奶,它怎么可能是你奶奶?它只是曾在你奶奶身上寄宿过的一个癌细胞的后代。为了我说的前景,你不会在乎一个癌细胞的命运吧。”保罗的表情忽然变了,他转过身,和苏玛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过去握住苏玛的手,沉重地说:“苏玛,看来我不幸而言中了,原来真的有这么一项商业计划。希拉德先生,”他转过身鄙夷地说:“谢谢你亲口告诉我这些事。不过非常抱歉,我刚才和苏玛演了一场双簧,她没有和父亲通电话,因此罗伯逊先生也没有透露什么真实目的。”伊恩觉得脑袋突然涨大了,浮现在意识中的第一个想法是:罗伯逊决不会原谅他的愚蠢。保罗继续说:“但我决不像你说的那样‘达观’。不管是否牵涉到我的奶奶,我的良心都不会同意你的美妙主意——让人类变成血腥的寄生者,强迫‘癌人’生物割下自己的器官,放在银盘里呈上来。告诉你,我会尽全力反对你们。”他转向苏玛,沉重地说:“苏玛,真对不起你。造成目前这种局面,我也有难辞之咎。对这个不幸的胎儿……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会支持你。”苏玛表情阴郁,心中十分矛盾。她在胎儿身上已灌注了太多的母爱,不忍心让她从世界上消失,但“癌人”的阴影终究无法摆脱。她勉强笑笑:“从长计议吧。老实说,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决不会怀上这个癌人,我宁愿怀上你的克隆体。但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她轻蔑地看看畏缩的伊恩,嘲讽道:“希拉德先生请便吧,你还不赶快去找我父亲,补住你刚才捅下的漏洞?”伊恩恼火地瞪了保罗一眼,狼狈地退出病房。14那天的剩余时间里,苏玛根本没提那个最头疼的问题:胎儿。她疲倦地重复着“飘”中思嘉的话:“明天吧,明天一切会好起来的。今天我只想让你陪我说说话。”保罗屏退护士,坐在床头,一直握着苏玛的小手。苏玛平和地微笑着,漂亮的金发散落在双肩,左手下意识地揉着圆滚滚的腹部。他们平静地闲聊着,聊得相当开心。不过苏玛的眼中会偶现怔忡,显示出心中的波澜。保罗看着她,无法抑止自己的怜悯和痛悔。苏玛说:“我没有真正走进科学殿堂,只是在门外偶然看到一角。越是这样,越能感到科学的震撼力。比如,神妙的电脑功能最终只是归结于0 、1 的组合;五采缤纷的生物世界归结为四种核苷酸砖石的堆砌;几种简单的器械就能克隆人类,修改上帝的指令……这些深奥的秘密和技术上的奇迹,对你们来说可能是司空见惯,但我被深深慑服了,所以我才义无反顾地闯进这个项目。”她苦笑道,“不过今天我才知道,科学的光芒后也拖着巨大的阴影。”保罗感到赧然。他想全怪自己该死的粗疏,才把苏玛推到今天的地步。他不由想起斯蒂芬老师临别时让他“时刻左顾右盼”的嘱托,不得不承认老师的眼界在他之上。克利先生,我答应过要记住你的教诲,可是我早把它抛到脑后了!15晚上11点保罗才告辞。苏玛目送他走出病房,叹口气,开始思索那个不能逃避的问题:胎儿该怎么办,这个来路不正的,但显然“正常”的胎儿?从某种意义说它也算上自己的血肉,能够轻言抛弃吗?她不停地摸着腹部,能摸到与生俱来的亲切,也夹杂着细长而坚韧的疑惧。腹中的胎儿当然没有这些忧思,它仍在羊水中安心地飘浮着,通过脐带吸收着养料,时而舒展一下四肢。而它每动一下,就有一股强烈的快感电流从子宫直射感觉中枢。一夜辗转无眠,朝霞初升时,苏玛最终理清了思绪。不管怎样,胎儿是无辜的。她要把她生下来,还要为她争到应有的法律地位。如果办不到,她宁可带着孩子隐姓埋名,决不会让她成为一个专为别人提供器官的“癌人”。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她急切地等着保罗,希望能得到他的赞同。早上保罗没有按时前来,电话打到他的寓所也没人接。她突然发现,病房门口多了两个剽悍的警卫,他们在走廊里踱着步,不时把巨大的身影投射到窗户上……伊恩进来了,一进门就堆出满脸笑容。苏玛劈头就问:“保罗呢?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伊恩笑着说:“十分遗憾,他与你父亲意见不合,已经辞职了。公司已付讫他的年薪,还有当时答应的20万奖金。”苏玛仇恨地瞪着他。对,保罗被赶走了,此刻正驱车赶往机场,车上则安着一枚定时炸弹,或者一场车祸正等着他。几小时后他们会送回来一具血淋淋的尸首,还会真诚地表示哀伤……她猛然翻身下床,以孕妇不可能有的敏捷跑到阳台,跨越栏杆。伊恩惊慌地追过来,直着嗓子喊:“苏玛!你要干什么?快回来,危险!”苏玛扭头愤怒地瞪着他:“立刻让保罗来见我!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马上从这里跳下去。请你别忘了,我腹内还有价值8000亿的克隆人哩!”伊恩焦急地说:“不要误会,保罗确实离开这里回俄勒岗了了,请你先过来,好吗?”苏玛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多费口舌了!我的体力是有限度的,趁我还抓得住栏杆,快去!”伊恩气争败坏地对保镖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保罗回来!”两个保镖立即飞奔下楼。伊恩急忙挂通约翰的电话。“什么?”约翰在电话中大声问,“她以跳楼来要挟?她此刻还在阳台的栏干外面?”老约翰十分恼火——他竟然被自己的女儿要挟!但他知道女儿的秉性,对此无可奈何。他恼怒地咕哝道:“纯粹是孕妇的歇斯底里症。你答应了吗?”“我已派人去追保罗,他正赶往机场。对不起,罗伯逊先生,我没能事先征求你的意见。”约翰微嘲地说:“不必道歉,我想这是你作出的唯一机敏的决定。”他摔下电话,阿尔伯特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老板,他已经从对话中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老约翰无奈地摊开双手,低沉地说:“快把直升机准备好,我要立即赶往医院。没办法,怪我把她宠坏了。”一个小时前,保罗按时来到医院,远远看见大门口站着四个身形粗壮的警卫。他们显然在等他,其中两人很快迎上来:“雷恩斯先生,请到办公室去,希拉德先生要见你。”保罗冷冷的说:“行啊,叫他到苏玛的病房去吧,我要先见苏玛。”两人立即上来架住他的双臂:“不行,现在就去!这是希拉德先生的命令。”他们不由分说,架着他就走,一直送他到伊恩的办公室。伊恩正等在那里,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保罗愤怒地甩脱警卫的挟持,衣襟散乱,满面胀红,尖刻地说:“希拉德先生,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方面的才能!”伊恩和解地笑着,诚恳地说:“保罗先生,很遗憾我们不能合作到底。罗伯逊先生请我转告你,他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你的15万年薪和20万奖金将如数付讫。他还说,如果雷恩斯先生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回来。喏,这是支票。”保罗接过支票一把撕碎,让纸屑从指缝里纷纷落下:“这是让我闭嘴的代价吗?坦白告诉你,我决不会沉默。我将立即赶往俄勒岗州见我的老师克利,然后发动科学界同仁制止你们。”伊恩冷淡地说:“请便。罗伯逊先生早就作好了准备,在反对阵营中再加上一两个人无碍大局。但你的酬金还是要给的,我把它转到你的帐户上。再见。”他转向保镖,“把雷恩斯先生送出医院。”两个保镖监押他离开医院。保罗扭头看看苏玛的病房,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下。但他知道多留无益,在P PG公司的势力范围内,他无法可想。他没有耽误,回到寓所,立即用电话订了去波特兰的机票,匆匆收拾了随身行李。苏玛的电话一直要不通,显然是有人作了手脚。她是否已被软禁了?怀着深深的担心,他出门喊了辆出租车,向机场开去。出租车开了几百米,忽然一辆黑色的奔驰飞速开过来,一下子堵住去路,两个保镖跳下车,向出租车包抄过来,高声喊:“雷恩斯先生,请立即返回医院!”是上班时遇到的那两人,他们拉开车门,不由分说,扯起保罗往外拉。保罗极力挣扎着:“你们竟敢在大街上绑架!司机先生,请立即报警,就说PPG 公司行施暴力!”司机畏惧地看看两人,他不想得罪PPG 公司,这儿是PPG 的势力范围,但他最终拿起话机。两个保镖尴尬地住手了,一人急忙解释:“不要误会,雷恩斯先生,是苏玛要立即见你。她以跳楼相要挟,现在仍在阳台外面站着,请快点去,否则她就要坠楼了!”保罗看看他们,断定两人不是撒谎。司机拿着话机询问地看着他,他对司机说:“仍请你立即报警,让警察赶往PPG 公司医院去救人。谢谢!”他留下50美元,随着两个保镖上了奔驰车。奔驰开得飞快,但保罗仍心急如焚地催促着。进了医院,很远就看见病房楼前围了很多人,闹闹嚷嚷的,都仰首望着上面。6 楼阳台上的确有个穿病员服的身影。保罗奔过去,高声喊道:“苏玛,快回去!我已经回来了,我马上就上楼!苏玛,你听到了吗?”苏玛的身子扭动一下,看来听到了他的喊话。保罗急忙奔向电梯间,在他焦灼的目光中,楼层指示灯不慌不忙地闪亮着,2 ,3 ,4 ,5 ,6.他奔出去,跑到病房。苏玛正由两名男护士搀着爬过栏杆,她的腿颤崴崴的,几乎站立不住。保罗悲喜交加地喊:“苏玛!”苏玛抬头看见他,立即扑入他的怀中,泪水汹涌奔流。保罗紧紧搂住他,眼眶也湿润了。身后有人轻轻鼓掌:“真是一个动人的场面。苏玛,你父亲不是杀人凶手吧。”是老约翰。他走过来,脸上挂着尖刻的冷笑,强抑怒气说:“苏玛,我真是非常痛心,你把自己的父亲看成什么人了?黑社会的教父?光天化日下可以绑架人质,杀人灭口?”苏玛带着泪珠笑了,伏到父亲怀里,难为情地说:“爸爸,是我误解你了,对不起。”约翰捋着她的长发,苦笑道:“孩子,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司的未来,坦率地说,为了8000亿的利润,我的确不惜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使用一些小小的计谋。但我决不会公然违犯法律,更不会去杀人。”他沉默一会儿,沉闷地说,“真不该让你掺和到这件事里,你把我的计划都搅乱了。但是,我不勉强你,你自己作决定吧。无论你对腹中的克隆人作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同意的。”苏玛感激地说:“谢谢你,爸爸。”“当然我不会就此罢手,我会雇用别人,继续推行我的计划。至于你,保罗。雷恩斯先生,”他转向保罗,带着冷淡的礼貌说:“我仍真诚地希望你留下来,我想我们会找到一个共同的支点。好,我要走了,你们两人商量吧。”临走他瞟瞟女儿说:“苏玛,也许提醒一点不算多余,保罗是有妻儿的。”他领着伊恩走出病房。这时楼下响起尖利的警笛声,两辆警车风风火开进院内,几名警官跳下车。伊恩迎上去向他们解释着,片刻之后,两辆警车静悄悄地调头开走了。16可能是老约翰的那句话起了反弹作用,屋里没了旁人,两人反而生疏了。保罗把她扶到床上,自己拉过椅子坐在床头。好长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听着窗下的警车开来又开走。保罗叹息着说:“谢谢你,苏玛,谢谢你对我的情意。我会把它留在心中的。”苏玛微笑道:“也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还要离开吗?”“我想暂时不离开,等把你和胎儿安排妥当后再说吧。你已经考虑好了吗?是否决定保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