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劈手一划道:“仗着袁世凯,钻到我们中国来耍威风!”何叔衡直瞪着远处的太阳旗,接着道:“哼!‘二十一条’,就是他袁世凯认了,我们中国人也不认!”焦切的情思立时变得忿激!“我们中国就像一块大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毛泽东言之凄然,“八国联军咬住不放,这日本的嘴还越张越大,简直想要独吞了!”“不,”萧子升顿时激昂起来,“拿破仑说得好,中国是一只还没有睡醒的狮子,一旦狮子醒来……”“可这狮子睡得太死了……”罗学瓒满腹伤悲。“拿破仑说得又对又不对。”毛泽东并不以拿破仑的话为然,“若说现在的中国是狮子,人家怎么敢在狮子头上拔毛?再睡着,也是狮子,不是猪、狗,量谁也不敢。现在只是块肥肉,狮子是将来。”“有理有理有理。”何叔衡大为动情!不平的汽笛,破空而起,似在催鸣,如在召唤……然而,袁世凯毕竟是袁世凯。他深知独吞中国不能没有靠山,不然,对孙中山他们是防不胜防的。他认定了太阳旗。“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这一天,“有鬼”的这一天,还是来了——尽管是偷偷的。上海的《申报》,爆出了这一惊天内幕。据邵飘萍先生发自日本国讯——1915年5月7日,袁世凯接受日本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一时间,举国上下,怒潮四起。且看——北京。新华门前,示威惊天!广州。黄花岗头,声讨泣血!上海。黄浦江畔,*动地!“还我山东!”“救我中国!”“严惩卖国贼!”“打倒日本帝国!”……——标语、横幅、口号,抗议的洪流席卷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在湖南,首当其冲的是一册夹着电闪雷鸣的《明耻篇》。落款署名:“湖南一师”。一册册控诉的《明耻篇》——撒入码头。只见毛泽东在殷殷揭露;送入茶馆。只见蔡和森在忿忿陈辞;传入街市。只见萧子升在侃侃悲歌;……连日来,长沙街头的*示威一直不曾间断。星期日这天,*队伍更是了得,势如狂涛,滚滚进发。且看一师的长龙——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何叔衡、罗学瓒、陈昌、张昆弟、周世钊、萧三……那阵势,就是不可遏止的湖南龙,中国的龙!横幅破空:“还我中国主权!”标语林立:“打倒日本帝国!”“粉碎二十一条!”“打倒卖国政府!”“打倒卖国贼!”……那是中国龙的吼声!悠然的汤芗铭都督坐不住了。他有点举棋不定。杀不是,抓不得,眼睁睁看着也不行——怎么向袁大总统交账?他也是“连日来”紧急磋商不断,可依旧莫衷一是!难哇!太棘手了!都督府督军兼省长专室里的李佑文等几个官长七嘴八舌着,早已窘恼不堪。猝然赶来的特缉队长更是火上浇油似地报着警:“省座,长沙简直疯了,人越来……”“何止长沙?!湖南?!”汤芗铭不无洞察力,沉静中掠出几丝怨恼,“老头子也不看看时候!”李佑文大不服气道:“我就不信!再关他一批,杀他一批,看谁还敢闹?”汤芗铭嗤然一笑:“那你我就得背上‘卖国’的罪名,载入中国史册啦!”李佑文噎住。“那?!……”特缉队长很不甘心。汤芗铭没有言语,寂如静水的脸上,只有眸子里忽闪着叵测的寒光。洪流奔袭至都督府。铁门无动于衷地紧闭着。两列北洋警卫瞪眼横枪,一派杀气。云集的各界示威者益发地怒火中烧,一片呐喊:“严惩汉奸卖国贼!”“打倒日本帝国!”随着示威的怒涛,开路的一师教员、学生直迫府门。警卫鸣枪警告着,一面收拢阵线,严守着大门。队伍在迫近。警卫也硬撑不退。一发千钧,血战在即!毛泽东直面着刺刀,一步上前,责问着:“你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强占了我们的国土,强占了我们的家乡,我们来请愿!来抗议!要求还我山东,还我国土,你们怎么还把枪口对准自己爱国的同胞嘞?”第二部分 第四章:何以报仇(6)瞪眼横枪的北洋军一时语塞。“政府的事容不得你们来管!”领队的挥着手枪,喝令士兵横枪顶住,“谁个敢冲,就冲谁开枪!”徐特立一个箭步跃上,断指的手一扫众警卫道:“我倒要看看谁敢冲爱国同胞开第一枪。”铁门不迟不早,恰在双方严峻的对峙下,“吱啦”洞开。“好。可感可佩!”声出,人到,是汤芗铭。身后尾随着变得斯文有礼的特缉队长等几个随从。“你们把枪口对准谁?还不退下?”汤芗铭依然保持着文雅的风度,寒冷的目光在毛泽东脸上一顿,又往头前的“老相识”徐特立、杨昌济几个一瞄,“你们来请愿、来抗议,本都督很理解,也深表支持。身为中国人,岂能没有爱国之心?”一席彬彬之言,倒将忿怒的人群搞懵懂了。汤芗铭看在眼里,脸上还是温雅如故道:“我汤芗铭一定将湖南民众的意愿,如实呈报给总统。”“请勿食言。”方维夏紧紧咬住。“军中无戏言。”汤芗铭信誓旦旦。蔡和森双眉一耸,不无调侃:“我记下了,你汤都督是‘中国人’,也有‘爱国之心’。”“你什么话?!”特缉队长露出凶相,被汤芗铭抬手止住。督军大人依然是一脸温雅的宽容。毛泽东佯作无意地问:“你就不怕袁世凯大总统将你撤了?”汤芗铭心一抽,脸挂笑,避实就虚地答:“你多虑了。”“我们拭目以待。”方维夏身一返,手一挥,“走!”队伍东进,士气高涨。“哈,汤屠夫也有服软的时候!”“这个都督,样子倒斯文!”口号不绝:“打倒卖国贼!”“还我山东!”目送走*打头的队伍,踅回大门内后,特缉队长再也憋不住地抱怨开了:“省座,你也太宽纵这帮狂徒了!”“现在他们占在‘爱国’的理上。”汤芗铭那叵测的寒光从双眸间划出,“等这个‘理’一去,就该轮到他们倒楣了。”“唔?!”特缉队长倒是没有料到,心神不觉一提。在*队伍头上,毛泽东判断着:“汤芗铭绝不敢违抗袁世凯。”杨昌济头微微一点:“嗯。那……他是在搪塞?”“哎,我们今天也算打掉了他的威风,是一大胜利!”萧子升脸上备显喜气。队伍尚未拐入街心,就听得前面一片女同胞的呐喊。一大圈人围聚着一幅竖起的中国地图。地图上,内蒙古、东北、山东乃至沿海一线,都标着血色;黑色的魔爪,从东瀛日本岛,直插而至。地图前的桌子上,周南女校的向警予正在演讲:“同胞们,看看他们的黑手,伸到哪里了?我们怎么能忍心将我们的父老姐妹,我们的矿山、家园,出卖给日本人?叫他们来蹂躏?!来糟蹋?!难道八国联军污辱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还要再重演吗?”讲者垂泪,闻者饮恨!“不能!”“不能哇!”陶斯咏和蔡畅踏上长凳,扬臂高呼:“保卫我们的家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师的队伍不觉也加入到巾帼的人丛中,声声怒吼,裂地破天!亦是历史造就的际遇,毛泽东、蔡和森在讨袁的潮流中,邂逅了女师的向警予、陶斯咏。和森的妹妹蔡畅,毛泽东是早就熟识的了。踏着夕阳的余晖,一行五人信步来到湘江畔。“没想到今天还碰上了‘花木兰’!”毛泽东很是高兴,“警予同学好口才,慷慨悲歌,壮怀激烈哇。”向警予倒不好意思了:“杨先生早就介绍过二位大名,不想一个还是咸熙(蔡畅)的哥哥。”“原来我们都是清一色的和尚,如今……”未待蔡和森说出口,陶斯咏连连挡驾:“哎哎,我们可不做尼姑喔!”相与嬉笑。“你们呀,怕还不了解警予同学呐!”蔡畅鼻子一哼,卖起了关子。这一语——关子,真还激起了做哥哥的和毛泽东的兴趣。不顾向警予的阻拦,蔡畅让陶斯咏揭了秘。原来向警予的大哥在日本留学时就参加了同盟会。在大哥的影响下,少年时代的向警予就已经常啃读《民报》、《新民丛报》和《天人报》等进步报刊了。跟毛泽东一样,她对康有为、梁启超,尤其是谭嗣同等维新改良派人物,寄予着莫大的希望。毛泽东恍若他乡遇故友一般,共鸣之下,连声叹奇!令人叹奇的还有蔡和森。他13岁进“蔡广祥”做学徒,身患哮喘病,备受欺压。辛亥革命时,在学校里,他作文出众,也是第一个剪掉长辫子的“出格学生”。越说越近乎,五位忧心报国的学子,大有相见恨晚之叹。“哎,警予,你的那位女革命家呢?”蔡畅一语,又激出了向警予少时的梦想。她常缠着大哥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最爱听的要数法国大革命。其中一位叫马尼兰的女革命家,深深叩动了有着各种美好梦想的警予。“那是法国的花木兰!”毛泽东听得会神,打趣道。“你呢?泽东君。”蔡和森立马联想到了什么,“你不是在东山小学堂就读了《世界英杰传》吗?崇拜谁?”第二部分 第四章:何以报仇(7)毛泽东双眸凝聚在湘江上,那目光犹如随着波浪远去、远去……就宛如在波涛间,出现了铭刻在少时心灵上的人物:有拿破仑、惠灵顿、格莱斯顿,有卢梭、林肯、孟德斯鸠,有彼得大帝……“也有一位俄国的花木兰——叶卡特琳娜,不过这位是女皇。”向警予、陶斯咏与蔡畅三位巾帼接踵“声明”开来:愿意做花木兰,不做女皇。蔡和森见毛泽东仍沉浸在对“英杰”的追忆中,着意一问:“泽东君最欣赏哪一个?”毛泽东如实答道:“我很欣赏林肯的《解放黑奴宣言》,虽然他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但到底还是为老百姓开战了。不过我更喜欢华盛顿,他参加英国殖民军,尝过被殖民统治的苦滋味;所以爆发北美独立战争时,他毫不犹豫地当上十三州起义军的总司令,为美国赢得了独立。中国也应该走这条路——独立自主。”严峻的思考代替了方才的言笑。湘江也变得静默了。毛泽东恍然记起了什么:“和森,还记得杨先生的预言吗?”蔡和森始而一愣,继而想起:“袁世凯倘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二十一’条,就必定有鬼。”“有鬼?!”三员女将,闻语一紧。毛泽东寻味其中道:“杨先生说得对,袁世凯有鬼!”渐变得躁动的江涛,不安地喧腾着,如诉,如怨,如泣。当天晚上,一师三人杰:毛泽东、蔡和森与萧子升,来到学校的后山妙高峰之巅。如诉、如怨、如泣的涛声,依然历历在耳,益发平添了沉默的重压。惨淡的月光下,三个学子心思沉重,听着江涛,看着迷蒙的江流,久久沉默着。校园里,第一道号角响了。这是催同学们休息了。毛泽东、蔡和森与萧子升却休息不下。不久,第二道号角又响起。那是催同学们回寝室了。他们三人依然在妙高峰上,都没有下山归去的意思。他们谈不够,他们还要继续白天在湘江畔的探讨。最后一次熄灯的号角呜呜吹响。三人循声俯瞰——偌大一座校园,灯光闻号熄灭,顿时变得一片漆黑。毛泽东话中有话:“好黑哇!”蔡和森不由得借“话”发挥着:“只有在黑暗中的人,才格外盼望光明!”“袁世凯这个窃国大盗,到底想干什么?”萧子升从重压中一吼而起。“真不知我们这个多难的国家,又会遭受什么样的灾祸?”毛泽东念之凄然,“康有为、梁启超救不了国,孙中山倒是真正的革命家,可惜没有军队……”“我不信,他袁世凯就能独手遮天!”萧子升捋过西发的手,当空一劈。“办法呢?现在要的是办法。怎么才能把他的独手砍掉?”蔡和森紧钉着一问,顿将萧子升问住。他只能诺诺道:“总有办法的。自三皇五帝至今,四千余年,改换了多少朝代?他袁世凯不过是过眼云烟。”毛泽东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语一般道:“中国应该造出新势力。”灵光一闪,蔡和森慨然共鸣:“新势力?!对哇!应该是新的!”“我们不就是吗!”萧子升“当仁不让”了。“光我们几个远远不够。”毛泽东摆摆首,又轻轻一叹,“可惜你俩又都要走了。”“润之,我转了学也没有出长沙呀,还在一起!”蔡和森正胸臆灼热。“我毕业,就在长沙教书,也许就去何胡子的楚怡小学。”萧子升也茅塞顿开一般,“我们一起来造‘新势力’!”毛泽东决然起身,眼里折射出不可抑止的熠熠光电。三双学子的手,紧紧伸到一处,握在一起。凝铸成一体的手!手自然是稚嫩的,但充溢着不可遏止的青春热力。夜晚的天穹,益发地苍茫而辽阔。混沌中,一缕尚纤弱却明澈的月华,破云而出,洒向昏昏的大地。毛泽东的心声油然迸发:“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意犹未尽。毛泽东在熬煎自己的忧思中,又写下了一首五言诗,赤胆剑色,尽在其中——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茜,愿言试长剑。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第二部分 第五章:灭顶之祸(1)就在为争回山东主权,声讨袁世凯的“二十一条”,爱国热潮席卷神州的历史时刻,在湖南长沙,发生了一件颇为有趣的怪事——不过一两个晚上而已,小、中、大等各类学校,乃至社团、学社、报馆的布告栏、操场畔、街市口,都张贴出一张《征友启示》。《启示》印在八裁湘纸上,古典文体,书法挺秀——……方此时局艰难,风云多变之际,本人愿与誓志报国、百死不辞的炎黄子孙、赤子新朋,结为同心。“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二十八画生敬启事出怪异,大凡所贴之处,莫不人头攒动,个个不胜新奇。可以说是褒贬掺杂,评说纷纭:“真是古怪的社会尽出古怪的事,还有这等《启示》?!”“硬是个怪人!”“我看呀,没安好心。”“也不见得。”“诸位、诸位,这算不算天下一大奇闻呀?”“……”《启示》的命运,由此也足可想见了。要说遭遇最惨的,莫过于在女校了。你看此刻,校长扬着撕下的《启示》正在厉声问罪:“谁让贴的?”这其实才是一位26岁的女性,其正经严肃之状,大有老妪之威。她就是女校丘成英校长。一个胆大的女同学指指栏中的信封。只见信封空头,注着与内文一样挺秀的手书:请张贴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哼!”丘校长又一把扯落信封,“什么‘二十八画生’,分明是对我们女子学校别有用心!”围观的女同学,相顾失语。也有人暗暗宣泄着不满。丘校长人倒并不难看,似有大家闺秀之风韵,只是因过于严正而有所毁损。她还在喋喋训诫着:“社会上什么乌七八糟的人没有?你们不要受坏人的骗!说,谁写回信了?”“总……有人。”一个模棱两可的声音。“我会查出来的,都回教室去——自修!”同样的《启示》在“板仓杨寓”,却是另外一番境遇。杨开慧和她哥哥杨开智正兴味盎然地研读着《启示》,还深为其感动。“哥,他的志向,就和毛先生、蔡先生的一个样!”长妹二岁的哥哥也忘了做功课,铅笔一指道:“像干大事的。”杨开慧有些按纳不住了,身子一欠道:“我去告诉毛先生,他一定高兴!”《启示》有幸在司马里的第一中学里,被一位有心的青年学子看到。他人清瘦,五官端正,目睹墙上的《启示》,显然被叩动了心扉。罗章龙他仔细地记下通讯地址,又注目片刻,便迅捷回身,忘记了号房里还等着找自己的客人。他叫罗章龙,联中学生,时年19,后为新民学会会员。1921年参加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全国解放后,历任河南大学、西北联合大学、湖南大学等校教授,中国革命博物馆顾问。号房工友大是不解:“哎,你不会客人了?”“下次会,下次会。”罗章龙亟亟返回自己联中,一头钻进阅览室,旁若无人地飞笔回书:“……大示拜读,怦然心动!愿早日相见,以求教示。”女校的丘校长,赶在“愿早日相见”的罗章龙之前,按图索骥,匆步寻到一师附小。她当然不是来“求教示”的,而是来兴师问罪的。一到号房窗口,她就直捣黄龙道:“我找‘二十八画生’!”号房工友从窗口探身瞄定问罪人,煞是不解。“怎么?”丘校长一拍手中信封上的地址,“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叫一师附小陈昌先生收转?”“不错不错,是这里。”老工友点着头,“先生去省图书馆了,今天有约会。”“什么?居然已经‘约会’上了?!”丘校长一扬信封,怫然作色,“还是个情场老手呐,今天我非要……”看来丘校长是非要惟“二十八画生”是问不可的了。她一口气又赶到省立图书馆,几步走进阅览大厅,一扬手中《启示》,声音不大,却是汹汹可观:“谁是‘二十八画生’?”偌大一个厅堂,问得人人瞠目。“没有?”丘校长狐疑地环顾着。“喂,女士——”管理员轻步过来,一指“安静”示意牌。“噢,打搅了。”没有问罪到这名太危险的“二十八画生”,丘校长有些于心不安。她从大门口拾级而下,自嘲地一笑:“我真是的,他怎么会在求学的圣地约会?!”她觉得腿疼、腰酸,便在路边草坪小径边的长条石凳上坐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