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说没事没事,我很想听听前辈的指教。老人笑道,好,不说这些了,但愿老朽这些话,能让你有所受用。10.我与丽雯的关系明显开始走近,但在80年代之初,真正的爱情表白,却像赴汤蹈火一般的艰难。我们这种同学关系,一旦挑破而得不到对方的允诺,势必连朋友都很难平和相处,多数会渐行渐远——敏感脆弱的心灵尚无法学会面对拒绝。对眼前这种温暖和亲近的珍惜,使得我们小心翼翼地回护着这种若即若离。生怕爱情的弦索一旦绷紧,最后却拉断了原本可以织好的情网。我们的往来开始密切,从上街到下街,千多米的距离,仿佛成了我们命运的跑道。我努力地奔跑在这条似乎漫长的路上,渴望每天飞翔抵达她的星空。在这个萧条的边镇,在这个萧条的时代,我与她守着这样一份世外的安详,一时间竟有相依为命的怜惜。整个小镇,只有我们这两个来自县城的青年。她是早已融进了这个山乡的好人,百姓感于她几年的谦和与周到,对她一直心怀礼敬。看见我们时常出双入对,总要拿淳朴的言语表示恭贺和祝福。每到这时,于我则是窃喜,而她,既不解释,也不表示接受了这样的乱点鸳鸯。我偷看着她那不可捉摸的神情,依旧显得忐忑不安。周日休息,我在河畔沙滩上铺着点心水果,弹着吉他与向河而坐的她野餐。这样的画面在当年的深山古寨,就是一道世外风景,几乎满街吊脚楼上,都挂着好奇和艳羡的眼睛。青山就在环顾之中,碧水则在赤脚下轻淌。小街的上空有一层氤氲烟岚,远村外可见野烧的火痕。河水和风声都像是巨大的和声,我一曲奏完,问她,好听吗?她说这曲子听着有些哀伤,换一支吧!----------------------- Page 19-----------------------我也想借机表达,就说我给你弹唱一曲吧!于是我唱外国的一支民歌——多幸福,和你在一起,直到生命结束也不能忘记你。你就是幸福,我要把这欢乐秘密埋藏心底。你的心儿永远和我联系在一起,你的,,我忽然看见她的背影在抽泣,我止住琴声,放下吉他,畏葸地将手搭上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哭了?她轻微地侧身,自然地让我的手滑落下来。她低语没什么。鼻音很重,带着哽咽。我只能转移话题,安慰说:我觉得你爸很了不起呢。一个人,宠辱不惊,活到这境界,高人!她苦笑道:哼,其实他内心苦着呢!我试探问道:你的内心,是不是也很苦啊?你愿意,,她马上淡然一笑,打断我的话,说:没有啊,你看这么好的山水,我能守着爸爸,比在城里那些日子,要快乐多了啊。我再次语塞,她总能像一条聪明的鱼一样,轻巧地滑出我的手缝。每每玩到夜里,我都要送她到供销社门前,她亦不会再邀请我入内,我们就在门前告别,挥手依依,满臂都流淌着凛冽月光。11.留在省城的恋人叫小雅。----------------------- Page 20-----------------------那是真正有过初吻的恋人。在那个年代,也仅限于拥抱和热吻了。人生初次,不能说没有真爱,只是那种爱里面,少了一些疼痛感。又或者说就像古代的定亲,男才女貌门当户对,没什么可以挑剔,但缺乏一些意外和来历。她是团干部,我是坏同学,本来是要奉命动员我入团,结果却被我拉下了水。在一般人看来,符合世俗美满的一些条件,但在各自的价值观方面,却又天生有些出入。她对组织的信托,和我对社会的叛逆,构成了一对冤家关系。老师警告她说这个恋爱走不长,当时在学校,我则更要为此赌气,只为打破那些教师的预言。就这样,我们开始好上了。好上了是一般人对恋爱的定义,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近乎于谈婚论嫁的暧昧关系。我理解的爱情,似乎要有些惊心动魄伤筋动骨的东西。如果没有痛感,而只有快感,那就是成年人的一种两性关系而已。小雅是一个理性的女人,对于毕业分配时,学校对我故意的放逐还乡,她是有些失落和不满的。她对出双入对献花送礼的爱情礼仪,有一种痴迷。在她的潜意识里,爱情是需要表演给别人看的。两个人衣冠楚楚地挽臂漫步,远比床上的耳鬓厮磨和异地的望穿秋水,更像是完美的爱情。回乡的我,远隔千山之后,仔细反思我与她的情感,总觉得有些若有若无。似乎食之无味,但又弃之可惜。那天回到乡公所,老田给我一封信,是小雅从省城寄来的。她在信中说——我深知小别能加剧思念,但太过漫长的分离则会冲淡感情,因为爱是需要共同的时间和空间来一起构筑的。因此,我特别希望你不要融化在你故乡的山水中,而淡忘了我的存在。我需要你重新考出山来,我相信你只要稍加用功就会考回省城的,你不要让我绝望地一直等下去,,这封信的意思,你还不能说她不是充满柔情。只是这样的温柔逼迫,对我这种天性懒散和叛逆的人来说,有些看出那未尽的警告。我将信揉搓一团,扔之于地,呆立窗前,远望小街一角。思忖良久,复又捡起信团,仔细展开,用茶杯熨平,装入信封放于屉中。我深深知道,某一天她是可能会要检查这些情书的下落的。我的情绪忽然有些沮丧。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似乎为我的内心找到了本然的归宿,并可以为此放弃一切功名利禄,以及喧嚣都市的浮华生活。但又无法确知,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抑或是孤独中的感动、困境下的垂悯?----------------------- Page 21-----------------------我与丽雯的邂逅重逢,显然打乱了我的既定生活。我开始逼视自己的内心,发现她依旧是我至真至纯的初恋。我仍旧想拥她在怀,但又深恐我的冒失,会唐突她的圣洁。然而如果我不努力,不去捅穿那一层窗纸,与她就此失之交臂,也许我便失去了一切一切,,我穿过月色仿佛看见,她在卧室心烦意乱地编织毛衣。忽然发现织错了,又拆线卷团,忽然线团滚落床下,她起身拭图拉出线团,结果线越扯越长,线团就是不出来。她生气地扔下毛衣,对镜解开发辫,梳了又编,编了又解,变换着发型。我恍惚看见镜子中忽然幻现出一个新娘的装束,掀起盖头,看见一张凝满泪水的眼睛。我又从她的眼中仿佛看见一抬娶亲的空轿,正于凄凉的唢呐声中在山路上远去,,我今早去叫她时,在她枕头下偷偷放进了一首诗。这时,我仿佛看见她终于从枕下翻出了那一纸诗笺,展开细读,泪水滴于纸上,,亲爱的,请给我一个家一座厝放游魂的灵塔不会坍塌的床,对着湖山如画悠闲的晚餐是无尽的情话像驱寒的一盏温酒,微醉的憨傻像冲不淡的回忆,柔情的茶像常青藤的手臂,拥着春天开花像旷野的篝火,燃尽流浪人的倦乏只给我一句许诺一声回答就跟你相誓,牵手走遍天涯,,我似乎感到她忽然掩面抽泣不已,我对这样的幻象,也猛然泪下青衫了。12.我与她迎来送往的身影,渐渐成为小镇上的一道街景。----------------------- Page 22-----------------------在乡公所的办公室,书记终于听见了那些窃窃耳语。他语重心长地找我闲话,问我年龄,最后非常关怀地说:还很年轻嘛,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刚参加工作,个人问题还是要慎重的。很多事情,组织上都会为你们考虑!我说谢谢,不用吧!书记说:我听说你与供销社的小成在谈朋友,小成嘛,人还是不错的,但她家庭背景太复杂,她的父亲在我乡属于监管对象,这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的。我说书记,谢谢你的关心,我与小成是高中同学,目前也仅止于此。未来嘛,也许我想娶她,她也不会嫁给我;因此你不必担心。至于她父亲,在我眼中,只是一个站错了队的书生,他是我的父辈,就像我的父亲,从前也曾被监管过,这并不说明什么。书记立即纠正说:你父亲,那是受“四人帮”迫害啊!可不能这么说。年轻人要有立场啊!我的父亲是随“四野”前来接管这个县的土改干部。曾经参与剿匪,并建立新政权。之后,和平建设时期,他成为了本县最早的工业官员。但是到了“文革”,他必须和他的多数同僚一起,承担民间社会对此前各种运动的积怨。于是,他被打倒,被批判为走资派,被游街批斗甚至肉刑。而那时,丽雯的父亲正好是造反派中的骨干。他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但是并没有直接的冲突。而且在“文革”中最为可笑的是,两个生死对立的派别,却都是打着同一面旗帜——坚决捍卫毛主席。“文革”中,我的父亲被监管。“文革”后,她的父亲被监管。两个看上去坚定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的人,都似乎始终没有弄清楚,他们究竟是被谁在监管和迫害。但是,这个世道却是,谁眼前被监管那就歧视谁。于是,我这个曾经的狗崽子,现在却要被组织关心——劝告我不要错误联姻而影响前程。组织似乎无所不在,而且看似以最大的善意,站在我父亲的立场上,要来干预我和丽雯的交往。事实上,没有谁能阻断我的黄昏之约。我依旧下班后去带她到河边索桥上,晃晃悠悠地打发我们的奢侈时光。斜阳中的那两座孤峰压迫着我们的峡谷,其中一座则居住着她的父亲。山峰是那样孤绝,垂直千仞,却高不可攀地遥远在我们的目光尽头。她问我:知道这两座山名吗?----------------------- Page 23-----------------------我笑道一座叫寨公山,一座叫寨母山,合称公母寨。那你知道它们的传说么?这个我没想过,只好说不知道。她说,据本地人说,两个寨子原先各自生活着一个家族,世代通婚,友好和睦,后来因为争水,又连年械斗,互不通婚,便渐渐人丁衰落了。现在只剩下寨公山尚有一支人,寨母山则只剩下一座孤峰了!我感叹,爱恨情仇,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山岚昏沉,暮烟缭绕,黄昏的河水也开始朦胧了。我想起厨师老田,每天都要在河里布下一张拦河网,清晨则去收网,往往能捞到几条挂在网上的小鱼。我提议我们一起去收网试试,丽雯忽然开心地咯咯笑了;于是,我们卷起裤腿朝河水走去。河水清浅,我们蹚水在河里,各自从两岸向中间靠拢,手里还慢慢揭起那一张拦河细网。网眼中可见几条小鱼扑腾,我一边摘下鱼装入袋中,一边嬉笑。她却把摘下的鱼扔进了水中。她嘀咕这条太小了,扔回河中吧,它还没尝到生活呢!我走近了她,低声含蓄地问道:你这条鱼太大了。我怎么才能网住呢?她反唇相讥说:那我该成为你刀俎上的鱼肉了!说完我们脸红一笑,忽然自知失言,打住不语,她更是略显局促不安了。我们又分开把网重新拉直布置在河腰,河水暂时隔断了我们,各自站在彼岸,就像隔着一个今生。我呆呆地看着她洗脚,重新穿上鞋袜。我想起古老的《诗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心中忽然涌出万千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