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母亲一直用爱心供奉的,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悦时用手抹出眼泪,而她居然还对母亲不敬。 “来,”冠华说:“喝杯热茶。” 悦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听得大门响,呵,母亲回来了,身后是个相貌端正的中年人。 她有点意外,“你们在家。” 悦时连忙迎上去,“请给我介绍。” “这位是董先生。” 呵,女儿回心转意了。 悦时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冠华斟出茶来。 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一页翻过,新一页快将开始。 钻冠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寻找失猫》 星期一才回到公司,老板娘便喊我。 “悦时悦时,过来,叫你看一样好东西。” 我笑了,“一切好东西我都见过。” 真是,跟着吴太太做珠宝已有三年,她又什么都肯教我,正是鸽蛋大小的红宝、薄荷糖似绿钻,以及七彩的南洋珠,百年打簧表,均见识过了。 吴太太笑,“今晨刚收到。” 我过去一看,是四四方方一只盒子。 “这又是什么?” “猜一猜。” “盒子不小哇。” “对,不是项链手镯。” 我啧啧称奇,“到底是什么,揭盅吧。” 吴太太打开盆子,一层一层,小心翼翼。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钻冠!TIARA。” 吴太太郑重地颔首,“猜得不错。” 丝绒盒子打开,钻冠呈现,晶光灿烂,十分耀眼,一时看不清楚设计式样。 吴太太把水银灯关掉,钻冠仍然暗暗生光…… “哗。” 吴太太笑,“用这个字形容最好。” 她托出钻冠,只见数百卡拉钻石砌成波浪状,手工细致考究,分明是件古董,今日的首饰匠再也做不出来。 “哪个客人找?” “黄陈英琳女士。” “她自己戴?” “她已是地产界无冕女皇,不,她女儿下月嫁人,叫我替她找钻冠。” 我接过钻冠,“唷,不轻。” 约有两旁重,压在头上,时间久了,也许会头痛。 我从未那样近距离看过实物,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钻冠底部包着粟色丝绒边,并且装着插梳,方便巩固在头发上。 “这项皇冠的前主人有咖啡色头发。” “是,我会叫人把丝绒改成深棕色。” “前主人是谁?” “欧洲某一个皇后。” “落难?” “自然,否则钻饰怎么会流落到民间。” “好似不吉利。” 老板娘叹口气,“没法子,本地师傅就是没有经验,设计的款式不得黄夫人钟意。” 这是真的。 吴太太取出一本杂志,“看这两位新娘子,都是名媛,婚纱上也配钻冠,可是才那么一点点大,反而比不戴更小家子气,你看这一顶怎么同。” 真的,这一顶自左至右几乎三百度整个圆圈,闪闪生辉,包围着头顶,矜贵万分。 “悦时,你戴来看看。” “不,不。” “怕什么。” 我笑了。 吴太太把钻冠戴到我头上。 “立刻象个公主。。” 她虽然夸张一点,可是我的确有三分类似感觉。 真华丽,怪不得昔日只有贵族才配戴它。 我轻轻摘下它。 “不急,拍张照片再说。” “不,”我婉拒,“怕担当不起。” 吴太太笑,“悦时,你就是这点可爱。” 中午时分,黄夫人来了。 一看到钻冠,目定口呆,片刻清醒了,立刻掏出支票本子。 老板娘说;“我只赚佣金。”把原来的价钱报上。 谁知黄夫人说:“一点不贵,实在太漂亮了。” 老板娘取来一块网纱,罩在钻冠上,“看!” 黄夫人赞叹:“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首饰。” “令媛一定喜欢。” “是,她很识货。” “黄夫人,你真好眼光。” 买那么贵重的东西,象买一颗菜似,黄夫人欢天喜地捧着钻冠回家。 老板娘笑,“这下子她可扬眉吐气了。” “怎么说?” “黄家诸亲戚一直觉得准新娘不够漂亮,这番必定另眼相看。” 我笑笑。 “我有帖子,可带你参加婚礼。” 我摇头。 “出去走走,也许可以碰到理想的人。” “齐大非友,在那种场合,我看你家势,你看我身世,新发财想高攀世家,没钱的又觊觎人家财产,都有企图。” 老板娘嗤一声笑出来,“我真服了你,依你说,人与人之间,应当怎么样?” “看对方的人品学问。” “悦时,你真有趣。” 这时有客人推门进来,我俩丢下话题忙去招呼。 五月某日,吴太太摊开报纸社交版叫我看。 呵,婚礼已经举行。 那位黄小姐个子很矮小,戴着钻冠并不好看,可是到底衬得她华贵万分。 “有没有人会以为是假货?” “不会吧,黄家那么富有。” “黄小姐快乐吗?” “千金小姐,有什么烦恼。” 新郎高大英俊,叫周子庆,是银行家的儿子。 我没想到会再见到那顶钻冠,满以为它的归宿是黄家夹万。 六月,店里一早来了一位女客。 年轻貌美,神情有点嚣张。但张嘴说话时,又不失礼貌。 我认得她,除非过去一年住在荒山野岭,否则任何人都很难不认识这位叫朱玫的小姐。 朱玫即红色的玫瑰花,据说还是真名字,也只有她那样的人才方担得起这样的名字。 她是当今炙手可熨的女演员,上个月一部艳情电影在淡风下创造了票房奇迹。 她把一本画报放在柜台上,轻轻说:“我要找一模一样的钻冠,价钱不是问题。” 声音不知怎地,有点苦涩。 我愣住了,老板娘却似一点也不意外,她不慌不忙的答:“我们会努力帮朱小姐找,不过古董冠冕可遇不可求,时间方面,可说不准……” “要先付定洋吗?” “不用,我们信任朱小姐。” 朱玫站起来走了,高佻身段衬最新时装,艳光照人。 这时老板娘指着杂志照片轻轻说:“据说新娘本来应该是她。” 我不明白,扬起一角眉毛。 吴太太补一句:“朱玫同周子庆在一起已有三年,不过,周家长辈不喜欢女演员,周少爷不敢抗命,改娶门当户对的黄小姐。” “哗,何等复杂。” 吴太太笑,“可不是。” 我接下去:“于是,为着出一口气,朱政也打算置同样的钻饰,表示不求人,本小姐也有能力。” “你猜得对。” “周某那样的男伴,忘记最好,还同他斗气呢。” “悦时你老气横秋。” 我叹口气,在这个都会里生活,一年好抵人家十年,老得快。 我问:“钻冠何处去找?” 老板娘向我眨眨眼,“我自有妙计。” 我纳罕,“什么计策?” 她走到办公室,打开夹万,取出一件丝巾包住的首饰。 “咦!” 怎么退回来了? “是,黄小姐把这件嫁妆退还给我们。” “为什么?”她母亲叫我们找了半年,花了巨款,她竟不领情,应该好好保存,母传子、子传孙才对呀。 “嘘,别叫黄夫人知道,否则会气昏。” “是怎么一回事?” “周少爷不喜欢,说是夸张、庸俗、过时,婚礼一结束,就叫妻子退货。” “这人也很霸道专制。” “黄小姐只要求取回货价五成。” 我听了都代为肉刺,不住摇头。 “所以,钻冠又归我们了。” “那么,让我把好消息告诉朱玫。” “且慢。” 我看着吴太太。 “需知道客人心理,让她干等几个星期再说。” “是,你说得是。”又上了一课。 吴太太感喟:“黄小姐的幸福,很成问题。” 我却说:“不要紧,周少爷不外想妻子迁就他,她表面工夫做足了,他便可以下台。” 老板娘把钻冠放回夹万。 六月,我在公司翻阅资料书,那是一本叫花百姿珍藏的画册,翻到其中一页,图片中赫然就是那项钻冠。 我几乎倒翻茶杯,连忙读出图解。 “花百姿精心为萨琳娜阿历珊设计的其中一项重要头饰,俄国十月革命后不知所踪,有人曾在巴黎见过,后据说流落英国”。 我跳起来,呵原来它曾经属于一个皇后。 这时老板娘叫我:“朱小姐来了,斟杯甘草茶出来。” 我立刻去招呼贵客。 不料朱玫对我的资料书发生兴趣,轻轻翻阅起来。 老板娘捧出钻冠戴在她头上。 我吸进一口气,太美丽了,那样的人戴这样的头饰,才叫做相得益彰。 朱玫对牢镜子顾盼自如。 她丢下一句话:“我戴,比她戴,好看得多了。” 这是真的,可是,何必比较呢,何必还把辜负她的人放心上呢。 老板娘赞道:“朱小姐似公主。” 朱玫把一张银行本票放桌子上。 “下星期我会戴着它出席一个影展。” 老板娘说:“朱小姐会是全场最闪亮的明星。” 朱玫笑了。 幸亏金钱可以略为补偿她的不足。 朱政小姐捧着钻冠离去。 老板娘嘘出一口气。 我指着图片,“曾经一度,它属于俄国罗曼诺夫皇朝。” “现在,它是电影红星朱玫的饰物。” “多么沧桑,一手转一手,似美女得不到永久归宿。” 吴太太仰头笑了,“可是它经历过几许流金岁月。” 原来一件首饰也有命运。 影展中,朱玫穿一件血红色拖地晚装,钻冠映得她一张鹅蛋脸晶莹皎洁,真不愧是美女中美女。 我在电视荧幕上看到她,心想:周子庆一定也在观赏吧,他心中怎么想? 那晚,锦上添花,朱玫得到了最佳女主角奖。 连我这个街外人也替她高兴。 人,要自己争气。 我熄掉电视机上床睡觉。 第二天,朱玫的新闻排山倒海登在娱乐版上。 她宣布婚讯,退出影坛,自至高潮的绚烂返璞归真。 这个女子不简单。 过几日,朱玫又来到我们店里。 我笑说:“恭喜朱小姐。” “谢谢。” 她把钻冠放在桌子上,“我来退货。” 我发怔。 老板娘十分婉惜,“留待结婚时用吧。” “我嫁给一个普通人,不必动用到这种首饰。” 老板娘说:“那么,我收你一万元,当作租用费。” 朱玫诧异,“那怎么可以,你太吃亏了。” “没问题,朱小姐介绍多些客人给我们即可。” “吴太太,你真够朋友。” “我们深深替你高兴。” “谢谢。” 朱玫展开笑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终于忘记过去,决定努力将来。 这次,吴太太做了蚀本生意。 她很有生意人特色:大刀阔斧,够义气磊利,又懂见机行事,这些,都是值得学习的优点。 钻冠又放到保险箱里。 吴太太说:“秋季,也许交返苏富比去拍卖。” 否则,光是背利息已是一大笔费用。 可是,消息传出去,有女客陆续上门来要求租用钻冠。 老板娘沉吟考虑,“收贵一点,也许有得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