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由衷赞叹:“书珊,你美极了。” 书珊双颊红粉绯绯,发出亮光似的,快活地与大姐拥抱。 “到我房去化妆。” “我这样就可以了。” “至少把头梳一梳。” 心莲跟着进来。 芷琳哗一声,打扮过的大妹叫人惊艳,穿略为低胸的灰紫色小礼服,更显得韵味十足。 已经有男客偷偷打听她是谁。 芷琳笑:“有什么难听的话,快快说了作数。” “今天我不说话。”心莲永远出人意表。 “那么,谢谢你。” 心莲轻轻叹口气,她还想讲什么,已经有男生围上去与她攀谈。 陈太太看着说:“只剩她了。” “可不是。”。 “生女儿就是这点烦,不嫁,担心,嫁了,不放心。” 芷琳把手放在母亲肩上,“端木伯母在那边,妈,你陪陪她。” 陈太太可找到了伴,不再对女儿噜苏。 周小姐满场飞打点一切,这个婚礼专家也不易为,自己还没结婚呢,世事是讽刺的多。 书珊笑说:“早知宴会这么有趣好玩,索性搞大来做。” 心莲冷笑,“出钱出力均不是你,当然好玩。” 芷琳连忙把她拉开。 “我帮你介绍一个医生。” “光是医生就行了吗?”心莲诧异,“我要是那么崇拜医生这个职业,我自己会去读医科。” 芷琳正想训她,一转身不见了人。 心莲这只野猫,一日到夜张牙舞爪。 客人爱热闹,硬是在草地也跳起舞来,四人乐队奏着恋曲,与笑语声混合,阳光和煦,天空蔚蓝,偶然有一只红胸乌飞过,确是良辰美景。 他们一直玩到下午三时多才散。 找心莲,佣人说她已经走了。 书珊咕哝,“越来越难侍候。” 邝克群跳起来问:“说我吗?” “不,不是你。” 新婚夫妇也欢天喜地离去。 屋里忽然又只剩下陈芷琳一个人。 她逐间房间找丈夫,可是他也不在,曲终人散,都不再留恋。 推开会客室的门,只见周小姐脱了鞋坐着喘气,一见主人,她站起来赔笑。 “你尽管松一松。” “梁太太,你真体贴人。” 芷琳这时看到茶几上的录映机,噫,都忘记拿出去用,幸亏书珊叫了专人来拍摄。 她取出支票部付酬金给周小姐,另外给了丰富的小费。 “谢谢你,梁太太。” “有车子吗,我叫人送你出去。” “我自己有车。” 芷琳送她到门口,回转会客室,取过录映机,发觉刚才一直开着,咦,果然配备长寿电池。 佣人们在收拾地方,芷琳无事可做,按下重播钮键。 会客室里一直无人,套句电影术语,录下来的片断,叫做空镜头,可是却录下宾客欢笑的声音。 隔了很久,芷琳都不耐烦了,忽然,她看见心莲走进来。 她踢掉高跟鞋,盘坐在沙发上,姿势娇美慵懒,连大姐都赞一句:“美女。” 她边喝果子酒边翻开照片部,自得其乐,丝毫不觉茶几上有一架小小录映机开动。 芷琳正想熄掉机器,忽然又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轻轻走进会客室,悄悄掩上门。 心莲立刻警觉,“谁?” “我。” 芷琳当然认得这把声音,这是她丈夫梁伟伦。 接着的发展,叫她万分吃惊。 只听得心莲吆喝:“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咦,这是我的家。”梁伟伦嬉皮笑脸。 心莲又惊又怒,立刻站起来,“我立刻走。” “心莲,你还不原谅我?” 心莲想拉开门,被姐夫一手挡开。 “你再不让开,我可要叫了。” 梁伟伦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叫喊,你怕伤害姐姐,你才不会叫。”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怕见我,就不会来我家。” “今日是小妹结婚。” “你也想见我,是不是?” 芷琳看到这里,混身汗毛竖起,她握紧拳头。, 心莲指着姐夫骂:“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可怜我大姐就此葬送了她的一生。” 芷琳呆若木鸡,象是被人用力掴了一巴掌。 只见心莲夺门而出。 客室恢复宁静,只余芷琳一个人坐着发呆。 难怪心莲恨恶这个姐夫,原来她一直隐瞒着这个惊人的秘密。 她怕伤害大姐,故此忍受委屈,绝不出声。 可以想象的是,姐夫已经冒犯过她,而且,犯了之后,还想再犯。 芷琳忽然明白,什么叫做令人发指,什么叫做忍无可忍。 她关掉录映机。 陈芷琳想站起来,一时腿软,没站好,又跌回沙发里,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气,双臂牢牢撑住扶手,终于站起来。 可邻的心莲?不不,可怜的芷琳才真。 芷琳前所没有的冷静,她走到书房,拨通电话:“容律师,可否到舍下来一次,是,即时,谢谢你,有要事商量,我等你。” 然后,她吩咐司机:“叫锁匠来把大门锁统统换过。” 她斟一杯热茶,看着两个孩子做功课。 也许,已经在心里筹算良久,可能,录映带内一幕只不过是最后一关,令她下了决策。 平时看一部悲情电影都会流泪的陈芷琳此刻却十分冷静 容律师来了。 她诧异地说:“芷琳你找我干什么,我专打离婚官司,与你无关。” “我正要离婚。” 容律师沉默一会儿,轻轻说:“也是时候了。” 可见人人都认为她不该再容忍下去。 她俩坐下来,商议良久,容律师把细节都一一记录下来。 “你尽快通知梁伟伦,切莫误他青春。” “我知道。” 容律师走了。 第二天,天朦亮,佣人上来说:“太太,二小姐想见你。” 芷琳跳起来,这时,心莲已经跑上来,紧紧拥抱大姐,泪流满面。 “咦,傻瓜,哭什么。” “我应一早告诉你。” “现在知道也不迟。” “我一直觉得我也有错,十分内疚。” “胡说,完全与你无关。” “容律师说你已发出律师信。” “正是,牛奶早已泼翻,我却企图用手去兜盛,你想想,怎么会成功,不如努力开始新生活,吃点苦也值得。” “告诉孩子们没有?” “我会慢慢同他们讲。” 芷琳这时仿佛比心莲更加刚强,她好象从未动用过她的毅力,贮藏丰富,用起来,无穷无尽。 “你替我把消息告诉妈妈。” “妈妈说:家里永远欢迎芷琳。” 姐妹俩紧紧握住手。 作家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寻找失猫》 这个世界呢,说势利也真够势利,没有钱,哪里行得通,可是不知怎地,对于文艺工作者,社会始终仍存敬意。 敖悦时的父亲是位写作人,也就是俗称作家,家境虽然普通,可是却受到同学尊重。 “悦时,我也希望做一个作家。” “我知道做作家不容易,一定要读许多书。” “而且需有丰富智慧的想象力。” 终于,在初中三那年,某日,班主任王老师微笑着宣布:“下个月,我们举行家长参予的职业介绍周,”她进一步解释:“欢迎同学们的父母到课室来向同学们讲解他们的职业,使同学们可以详尽认识社会上各行各业。” “家父是建筑师。”有同学抢着说。 “我爸爸是水力工程师。” “我妈妈做电脑动画。” “王福如的妈妈设计时装。” 老师说:“好极了,请他们排期到课室来讲解,同学们可获得多方面知识,对将来选择职业,必有益处。” 不知是谁忽然说:“敖悦时父亲是作家。” 王老师十分意外,“作家!” 敖悦时有点腼腆,可是心中着实骄傲。 “请问,令尊用哪一个笔名?” “爸爸说,他的笔名很多。” “啊,是位低调的名作家。” 悦时很高兴,对,这正是她父亲。 “他可以来向同学们说一说如何写作吗?” 悦时答:“我可以问他。” 放了学,悦时兴奋地同母亲说:“爸爸会答应到我学校来讲授写作吗?” 敖太太放下家务,想一想,“应该没问题。” “爸爸是位名作家吗?” 敖太太微笑,“社会喜欢给人戴高帽子,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高兴,于是凡是作家都大大有名,同逢商必殷一样道理。” 真的,报上社团新闻中那些举行讲座担任评判的名作家,许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大名。 “父亲是否名作家?” “你说呢?” “他每晚都伏案疾书,有时一直工作到天亮,想必是位尽责的好作家。” 敖太太不出声。 她匆匆更衣出外上班,多年来她一直在一间小小的出入口行做会计,工作辛劳,故此身段瘦削。 悦时曾听见父亲说:“那么腌臜的工作一做十多年,不可思议。” 可是悦时却佩服母亲经济独立。 比起母亲,她父亲那份自由工作优悠得多,他整天看书读报做笔记听音乐,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有时找朋友奕棋钓鱼,十分写意。 这也是许多人憧憬做作家的原因吧。 悦时也问过:“爸爸出版过什么书?” 敖先生严肃地说:“悦时,文学作品,重质不重量,贵精不贵多,一写百多本,那些人好算作家?顶多是混得不错的稿匠!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红楼梦,怎可粗制滥造!” 悦时连忙说:“是是是。” 敖先生终于答允出席举校的讲座。 同学们一见他出现便报以热烈掌声。 敖先生的演讲相当精彩。 “各位同学,写作用笔名是世界性习惯,法国人管笔名叫‘羽名’,为什么?原来古时写字用鹅毛笔,所以,羽名,即是笔名,又称‘假名’。” 同学举手,“为什么要用假名?” 敖先生想一想:“也许,万一久不成名。没有那样尴尬吧。” 同学们都笑了。 接着,敖先生又讲解了一些华文小说历史,以及写作的精髓。 “写作是寂寞凄清的工作,必需热爱文学,只问耕耘,切莫问收获。” 王老师与同学们热烈鼓掌。 悦时脸上发光,有一个作家父亲,她真正骄傲,那是何等清高的职业。 那次演讲十分成功,同学们印象深刻。 高班的王冠华因此约悦时到图书馆一谈。 王冠华功课极佳,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他告诉悦时,他在做一个当地文化事业的报告。 “你想做文化人吗?” “不,”冠华笑答:“我志愿是做律师,你呢?” “家母说,教书是份好职业。” “的确是。” 那次为冠华提供资料之后,他俩就有意无意地约会。 因在求学期间,功课紧凑,两个人都是好青年,知道生活中什么是首要,何事是次要,故此并没有昏了头。 冠华比悦时早两年毕业进大学。 政太太很喜欢女儿这个小男友,可是对悦时谆谆善诱:“做人呢,无论男女,至要紧,还是靠自己。” “我明白。” 不过有心事,悦时头一个便是找冠华倾诉。 “真想立刻找工作,好叫妈妈提早退休。” “伯母很辛苦吗?” “背部佝偻了,未老先衰。” “大学三年一过,你可以即刻投入社会。” 悦时点头。 “你父亲的工作可吃重?” “也一样辛劳,每日不住伏案写写写。” “啊。” “再大的作家,也得一个个字写出来。” “有新作吗?” “爸爸同我说,近年所写全是游戏之作,用来糊口,不想给我看,此刻他正在筹备一本历史小说,出版后一定签名送你。” “那太好了。” 悦时慨叹,“维持一个家不容易,妈妈许久没有置新衣。” 冠华不便置评。 “我找到一份极好的暑假工,我说给你听……” 很早很早,悦时便自己赚零用。 那日回家,看见父亲伏在案上睡着。 她轻轻推他,“爸爸,醒醒,当心着凉。” 书桌上是厚厚的一迭厚稿纸,上边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 一定是部传世的巨著。 敖先生醒来,揉揉双目,“是你,悦时,给我倒一杯热茶,你妈呢,唉,从来不见人。” 当晚,悦时同母亲商量。 “爸爸写作,十分劳神。” 敖太太不出声。 “妈妈,你何苦晚上还去兼职?我快出身,你不如抽空多照顾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