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的女儿出身虽然清苦,可是将来会成为社会赫赫有名的人物,还不快去。” “不。” “你会战胜出身。” “不。” “我毋需征求你同意。” 小梅忽然聪明起来,“不,你一定要得到我的同意,否则你不会谆谆善诱。” 女声冷笑,“咄,对周新朝又不见得如此精明。” 小梅不出声。 “对不起,我不该剌伤你。” “别担心,我不觉得痛。” “你不再愿托世为人?” “不,我只是想找一个理想家庭。” 女声恢复平和,“世上没有理想家庭这回事。” “是,我也渐渐明白。” “一个人必需利用有限天赋,配合机缘,做到最好。” “是,知足常乐。” “那么,还在等什么?” “就让我做闲云野鹤吧。” “机会即逝。” 小梅再三重复,“我不怕。” 这时,小梅看到另外一个女子缓缓走进来,她向小梅鞠躬。 “这位姐姐,你不愿的话,该轮到我了。” 小梅十分讶异,“你可有看清楚?大妹未婚怀孕,你将会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那女子面目娟秀,笑笑说:“孤儿也可以出人头地。” “可是,那要经过多少挣扎。” “凭一己力量,战胜环境,必有成就感。” “哎呀,你是多么勇敢。” 那女子说:“承让,承让。” 小梅低下头。 她已经没有机会。 她走到屋外,坐在街沿,落下泪来。 路人匆匆忙忙走来走去,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她,与她说上一句话。 小梅既渴又倦。 女声问:“后悔?” 小梅摇摇头。 “从没见过如此固执的人。” “我还是人吗,我已经不是人了。” “其实,刚才你见过的三个孩子,都可以成为身心健康的人,胜过他们父母。” 小梅感喟,“年轻不知道苦,回头想,直打哆嗦,不知如何熬过来。” “你有何打算?” “我己失去寻找新生命的机会,只得四处游荡,你可需聘用助手,我跟你可好?” 女声啼笑皆非,“别开玩笑了。” 小梅颓然,“这早晚,他们也该发现我的肉体了吧。” “你还在乎吗?” “到底用了这些年,当然有所眷恋。” “你并不珍惜,亦无好好保护善待它。” 小梅叹口气,“这是我的错。” “不舍得旧躯壳?” 小梅问:“爸妈会伤心吗?” 女声反间:“你说呢?” “年轻生命无故终止,一定会引起伤感,像清晨绽放的水仙,未看到中午。” “形容得很好。” “他们要多久才发觉我倒在地上?” 女声忽然冷淡起来,“谁知道,三五七天,甚至一个半个月。” 小梅沉默。 “你既然已作决定,恕我还有别的任务,我要走了。” “那我——” 女声不耐烦,“一天到晚我我我,你是谁,谁关心,那么普通的一个人,却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所以有今日这种结局。” 小梅一怔,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的确是,自我中心的她渐渐自慰自怜。 “自杀的人还有那么多要求!” “慢着。” “什么事?” “你说我自杀?” “是。” “我可没自杀,你误会了。” 女声失笑,“是吗,说来听听。” “我只是失足。” “过了廿一岁,失足也是你自己的责任。” “我是其的自高处摔下,碰到头部,不治身亡。” “可是你喝那么多酒。” “许多人都爱喝上一杯,罪不致死。” “你别狡辩,自杀与否,回去看个究竟。” “回去?” “跟我来。” “你可以控制时间空间?” 女声不理她,“这事可不能搞错,我只管自杀个案,别的不是我职责。” 刹那间小梅觉得她己回到熟悉的环境,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小公寓。 哎呀,不知多久没开窗了,整个客厅有股霉味。 然后,她呆住了。 她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后脑流出血来,小小一滩,已经凝固,变成紫黑色。 小梅直嚷:“快唤救护车!” 女声冷冷说:“谁去叫?你我又不是这世界上的人。” 小梅急得团团转,“怎么没有人来扶我一把?” “所以做人要自己争气,敖小梅,人不自爱,谁来爱你。” 小梅急得落下泪来。 太糟蹋自己,太不懂得珍惜自己了。 女声说:“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像电视上的回放片段,小梅看到她自己端了小棍子站上去取行李夹,失足跌倒在地,后脑先撞到玻璃茶几角,再重重堕地。 鲜血立刻溢出。 女声说:“嗯,的确不是自杀。” 小梅恳求:“快,快叫人救我。” “对不起,”女声无奈,“你命中没有救星,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小梅急问:“我如何自救?” “要不要试一试?” “我都昏迷了,怎么试?” “努力挣扎,这是你的生命。” “好,给我一次机会,失败了,我一无所有,成功了,我做回自己。” “你愿意做回敖小梅?” “是。” “那又何必多事,你看你,自暴自弃那么长一段日子,不知所云。” 小梅心境忽然之间明澈如镜,“让我回去。” “好好做人。” 有人在她身后一推,小梅立刻恢复知觉,她的手脚蠕动一下,面孔上冷腻腻,她知道是血。 她用尽了力气,才伸手取到电话。 她按了紧急号码。 “救命。”她声音微弱,“救命。” 小梅再度失去知觉。 这次醒来,眼前一片白,她放心了,这分明是医院,她无恙,她得救了。 看护见她苏醒,立刻过来诊视,“医生马上到,别怕,头上缝了五针,休养数日可以出院。” 小梅感慨万千,呵,再世为人了。 “同事与亲友都来看过你。” 小梅点点头。 “幸亏你及时拨三条九召救护车。” 小梅不语,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便是新生命,想到选来选去,还是选回做自己。 “医生说你血液中含过多酒精,这是你失足的原因?出院后千万把酒戒掉才是。” 小梅微笑,唯唯喏喏。 都是一场梦吗,可是女声是那样熟悉,喏,同看护的声音差不多:略带权威,可是不失体贴,象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医生进来了,问候几句,给了点鼓励。 小梅知道她应该怎么做。 她同别人说:“摔了一跤,没有别的事。” 自此之后,她换了一个人。 整个敖小梅都变了。 她现在事事感恩、大方、不计较、体贴、忍让、愿意帮助人。 随即她发觉,社会其实不需要天才或是奇才。最有用的,是刻苦又肯用功的人,处世做事,态度最重要,她把以前那种怀才不遇,愤世族俗的脾气全收起来,上司很快发觉她的优点,马上予以重用。 生活日趋正常,她亦恢复约会,对象不是那么易找,可是至少她已重新展开社交活动。 一日,在梦中,她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敖小梅,好吗?” 小梅不胜讶异,“你是真的?” 女声笑,“你说呢?” “我还以为我做梦夕” “很高兴看到你生活得比从前好。” 小梅谦道:“还可以进步。” “幸亏活转来了可是?” 小梅无限唏嘘,“只差那么一点点。” “今年年底,你会碰到未来伴侣。” 小梅欣喜,“是个好人吗?” “不会叫你失望。” “富有吗、英俊吗、体贴吗?” “你并不是那么稀罕一个人的金钱与外貌。” “你很了解我。” “好好做敖小梅。” “知道。” 她翻了个身,睡得很香甜。 团聚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寻找失猫》 文慧又一次提醒大妹文佳:“一定要准时到。” “知道了,我已经出门,半小时后到飞机场。” “文锐会自新加坡来。” “届时见吧。” 母亲六十岁寿辰,三姐妹虽然住在不同的城市,这次总得聚一聚。 不像一些姐妹,她们三人不算亲厚,各有各的长相,性格也天南地北,生活中选择亦大有分别,所以平日也不大通电话,唯一相同之处,也许是大家都忙。 文慧路途最远,自温哥华回去绕小半个地球,文佳其次,从雪梨只飞数小时便到。 最方便是文锐,读完一本小说便可抵埠。 可是见得最少的也是文锐,她永远马不停蹄忙忙忙忙,不是到伦敦去读一个课程,就是在南欧度假,神出鬼没。 文慧半年前便千叮万嘱:“九月廿五一定要抽时间给母亲,请记住十月怀胎之恩。” 文锐这伶俐鬼忽然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该刹那文慧知道小妹不会爽约。 三姐妹当中只得文慧一个人有家。 她同丈夫马仲强说:“就去三天即返,你好好看住弟弟。” 最不舍得三岁的儿子。 “半夜哭叫妈妈怎么办?” “着他坚强点,真男人不哭泣,还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其实最好带他一起回去。” “我怕他水土不服,再者,我一人回去,随便在哪个角落打地铺睡都行,省旅店费。” “那么,早去早回。” “知道。” “还有,家事,别对人说。” 这次文慧没有回答。 她独自挽着行李出门。 上了飞机松口气,终于暂时离开洗熨煮,主妇生涯不易捱,有机会轻松一下,应当视作度假,好好享受。 正假寐,忽然听见幼儿啼哭:“妈妈,妈妈”,文慧立刻惊醒。 片刻才知道不是弟弟,不禁失笑,她轻轻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大妹文佳结婚一年迅速分手,小妹一直只愿谈恋爱,可能都是聪明人。 十二个小时一下子过去,有点累,可以支持,新飞机场大得无边无涯,无人接,文慧打算用公共交通工具,可省即省。 但是一出信道就看见有人拿着大纸板,上写“文慧”二字。 呵意外之喜,谁? 那人也看见了文慧,立刻迎上来,“文小慧。” 文慧立刻涨红面孔,“吴维元。”泪盈于睫。 “欢迎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行程?” “师母告诉我。” “怎么好意思,来回可得一个上午。” “我有假。” “听说你又高升了。” “文慧,你一点也没变。” 文慧苦笑,“你气色大好才真。” “来,请欣赏沿途风景。” 文慧称赞:“看,真正海阔天空。” “彼岸生活相当舒适吧,你们加藉公民最喜欢说:‘加拿大地大物博,温哥华山明水秀。’” 文慧微笑,过一会儿才说:“多谢你时时探访家母。” “文教授是我恩师。” 文慧颔首,“也只得你一个人记得他。” 吴维元的驾驶技术一直很好,同马仲强的笨拙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