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人类苦学向上,也很难得。” “可是我们也奸诈、残酷、自私。” “那是因为资源不足的缘故。” “你好似厚爱人类。” 思颖笑,“爱屋及乌呀。” 她来到窗前,看到苍穹里去。 深蓝色丝绒似的天空里布满钻石般繁星。 思颖说:“在宇宙深处,是我的娘家。” 过去几年,她用尽了方法与家乡联络,均不得要领。现在,终于退而求其次,在地球上安顿下来。 是,熊思颖不是地球人,她是天外来客,在一次旅行中,航天器失事,坠落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她侥幸生存下来,结婚生子,到了今天。 她是不折不扣的过埠新娘,可以说是一位新移民,但适应得非常好。 她聪敏、温柔、能干,每天只需要一两个小时睡眠,吃苦耐劳,毫无虚荣心,品质胜地球女性多多。 这时她转过头来,“记得吗,我第一次向你透露,我并非地球土生的时候,你不信是事实,以为我开玩笑。” 振球搔搔头,“真叫我大吃一惊。” “我真幸运,你没有举报我。” 振球说下去:“后来我想,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样好的女子,什么地方去找。” 思颖笑了。 他俩紧紧拥抱。 地球上的科技,哪里难得到思颖,做电脑,她得心应手,把所学取出三成,已足够应付。 那天晚上,在丈夫与女儿休息之后,思颖又独自工作至深夜。 北美洲的同事在电子邮件中这样高度赞美她:“思颖,你是我们的灵魂,多次获奖,都因为你这个幕后英雄,可惜你不愿出面领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著名的大制片家S看中我们的表现,明日来与我们开会,开拓新领域。” 思颖连忙去电,“预祝成功。” “还得借你的力,思颖,你不象是我们世界的人。” 他们都那样说。 思颖抬起头来,只见天空已鱼肚白,她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立刻替孩子们准备午餐盒。 人类每天需要七八小时睡眠实在是太奢侈了,以致所有工夫都来不及做,她这个贤妻与众不同。 忽然听得有人按铃,思颖纳罕地去谷门,谁那么早? 门外站着一个邮差模样的年轻人。 思颖一怔,慢着,这人笑容好不亲切,可是—— “熊思颖?” “是。”思颖狐疑。 邮差的声线忽然低了下去:“我有你家乡的消息。” “什么?” “思颖,你的同胞并没有放弃你,一直在寻访你下落。” “你是——” “不错,我已与你父母联络,他们己知道你无恙。” “啊。”思颖鼻酸。 邮差又笑了,“你生活幸福,我们也很宽慰,将来,说不定可接你返娘家探亲。” 新生命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寻找失猫》 小梅极度失意,受到女性生命中最大打击,她与男朋友周新朝已经谈到婚嫁,他忽然掉下她,连电话都不听,也无解释,叫小梅手足无措。 震惊过后,接着而来的是无比沮丧,她对人对己不再有信心,世上所有窃窃私语,都似讥笑她的无能。 打那个时候开始,她下了班便喝上一杯,一杯变两杯,两杯变三杯。 说来好笑,一个妙龄女子厨房里最多的竟是空酒瓶。 一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好转。 半夜她时时自床上跃起,大声哭喊:“为什么那样伤害我,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不获惩罚?” 白天起来,也觉得自己荒谬。 小梅体重减了十分一,皮肤干燥,脸容憔悴。 可是,她是一个独居的都会女性,人家只会以为她熬夜超时工作,或是稍为不修边幅,没想到她精神己濒临崩溃。 就是在那个长周末,她想到一共有四天无处可去,便喝了大半瓶烈酒。 神智还在挣扎:“敖小梅,”她同自己说:“收拾行李到东京去走一趟吧,买些顶尖时装及化妆品回来送人,来”。 行李夹与护照都放在柜顶,半醉的她搬了一张小凳子过来,站上去,摇摇晃晃,扯下箱子。 一失足,她摔了下来。 小梅觉得她是头先落地,像电影中慢镜头一样,咚咚咚在地板上敲了三下,并不痛,她失却知觉之前还来得及想:糟,摔死了也没人知道。 可是没多久她就苏醒了。 内心出乎意料之外平静,这是她所盼望的平和感觉,小梅不禁有一丝欢喜。 接着,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一间雪白的房间,没有家具,墙壁散发着柔和晶莹的光。 忽然有一把温柔的女声传来:“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出发?”小梅莫名其妙,“去何处?” “跟我来。”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女声笑了,“敖小梅,你真糊涂,资质比起其它同龄女子差好多。” 小梅也忍不住笑,“被你猜中了,也好,反正闲着,跟你去看个究竟。” 女声说:“记住,你只有三个选择。” 小梅仍然大惑不解,“选什么?” 女声轻轻吁出一口气,“跟我来。” 说也奇怪,小梅觉得有人在她身后大力一推,她的身体便浮了起来,飘出墙外。 这时,小梅心中明澄一片,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她有点凄惶,有点害怕,“我,我可是——” 女声说:“你终于知道了。” “既然如此,我应得到安息,你还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应获得新生命,从头开始。” “什么?” “重新开始生活呀。” 小梅意外,她握紧拳头,“呵,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做得更好。” “告诉我你会挑什么样的家庭。” 小梅毫不犹疑地答:“富家。” 女声嗤一声笑出来。 小梅辩说:“我出身贫穷,父母视钱如命,长期扣克子女,我认为富庶家庭可帮我得到幸福。” 女声说:“来吧,这家人姓刘,不算首富,可是也算是有钱人。” 小梅跟着声音走,忽然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只见地上铺着雪白的羊毛地毯,天花板垂下水晶灯缨络,华丽,但不俗气。 大沙发里坐着两个女子,一老一小,长得十分相象,分明是两母女。她们脸上没有笑容,肃穆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小梅诧异,她可以选择这户人家吗? 只听得年轻那个说:“我同他讲,我已经不能再等,同他在一起,有名无份,已经六年,再不结婚,夜长梦多,我并无出路。” 她母亲问:“他怎么说?” “他出外公干,索性不理睬我,想把我丢冷了才说话。” 那母亲急了。脸色煞白。 “六年来我己吃惯穿惯离不开刘家,这下子不下杀手锏,恐怕成不了事。” 小梅在一旁听得发呆。 她从没想过男女之间可以谈战略,工心计。 那母亲说:“阿琳,你打算怎么办?” “我告诉他,我己怀孕。” “老掉牙的战略,行得通吗?” “他是长子,我怀的是男胎。” “他有什么表示?” “暂时没有回应。” 阿琳的母亲大惊,“这事可不能拖,肚子会隆起,届时非生下来不可。” 阿琳铁青着脸,“生下就生下,全世界都知道婴儿是刘家长孙。” “他不娶你,你也就身败名裂,拖着孩子,到什么地方去?” “一定要狠狠赌一记。” “阿琳,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行,我青春已尽,与他分手,即时沦落,非要歹毒地押上所有赌一铺。” “你未必赢。” “我知道,可是,我已没有选择。” 小梅在一旁忍不住叫:“你为什么一定要嫁入这户人家,人要有自尊呀。” 女声微笑,“说得好。” 小梅问:“那个男婴,是我的新生命吗?” “你会选他吗?他的父亲终于屈服,在阿琳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正式与她结婚。” “不!”小梅大为反感,“我不要做他。” “为什么?”女声大为讶异,“富家,长孙,将来是承继人,不是你理想的新生命吗?” 小梅十分厌恶,“咦,我不愿有一个那样会耍手段的母亲,亦更抗拒父亲生性凉薄。” “太挑剔了。” “这种夫妻其实没有感情,各怀鬼胎,只有目的,在这种家庭长大,即使锦衣美食,有何幸福可言?” 女声感慨,“你要求太高了。” 小梅说:“或许是,不过,你说过,我还有其它选择?” “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富家,记住,放弃了可回不了头。” 小梅惆怅地说:“我明白。” 她鄙视这种便利婚姻,买卖形式,她不愿意做这家人的孩子。 “有志气。” “谁,我?”小梅笑了,“不是愚不可及吗?” 她轻轻离开了豪华的刘宅。 忽然好奇问:“那阿琳,会快乐吗?” 女声解答了她的问题:“求仁得仁,从此穿金戴银,吃用不愁,当然快乐。” 小梅说:“我们去别家吧。” “记住,尚余两个选择。” “帮我寻找真爱。” “好,真爱。” 那是小小一间陋室,根本没有家具,一对年轻男女却无比欢愉,在谈他们的将来。 小梅留神聆听。 男的说:“我己考取法律系,秋季可正式入学。” 女:“恭喜你。” 男:“可是学费——” 女:“我会找工作支持你。” 男:“可是你的学业——” “不要紧,等你毕业后再供回我好了。” “佩芝,我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志荣,但愿你为我们将来努力。” 听到这里,小梅已经不住摇手,“不不不不不。” “怎么了?” “快走快走。” “志荣与佩芝真诚相爱,你看不出来?” “走走走。” 女声没好气,“喂,你这个人,究竟搞什么鬼?” 小梅笑了,“你听我说,男女之间,最好不要牵涉到恩典,一方欠另一方太多,是报答好呢,还是不报答?背着那样大的包袱。感情会不变质吗?很难。” “你倒是看得很透彻。” “现在是挑自己的出生,能不小心?况且,旁观者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女声沉默片刻。 小梅好奇心来了,“告诉我,志荣与佩芝的结局如何?” “他不负她所望,毕业后成为名律师。” “她呢?” “很快怀了孩子,因为兼顾工作及家庭,外型衰老不堪,人们不明所以,时时觉得奇怪,梁志荣律师怎么娶了个丑妇。”。 “她快乐吗?” “不,她不能释然,她胸襟不得广阔,牢骚日多,使子女远离她,至于梁志荣,他也有外遇。” “哈,”小梅冷笑,“还说是真爱。” “他俩在陋室的刹那,你敢说不是真爱吗?” 小梅无言。 女声说:“你也恋爱过,你是过来人。” 小梅间:“他为什么离开我?” “他觉得会找到更好的人。” “结果如何?” 女声微笑,“这等始乱终弃的人会有什么好结果。” 小梅意外,“会有报应吗?” “他终于娶了一个略有妆奁的恶女,事事叫他难堪,十分出丑,成为笑柄。” 小梅不语。 “有无好过一些?” “我已经不关心,好歹不关我事。” “好!” 小梅嗒然,“来,帮我找第三户人家。” “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可能我是太挑剔了。” “希望这一户适合你。” “可否告诉我那是谁?” “不可以。” 小梅一抬头,已经到了一户人家。 一看就知道环境十分普通,小梅连忙同自己说:不要紧,一家人至要紧相亲相爱。 只见一个朴素的家庭主妇捧出晚饭,小梅不由得生了一分亲切。 小梅想问:你是我将来的母亲吗? 只听得她说:“大妹还没有回来。” 丈夫与其它孩子并没有回答她。 “吃饭吧。” 他们一涌而上。 小梅纳罕,谁是大妹?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低着头,脚步迟钝的是一个憔悴的少女,呵,一定就是大妹。 少女一声不响走人房间。 母亲间她:“肚子不饿?” 少女摇摇头。 她用手捧着头,不声不响。 小梅忽然明白了。 呵,不好,大妹才是她母亲。 小梅战栗,不不,她才不要托世在那样的单亲家庭里做人,这个新生命没有出头的日子。 “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三次机会都太差劲。” 女声忽然不客气起来,斥责敖小梅:“你无理取闹,嫌三嫌四,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你若不去,一辈子做飘零的精灵。” “我不怕。” “你敢与我作对。” “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