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讨论过这件事。”“我甚至害怕和自己讨论这件事。然而,今天我碰到了我的美发师,她日复一日地工作,为了让她的女儿能完成社会学的学业。女儿读完了大学,找过很多家公司,后来终于在一家水泥厂当了秘书。即便这样,我的美发师今天还骄傲地不停对我说:‘我女儿有文凭了。’“我父母大部分的朋友,以及我父母大部分朋友的子女,都有文凭。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许多人正好相反,他们进入或离开大学只不过因为在大学这个比较重要的时期,听人说只有拥有文凭,才能够在生活中得到提升。这样,这个世界便不会有好的花匠、收藏家、面包师、石匠和作家。”我求她再考虑一下,而不要这样极端地下决定。但是她引用了罗伯特-弗罗斯特①的诗:在我面前有两条路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一切便不同了第二天,她没有去上课。我们约会的时候,我问她想做什么。“结婚,然后生个孩子。”这不是最后通牒。我二十岁,她十九岁。我认为对于任何这类承诺而言,我们都还太年轻。但是雅典娜是认真的。因此,我需要在失去那唯一占据我灵魂的东西-对这个女人的爱-与失去自由以及前途无量的未来之间作出选择。坦率地说,作出选择不是个困难的事儿。第一部分 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1)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72岁当这对太过年轻的情侣来到教堂,请求我为他们主持婚礼的时候,我当然十分惊讶。我不太认识卢卡斯-杰森-彼得森,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他的祖上是某个籍籍无名的丹麦贵族,他的家庭公开反对他们之间的结合。他们反对的不但是婚事,而且是教会。他的父亲说基督教的基石-《圣经》-实际上不是一本书,而是六十六份不同手稿的拼凑,作者身份不详,真实姓名也不为人所知。第一份手稿和最后一份手稿之间相隔一千多年,比哥伦布发现美洲还要长。地球上没有任何生灵-无论是猴子还是飞鸟-需要用十诫规范自己的行为。只要遵循自然的法则就可以了,那样世界就会保持和谐。他的论据确实无可争辩。我当然读过《圣经》。我当然知道一点它的故事。不过,写这本书的人是神力的工具,耶稣创造了比十诫更加强大的约定,那就是爱。飞鸟、猴子,或者其他的生灵,可以遵照自己的本能,遵循已经计划好的一切。但是人类则复杂得多,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爱的陷阱。好了。我又做了一次布道,实际上我该讲讲我与雅典娜和卢卡斯的会面。我和那男孩子聊过-我说聊过,是由于我们的信仰不同,因此我不必受忏悔保密的束缚。我知道了他家里之所以反对他和雅典娜的婚事,不仅是由于整个家族的反宗教倾向,更因为她是个外国人。我想引用《圣经》中的一句话,这并不是由于我的神职的缘故,而是想唤醒理智:“不可憎恶以东人,因为他是你的弟兄。不可憎恶埃及人,因为你在他的地上做过寄居的。”对不起。我又开始引用《圣经》了,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会控制。在与那男孩子谈过之后,我和莎琳,或者雅典娜-她自己更愿意别人叫她这个名字-聊了至少两个小时。雅典娜总是让我为难。她开始来教堂的时候,我便发现她脑子里有一个清楚的计划,这就是成为圣徒。她对我说,黎巴嫩内战爆发之前,她和小德兰修女有着相同的经验-她看到了血在路上流淌。她的男友并不知道这些。我们可以把这归因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创伤,但是那种经验,我们称之为“圣徒附体的感觉”,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突然之间,就在那个瞬间,我们会觉得我们的一生是正确的,我们的罪得到了宽恕,爱总是更强烈,并最终将我们改变。但是此刻,我们也会恐惧。全身心地投入到爱之中,无论是神之爱还是人之爱,都意味着放弃了一切,甚至舍弃了舒适与决定的权利;意味着用这个词的最深刻的含义去爱。实际上,我们不愿意深陷深渊,然后让上帝选择拯救。我们愿意全力控制所有的步履,对我们的决定了然于胸,并有能力去选择虔信的目标。爱却不是这样-它到来,驻扎,转而控制一切。只有强大的心灵才能任其驱使,而雅典娜正有着一颗强大的心灵。第一部分 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2)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听她歌唱的情景。我刚为几位冬天起得很早的教民做过晨早弥撒,忽然想起奉献箱里的钱没有收起。我回到了教堂,这时,我听到了音乐,天使仿佛用手触摸了我周遭的世界,这天籁用另外的方式,让我看到了一切。悠扬的歌声之中,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女孩,正凝视着圣灵感孕的图画,用吉他弹奏着赞美诗。我走到奉献箱前。她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停了下来。我点头示意她继续。然后,我坐在条凳上,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此刻,天堂的感觉,那种“圣徒附体的感觉”仿佛从天而至。她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让这歌声与肃静愈加相得益彰。在她停止弹奏的那一刻,我做了一次祷告。音乐马上又开始了。我认为这是我生命里最为难忘的时刻-只有在这些时刻消逝后,我们才能够理解它的神奇。它在那里,既无过去,又无将来,仅仅存在于那个早晨,那段音乐,那种柔情,那意料之外的祷告之中。我心里充满崇敬与陶醉,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充满感恩,为选择了这个使命而备感欣悦,尽管我不得不为之与家庭对抗。在那个简朴的小教堂里,在那个女孩的美妙歌声里,在沐浴了一切的清晨阳光里,我再一次地领悟,上帝的伟大是可以通过简单的事情呈现的。我流下了很多眼泪,觉得这仿佛是永恒。然后,她停下了。我转头,发现她就是其中一个教民。从那时开始,我们成了朋友,只要可能,我们便通过音乐,分享这种崇敬。但是她要结婚的想法却让我大吃一惊。由于我们之间关系亲密,我想知道她对丈夫的家庭最终接受她有多大的期待。“很少,非常少。”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由于什么原因而不得不结婚。“我是处女,我没有怀孕。”我还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经通知了自己的父母,她说是的:他们的反应非常可怕,母亲痛哭起来,父亲出语威胁她。“当我来到这里,用我的音乐赞美圣母的时候,我从不理会其他人会怎么说:我和圣母分享了我的情感。从我自己认识到我是人的那天起,就一直这样:我是一个瓶子,神的力量能够在这里展现。这种力量现在要求我拥有自己的孩子,这样我可以给他我的生母从未给过我的东西,那便是保护和安全。”第一部分 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3)我回答说,在人世间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她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时间去等待奇迹的发生。但是雅典娜已经决定了:“小德兰修女没有与她的疾病斗争;恰恰相反,她在疾病中看到了光荣的预兆。小德兰修女比我年轻很多,她决定进修道院时,只有十五岁,因此没有获得批准,但是她却不接受,她决定和教皇直接会谈。您能想象吗?她居然想和教皇会谈!但她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同样的光荣对我的要求要比疾病简单并慷慨很多,它只是想让我成为母亲。如果我再等下去,那我就成为不了我孩子的玩伴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太大了,不会有共同的兴趣。”你不是唯一的一位,我坚持说。但是雅典娜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她继续说:“当我想到上帝是存在的,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我才是幸福的。但这并不足以让我继续活下去,也仿佛没有任何意义。我试图展现快乐,而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在掩盖悲伤,为了不让那些深爱我、深深地担心我的人着急。最近我总是想到自杀的可能。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总会和自己交谈很长时间,我乞求这种想法离我而去,因为这将是对所有人的忘恩负义,是一场逃避,一种在大地上散播悲伤和痛苦的方式。早上我来到这里和圣母交谈,我求她将我从魔鬼手中拯救出来-我曾经在夜里和他们谈话。直到现在方才有了结果,但是我却开始失去了气力。我知道我有一项使命,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拒绝,而现在,我决定接受它。“这个使命便是成为母亲。我需要完成它,不然我会疯掉。如果我无法看到自己身体里面生命的成长,那我便无法接受外面的世界。”第一部分 卢卡斯-杰森-彼得森(1)卢卡斯-杰森-彼得森,前夫维奥雷尔出生的时候,我刚满二十二岁。我不再是那个刚刚与自己学妹结婚的学生,而变成了肩负着养家责任的男人,我的肩头有千斤重担。我的父母当然没有出席婚礼,他们愿意给我们财政上的帮助,但是条件是让我的儿子离开我们,送给他们监护。(更确切地说,我父亲这样提过,而我的母亲总是哭着打电话给我,说我是个疯子,说她很想把孙子抱在怀里。)我希望等到他们理解了我对雅典娜的爱,懂得我下定了决心要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之后,这些阻力便会迅速消失。但是阻力却没有消失。我得养活妻儿。我没有继续在工程系注册。我收到了父亲给我的电报,他恩威并施,说如果我再这样下去,他将剥夺我的继承权,不过,如果我重返校园,他会考虑给我一些“暂时性”的援助。我拒绝了。年少轻狂时总是爱走极端。我对他说我能自己解决问题。直到维奥雷尔呱呱落地,雅典娜让我更好地认识了自己:这并不是通过我们之间的性事-她很害羞,我实话实说-而是音乐。音乐是古老的事物,就像人们后来告诉我的那样。我们的祖先,在洞穴之间迁徙,不能携带很多物品,但是现代考古证明,他们的行囊中除了必需的食具外,总会有一件乐器,通常情况下是鼓。音乐不仅是我们的慰藉,不仅是娱乐,它远不止如此,它还是思想。通过人们爱听的音乐种类,你可以了解他们的为人。我看过雅典娜怀孕的时候跳的舞,也听过她弹的吉他,她想让婴儿安静下来,让他明白有人爱他,我开始任由她把自己看世界的方式传染给我。当维奥雷尔出生的时候,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让他听阿尔比诺尼的柔板。当我们争吵的时候,又是音乐的力量,帮助我们面对艰难的时刻,尽管我无法在二者之间建立什么逻辑上的联系,只有嬉皮士是个例外。但是这些罗曼蒂克却无法养家糊口。我不会弹奏什么乐器,甚至都没法在酒吧娱乐客人,最后我在一家建筑师事务所找了个活儿,做结构计算。这个工作时薪很少,我不得不早出晚归。我几乎看不到我的儿子,因为他在睡觉,也几乎无法和我的妻子聊天或做爱,因为她很疲惫。每个晚上我都会自问:什么时候我们的经济情况才能好转?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获得应有的尊严?当雅典娜说大多数专业文凭没用时,我是赞同的,但是对于工程(以及法律、医学)这种专业,系统地学习知识却是非常必要的,不然,我们将受人摆布。我被迫放弃了已选择的职业追求,中断了这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梦想。第一部分 卢卡斯-杰森-彼得森(2)我们开始吵架。雅典娜抱怨说我不关心孩子,说他需要父亲,如果她只是想要个孩子就会自己生,那就不用给我找那么多麻烦了。我又一次冲出家门,一边走一边喊,她不理解我,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同意她这个疯狂的想法,二十出头便有了孩子,而且一点经济条件都没有。渐渐地,我们不做爱了,因为疲惫,也因为总是惹对方生气。我开始消沉,觉得被我爱的女人利用了、操纵了。雅典娜注意到我异常的精神状态,但是她却没有帮助我,反而将精力更多地投入到维奥雷尔和音乐上。我只能寄情于工作。有的时候,我会和我的父母聊到这件事,却总是听到他们抱怨说“这个女人生那个孩子,为的是把你攥在手心里”。另外,她的宗教热情与日俱增。她要求给孩子取名维奥雷尔,这是一个罗马尼亚名字,是她早就想好的。我想,除了几个移民之外,英国没人叫维奥雷尔,但是我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创意,我知道她又一次奇怪地联想起了其实没有真正经历的过去-锡比乌的孤儿生涯。我力图适应这一切,但是我觉得因为孩子,我正在失去雅典娜。我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她威胁要离家出走,她觉得由于我们之间的矛盾,维奥雷尔受到了“负面影响”。某个晚上,她又这样威胁了我,但是离家出走的那个人,却是我,我想等自己冷静一下再回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在伦敦的街上,诅咒着自己选择的生活,诅咒着我的孩子,虽然我已经接受了他,还有那个女人,她似乎对我的存在毫无兴趣。我走进的第一家酒吧位于火车站附近,在那里,我喝了四杯威士忌。十一点,酒吧打了烊,我来到一家营业到凌晨的商店,又买了几瓶威士忌,然后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继续喝酒。一伙少年走到我面前,向我讨一瓶酒喝,我没给,然后就挨打了。警察来了,把我们带回了警察局。做过笔录之后,我被放了出来。显然,我没有控告任何人,而是说这不过是一场胡闹。要是不这样讲,我得作为受害者出庭,那会浪费好几个月的时间。就在我准备离开时,突然酒气上涌,一下子倒在了检察官的桌子上。他很生气,不过没有因我的藐视把我抓起来,而是把我推到了门外。一位袭击我的少年还在,他感谢我没有追究此事。他说我的身上全脏了,都是泥和血,建议我回家之前找身新衣服换上。我不想继续走路了,我央求他帮我一个忙:听我说话,因为我很需要倾诉。一个小时里,他安静地听我抱怨。实际上,我不是在和他交谈,而是和我自己。我本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我本可造就十分辉煌的事业,我的家庭有很多的关系,可以为我打开很多门路,但是我现在就像汉普斯坦德①的乞丐一样,酒气熏天,身心疲惫,意志消沉,身无分文。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女人,而她却不想搭理我。我讲完自己的故事之后,隐约了解了自己的处境:我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我认为爱可以拯救一切。但这不是事实:有的时候,爱会把我们引向深渊,更糟糕的是,我们总是背负着我们所爱的人。这样,我踏上的这条路,不仅毁了我自己,而且毁了雅典娜和维奥雷尔的生活。第一部分 卢卡斯-杰森-彼得森(3)在那一刻,我一再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平常人,不是那种衔着银匙出世,能够高贵地面对挑战的孩子。我回到家里,雅典娜已经睡了,孩子在她的臂弯里。我洗了澡,又出了家门,把脏衣服扔进街边的垃圾箱里,然后异常平静地回家睡觉了。第二天,我说我要离婚。她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爱你。我爱维奥雷尔。我成为工程师的梦破灭了,而我所做的一切却是把责任推到你们身上。如果我们可以再等一段时间,也许会有所不同,但是你只想自己的计划,而且忘记把我包括在内。”雅典娜没什么反应,仿佛这一切是她所期待的,或者说,无意识中她采取了这种态度。我的心在流血,因为我希望她求我留下。但是她看上去很平静,很认命,她唯一担心的是孩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在这一刻,我确定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不过是一个工具,让她实现十九岁做母亲的梦想。我对她说,房子和家具可以留给她,但是她拒绝了:她会先回娘家待上一段时间,等找到工作后,再租间公寓。她问我能否给维奥雷尔抚养费。我当即便答应了。我起身,给了她最后一个长吻,我再一次让她留在这里,但是她再一次拒绝,说只要收拾好行李,她就会回娘家去。我栖身于一家廉价的旅馆,长夜漫漫,我一直等着她的电话,等她求我回去,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我甚至作好了回到过去那种生活的准备,如果那是必要的,因为分离让我明白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的妻子和孩子更为重要。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终于接到了她的电话。但是她对我说的却是她已经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并打算再也不回来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听说她在巴塞特大街租了一间阁楼,每天抱着孩子上上下下。两个月之后,我们在离婚文件上签了字。我真正的家永远地解体了。我出生的那个家张开怀抱收容了我。第一部分 卢卡斯-杰森-彼得森(4)我们的分离使我饱受锥心之苦,后来我曾问自己,是不是由于少年时代读了太多爱情小说,希望不惜一切代价重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因而才在无意识中作出了错误的决定。当我的伤痛平复之后-只有一剂良方能治愈情伤,那就是时间-我明白了是我的生命让我遇到了这个女人,我一生唯一爱的女人。在她身边度过的每一秒都值得珍惜,尽管发生的这一切再一次地重复了我走过的每一步。时间,不但可以治愈伤痕,而且更给了我惊喜:在我的一生中,居然可以爱上另外一个人。我再婚了,在我的新婚妻子身边,我很幸福,而且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她,我又该如何生活。然而,这却不会让我放弃我曾经历的一切,我很小心地不去比较那两种体验;爱,不同于公路或者楼房,无法去丈量。在我和雅典娜之间,还有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儿子,这是在我们决定结婚之前她便坦白告诉我的伟大的梦想。我与我的第二位太太也有了一个儿子,对于成为父亲的心理高潮或低潮,我现在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一切都与十二年前不同了。有一次,我去接维奥雷尔和我一起共度周末,见到了她,我重提了往事:我问她当她知道我想离开她的时候,为什么会如此平静。“因为我学着默默地承受生命的一切。”她回答说。就在那一刻,她拥抱了我,眼泪夺眶而出。我却宁愿这些泪水是在那一天流出的。第一部分 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1)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我看到她来做弥撒,就像往常一样,怀里抱着孩子。我知道她遇到了困难,但是直到那个星期,一切不过是夫妻之间正常的误解,我盼望着他们早晚有一天解决这些问题,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总是把善良播撒给周围的人们。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在早上弹起吉他赞美圣母了;她全身心地照顾着维奥雷尔,我给这孩子做了洗礼,这是我的荣幸,尽管我不记得有什么圣徒叫那个名字。不过周日的时候,她还经常来做弥撒,我们总是等别人都走了之后聊一聊。她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曾在一起分享过对上帝的爱,但是现在,她需要我同她分享这尘世的艰难。她爱卢卡斯胜过她遇到的所有男子;他是孩子的父亲,是她选择共度一生的人,一个放弃了一切并有勇气与她组建家庭的人。当危机刚刚出现的时候,她试图让他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她需要全心看护孩子,但是她一点都不想宠坏他;以后她会让他独自面对生活中的挑战。此后,她会做回妻子,做回那个他初见时的女人,也许会比那更好,因为她现在更好地意识到了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即便如此,卢卡斯仍然觉得自己被冷落。她绝望地想把自己劈成两半,却总是被迫作出选择-在这样的时刻,她毫不犹豫地会选择维奥雷尔。我对心理学所知甚少,但是我告诉她,这样的故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某些情况下,男人会觉得自己被冷落,但是之后就会好起来的;我之前也曾和我的教民谈过,也处理过这类问题。一次聊天中,雅典娜意识到自己有点莽撞,渴望为人母的浪漫情怀让她无法清楚地看到随之而来的挑战。但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她问我能不能和卢卡斯谈谈,这孩子再也没来过教堂,也许是因为他不相信上帝,也许是因为他想利用周日上午的时间和儿子亲近一会儿。只要他自己愿意来,我对此一定义不容辞。就在雅典娜准备求他来这里的时候,危机爆发了,她的丈夫离家出走了。我劝她忍耐,但是她被深深地伤害了。童年时她被人遗弃,她对生母的憎恨自动地转移到了卢卡斯身上-尽管据我所知,他们后来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对于雅典娜来说,断绝家庭的联系也许是最为严重的罪过。她依旧在周日来教堂,但是仪式过后会立即回家,因为她没法把孩子交给别人照顾,而且那孩子在仪式进行的时候哭个不停,妨碍了其他教徒。只有一两次,我们难得地在一起聊天,她说她在一家银行工作,并且已经租好了房子,让我不必担心;“孩子的父亲”(她已经不再提丈夫的名字了)负担抚养费。直到那个不幸的星期日。第一部分 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2)我知道那个星期发生了什么,一位教民告诉了我。那几个晚上,我一直在祷告,希望天使能给我一些启示,告诉我是应该遵守与教会的约定还是遵守与人的约定。天使没有显灵,我联系了我的上级,他告诉我教会之所以能够存留到今天,是因为它受到教义的约束,如果可以有先例,那么早在中世纪时,我们便一败涂地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将会发生的一切,我想给雅典娜打电话,但是她没有给我留下新号码。那天早上,当我拿起圣餐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我说着历经千年传到我这里的话语,行使着使徒代代相传的权力。但是不一会儿,我的思绪便飘到了那个女子身上。她的怀里抱着孩子,宛如圣母,这是母性的奇迹,这是抛弃和孤独中爱的奇迹。她就像往常一样,排在队伍中,渐渐地,她走到我面前,准备领圣体。我想那儿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反应。我看到自己被正义者、有罪者、法利赛人、犹太祭司、使徒、学生、怀着善意以及恶意的人团团围住。雅典娜站在我面前,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准备接受“基督的肉体”。“基督的肉体”依然在我手中。她睁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过一会儿再谈。”我小声说。但是她没有动。“你的后面还有其他人。我们一会儿再谈。”“怎么回事?”所有靠近的人都能听到她的问话。“我们一会儿再谈。”“为什么你不给我圣体?难道您不知道这是在众人面前羞辱我吗?我经受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够吗?”“雅典娜,教会不允许离婚的人领受圣体。你这周签了文件。我们待会儿再说。”我又说了一次。但她不肯动。我做了一个手势,让后面的人挪到边上。我接着发放圣体,直到最后一位教民领了圣体。我还没来得及返回祭坛,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不再是那个用歌声赞美圣母的女孩的声音。不是那个曾和我谈过她的计划,告诉我她在学习圣徒的生平时所受到的感动的女孩,不是那个几乎哭着让我和她分担婚姻的不幸的女孩。这是一种野兽受伤发出的声音,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该死的地方!”这个声音说,“那些从来不听从基督的话,并把他的信息变成一个石制建筑的人统统该死!因为基督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①我痛苦,我深受伤害,但是你们竟然不让我靠近他。今天我知道了,教会把这句话变成了‘凡是遵守我们规则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但是受苦的人不要靠近’。”第一部分 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3)我听到一位坐在第一排的女人让她闭嘴。但是我想听下去,我需要听这些话。我转过身,站在她面前,低下了头-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踏进任何一座教堂。我再一次被我的家人抛弃,这一次不是因为经济上的窘迫,也不是因为早婚的不成熟。所有把母亲和儿子拒于门外的人都该死!你们和那些不招待圣家庭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当基督真正需要朋友时,有些人却拒绝了他。你们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她抱着孩子,哭着离开了教堂。我结束了工作,进行了最后的赐福,之后便直接回到了圣器室,那天,我既没有和信徒联欢,也没有进行无用的交谈。那个周日,我陷入了哲学的两难:我选择尊重机构,却没有尊重作为机构基石的话语。我已经老了。上帝可以在任何时候把我带走。我依旧虔诚于自己的信仰,我认为,尽管它犯了很多错误,但是正在真诚地努力改正。这也许需要几十年,也许需要几个世纪,但是终有一天,爱会成为一切的考量,还有那句基督的名言:“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把全部的生命献给教职,对于我的决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一秒钟。但是在那个周日,尽管我并不怀疑信仰,却开始怀疑人类。我现在知道了雅典娜的所作所为,不禁问自己,这种想法是当时萌生的,还是早已存在于她的心里?我想到世界上有很多雅典娜和卢卡斯,因为离异而不能再领受圣体,他们只能看着钉在十字架上受苦的基督,并倾听他的话语,而那些话语却与梵蒂冈的规定并不总是相符。少数人离开了,但是大多数人依旧在周日来教堂,因为这是他们的习惯,尽管他们知道自己将被禁止领受那个化身的奇迹-将面包与酒变成基督的身体和血。我想,在离开教堂之后,雅典娜可能遇上了耶稣。她哭着,慌乱地投入他的怀抱,恳求他解释给她听,为什么仅仅因为那张签了字的纸,人们便拒她于门外?那张纸只对婚姻登记部门和税收有点用处,而在精神的层面中毫无意义。而耶稣,看着雅典娜,也许会这样回答:“我的孩子,我同样也被拒于门外。他们已经很长时间不让我进门了。”第一部分 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1)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57岁,房东我和雅典娜之间有一点相同之处:我们都是战争的流亡者,尚在孩提时代便来到了英国,尽管我逃出波兰发生在五十多年前。我们两个还知道,尽管外在形式变化了,传统却在流亡中保存下来。社群重新聚集起来,语言与宗教依旧流传下去,在一个永远的异国他乡,人们倾向于相互扶持。在传统得到承续的同时,回归故乡的愿望却逐渐淡漠。这愿望长久地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愿意用它进行自我欺骗,但是却从不曾真正付诸实践。正如我再也不会生活在琴斯托霍瓦①一样,她和她的家人也再不会返回贝鲁特。正是这种感同身受使我把这幢位于巴塞特大街的住所的第三层租给了她,如果她不是这种身份,我倒是宁愿将房子租给没有小孩的房客。我以前犯过这样的错误,之后便发生了矛盾:我抱怨他们白天的动静太大,他们则抱怨我晚上的声响太大。双方都有自己的执著,这便是啼哭和音乐,但是因为我们分属两个世界,因此无法相互容忍。我警告过她,但是她并不以为意,她说让我放心她的孩子,因为他白天会待在外祖父的家里。我这个房子离她的工作地点-一个小广场附近的银行很近,她看中了这份便利。尽管我事先警告过她,尽管最初的日子里,她也曾勇敢地忍耐,但是八天之后,有人按响了我房间的门铃。是她,怀里抱着孩子。“我的孩子睡不着了。今天能不能把音乐关小一点儿?”客厅里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怎么回事?”她怀里的孩子立即不哭了,可能是因为看到那群人,看到他们突然之间停止跳舞,他和妈妈都惊呆了的缘故吧。我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做了一个请她进来的手势,然后我重新开了音响,以便仪式得以继续。雅典娜坐在客厅的一角,用胳膊轻轻摇着孩子,看着他在鼓声和金属乐器的喧嚣中沉沉睡去。整晚她都在那里,直到其他客人走了,她才离开。正如我预料的那样,第二天早上,在她上班之前,她再一次按响了我的门铃。第一部分 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2)“我看到很多人闭着眼睛跳舞,您不需要向我解释我所看到的场景。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有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做,这是我人生中唯一平静和严肃的时刻。在我生小孩之前,我和我前夫以及朋友们常去舞会,在那里,我看到人们在舞池中闭着双眼。一些人不过是为了让其他人对自己印象深刻,而另外一些人却仿佛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所推动。而且,从我明白了自己是人的时候开始,我便从舞蹈中找到了一种将自己与比我更强大的事物联系起来的方式。能告诉我那个音乐是什么吗?”“这个周日你做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带着维奥雷尔到摄政公园玩玩,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还有很多时间去完成自己的计划,那么在我生命的这个时刻,我选择按照我儿子的计划行事。”“那我和你一起去。”在我们共同出游的前两日,雅典娜参加了我们的聚会。不久之后,她的孩子睡着了,而她只是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句话都没说。尽管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却相信她的灵魂在随之舞动。周日的下午,当我们漫步于公园里时,我让她去注意看,注意听所有的一切:风中摇摆的树叶,湖里翻滚的水浪,鸟的鸣叫,狗的吠声,而孩子们叫喊着跑来跑去,仿佛被一种成人不能理解的奇怪逻辑控制了。“一切都在运动。一切都有节奏地运动着。而这一切有节奏地运动着的东西产生了一种声响。此时此刻,它发生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当我们的祖先试图在山洞中躲避严寒的时候,他们察觉到同样的现象:事物在运动,并制造出声响。“最早的人类开始看到这些时,或许会心怀恐惧,但是不久之后,他们便有了虔诚之心,因为他们懂得这是一种更高的个体与他们沟通的方式。他们开始模仿周围的那些声音和动作,因为他们希望以此与更高的个体沟通:舞蹈和音乐便这样诞生了。就在前些日子,你也和我说过当你跳舞的时候,感到可以与比你更强大的东西沟通。”“当我跳舞的时候,我是一个自由的女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可以在天地间游走,看到现在,预测未来,变成纯粹的能量。这给了我极大的快乐,一种与我的经历截然不同的幸福。我希望在我的一生中继续体验这种幸福。“曾经有那样一段时期,我认定自己的归宿是成为圣徒,因此我通过音乐和身体的舞动赞美上帝。但是这条路已经被封死了。”“什么路被封死了?”第一部分 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3)她爱抚了一下小车中的婴儿。我觉察到她无意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坚持问清楚。当人们的嘴巴紧闭时,往往是因为他们要讲述一些重要的东西。她向我讲述了发生在教堂里的那一幕,她丝毫不激动,好像她应该平静地忍受生活强加给她的这一切。神甫是她唯一的朋友,但是却拒绝让她受领圣餐。在那一刻,她不禁咒骂,并永远抛弃了天主教堂。“圣徒是那些让自己的生命有了尊严的人。”我解释道,“只要明白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理由存在便可以了,我们能够与之妥协,这就够了。这样,我们可以嘲笑那些或大或小的苦痛,然后一路前行,无所畏惧,我们明白每一个脚步都有自己的方向,任由顶点发出的光指引着我们。”“什么是顶点?在数学中,它是三角形的最高的那个点。”“在生活中,它也是最高的那个点,是犯过错误的人-我们所有的人-的目标,在最困难的时刻,也能让人看到内心发出的光芒。这就是我们那群人想要去寻找的。顶点潜藏在我们的体内,当我们接收并承认它的光芒之时,我们便能找到它。”我向她解释了几天前她所看到的舞蹈,那是由一群不同年龄的人跳的舞(那时我们有十个人,年龄在十九到六十五岁之间),我把这种舞命名为“寻找顶点”。雅典娜问我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它。我告诉她,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我的一些家人离开波兰,最后定居在英国。据说带出来的东西里有一些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和古书。实际上,不久之后,绘画和雕塑被变卖了,但是书被弃置在一个角落里,上面积满了灰尘。我的母亲逼迫我学习波兰语,这些书才派上了用场。有一天,在一本十九世纪出版的托马斯-马尔萨斯的书中,我发现了两页纸,那是我祖父写的,他死在了集中营里。我开始读起来,我觉得那或许和遗产有关,或者是写给某个秘密情人的情书,因为有传言说他曾经爱过一个俄罗斯女人。传闻和现实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联系。那是一份游记,记载了俄国革命时他前往西伯利亚的事情。在那里的一个叫迪尔多夫的遥远村落①,他爱上了一位女演员。我的祖父说她属于某个教派,该教派声称人们能够在某种舞蹈中找到克服所有邪恶的办法,因为通过舞蹈,可以寻觅到顶点的光。第一部分 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4)他们害怕这种传统有一天会消失。不久之后,村民会远走他乡,因为这个地方将成为核试验场。女演员和她的朋友们请求他记录下他们会的一切。他这样做了,但是他应该没有特别重视这个事,所以仅仅把记录夹在他带去的一本书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它。雅典娜打断了我:“但是,人们不能记录下舞蹈。舞蹈是被跳的。”“的确如此。实际上,那两张纸只写了一件事:跳舞,直跳到筋疲力尽,就像登山者一样,一定要攀登上这座神圣的高山;直跳到气喘吁吁,这样我们的机体可以用不同于往日的方式呼吸进氧气,当我们终于失去了身份,失去和空间或时间的联系时,这一切也便结束了。当我们和着鼓点翩翩起舞,当我们每天去重复这个过程,当我们知道有的时候人的双眼会自然地闭上之时,我们就会看到有一缕光,从我们的体内发散出来,它会回答我们的问题,并发展我们潜藏的能力。”“您发展了什么样的能力呢?”我没有回答,而是建议她加入那个团体,因为在打击乐器喧闹的声响中,她的孩子也似乎能够安之若素了。第二天,我们开始仪式的时候,她出现在那里。我把她介绍给我的同伴们,只说她是我楼上的邻居。没人好奇她的生活,甚至没人问她的职业。约定好的时间到了,我打开音响,开始跳舞。刚开始,雅典娜跳舞时抱着孩子,但是之后他睡着了,她便将他放在沙发上。在我闭上双眼进入迷狂之境时,我发现她已经找到了通往顶点的路。每天(周日除外),她都会带着孩子出现在那里。我们只是点头问好而已,然后我开始放音乐,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俄罗斯草原上搜罗的,我们开始跳舞,直跳到筋疲力尽。那个月月末的时候,她求我帮她录一盘磁带。“我想早上跳舞,在我把维奥雷尔放在妈妈家,然后去上班之前跳。”我表示反对:“首先,我认为如果一群人一起去联系同样一种力量,那么人们会相互感染,这样所有的人都可以进入迷狂状态。另外,在上班之前跳舞只能等着被解雇,因为你一整天都会过得非常疲惫。”雅典娜想了一会儿,之后她说:“您说的集体力量是有道理的。我看到我们的群体中有四对夫妻,您的夫人也在其中。所有的人,全部的所有的人,都能找到爱。因此,你们可以与我分享这种积极的感染。第一部分 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5)“但是我孤身一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只是他的爱还不能用我们可以懂得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样,我宁愿接受自己的孤独,如果我现在逃避了孤独,那么将来我再也不可能遇上相依相守的人。但如果我不同它作战而是接受了它,那么也许反而会有转机。我发现当我们越与孤独针锋相对之时,孤独的感觉就会越发强烈,但是当我们忽视它的时候,它便虚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你是为了寻找爱而加入我们这个群体吗?”“我想这本该是个很好的动机,但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我加入,是为了找到生命的意义,它唯一的理由是我的儿子。因为我害怕我会过度保护维奥雷尔,或者强迫他去实现我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这样会毁了他。有一天,当我跳舞的时候,我感觉我被治愈了。如果我们得到的仅仅是外在,我想可以称之为奇迹。但是这是精神的变化,它让我不安,而又突然远离。”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没有人教我随着这音乐起舞,”雅典娜继续说,“但是我认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需要学习。请记住我们在公园的散步,记住我们看到的东西:自然创造了节奏,并每时每刻适应着它。”“没有人教给我爱。但是我曾经爱过上帝,爱过我的丈夫。我爱着我的儿子和家人。但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缺少了什么。跳过舞之后,尽管我筋疲力尽,却感到快乐,感到深深的陶醉。我希望这种陶醉能维持一整天。它将帮助我找到我缺少的东西:男人的爱。“当我跳舞的时候,我总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心,尽管我始终看不到他的脸。我觉得他近在咫尺,因此我需要精力集中。我需要早上跳舞,这样我才能够在其余的时间里注意身边发生的一切。”“您知道‘陶醉’是什么意思吗?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意思是‘从自我中离开’。一整天离开自我,这对身体和灵魂的要求很高。”“我想试试。”我知道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效果,因此给她录了一盘磁带。此后,每天早上,楼上的声音都会把我吵醒,我可以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还问过我在经历了一个小时的迷狂之后,该如何去面对银行的工作。有一次,我和她在走廊上偶然相遇,我建议一起去喝杯咖啡。雅典娜告诉我她又复录了磁带,因为她工作单位的很多人都想找到顶点。第一部分 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6)“我做错了吗?这是秘密吗?”她当然没有做错,相反,她帮助我保存了一种几近消失的传统。在我祖父的记载中,有一个女人说过,曾经有一个修士,他经过那个村庄,并对大家说我们的身上体现着我们的祖先和后辈。我们自我释放的时候,也是在释放着人类。“这样,那个西伯利亚小村落里面的男男女女应该被体现了出来,而且他们会因此感到高兴。多亏了你的祖父,他们的传统得以在这个世界重生。不过我很好奇:在读过你祖父的记载之后,你为什么会决定跳舞?如果你读的和体育有关,你是不是会决定成为足球运动员呢?”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问过。“因为那个时候,我生病了。我得了罕见的关节炎,医生让我作好准备,三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得在轮椅上度日。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决定放手去做以后再不可能做的事情。在那张小纸片上,我祖父还记载了这么一件事:迪尔多夫居民相信在迷狂之中存在着治疗疾病的能力。”“看来他们是对的。”我什么都没说,但事实并非如此。也许医生们弄错了,也许我和家人移民国外,没有闲钱让我生病,这在我的潜意识里发挥了作用,造成了机体的自然反应。或者也许这是个奇迹,尽管它可能并不符合我信仰的天主教义-跳舞并没有治病的能力。第一部分 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7)我记得年少的时候,由于没有适合的音乐,我总是头戴一顶黑色的风帽,想象着身边的一切不复存在:我的灵魂来到迪尔多夫,与那些男男女女,与我的祖父和他爱的女演员相遇。在寂静的屋子里,我求他们教我跳舞,让我超越极限,因为不久之后,我就会永远瘫痪。我的身体越是摇摆,内心的光明便越是呈现,我学到的也越多,也许是和我自己学的,也许是和那些过去的幽灵学的。我甚至想象出来了他们在仪式上听的音乐。多年之后,我的一个朋友去西伯利亚游玩,我央求他带给我一些磁带。有一盘居然和我想象中的迪尔多夫舞蹈音乐十分相似,这让我十分惊讶。不过最好什么都不对雅典娜说。她容易受人左右,我觉得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也许你所做的是正确的。”这便是我唯一的评论。在她前往中东之前,我们又聊了一次。她看上去很开心,好像找到了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爱情。“我的同事们组成了一个团体,我们称它为‘顶点的朝圣者’。这都要感谢您的祖父。”“应该感谢你。因为你觉得有必要与其他人分享这一切。我知道你就要走了,我想表达我的感谢,因为你为我常年做的事情提供了另外一个维度。我很想把这光明与对此感兴趣的人一同分享,但是我总是羞于启齿,我总觉得其他人会认为这个故事很可笑。”“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发现尽管陶醉是一种从自我中跳脱的能力,跳舞却是一种让人上升的方式。让人发现新的维度,并且不失去与身体的联系。通过舞蹈,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和谐地共处。芭蕾舞者总是踮起脚尖,因为她们在接触到地面的同时,也抵达了天空。”我记得这是她最后和我说的话。当我们全心地投入每一场舞蹈时,大脑便会失去控制权,任心灵去制约身体。只有在这个时刻,顶点才会出现。当然,只要我们相信。第二部分 彼得-施尔奈(1)彼得-施尔奈,47岁,伦敦荷兰公园附近某银行分行经理我决定雇用雅典娜,因为她的家人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归根到底,这个世界离不开相互间的利益。因为她太过活力四射,所以我把她安排在一个官僚气很重的部门,希望她自动提出辞职。这样,我可以和她的父亲说我试图帮助她,但却没有成功。多年主管生涯教会我洞悉人们的心思,即便他们什么都不说。我在经管课程上学过,如果你想摆脱一个人,那就做让他觉得没有尊严的事情,这样,他便会自动辞职。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我对雅典娜做了很多事情。她并不靠着工资生活,却得努力起早,把孩子送到母亲家里,整整一天埋头于重复性的劳动中,然后回家,接孩子、去超市、照看孩子,哄他睡觉,第二天一早在公共汽车上浪费三个小时,她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些辛劳完全没有必要,自然有其他的方式让她打发时间。不久之后,她开始变得易怒,我对自己的计划非常满意,我就要达到目标了。她开始抱怨自己的住所,她说房东晚上总放音乐,声音很响,她简直没法睡觉。突然,事情发生了变化。开始只是发生在雅典娜身上,后来却波及到整家银行。我怎么察觉到这种变化的?这样说吧,员工就像交响乐队,好的经理则是指挥,他知道哪一件乐器走音了,哪一件富有感情,又有哪一件仅仅是滥竽充数而已。看上去雅典娜弹奏自己的乐器时没用什么感情,她总是很疏远,从来不和同事分享自己的快乐和悲伤,让人觉得她下班之后的生活只是照看孩子,再没有其他可做的了。直到有一天,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善解人意,她说她找到了一种返老还童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