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传递结束,麻雀们忒楞楞地展翅飞走了。 麻雀们所停留的树干上,隐隐出现了一个满脸沟壑交错的皱纹,身穿长袍马褂,戴着青皮小帽的老年男子的身影。 “你们实在太大胆了……” 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低头道歉,“对不起……” “我根本不想管你们的闲事,是那个孩子反覆求我,我才这么做。不过,没有下一次了,知道吗?” “是……对不起!”温乐沣困难地躬了一下身,在他身边被挤得不能动弹的温乐源,也稍微躬了躬身体,“这次多谢您的协助,下次……嗯,下次我们一定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老年男子漠然点点头,身影逐渐消失。 温家兄弟从狭小的窗户处又努力地挤了回来,临关窗子的时候,温乐沣有些担心地摸了摸窗棂,觉得它似乎有点变形…… “看来我猜得没错,这小姑娘的确经常出走。”温乐源活动活动筋骨,说:“不过,没想到是个富家姑娘……奇怪,她那模样看不出来呀。” “现在这个倒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和她的父母联络?”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吧?难道,你不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 “啊?什么?” “林哲,楚红……” “叔叔叔叔!你全身为什么这么硬?”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呢?”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不喜欢晒太阳?” “叔叔叔叔……” 林哲开始有点后悔和那小丫头太接近了。 一个星期中的五天,楚红会有八个小时都在上班,而这就造成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林哲必须和那小丫头单独待在一起。 小孩子不是猫狗,关在笼子里,就会乖乖地不乱吠乱叫。 小孩是喇叭,是恶魔,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的结合体,她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只要她想,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你,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一有不满,就撒泼、打滚、哭闹,直到你投降为止。 而你必须忍耐这一切,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她是小孩! 林哲每天都得面对她的自言自语、闲言碎语、胡言乱语、千言万语。 即使是最无聊的话,也必须有所应和,否则就是天大的罪过,小姑娘会更加奋勇地纠缠他,直到把他纠缠得想再死一次为止。 如果这是在过去,要他给这种烦得令人发疯的小孩的父母提点建议的话,他一定会说:“这种孩子嘛,打一打就听话了。” 可是现在,即使他很想抓住她,把她的屁股打到开花,他也不会动手,因为,他舍不得。 为了那个未出世便在梦想中夭折的女儿,他舍不得。现在,他终于知道顽劣小孩的父母,日子有多难过了…… 所以他就拿着一张报纸,在狭小的房间里东躲西藏。 他心里忍不住地祈祷,这个小丫头的精力快点消耗完,如果能现在就去乖乖睡觉,就太好了,实在不行,楚红提前点回来的话,也可以吸引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他刚坐到窗子下面,小姑娘又迅猛地扑了上来,差点把他已经没有肌肉保护的肋骨压折。 他气得正想责备她两句,却忽然眼前一黑,竟从小凳子上摔了下来。 为什么……会没有力量? 力量在慢慢减弱,全身的骨骼已全不听他的指挥,没有肌肉联系的骨骼之间,全靠他的力量维持,可是,他现在却无法维系这种连接了。 当他扑倒在地上的时候,甚至听到了骨头散乱地掉到地上的声音。 隐约听见小姑娘的一声惊叫,他的魂魄便缓缓地沉入了深眠之底,怎么也爬不出来。 当林哲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眼前竟围了一圈人,除了楚红和那个小姑娘之外,还有阴老太太和温家兄弟,连温家兄弟的那三只小猫,也挤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看。 “这是……” “噢,莫事咯!”阴老太太是一条腿跪在地板上的,看到他醒来,她吁了一口气,按着温乐源的脑袋,当拐杖站了起来。 温乐源痛叫:“我的头发都被你拔掉了!死老太婆!” 阴老太太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向楚红招了招手,两人一起走到了门外。小姑娘想跟上去,被温乐源拉住了。 “讨厌!”小姑娘愤愤地挣扎,“骨头叔叔到底怎么了嘛!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注意到她的称呼,温乐源和温乐沣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异样。 “我……怎么回事?”林哲茫然地问。 自从他回到这个身体之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刚才那样的情况,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乐沣一只手放在他的臂骨上,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那样看着他。 林哲与他的眼神对视,慢慢地,好像了解了什么。 “没时间了……是吗?” 温乐沣用极为缓慢的速度,轻轻点了点头。 楚红用手掩住眼睛,小声哭了起来。阴老太太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腕。 “魂魄依肉身而动,他能在骨架里停留这么久,已经算不错喽!放他走吧。” “我不要!”楚红带着浓重的鼻音,断然道。 “你这孩子……” “他好不容易才回来,我好不容易才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 “不管他是不是总有一天要消失,至少他现在还在这里!从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一定要珍惜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即使注定,他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会消失,那就必须是那个时候!就算提前一分一秒也不行!我绝不答应!” 阴老太太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温柔的女性,竟有如此坚韧的一面,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放弃了。 “算喽,劝也没用哈……随你吧。” “对不起,老太太。”楚红低着头,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不过哈,有句话你要记住。” “什么?” “长痛不如短痛……” “长……”楚红顿了一下。 长痛不如短痛,这句话,其实你明白,只是在装傻罢了。 楚红和小姑娘一起有说有笑地做饭的时候,林哲悄悄出门,走到了楼梯口处。 “冯小姐,你在吗?” 前后都是背影的冯小姐,从无灯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向他挥了挥手。 “怎么了?”她阴森森地说。 “我……很想问你一件事。” 她歪了歪头,“什么?” “……” “没有关系,有什么话你就问出来……虽然,我恐怕不一定能帮到你。” 林哲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冯小姐……” “嗯?” “你死了有……多久了?” “不记得了!”冯小姐干脆地答道:“死了以后就没计算过,不过,大概有几十年了吧。”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个世界上?” 冯小姐显得有些困惑,“我不能留在这儿吗?” “不,我是说……我是说,为什么你能留在这里,但是我却不能?他们说,我必须依附肉身才能留下,为什么?” “当然,因为你已经死了。”冯小姐冷静地回答。 “可是,为什么你不需要?为什么宋先生不需要?为什么他儿子不需要?为什么只有我? “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只有我!”说到最后,林哲的语气变得异常激动,声音也逐渐高亢了起来。 冯小姐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压低声音,他这才讪讪地收了声。 “你的问题很好回答。”冯小姐淡淡地说:“那是因为你仍然想活下去,而我们已经不想了。 “有时候,你很想要某样东西,就会得不到,不想要的时候,它就会追着你来,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林哲又激动起来,“可是,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把重要的东西给不需要的人!为什么要把我们甩在一边?我们─” “林哲。” “我们并没有犯什么错!” “你犯了。” “我犯了什么?你告诉我!我犯了什么!” 冷风拂过,冯小姐的头发却一丝不动。 “你已经死了,林哲。这个世界没有你的位置,你再留下来,对楚红没有半点好处。” “你不是我们!你怎么知道这样对她不好!” “我知道你很珍惜她,但是这种珍惜的方法,只会让她更痛苦。” 林哲后退了两步,表情悲伤而疼痛,“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串通好的,是不是? “从那对兄弟搬来开始,你们就害我失去了保存这个身体的能力!害我的身体腐化!害我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又伪善地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 他大概以为冯小姐会辩解什么,但是,冯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等他说完。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划出一个不和谐的高音符,断裂了。 “林哲。”见他终于安静下来,冯小姐依然平静而阴森地说:“我们当然要珍惜我们手里还抓住的东西,比如你,比如楚红。但是,并不是说什么东西我们都必须紧抓不放,这一点,却是你必须弄清楚的。 “我们必须抓紧,把手里的一切都抓紧,可是,如果那东西已经腐烂了呢?你还要抓住它吗?还有必要吗?” 林哲痛苦地用指骨抓住了自己的头盖骨。 “我不是要问你这个问题的……” “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和楚红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牵系了。” 林哲,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呢? 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 如果我们消失了,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的爱情呢? 如果,我当初,能早点和你结婚,生个小孩就好了。 林哲紧抱着自己的头盖骨,放声痛哭起来。 冯小姐张开了屏障,将他围绕在里面。可是不知谁的电视,却又放出了那首歌,穿破耳鼓,插入空空的肋骨中间。 你懂不懂 爱 哭不哭 海 westen rain Bourhu 异乡的尘土 抱着你 啊 总想哭 啊 你不 说话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把它埋在山谷 沉默开满的旅途 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 不许哭 I LOVE YOU 不能输 了全部…… 温乐沣按照麻雀们的情报,找到了麻雀们指的路。 虽然因为它们不识字,而搞不清楚小姑娘的妈妈工作的是哪个宾馆,不过幸运的是,那条路上只有两家宾馆,而且,当时麻雀们说是有旗的那家,他很快地就找到了。 可是,他想见小姑娘的妈妈的时候,却出了点麻烦。 因为他直到现在,都还问不出小姑娘的名字,而她妈妈的名字,当然就更套不出来了。 他在服务台那里,和前台服务员耗费了一番唇舌,也没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结果,在他讲得疲劳万分、口干舌燥的时候,却发现一个长得好像小姑娘的成年版的女人,和几个客户从楼梯中走了出来,他立刻直奔她而去。 那女人一听他说“关于一个小姑娘的问题”时,立刻微笑着制止他再说下去,并请他在一边先等一会儿。 她将那几个人送走之后,才又折转回来,脸上带着一种非常职业化的笑容,面对着温乐沣。 “实在对不起,你是想说我女儿的事吧?她现在在贵处吗?” “是的,她已经在我们的公寓待了一个多星期了,由于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比较麻烦,不过幸亏找到了,我想,她的父母一定很担心……” “哦……”那女人脸上的妆容没有丝毫的变化,罩着浓厚职业气息的表情令人厌恶,“我的确是非常担心,多谢您专门通知我这件事,我这就让人和您一起去接她回来。 “这段时间的叨扰,真是不好意思,以后我会带着她亲自登门道歉的。” 她嘴上说着担心,但表情却看不出到底哪里担心,就好像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别人的孩子一样。 温乐沣忍不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弄错了人…… 不过,等他把那个女人派遣的员工带到楚红房间的时候,这种怀疑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小姑娘和那个女员工看起来绝对认识,而且很熟。 当他们进去的时候,小姑娘正在一个人打游戏机,楚红上班去了,给他们开门的是林哲。 当听说温乐沣带来的陌生女孩,是来接小姑娘回去的人时,林哲的脸上露出了强烈失落的表情。 “是……是她妈妈派来的呀……快请进……” 发现了进来的人,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姑娘,只是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继续打游戏机。 “要回去了哟,你妈妈让我来接你了。”女员工微笑着对她说。 “她为什么自己不来?”小姑娘紧盯着电视萤幕说。 “你妈妈很忙……” “我也很忙。”萤幕上的光影在小姑娘的脸上闪动,使她的表情显得冷漠异常。 女员工依然微笑着说:“不要这么不听话,这是在别人家里,别人也有事呢。” 小姑娘歪了歪下巴,指着林哲道:“你问问他,有事没。” 林哲手足无措:“我?这个……” “不可以这么不听话哟。”女员工仍然在笑,但是,看得出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小姑娘冷冷一笑,“我不听话,又怎么样? “你最好回去和那个女人讲,我在这里还要多玩几天。否则等我回去,你就得收拾行李回老家了。” 女员工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小姑娘的游戏死了一局,她丢下控制器大笑,“你知道你现在这位置怎来的不?我帮你炒掉了你头上的人,所以你才升上来的! “不信,就回去问那个女人!看看她为我炒了多少员工!” 女员工铁青着脸站起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让两个站在一边、却被当作透明的男人哑口无言。 小姑娘看看他们的表情,脸上立刻又挂上了天真的笑容,“讨厌─不要这么看我嘛。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妈她是怎么虐待我的,我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你不要胡闹了!”林哲一声暴怒的怒吼,让小姑娘全身都猛地抖了一下,“你怎么能这么乱来!在别人面前张口闭口叫你妈‘那个女人’! “她是你妈妈!看看你身上,哪里有被虐待的样子,你不知道说谎是要受惩罚的吗?” 小姑娘被他吓住了! 他的声音刚一落地,她嘴一咧便哇地哭了起来,刚才还声色俱厉的林哲立刻慌了手脚,上前又是哄又是劝。 温乐沣叹气,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亲生女儿啊……”直到敲自己房间门的时候,他还在想,“怎么会这么冷淡呢?不过有这样的妈,也难怪那孩子老是离家出走了。” 小姑娘在林哲的身上足足哭了一个小时,把他的衬衫也给哭得湿透。 “对不起,对不起,叔叔不该骂你,别哭了,别哭了……” “你根本啥都不知道……你还骂我不……还骂我不!”小姑娘哭着叫。 “不骂了,绝对不骂了!” “那我要去哪儿,你跟我去不!” “跟你去!跟你去!”他终于知道那些可怜的父母,在面对任性的孩子时,是什么心态了…… 看着那么小小的人在你眼前掉眼泪,那真能把人心都揪疼! 小姑娘抹抹眼泪站起来,到门口去换鞋。 “怎么了?你要去哪?” “你不是说,我要去哪你都跟去!”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又开始储蓄泪水,林哲立刻举手投降。 “我去我去我去!” 这个孩子……时而世故冷漠,时而天真无邪,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才会练就她如此截然不同的表情? 这时候天上开始飘起了细雨,林哲又折回来,在房间里拿了伞才又出门。 小姑娘带着他一起,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穿梭而行。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怕问题一出口她又哭给他看,只好闭口不言。 小姑娘走到了一个极高的建筑物前,带着他就往里进。 林哲一把拉住她。 “哎,看清楚,这里是酒店!” 牌子上巨大的“红杉酒店”几个字,就算是近视眼,也能看得很清楚。 “我知道!”小姑娘反手抓住他,把他拖了进去。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居然是这么有钱的。 她从她的裙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纸包─之前楚红为她洗衣服的时候,还以为这里面装的是她的什么玩具,便也没有在意─打开,里面竟是一张信用卡! 她很熟练地与柜台的小姐攀谈了几句,便用信用卡刷了一间最顶楼的套房,拽着仍然如堕五里雾中的林哲上了电梯。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上去你就知道了。” 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这小丫头一进套房,就欢呼一声,倒在了床上开始看电视。 她一边看,还一边兴致勃勃地评论,林哲他们那里的电视频道太少,没有幼幼台的动画片云云…… 林哲一想问她些什么,她就立刻岔开话题。 他很无奈,却没有办法。如果是自己父亲在这里,会怎么办呢? ……想不出来。 电视里的钟表走到了六点半的位置,估计楚红已经回来了,林哲拿起电话,拨响了他们房间的号码。第七个故事 女儿之四 七点多钟,外面灰蓝色的天空,已经被墨黑的颜色所笼罩。 大片恍如银河星宿的璀璨灯火,也逐渐亮了起来,将这黑沉沉的底色,衬托得美轮美奂。 小姑娘关掉了电视,一个人趴在宽大的窗户上,看着外面的景色。 她的背影孤单而细小,林哲走到她的身后,手放在了她瘦弱的肩上。 “你其实想回家去,是吧?” “不想!”小姑娘说得很决绝。 但是,林哲知道她在说谎。 “那为什么不回去呢?你妈妈专门让人来接你了。” “接我?”小姑娘冷笑,“她又不是亲自来,我干嘛要回去?” “你这孩子……” 小姑娘忽然刷地拉开了窗户,巨大的风夹着雨点,“呼”的一声灌了进来,林哲忙压住了帽子,以防被风吹走。 “你这是干什么?” 她爬上了宽阔的窗台,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往下看。 林哲捉住她的脚踝,厉声道:“快回来!不要掉下去!” 小姑娘一手扶着窗子,一手指着不远处另外一栋灯火辉煌的高大建筑。 “看见没?那就是我妈妈工作的地方。她把她一辈子都给了那里,把我和爸爸也给了那里。” 林哲用力地抚摸着她的头,她拉住了他的腕骨。 “骨头叔叔,你知道不?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妈妈有钱,她可有钱了!我爸爸说,她的钱能养我们一家子三百年吃喝不愁!可她从来都不回家,我见着她的时候,老是在她工作的地方! “爸爸老和她吵,问她要这么多钱干啥,连家都不要了!可她根本不理,每天在外面忙她的工作,连我的生日都想不起来! “我问她……我问她我生日是哪天,她就给我钱,给我信用卡,让我别打扰她工作!工作,工作比我还重要吗?比爸爸还重要吗?” “很危险!不要再往前了!”林哲紧紧地抓住她的脚,防止她掉下去。小姑娘的裙子已经湿了,也许有很大一部分是眼泪,只有很小一部分才是雨水。 “所以,爸爸和她离婚了,我想跟着爸爸,可她却怎么也不让我和爸爸走,吓唬我说爸爸要给我娶后妈,剪我的手指头。 “可是,我真的跟了她又怎么样?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以前还有爸爸在家里陪我,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害怕呀!我好害怕呀! “虽然我有朋友,但总不能让她们每天都到我家里来呀!我就一个人……我就一个人……” 很大很大的家里,一个很小很孤单的孩子,缩在沙发深处,缩在墙角里,为不知名的恐惧而惊怕着,却没有人拯救她。 林哲的心中溢满了对这孩子的母亲的愤怒,他真的很想紧紧抱住这个孤单的孩子,但是他不敢,因为,他的身体一定会吓着她。 “我再也受不了每天都那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离家出走。我第一次不见的时候,妈妈是真的很担心,她跑了很多地方,最后在一个派出所里找到我,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屁股,我们两个都哭了,但是我很高兴,因为她来找我了。 “可是,回去以后她根本就没变!还是整天整天看不到她人影。我受不了一个人在家,就又跑出来,她又来找我回去……” 然而,任何事也是有限度的,在母女两人三年的拉锯战中,母亲也慢慢麻木了,到后来,甚至告诉她叛逆讨厌的女儿,“我会给你的信用卡提高额度,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 于是女儿和母亲,比赛起了“谁能更加冷漠”的游戏,在一次次出走的戏码中,母女两人的心越走越远。 “我就想让她多注意我一点!多看我一点也行,为什么她不管我?我真的是她的女儿吗?她花在任何人身上的时间都比我多!我恨死她了!” 林哲想像着这个孩子一次次被迫离家出走的情景,立时心痛如绞。 怎么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什么已经拥有的人不珍惜,无法拥有的人却想求也求不到? 他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如果……她来当他们的女儿?他一定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对待她!他一定会让她过得很开心!很幸福! 是的,如果上天可以给他一个机会的话─ 接完林哲报告他和小姑娘都在外面的电话之后,楚红一直觉得心慌不已。 那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虽然她不知道究竟这个预感是怎么来的,但她感觉得到,一定和林哲有关。 她急匆匆地穿上刚脱下的鞋,连皮包都来不及拿,抓起钥匙就冲出了门去。 温乐沣听到隔壁关门的巨响,以及女子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便开门去看究竟,正巧和楚红对了个脸对脸。 “怎么了?” “林哲……我觉得林哲一定出事了!” 温乐沣向屋里叫了一声,“哥!” 正在看电视的温乐源像弹簧一般地跳了起来,换上鞋子,三个人一起跑出了公寓。 小姑娘跪在窗台上的膝盖,猛地打了个滑。 她惊叫一声向前栽倒,她的脚踝从林哲的掌骨中滑脱了出去,林哲用力地一抓,却只抓到了她一只鞋。 大风卷着更加猛烈的雨,灌入了房间里。 林哲早已将帽子的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为手中的小鞋子微微地一愣之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出了窗户。 小姑娘尖叫着不断下坠。 但是,她的身体仍然受着风的阻力,而随后落下的林哲,全身没有半丝肌肉,风从他骨骼的间隙中呼啸而过。 他很快地追上了她的速度,猛地伸手一捞,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 随即,他另一只手骨“喀嚓”一声插入了墙壁之中,暂时阻住了他们下坠的势子。 “骨头叔─”小姑娘努力地看向抓住她脚的人,却忽然愣住了。 林哲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开始坠落的那一瞬间,他的帽子就已经飞走了,而现在的模样,才是他的真身。 “你听着!”他在风中用力地大声喊:“现在你不要管我是什么样子!闭上眼睛!叔叔一定会把你平安地送回家去!” 小姑娘有极短时间的沉默,但是,她很快地就接上了他的话,“我相信你!骨头叔叔!” 骨头叔叔……林哲自嘲地笑笑,现在……真的是骨头叔叔了吧。 希望以后他别变成这个孩子的恶梦就好。 前臂骨支撑不住小姑娘的体重,“啪喳”一声断裂了。两人又开始飞快地下坠,小姑娘不断尖叫。 林哲将剩余的断臂再次猛插,又插入墙壁之中,两人又停住了。 楚红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全都湿了。 可是,她全顾不得这些,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四处寻找着林哲在电话里所说的那家酒店。 “真的是红杉酒店吗?”温乐源手放在额前,挡住流入眼睛里的瓢泼似的雨,身上冷得直发抖。 “没错!林哲是这么跟我说的!” 温乐沣从远处跑过来,指着自己身后大叫道:“是那里!红杉酒店在那里!” 雨水,是驱魔除恶的东西。 不知为何,这句应该是从来没听过的话,在林哲耳边悄悄响起。那是“衣服”对他说的话,他后来才想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他身上的力量才会流泻得这么快,现在,甚至连骨骼之间的连接,也很难保持了。 现在唯一支持他的,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手中的小孩。他一定要救她,让她安全落地。 可是现在,他们距离地面还有十多层的距离,这么跳下去,小姑娘必死无疑! 能有什么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一定要想出来!一定要!一定…… 对了!他对小姑娘叫道:“你听着!我马上就要跳下去了! “在掉到地上之前,我会尽量把你往上扔,你要保持住平衡,让脚先落地!你行吗?”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那你怎么办?” 林哲笑起来:“我没有问题!你看我这样,还怕什么呢!” “可是─” “没时间了,我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准备好了吗?” 小姑娘用力地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林哲正想放弃已经开始断裂的臂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小姑娘叫道:“要答应叔叔!以后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外面很危险!你妈妈一定很担心你!” “叔叔,你干嘛现在说这个!” “你答不答应叔叔?” 小姑娘沉默了一下,再次用力点头,“我答应!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林哲吁了一口气,看向墨黑的雨滴降落的天际,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小姑娘。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幸福的人生,绝不让你遭受半点痛苦。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萌萌!”小姑娘用很大很大的声音说:“我叫张萌萌!张─萌─萌!” “好名字……” 如果是我的女儿,一定也会拥有这么可爱的名字。 “啪喳”一声,上臂骨也断裂了。 两人像风里两匹轻飘飘的白布,向地面飞去。 在落地之前的那一秒钟,林哲脑海里只回旋着一句话─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对你讲,对不起,楚红。 当你失去一个重要的人的时候,那种痛必定是撕心的,惨烈的。 那么,如果你第二次又失去了那个人呢?尤其是在你还没有做好再次失去的准备之前?那种痛,是否会变成十倍?百倍?千倍! 楚红听到了骨骼散乱地掉落到地上的声音,之后才是小姑娘摔落在地的痛呼。 然后她回头,用似乎是慢镜头的动作,看着林哲的头骨滚落台阶的模样。 她看着他的腿骨一路蹦跳着跃至街道正中,被满是泥水的汽车一辗而过,听到了它折断的惨叫。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在想,一直在想,从来没有放弃过地在想─林哲,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这么做其实是不对的,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爱你,可我无法原谅你。 因为你回来,因为你又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给我剩下。 如果你那时候就离开不再回来,那我必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你让我把最椎心的疼痛品尝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痛。 她追上了他的头骨,在泥水中发疯似地寻找他身体的其他部分。 但是,他已经被摔碎了,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些残缺的骨块,她只能拼起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却再也找不回林哲。 温乐沣抱起了小姑娘,她紧紧地抓着温乐沣已经湿透的衣服,看着林哲已经摔碎的骨骼,尖声号啕。 温乐源抓住了徒劳地拼装着林哲的楚红,她拼死挣扎,在他身上又踢又咬。 他把她的手腕拧到身后去,在她的面前一遍一遍地嘶吼着,“林哲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没有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楚红尖叫,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在林哲的手中,楚红也许的确曾抓住过某些重要的事情,但是她忘了,林哲早已开始腐朽。 从他的手中,她不可能再得到更多的东西。 我们应当珍惜─我们当然应当珍惜。但是,当你发现你手中紧抓的东西,已经腐烂了的时候,为何还要继续紧抓不放? 请放手。 然后,你才会明白,这个决定会有多正确。 立冬的雨水落到人的身上,冷得人全身发颤。 从今以后,也不会有比今天更冷的雨了。 楚红望着深黑色的雨滴降落的天空,持续不断地尖叫。 第二天,雨停了。 可是,天依然灰蒙蒙地,好像随时都会有雨水从那里掉落下来。 小姑娘的妈妈亲自来接她回去了,母女两人的重逢冷淡却心酸。 温乐沣看得出来,她的母亲很痛苦,之前那种冷淡的表现,只是职业化的外表所给予她的、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的伪装罢了。 她很爱自己的女儿,但是,她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临走的时候,小姑娘忽然要让妈妈等一等,她有点事要办。 温乐沣、温乐源和她的妈妈,愕然地看着她跑上楼的身影,不明白她还有什么事情。 小姑娘迅速地跑上了二楼,走到了楚红的房门前。 从昨晚到现在,楚红的房门连一个缝隙都没有开过,无论谁对里面说什么,她的回答都只是一片寂静。 小姑娘将一只小手放在门上,推了推,发现仍然无法打开,她低下了头。 “阿姨,我要走了,这段时间谢谢你和骨头叔叔,我太任性了,对不起。” 寂静。 “阿姨,骨头叔叔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你知道他最后和我说了什么话吗?” 仍然是一片寂静。 “他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了。然后他说:”好名字‘。“ 那是林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萌萌真是个好名字。 “阿姨,我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骨头叔叔,如果我是你们的女儿,那就好了。” 楚红靠在门板上听着她的声音,心痛如绞,肝肠寸断。 小姑娘开始掉眼泪,但是,她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带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但是……是我害死了骨头叔叔,对不起。我想,你也不会喜欢我当你们的女儿…… “对不起……阿姨……我知道,从昨晚到现在,你根本没出过门,因为你一眼都不想看我。 “可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我喜欢骨头叔叔……也喜欢阿姨……真的很喜欢……我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骨头叔叔回来……对不起……” 房中始终没有动静,就好像那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一样。 小姑娘哭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用力地抹抹眼泪,转身往楼下走去。 她决定了,不管阿姨是不是原谅她,她一定会再回来,她要向阿姨道歉,一定要等到她原谅为止! 楚红的门忽然“哢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你不用这么难受。” 小姑娘站住了。 “林哲早就死了,在好几年前就死了。” 小姑娘猛然回头,“阿姨─” 门,又被重重地关上了。 “所以有没有你,结果是一样,你走吧。” “阿姨!” “你回家去吧,别再离家出走了。” “阿……” “别让你的骨头叔叔……担心。” 小姑娘的眼泪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但是,她努力地咬住牙,不让哭声泄漏出去。 “阿姨……阿姨……再见……阿姨……” 楚红坐在地上,看着手心中被拔下的几缕头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也是你的希望对吧……林哲。 祝你幸福,我们的“女儿”。 抱着你 啊 总想哭 啊 你不 说话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把它埋在山谷 沉默开满的旅途 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 还有一句话……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想和你结婚,林哲。第八个故事 女王蛇之一 从A城的朝阳门出来,一直往东走,有一条名叫霸河的河流。 现在是旱季,被橡胶坝围起来的地方,倒积存了很深的水,橡胶坝之外的地方,就是涓涓溪流,看起来有些凄凉。 霸河上有一座连接东、西方向的大桥,叫做灞桥,是A城的交通要道,平日里人来车往,热闹得很。 不过,再怎么繁忙的交通要道,也有休息的时候,前几天就已经过了冬至,早上六点钟锻炼可不是好主意,现在的灞桥上冷冷清清地,只是偶尔有几辆车飞驰而过,连行人也很少见。 温乐源和温乐沣,就是在这种悲惨的时候,被踢出绿荫公寓大门的。 既是房东、又是食堂主,还是他们姨婆的阴老太太,直接闯入他们的房间,掀开他们的被子,拔掉他们的电热毯,打开窗户,让小刀子似的寒气,把两个只穿了裤衩、背心的年轻人冻了个半死。 而三只小猫挤在它们温暖的猫窝里,丝毫不受他们的影响。 “你们给我去灞桥东边!我认识的人昨晚死勒,今天早上他就到那,你们把他接来哈!”没有任何的歉疚或者不好意思,老太太颐指气使地发出了这条指令。 冻得半死的温乐源,对她进行了很不礼貌的破口大骂,结果那个瘦小精干的老太婆,当即把他扔到了窗户外面。 可怜的人在寒风飕飕的树上足足待了五分钟,才口服心不服地和弟弟一起到桥头等人。 桥上风很大,两个年轻人穿上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厚的衣服,可就那也挡不住桥上的冷风,他们只得找了个挡风的桥栏,两人紧紧地挤在一起,这才感觉好了点。 “那个死老太婆!”温乐源第无数次骂出这句话,顺便狠狠地吸了吸流得老长的鼻涕。 温乐沣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给他,温乐源接过来,使劲地拧了拧鼻子。 “你又不是她的对手还爱骂……亏老太太没和你认真计较。” “认真计较怎么啦!认真计较怎么啦!”温乐源又瞪上了他的牛眼,“那个死老太婆忒狠心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叫她姨婆的! “可是,她居然收咱们的房租,而且吃饭要钱,符咒更贵!她当不当我们是亲戚?” 温乐沣叹了一口气,白气在他的口中呼出来,凝固在空气中逐渐散去。 “可你从来不说,她收咱们房钱只收一半,你每次吃饭,一个人吃三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