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龙:“这地方安全吗?”三文钱:“对门刚死过人,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砍死了,用斧子,男的上吊了。”高飞:“浑身都是蛆。”寒少爷:“听说,警察出来后都蹲在楼道里,哇哇的吐。”寒少爷:“楼下的几个出租户都搬走了。”三文钱:“这幢破楼是空的,对门的邻居就剩下个女孩,星期六才会回来。”画龙:“大怪怎样了?”三文钱:“还在医院,他的脸没有那么大了。”画龙:“万一,周光龙去找麻烦呢?”高飞:“炮子的那三个小兄弟在那看着呢。”三文钱:“让他们回东北吧。”画龙:“炮子是谁?”三文钱:“你问的太多了。”高飞:“今天告诉你,明天你可能就没命。”画龙:“还有个问题,你咋叫这名?”三文钱从兜里拿出几个硬币,把它们依次抛向天空,两手交替,再接住硬币。三文钱:“我以前扔刀子和火把,那时我们有一个马戏团。”高飞:“山爷也是。”三文钱:“山牙是训兽的,耍猴的,三条腿的鸡,五条腿的羊,都归他管。”三文钱:“他有一条假腿,有一次下雨,他的假腿上长出了蘑菇。”三文钱:“他还训过一只松鼠,后来,那松鼠上吊了。”画龙:“松鼠也会上吊?”三文钱:“吊死在两根树叉上。”高飞:“说到这里,我倒是想问问你。”画龙:“什么?”高飞:“你怎么不杀了黑皮?”画龙:“不想。”高飞:“你不会是警察派来的吧?”画龙:“有我这么拼命的警察吗?黑皮差点把我勒死。”高飞:“有,我以前见过一个,他叫周兴兴。”第四十二章 一见钟情楼下有几株向日葵,如果下雨,如果在黄昏下雨,向日葵会耷拉着头,大叶子滴着水。2000年10月,一个女孩从向日葵旁边走过,一个男孩站在楼下,女孩抬起眼睛看了男孩一眼,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了。这个男孩就是寒少爷,在此之前,他的目光从来都不停留在别人的眼睛上。他一直是低着头的,因为脖子上有个大瘤子,年轻的姑娘们见他走过,常常好奇的回头看他,他连忙避开,心情万分颓丧,他长的丑,从来不笑,人们甚至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其实他只有十七岁。这个性情孤僻的男孩, 多年来一直与世隔绝的生活,做任何事都有一种鬼头鬼脑的谨慎态度,然而这一次,女孩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象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他显得格外腼腆,立刻垂下了头。女孩是寒少爷对门的邻居,她的母亲死于凶杀,她的父亲死于自杀。哪个人的爱情不是从最初的那一瞥开始的呢?爱情往往开始于见面的第一眼,一见钟情是唯一真诚的爱情,稍有犹豫就不是了。寒少爷回到屋子里,他感到自己非常丑陋,脖子上的那个瘤子使他羞惭满面,自卑的厉害。晚上,他躺在床上,无数次的睁开眼睛看窗外的黑夜,他自言自语说,她可真漂亮啊!一个星期之后,他费尽心机,制造了一个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低着头,慢吞吞的走在楼道里,倾听着女孩上楼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就这样,一点点的接近了完美与纯洁,他闻到了淡淡的香味,女孩刚洗完头发,那使人头晕欲醉的香味,也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毒气,他感觉一个花园和他擦肩而过。他看到那女孩的鞋底很厚,泡沫做的,这种鞋在当时非常流行。他甚至认为自己不配有这种幸福,从生下来被扔在垃圾箱的那一天起,被压抑了的心,无法向外扩展,便向内生长,无法开放,便钻向深处,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生活在一个黑洞里,这黑洞就是他自己的内心。他受尽了人间的一切苦,鬼魂刚刚隐没的黑暗深处因为那一瞥而栽满了花卉。楼房很旧了,屋檐下有一些巢,大片大片的麻雀飞走又飞回来。寒少爷走到楼下,十七年来,他生平第一次听到了鸟叫,以前鸟叫的声音是无法进入他的内心的,他也是突然发现月光映照的每一片落叶上都有很多露珠,每个露珠里都有一个晶莹的星星。恋爱中的人低下头也可以看到天上的星辰。又过了一个星期,寒少爷开始跟踪心上人,他装作散步的样子,平时他都是在下雨的日子穿上雨衣出去散步,雨衣不仅能遮挡住他脖子上的肿瘤,更能给他一种安全感。那女孩是个卖包子的。附近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还能记起那家装修豪华的包子店的前身是一个茅草棚,老板是个开封人,祖传的灌汤包制作手艺使他发家致富。那个路边的包子店对寒少爷来说似乎洒满了蓝色的光辉。他越往前走,脚步也就越慢,犹豫几次,他会失去勇气,突然转身走回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懊悔,鼓足勇气,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前进了。那种内心的激烈斗争,不亚于一场世界大战,终于,他走进了包子店,显得格外腼腆,他递过钱对女孩说:“我买包子。”说完,他连耳朵都涨红了,感到心跳的难受。“ 是你,”女孩认出了他,这个搬来没多久的邻居,女孩问,“几笼?”他伸出四根手指,不敢抬头。女孩把灌汤包装进一个塑料袋,递到他手里,他转身就走。“你等等。”女孩叫住他。这话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白的象张纸。“找你钱。”女孩对他一笑。这一笑,在他以后的铁窗岁月里久久不能忘怀。次日凌晨,画龙率领一队武警官兵包围了三文钱所在的那幢楼。他在傍晚找了个借口溜出去,用公用电话向远在北京的指挥部秘密做了汇报,由于三文钱、高飞等人已经怀疑了画龙的卧底身份,指挥部下令广东省公安厅立即实施抓捕。保密工作做的很好,参与抓捕行动的武警是在睡梦中被紧急集合的,有的武警甚至来不及穿裤子,只穿着内裤拿上武器就奔赴指定地点。核枪实弹的警察守住楼道口,画龙喊开门,隐蔽在楼道里的武警迅速冲入屋内,三文钱和寒少爷束手就擒,高飞从自己的房间里隔着门开了一枪,警察卧倒,这为高飞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他用一张书桌顶住门,画龙撞开房门,房间里空无一人,高飞跑了。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那两幢楼之间的电线上爬满了爬墙虎和葡萄,干枯的葡萄腾和爬墙虎的茎纠缠在一起,形成结实的绳索,高飞跳到阳台上,飞身一跃,抓住葡萄腾,滑到地面,消失在了夜色里。指挥部从全国调了三位审讯专家,连续数日,三文钱用几百句“不知道”来回答审问。半个月之后,审讯专家告诉三文钱,大怪已经被抓了,并且交代了这几年来贩毒的罪行,无论你说还是不说,最后都得枪毙。审讯专家将一瓶酒和一只烧鸡放在了三文钱面前,“这是你的一个朋友买来给你送行的。”“谁?”三文钱问。“画龙。”审讯专家回答。寒少爷面对审讯也是一直沉默,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对审讯人员说,“我全部告诉你们也行,你们得让我见一个人。”2000年11月21日,一个年轻人走进了一家包子店,他的脖子上有个大瘤子,身后跟着一批押解的警察,店里的食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张的站起来,警察让他们安静,那个年轻人对店里的一个女孩吞吞吐吐的说:“你不知道……我……我多少有点喜欢你呢!”第四十三章 照片广州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打击贩毒、制毒的专项行动,一批毒贩纷纷落网,十几家涉毒的娱乐场所被查封,截止到12月10日,追捕分队在广东,云南,海南等地抓获涉案人员140人,共缴获海洛因420公斤,鸦片85公斤,冰毒130公斤,K粉200公斤,枪支64支,各种子弹7000发,手榴弹,地雷,炸弹40枚,赃款赃物共计3047万元。在三文钱的住所,警方发现了一张黑白的旧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个马戏团,一个走江湖的草台班子,七个人站在一起,经过寒少爷辨认,那七个人是:大拇哥、马有斋、丁不三,丁不四,三文钱,山牙,孟妮。第四十四章 马戏团二十年前,只要这个马戏团一出现,就会有锣鼓声,笛子声,孩子们的欢呼声,即使是在泥地上搭起帐篷,观众也会蜂拥而来,他们扔下五毛钱,最后带走地上的烂泥巴。二十年前,五分钱可以买一个小笼包,一毛钱可以蹲在小人书摊上看一整天,两毛钱买一包香烟,如果花五毛钱就可以看一场马戏。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娱乐方式并不多,所以这个马戏团表演的时候几乎场场爆满。孟妮卖票,三文钱敲鼓,大拇哥舞起狮子,马戏团的帐篷上画着一些珍禽异兽,买票的大多是城镇上的二流子,小孩从帆布下面偷偷钻进去,待到观众云集,演出正式开始。第一个节目是舞狮表演,大拇哥扮演成一只狮子,在乱糟糟的观众围成的圈子里扭动身体,张牙舞爪,随着欢乐的节拍跳上长凳。那时他是多么的喜爱舞狮啊,闲暇时间,他就操练,马戏团宿营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的麦田里舞狮,在冰封的湖面上舞狮,他从春天舞到了秋天。作为这个草台班子的首领,他扮演的就是自己——一只狮子,他赋予它生命。舞狮结束,孟妮出场,这个又高又胖的女人缓缓走到场地中央,叉手而立。她嘴唇闭着,观众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嗓音说,“哎吆妈呀,人还挺多。”正当观众纳闷声音从何处传来的时候,一个侏儒从孟妮裙子下面滚出来,他捏着鼻子说,“真骚。”观众哈哈大笑,侏儒先是自我介绍,来了一段东北二人传风格的开场白,插科打诨,风趣幽默,然后他为大家表演的是口技。“你,把大腚帮子撅起来。”侏儒对孟妮说。孟妮脸上的横肉动了动,挤出一个笑容,掘起屁股。侏儒钻进裙子,“噗”,他模仿放屁的声音,逗的观众哄堂大笑。他在裙子下面拉响了防空警报,全场安静下来,没人大声说话,炸弹轰然落下,羊咩咩叫着到处跑,鸡飞狗跳,小孩在哭,房屋烧的劈啪响,观众侧耳倾听,一支队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而后,当当当,脸盆敲响,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乡亲们冲啊,打鬼子,机关枪响成一片,夹杂着手榴弹爆炸的声音,鬼子呜里哇啦,惨叫声声……各种声音被这侏儒模仿的惟妙惟肖,观众无不鼓掌喝彩。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和尚自称来自五台山,法号有斋,他拿出一盏油灯,找个观众点燃,他将灯吹灭,然后用手指一碰灯芯立刻就亮起来了,他吹灭,再用手指点亮油灯,如此重复几次,观众啧啧称叹。更为惊奇的是他拿出一个鸡蛋,置于阳光之下,过了一会,那鸡蛋竟然缓缓的凌空升起,悬浮在空中,观众全都站起来,伸长脖子,张着嘴巴,大和尚一把将鸡蛋抓住,在地上磕开,鸡蛋里空空如也,没有蛋清和蛋黄。他的压轴节目是一个魔术,助手滚出一个大缸,他让刚才表演口技的那个侏儒钻进去,然后一桶一桶的往缸中倒水,直到注满,他围着缸转圈,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用手一指水缸,缸中的水竟然爆炸了,冒出一股浓烟,水中间翻滚起来,逐渐沸腾,又慢慢恢复平静。正当观众猜测缸里的侏儒会不会淹死的时候,那个侏儒从帐篷外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观众掌声如潮,大声叫好。手指点灯,鸡蛋悬浮,清水爆炸,这些民间巫术并不神秘,我们会在以后详细揭开秘密,大变活人的魔术其实很简单,缸是特制的,底部有暗格,侏儒藏在下面,另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侏儒是他的孪生兄弟。这对孪生兄弟为观众表演的是一出哑剧,两个侏儒抢一把三条腿的椅子,通过摔倒,夸张的殴打,滑稽的肢体动作来引发观众的阵阵笑声,最后,背景音乐响起,一只羊上场,属于这两个小丑的时间结束。一只黑山羊拉着小车缓缓出场,车上载着两只小猴,山牙吹着笛子跟在后面。小猴向观众敬礼,巡场一周,观众被逗笑了,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接着,小猴又表演了齐步走,倒立,顶砖头,山羊用蹄子敲击一面小鼓伴奏,最后,使观众叹为观止的是山牙从衣兜里掏出一只老鼠,解开它脖子上拴着的细铁链,放到地上,老鼠嗖地一下窜没了。然后,山牙打了个呼哨,那老鼠竟然后台窜出,沿着他的裤腿攀爬而上,立于肩膀一动不动!观众的眼睛都看直了,山牙从肩上拿下老鼠,在它脖子上拴好链子,象抚摸小猫小狗一样把玩了一番,又放进衣兜。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灰黑色的老鼠,如此训练有素,让观者大开眼界!下一个节目是杂耍,三文钱将几把刀子扔向空中,再接住,手法娴熟,使观众喝彩的是三文钱的飞刀表演,他搬出一个木板,蒙上眼睛,站在远处扔出飞刀,飞刀稳稳的插在木板上颤动着。最后一个节目是两个侏儒推出一架板车,车上放着一个大玻璃槽子,槽子中有很多蛇,一个女人端坐其中。观众散场,所有的悲喜剧落下帷幕。马戏团拔营而去,只留下很小的一堆灰被风吹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四海飘泊,江湖流浪。北京天桥的吞剑人,也是天津街头的吞刀人。最初,马戏团刚成立的时候有过一只大象,是大拇哥从云南买来的,后来病死了。在那几年里,他们向陌生的城镇出发,那个侏儒骑着大象,仿佛是个骄傲的王子,在一百米的高空,放牧白头的苍鹰。1980年,他们在一个山脚下扎营,星星很大,低垂在旷野上空,风中有谷子碎裂的声音,还有花的香气。侏儒采摘大朵的野菊花,右手提着一串紫葡萄走进帐篷,另一个侏儒——他的孪生兄弟——穿着一双黄胶鞋,捉了很多萤火虫准备放在蚊帐里,回来时,在帐篷外面听到崩落的扣子的声音。两个侏儒开始打架,为了一个女人,那个胖女人拍着屁股大哭。1981年,他们在一片果园里扎营,河水清澈,梨花大雪般覆盖了整张席子,席子上坐着一个侏儒,如果有一只麻雀俯视这片果园,如果麻雀飞走落在县城里的电线上,阳光暖暖的照着,麻雀会看到一个胖女人牵着一个侏儒的手在逛街,果园里的那个侏儒在发呆,在观察梨花怎样把枝头压成美丽的弧线。丁不三和丁不四都爱着孟妮!山牙始终都没有驯服那只白头的老鹰,终于有一天,老鹰飞走了,再也没有落在他的肩头。大象还没有死的时候就拴在地上。在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系上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住大象的右后脚,防止大象逃跑。我们都知道大象的力量,可用长鼻卷起大树,甚至可以一脚踏死一只猪。为什么它会乖乖地站在那里呢?在广西灵山县,曾经有个孩子对此产生疑问,他问山牙,大象为啥子不跑?山牙回答,它觉的自己跑不了。原来,这头象刚被捉来时,马戏团害怕它会逃跑,便以铁链锁住它的脚,然后绑在一棵大树上,每当小象企图逃跑时,它的脚会被铁链磨得疼痛、流血。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后,小象并没有成功逃脱,于是它的脑海中形成了一种一旦有条绳子绑在脚上,它就永远无法逃脱的印象。长大后,虽然绑在它脚上的只是一条小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着小木棍,但它的潜意识则告诉自己:无法逃跑。三文钱,籍贯广东,大拇哥,云南巍山人。马有斋家在辽宁,父母双亡,只有燕子,年年飞回空无一人的庭院。马有斋爱吃肉,爱喝酒,爱抽烟,爱赌博,他是个假和尚。他喜欢寂静,他所理解的寂静是一条臭水沟悄无声息的流,青草长在沟边,他坐在沟边抽烟,背后的房屋并不是孤零零的,周围有几百所一模一样的房屋建在一起,每栋房里都有人在睡觉,他能感觉到一家人在睡梦中呼出的热气,其实他很想有一个家。在广州的时候,三文钱从垃圾箱里拣到了一个怪胎,马有斋也拣到了一个女人,女人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就死了,1990年,马戏团解散。我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会记起多年前的某一个下午,场地上溅起灰尘,人们在欢呼,锣鼓和笛子发出美妙的音乐,或者是三月槐花的香气,或者是八月里弥漫的桂花香气,或者破旧的房子,向北的窗户,是这些东西让我们记住了一个马戏团,我们记得的仅仅是马戏团这三个字,以及当时我们所感受到的其他东西。第四十五章 孟婆婆长白山脚下有一个卖狗肉的小店,店主人是个老太婆,村里的年轻人都喊她孟婆婆,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则喊她孟妮。孟婆婆无儿无女,她这一生中,有过两个男人,还有三只狗先后统治过她的灵魂。她上半辈子和蛇一起度过,下半辈子和狗一起度过。在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丑了,只是没有现在这样胖。那时她在一个大玻璃池子里,池子里还有一百多条五颜六色的小蛇,她和蛇一起被人参观。这个马戏团压轴的节目就是推出来一个小车,车上有个大玻璃槽子,或者说,一个玻璃做的棺材,一个丑陋的女人坐在里面,她的身上,爬满了蛇。确实,这个玻璃盒子比小丑耍的把戏要好看。每当一个侏儒把玻璃棺材用小车推出来的时候,观众都会啧啧赞叹,认为没有白花钱看马戏表演。围观者在鼓掌,可她听不见,她有点聋,她的戏是在玻璃里面演的,那个玻璃棺材便是她的整个世界。虽然她坐着不动,但这种表演很累,有时——例如一九八二年一个炎热的夏季下午,她就在玻璃棺材里睡着了,那些蛇在她身上蜷缩着,爬着,直到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她才开始习惯,才消除疲惫,感到一阵清凉,那是蛇这种冷血动物带来的清凉。从此,她变的越来越懒,甚至懒得走出玻璃棺材,只有撒尿拉屎的时候才出来,她打着哈欠,问问在帐篷外抽烟的山牙,“这是哪?”山牙大声回答,“贵州。”有时回答,“四川。”她就哦一声,撒尿完,继续回到她的棺材里,用脚把蛇踢到角落里,躺下就睡。有一次,她在睡梦中感到肚子疼,醒了,去厕所,她拉出来一条蛇。孟妮坐在玻璃池子里,日子久了,她的乳房就下垂了,身体也变胖了。有一次,她的屁股下流出了鲜血,浸湿了裤子,她没有感到一丝慌乱,也不能去垫上卫生纸,因为表演还没结束。那些蛇闻到了血腥味,开始咬她,观众发出了惊呼声,她依然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因为表演还没结束。这时,从幕后跑出来一个愤怒的侏儒,他用脚使劲的踩那些攻击她的蛇,然后把她扶了起来,她的屁股上还挂着一条蛇,侏儒把那条蛇拽下来,扔向了观众。从此,她开始感激他,并且以身相许。在一个胡同里,她和他遇到了几个醉汉,他们是去散步的,他躲避在她的裙子里,她举起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进行自卫。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夫妻。再小的男人也是大男人,再大的女人也是小女人。有时,她搞不清楚来睡觉的是哥哥还是弟弟,因为这对孪生侏儒长的一模一样。这两个侏儒都没有生育能力。她有了两个丈夫。后来,马戏团解散,孟妮带着其中的一个侏儒,回到家乡,开始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她已经不确定手里牵着的这个小人是不是那个把她从蛇窑里拯救出来的人。这个小人脾气很坏,喜欢骂人,有时还打人,全村的人都讨厌他,他喜欢皱着鼻子,在空气里嗅来嗅去。在一次酒后,他失踪了,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臭的厉害了,全村的人都跑到一个水塘里看打捞上来的尸体。喝醉了之后,他为他的父亲哭,为母亲笑,他四十岁时醉死在一个池塘里。他什么都不会,他不会躲在裙子里表演口技,他不会藏在水缸里表演魔术,他是个废物。另一个侏儒跟随大拇哥去了云南,他俩从境外贩来毒品,卖给山牙,山牙再转手卖给三文钱和马有斋,解散后的马戏团组成了中国最大的贩毒集团。第四十六章 侏儒情怀小店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树,那一年,槐花落的晚了,枝叶深处,喜鹊叫着。在槐树下,孟婆婆踩着老式缝纫机,另一个侏儒回来了,他站在路口,风从背后吹来,这使他有种君临天下的气概。“妮,你过的,还行吗?”她不回答,眼泪流了下来。孟婆婆杀了一只狗招待他。这条狗她养了六年。狗依偎在她的脚边,抬着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她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过了一会,她拿出一把刀,将它的头揽进怀里,把刀叶就送进了它的脖子。狗号叫一声迅速地窜到了店旁的柴堆里,她向它招了招手,它就跑回来,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有些抖。她又摸了摸它的头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但是,这温情一瞬而逝了。她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与前次毫无区别,同一个伤口。狗叫着,脖子上插着刀,又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疵牙咧嘴,这一次是爬了回来——如此又重复了两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也在那条路上。侏儒带来了很多礼物,金首饰,香水,一捆钱,还有几个罂粟壳。孟婆婆把所有东西都扔到窗外,她说,我不要。“那你要啥?”“不要你走。”“我还会回来的。”“啥时候回来?”“冬天。”“冬天啥时候?”“下雪的时候。”晚上,他们吃狗肉,喝烧酒,度过了一个狂欢的夜。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这个小小的侏儒,比男人更象男人,要走的时候从不回头。两个男人能象一个男人爱她,这是莫大的幸福。尽管这两个男人的身高加起来还不到她的耳朵,她除了杀狗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很少出门,因为她长的实在是太丑了,她的肥胖又胜过她的丑陋,在她26岁的时候,她的体重已经超过300斤,过度的肥胖甚至使她无法自己系鞋带,所以整天都穿着拖鞋,一年四季都穿着裙子,夏天,她穿一条裙子,冬天,她穿四条裙子。她的裙子是村里一个裁缝为她特制的,她从来不带胸罩,应该说没有一款胸罩可以容纳她的大乳房。她的丑和她的脸无关,40岁的时候,她的体重已接近400斤,任何动作都是缓慢的,例如她慢慢的走,象一艘船那样转身,搅动热的空气。这个肥胖的女人力大无穷,一掌就可以震落树上熟透的枣子,她杀狗时只需要一刀,两手一用力就可以将整张狗皮扯下来。扔在窗外的罂粟发了芽,静悄悄的生长,夏天,开了绚丽的花,很快又结了球形的果。孟婆婆收获婴粟,扔进锅里,又放入八角、花椒、良姜、桂皮、丁香、白芷、草果、当归、肉蔻等多种调料,她煮了一锅狗肉,挑到市场上去卖,在半路上就卖光了,那香味扑鼻,如此诱人,以至于让很多路人止步吞咽口水。四川人里的火锅里有罂粟,河南人的烧鸡里有罂粟,陕北人的羊肉汤里有罂粟,贵州人的腊肉里有罂粟,使用罂粟是民间秘密的调味方式。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在哪里吃。吃狗肉也不仅仅是狗的问题,重要的是氛围。店门前摆着几张乱糟糟的桌子,旧篱笆旁边的枝丫上垂悬着一根根手臂粗大的冰锥,正午时分,冰锥滴着水,长白山作为整副画面的背景,北风呼啸,关东好汉们大碗喝酒,用手撕着狗肉,将胸脯拍的啪啪响。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每一片雪花的背后都有着梅花的香气。他们吃完狗肉,消失在风雪中,又重新在一个灯光昏黄的房子里出现。这些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性格剽悍,村子里每年都有因酗酒而死亡的男人,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昨天还帮邻居救火的人一转眼就变成了纵火犯,向孤寡老妪施舍钱财的人因为赌输了钱而拦路抢劫。挖人参的人已经进山,夜间去打猎的人还围着篝火说话,他们将一块砖烤的通红,用铁耙将烧红的砖块放到冰封的河面上,砖块哧哧的响,慢慢融化寒冰,砖块所在的位置,那也是一天前雪橇驶过的地方,数月前鱼儿游过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窟窿,闷在冰下的鱼都游过来透气,几个人叼着烟,一桶一桶的从冰窟窿里打水,每一桶水里都有几尾鱼翻腾着身子。孟婆婆站在河边,她想起夏天的时候,她的丈夫,那个小小侏儒将一张木床扔进河里,然后将木床系在水草上,这样木床就不再随波漂流,他站在床上撒网,捕鱼,他用一把匕首刮去鱼鳞,将鱼剖洗干净,串在铁丝上,晾在后院里。空中的雪花纷纷洒洒,孟婆婆抬着脸看着天空,一场大雪就让她在瞬间白发苍苍,这个可怜的胖女人对着天空自言自语:“他没有来……”第四十七章 相思1998年夏天,孟婆婆终于等的不耐烦了。她的饭桌上放着个酒瓶,酒瓶里插着塑料花,那是她八十年代末买来的,她从桌前站起来,关上门,走上泛白的乡村公路,那时天刚亮。那时,还发生了两件事——一只马蜂飞向草垛,一条菜花蛇盘成一团。她拐了一个弯,去沈阳找马有斋去了,她找马有斋是为了什么,最好的答案就是不说,因为相思两字已经写了出来。从那以后,她每年都要离家一段时间。第四十八章 江湖巫术二十年前,马有斋是个和尚,十年前,马有斋是个道士。他跟随大拇哥的马戏团整整十年,表演巫术,他用手指点灯,念咒语使鸡蛋凌空飘起,蒙骗了很多观众。手指点灯其实很简单,用化学药品氯酸钾和硫磺各五十克研成粉末,混合在一起粘在手指上,当灯吹灭后,冒着青烟的灯芯还有一点火星,用手指一点,灯就重新亮了。湘西有个装神弄鬼的巫师在墙上画一盏灯,用火柴一点就亮起来了。这是他事先在墙上钻了一个绿豆大的孔,孔内放一块樟脑,玩弄法术时用火柴一点,墙壁上画着的灯就亮了。让鸡蛋漂浮在空中,这样的把戏每个人都会。鸡蛋开一个细小的孔,倒出蛋清蛋黄,用针注入露水,油泥糊住小口,在阳光暴晒下,鸡蛋就会缓缓升起。本文作者曾经做过测试,让一个鸡蛋离地三四尺漂浮在空中。这个把戏的麻烦之处在于露水的收集,夏天的时候,马有斋常常要在天亮前跑到田野里,他拿着个罐头瓶,摇晃灌木和草叶,采集露水的同时他也被露水打湿了。马戏团解散之后,他回到村里,村里有一个跳大神的巫婆,他每次走过巫婆家门口的时候都要骂一句,臭老娘们,穷得瑟,糊弄鬼呢。他还指使他的三个孩子向其吐口水,巫婆在村里无人敢惹,村民们对接近神明的人保持敬畏。有一天,阳光明媚,巫婆倚着门框嗑瓜子,马有斋走过她身边,问道,“怎么,没出去得瑟啊?”巫婆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将头歪向一边,继续嗑瓜子。马有斋停下脚步,骂道,“篮子(方言,脏话,生殖器的意思)。”巫婆嗤之以鼻,将头歪向另一边。马有斋怒气冲冲,将巫婆推进院子,关上门把她强奸了。从此,这两个单身的人姘居在了一起,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一点火焰在燃烧,巫婆寡居多年,马有斋性欲旺盛,这促使他们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庭。巫婆有两个孩子,马有斋有三个孩子,五个孩子也成为巨大的生活压力,马有斋不得不重新扛起锄头,去田间劳作,闲暇时间就和巫婆一起降妖除魔,驱鬼辟邪。他扮成道士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头发长了起来。马有斋和他那个被称为仙姑的老婆常常被人请去跳大神,仙姑戴上面具,戴上垂着彩穗的神帽,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马有斋锣鼓伴奏,仙姑一边跳一边唱:“哎~~~我左手拿起文王鼓,圆又圆那嗨,唰唰,赫朗朗。八根弦,四下拴,羊线系儿挂金钱。赫朗朗。我右手拿起东海东,南山南,赶海赶山的鞭呐嗨。不长不短一尺三。红绳裹,绿带缠,五彩的飘带飘下边,赫朗朗。过往的神仙停一停,唰唰。我十里要接呀八里要迎哎。五里扯住你的马缰绳。看看嗨,大门又挂彩,小门又挂红哎,一毡铺地到堂屋。赫赫,唰唰。住庙就把庙门开。不住庙就家来吧!家在穿堂鼓楼西,当仙下马报名号啦,唰唰唰。葫芦开花一片白,哪位大仙下凡来?”大多数时候,她请来的是钟馗,有时请来的是观音菩萨,主要根据主人的需要,如果主人卧病在床,这时,寿星南极仙翁或阎王判官就该下凡了。玉皇大帝一般不来,除非主人家特别有钱,有一次,她跳着跳着饿了,就请来了尾火虎神,她成了一只老虎,纵跳,扑抓,吃光了贡品。跳大神结束之后,马有斋除了收取主人家的钱财,还会将一包香灰当成灵丹妙药卖给围观的群众。马有斋觉的这是一门生财之道,就削了一把桃木剑,扮成道士,画符捉鬼,他能够让鸡蛋飘起来,能用手指点灯,这使他的名声超过了只会跳大神的老婆,成了远近闻名的半仙。只有肯花大价钱的人才请得动他,有一次,外省的一个老汉慕名而来,进门先掏出2000块钱,说自己的儿子中邪了,如果半仙能帮忙,事成后会再给3000元。他讲了一件怪事。老汉自称姓李,承包了镇上的一个鱼塘,前几天,他的儿子去鱼塘游泳,回来后就中邪了,眼神呆滞,说话木纳,像换了个人似的,更严重的是儿子变的怕水,甚至不敢洗手洗脸,去了几家医院,医生也没办法。马有斋听完后,点点头说,“这是水鬼附身了。”李老汉问,“能赶走吗?”马有斋说,“赶不走,除非捉住。”李老汉问,“把这鬼捉住后咋办?”马有斋说,“油炸!”第二天,在李老汉家的院子里架起了一口油锅,镇上的很多人都跑来观看,小孩子爬到了树上,马有斋手持桃木剑,身穿青布道袍,道袍背后绣着太极阴阳之图,须发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马有斋看了看油锅,让李老汉多准备一些劈柴,一会油锅就烧开了,沸腾起来,马有斋将手伸进滚烫的油锅,院子里的观众发出一声惊呼,马有斋若无其事,说,“再烧,火旺点。”其实,这锅油并没有烧开,马有斋悄悄的向锅中加入了硼砂之类的化学物质,因为发生化学反应,会产生气体,气泡会鼓到油面的上方,造成油沸腾翻滚的现象,而这个时候油的温度并不高,不会对人造成伤害。马有斋让李老汉的儿子躺在一张凉席上,然后将一张符纸放在李老汉儿子的胸口,令其闭上眼睛,不许睁开。马有斋净手焚香,开始作法,观众安静下来,只见他念念有词,绕着李老汉的儿子走来走去,突然,马有斋大喝一声,用手猛的一拍,纸上赫然出现一个血红的手印,他把符纸扎在桃木剑上,大喝道,“捉住啦!”马有斋左手剑诀,右手持剑,迅速的将剑端的符纸压在香案上,然后他将剑立于胸前,目不转睛的盯着符纸,这时,他开始气喘吁吁,似乎捉鬼是件很累人的事。一会,围观者看到剑端的那张符纸冒出烟,竟然燃烧起来。马有斋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抛洒在香案上,那些糯米竟然也着了火。最后,马有斋将烧着的符纸投入油锅,完成整个捉鬼过程。在纸上拍出一个血手印,这主要是一种化学试剂酚酞在起作用,酚酞遇碱会变成红色,马有斋就是利用了这个简单的化学反应。他事先把酚酞喷到符纸上,晾干,看起来还是一张好端端的纸,然后作法时,手上再沾点碱水,往纸上一拍,一个红手印就有了。那么,符纸怎么会自燃呢?其实很简单,马有斋预先在香案上撒了一些淡黄色粉末,就是过氧化钠。过氧化钠,遇水和二氧化碳,就会燃烧。他将符纸拍在香案上,沾上过氧化钠,气喘吁吁对着符纸呼气,呼出的气体中含有二氧化碳和水,达到燃点,纸就会燃烧。糯米事先和硫磺粉搅拌过,硫磺与过氧化钠接触,也会发生燃烧。过了几天,李老汉的儿子奇迹般的好了,恢复了以前的活泼开朗。捉鬼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他在鱼塘底看到了一具尸体,因此受了惊吓。那尸体肿胀成一个巨人,腰间缠绕着电线,电线的两端都系着石块。他不知道这死者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将其杀害抛入鱼塘里的,他只是在一个深夜,把尸体拖上来,悄悄的挖坑掩埋。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1996年,巫婆死了,马有斋的孩子们也长大了。1997年4月5日,清明,马有斋家来了三个客人,他们是大拇哥、丁不四、山牙。山牙:“咱们有几年没见了?”马有斋:“有7年了吧。”大拇哥:“我看你这家业啥也没置下。”马有斋:“混日子呗。”丁不四:“现在还装神弄鬼?”马有斋:“没人相信这一套了。”丁不四:“我哥走了。”马有斋:“孟妮,在家里卖狗肉。”丁不四:“我得去看看她。”马有斋:“三文钱呢?”大拇哥:“在广州。”山牙:“叫花头,他混的还行,那里的叫花子都听他的。”马有斋:“我对不住你,看见你这腿,我心里就难受。”山牙:“不碍事,也不耽误我牵着小烟包到处走。”马有斋:“还耍猴?”山牙:“我现在跟着大拇哥发财呢。”大拇哥:“我从老家弄了点白面。”丁不四:“这是条财路,赚钱着哩。”大拇哥:“不能不管你,现在想喊上你,还有三文钱,咱们一起。”马有斋:“贩毒是吧?”大拇哥:“在我老家,云南那边,好多人都干这个。”马有斋:“我没本钱。”大拇哥:“不用你拿钱,我欠你的。”马有斋:“那行,我,还有我的三个儿子,都跟着你发财吧。”第四十九章 搬家马有斋搬出小村的时候,小村小雪了。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搬走,所有的东西原封不动的保存在昨天的位置,雪花飘落下来,院子里的咸菜缸像新坛子一样有着古老的比喻。93年之前,东北只有一些小毒贩,他们从南方购来毒品,转手卖掉,从97年开始,马有斋垄断了东北三省的毒品市场。贩毒带来了巨大的暴利,马有斋在城里购置了房产,占地十亩,亭台楼阁,极尽奢华。第五十章 马有斋二十年前,马有斋是个和尚,马戏团解散之后,他就沿街行骗。一街的杨花柳絮随风飘舞,马有斋穿着瓦青僧袍,黄面布鞋,轻扣别人的大门。那些木头门、铁门,那些黑色的大门、红色的大门,打开之后,他念一声阿弥陀佛,拿出公德簿,要主人写上姓名籍贯,然后说是某个寺庙要修建,请捐献一些钱。他双手合什,留下这么一个苍老古朴的手势,携带着钱财离开。那时,善男信女依然不少,而后,人们看到一个和尚敲门,一个陌生人敲门,根本不会随便把门打开。马有斋在“化缘”的时候,慈眉善目,其实,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曾用一根软鞭把河南的一棵小树的叶子抽得精光,那棵小树,在二十年后的梦里,再次发芽开花。他心情高兴的时候,也会在三个儿子面前,将一把禅杖耍的虎虎生风,二十年后,那把生锈的禅杖靠在窗前,挂着一轮圆月。这个和尚装成道士的原因已经说过——他的头发长了出来。装神弄鬼的那段日子,他能回忆起的只有这一个画面:在一棵核桃树下,他坐在石头上,用石头砸核桃。贩毒使马有斋一夜暴富,他几乎忘记了过去。他有一颗牙很痛,牙医说,“马老爷子,拔了吧。”他说,“不拔,滚。”他是个对痛苦不能忍受的人。他举着锤子,在房间里寻找一个可以把钉子钉上去的位置,钉子钉上去之后,他又在钉子上系了根绳子,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牙齿上,他站在椅子上,奋力一跳,从此,他就不再感到牙疼了,那颗蛀牙系在绳子上,轻轻的晃动。他镶了一颗金牙,脖子里挂着沉甸甸的金项链,手腕上戴着金表,手指上戴着三个金戒指,他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后来,马有斋得了腰椎间盘突出,这个闪闪发光的人只有跪着才能舒服一些,如果是躺着,他会痛得满床打滚,彻夜难眠,他突然想到这个姿势或许意味着什么,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第一个医生,为他针灸,推拿,不见效。第二个医生为他局部热敷,外用“扶他林凝胶”等止痛的膏药,不见效。第三个医生建议他动手术,他拒绝,医生只好用25%甘露醇250毫升加地塞米松10毫克,静脉滴注。输液的时候,他也是跪着的。马有斋疼痛难忍,他对大儿子说,“去,拿一包白粉来。”贩毒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吸毒,他把白粉放在纸上,弄成一行,一只手端住纸,另一只手堵住一个鼻孔,用另一个鼻孔吸,一甩头的功夫就把白粉吸了进去。吸毒带来的快感抑制住了疼痛,几天之后,腰椎间盘突出竟然奇迹般的好了,然而,吸毒的快感也不如最初强烈了,马有斋开始采用注射吸毒的方式。他用一根松紧带绑住手臂,就跟护士打静脉针时一样,他拿起针管,把针头朝上,扎进胳膊弯的血管里,把毒品推进去。一会儿,又把毒品抽回到针管里,混合着血,这样来回几次,冲洗针管,以便把全部毒品都输入进去。到了注射毒品的阶段,就已经是很深的毒瘾了,很难戒掉。如果是一个有几年毒瘾的人,身上已经找不到血管来注射了。这时,他们会采用一种叫“打血槽”的方式。就是在大腿上打个洞,插上一根输液管。输液管插上去后就不拔出来了,一直插在大腿上。毒瘾来了,用针管把毒品通过输液管注射到体内。马有斋胳膊上密布着针孔,他只能在胯间注射了,一天要褪下裤子好几回,终于,三个儿子跪在了他面前,求他戒毒。大儿子说,“爸,你不要命啦?”马有斋说,“不要了。”大儿子夺过针管。马有斋扑嗵给儿子跪下了,哀求道,“给我。”三个儿子只好强制戒毒,将马有斋关进后院的一间房子,派了一个老头伺候他,毒瘾发作的时候,老头就将他手脚捆绑上,嘴里塞上毛巾,塞上毛巾是防止他痛不欲生咬自己舌头。云南罗发伟毒瘾发作时,将父亲骨灰吸进肚子;甘肃王娟毒瘾发作时先是裸奔然后一头扎进粪池;四川陈锦元毒瘾发作时四肢痉挛,鬼哭狼嚎,附近的一所幼儿园因此搬迁;广东曹小军毒瘾发作时,吞下去瓶盖,打火机,还有他的两根手指。马有斋迅速的消瘦下去,由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目光呆滞、涕泪交流、大小便失禁的老年人。因为免疫能力低,他的头发开始脱落,在一次高烧之后,双目也失明了。吸毒能够破坏人的正常生理机能和免疫功能,蚊子叮咬吸毒者一下,就有可能起一个脓包。一个劳教干警曾向本文作者说过一个极端的例子,有次一个吸毒劳教人员蹲着锄草,大概锄了一个小时,站起来时,脚上的血管全部爆裂,血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射出来,因为怕有艾滋,谁都不敢靠近。等到血不再喷射后才被拉到医院进行抢救。马有斋成了瞎子,睡觉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昏迷。有时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觉。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看到的都是黑暗。在药物治疗的配合下,马有斋慢慢戒了毒。戒毒之后,他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着一支烟,过了没多久,就一次点着两根,如果你看见一个人的手指上夹着两根香烟再吸,那就是马有斋。他每天要抽六盒香烟,因为睡眠颠倒,只有在晚上才可以看见他,每次见到他,他的手里都夹着两根烟。除了抽烟,他还有一个爱好:在石头上刻字。一个世界对他关闭大门,另一个世界的门也随之开启。他整天都处在冥思苦想的状态,有一天,他让儿子买来几块石碑以及锤头、凿子等石匠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