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瓶酒随着时间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布鲁诺越来越清楚,在可预见的未来,他不可能回到柏林的家了,不能在从前那个舒适的家里从楼梯的扶手上滑下来,也不能见到卡尔、丹尼尔和马丁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逐渐适应“一起出去”了,对他的新生活也不再感觉到不快。毕竟,他再也不是没人可以说话了。每天下午下课后,布鲁诺都会沿着铁丝网走很长一段路,然后坐下来和他的新朋友希姆尔聊天,直到回家。这些弥补了他所失去的在柏林的美好时光。一天下午,当他在厨房往口袋里装面包和奶酪的时候,玛丽娅走进厨房,停下来看着他。“你好,”布鲁诺说,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你吓了我一跳。我没听见你进来。”“您又吃东西了,是这样吗?”玛丽娅笑着问。“您已经吃过午饭了,不是吗?还是觉得饿?”“有一点儿,”布鲁诺说。“我要出去走走,于是我想带点吃的在路上。”玛丽娅耸耸肩,走向炉子,把一锅水放在炉子上烧。灶台的旁边放着一堆土豆和胡萝卜,等着下午帕维尔来削。当布鲁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看到这些蔬菜,脑子里闪出一个经常困扰他的问题。他之前没有问过谁,但现在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还有一个很适合的人。“玛丽娅,”他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女仆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当然,布鲁诺主人,”她说。“如果我问了你,你发誓不告诉别人我问过你,好吗?”她一脸犹疑地眯着眼睛,但是点了点头。“好的,”她说。“您想知道什么?”“关于帕维尔的。”布鲁诺说。“你认识他的对不对?就是那个来这里削蔬菜皮,在餐桌旁服务的人。”“哦,是的,”玛丽娅笑着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放松了下来,这样的问题没什么严重的。“我知道帕维尔,我们经常聊天,你为什么问起他?”“嗯,”布鲁诺说,字斟句酌的,生怕说出不该说的话,“我们来到这里以后,我在橡树下做了一个秋千,从上面掉了下来,伤了膝盖,你还记得吗?”“是的,”玛丽娅说。“它没有再伤着您吧?”“没有,不是这个问题,”布鲁诺说。“是当我受伤的时候,帕维尔是当时唯一在家的大人,他把我带到这里来,清洗了伤口,涂了绿色的药水。那药水有些疼,但我想会让伤口好一些,然后他给我缠上了绷带。”“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处理伤口的。”玛丽娅说。“我知道,”他继续说。“就在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他根本不是个侍从。”玛丽娅的脸有点僵住了,沉默了一会儿。相反,她看向别处,舔了舔嘴唇,然后点点头。“我知道,”她说,“他说他的真实身份了吗?”“他说他曾经是个医生,”布鲁诺说。“这听起来根本就不是真的。他不是一名医生,是吗?”“不是,”玛丽娅说,摇摇头。“他不是一名医生。他是一名侍从。”“我就知道,”布鲁诺说,为自己感到高兴。“那他为什么对我说谎?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帕维尔不再是医生了,布鲁诺,”玛丽娅平静地说。“但是他曾经是。在另一种生活里。在他来这里以前。”布鲁诺皱着眉左思右想。“我不明白,”他说。“我们几乎都不明白。”玛丽娅说。“但是,如果他曾经是一名医生,那为什么现在不是了?”玛丽娅叹了一口气,朝窗外看了看,确信没有人过来,然后向椅子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坐下来。“如果我把帕维尔以前的生活经历告诉您,”她说,“您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您明白吗?否则我们都会有麻烦。”“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布鲁诺说,他喜欢听一些秘密的事情,而且一般都会守口如瓶,几乎从不散布,当然除了十分必要的情况,当他别无选择的时候。“那好吧,”玛丽娅说。“我把我所知道的告诉您。”那天,布鲁诺迟到了,但是像往常一样,他的新朋友盘着腿坐在地上等他。“很抱歉我来晚了,”他说着,把一些面包和奶酪从铁丝网递了过去——虽然他吃了几口,不过还是剩了一点。“我跟玛丽娅聊了一会儿。”“谁是玛丽娅?”希姆尔问,他狼吞虎咽地,顾不得抬头。“她是我们家的女仆,”布鲁诺解释道。“她非常好,虽然父亲说她的薪水过高了。但是,她告诉了我关于帕维尔的事,帕维尔是一个来我们家削蔬菜、在餐桌旁服务的人。我想他也住在你们那一边。”希姆尔不吃东西了,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在我们这一边?”他问。“是的。你知道他吗?他很老,在餐桌旁服务的时候穿一件白色的夹克。你可能见过他。”“没有,”希姆尔说,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但是你肯定认识,”布鲁诺生气地说,好像是希姆尔故意在和他顶嘴。“他不像一般大人那样高,一头银灰色的头发,有点驼背。”“我想你不知道我们这边住着多少人,”希姆尔说。“成千上万。”“但是,他有名字,帕维尔!”布鲁诺坚持说。“当我从秋千上掉下来的时候,是他帮我清洗伤口以免感染,还给我的腿绑了绷带。不管怎样,我跟你说他,是因为他也是波兰人。像你一样。”“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波兰人,”希姆尔说。“虽然有的人来自波兰以外的其他地方,例如捷克斯洛伐克,还有——”“是的,但是正因为这样,我才以为你可能认识他。不管怎样,他在他家乡的时候,是一名医生,但是来到这里以后,就不准他当医生了。如果我父亲知道是他帮我处理的伤口,那么就麻烦了。”“士兵们不像普通人,”希姆尔说,吞下最后一口面包。“做事的方式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布鲁诺点点头,虽然他不是很明白希姆尔的话,他抬头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他看着铁丝网的那一边,问了一个心中长久祈祷的问题。“你知道你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吗?”他问。“是的,”希姆尔说。“我想在动物园里工作。”“动物园?”布鲁诺问。“我喜欢动物。”希姆尔平静地说。“我要成为一名士兵,”布鲁诺坚定地说。“像父亲一样。”“我不想成为士兵,”希姆尔说。“我并不是想成为像柳特伦特?科特勒那样的士兵,”布鲁诺马上说。“不是那种到处走来走去好像是他的地盘,跟你的姐姐说笑,跟你的母亲说悄悄话的那种士兵。我想他根本就不是个好士兵。我是说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士兵,一名好士兵。”“没有好士兵。”希姆尔说。“当然有。”布鲁诺说。“谁?”“嗯,父亲,就是一个。”布鲁诺说。“所以他有一身特别棒的军装,每个人都称他为将军,按他说的话去做。元首也委派给他非常重要的任务,因为他是一名好士兵。”“没有好士兵。”希姆尔重复说。“除了我父亲。”布鲁诺也重复说,他希望希姆尔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因为他不想和他争论起来。毕竟,这是他在“一起出去”的唯一的朋友。但是父亲就是父亲,布鲁诺不想让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两个男孩沉默了几分钟,谁也不想说会让自己后悔的话。“你不知道这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希姆尔最后低声说,他的话语布鲁诺几乎听不到。“你没有姐姐吧?”布鲁诺马上问,假装没有听到希姆尔的话,因为他不想去回答。“没有。”希姆尔说,摇摇头。“你很幸运,”布鲁诺说。“格雷特尔只有十二岁,但她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她只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她坐在窗前,如果看到柳特伦特?科特勒来了,她就会跑到楼下的厅堂,假装一直就在那里呆着。有一天我就看到她这么做了,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就跳起来说,‘哎呀,柳特伦特?科特勒,你怎么在这啊’,我知道事实,她其实就是在等他。”布鲁诺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希姆尔,不过当他抬眼看希姆尔的时候,发觉他的气色比平时更差了。“怎么了?”他问。“你看起来快要生病了。”“我不想谈论他。”希姆尔说。“谈论谁?”布鲁诺问。“柳特伦特?科特勒。他让我感到害怕。”“他也让我有点害怕。”布鲁诺承认。“他是一个恶霸。闻起来很可笑,因为他喷了太多的古龙水。”这时候,希姆尔开始轻微地发抖,布鲁诺看了看四周,好像他只能看到但不能感到天气是不是很冷。“怎么了?”他问。“并不太冷,不是吗?你应该带一件短上衣,知道吗。现在晚上越来越凉了。”后来那天晚上,布鲁诺很失望地发现柳特伦特?科特勒和他、母亲、父亲,还有格雷特尔共进晚餐。帕维尔和平时一样,穿着白色夹克,站在餐桌旁服务。布鲁诺看着帕维尔在围着餐桌忙碌,看起来很忧伤。布鲁诺想,帕维尔穿的这件侍从穿的白色夹克,是否跟他以前当医生的时候穿的白大褂一样。他把盘子拿过来,放在每个人面前,当大家进餐、谈论的时候,他就后退到墙边,保持绝对的安静,眼珠子动也不动,就好像睁着眼睡着了。无论餐桌上谁需要什么,帕维尔总是在第一时间送到,但是,布鲁诺越看他,越觉得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他好像显得一周比一周更矮小,他脸颊上的颜色好像完全被抽干了样。他的眼睛饱含泪水,布鲁诺想,只要他一眨眼,眼泪就会如山洪般倾泻出来。当帕维尔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布鲁诺不禁注意到,帕维尔的手在盘子的重量下轻微地抖动。当他回到他站立的位置的时候,身体好像要摇晃了,而不得不用一只手压在墙上以支撑身体。母亲要加汤说了两次他才听见,还有一次拿着没有开启的酒瓶给父亲到酒。“赫尔?里兹不让我们读诗歌和话剧。”上主菜的时候,布鲁诺抱怨说。当与客人一起用餐的时候,家里人都会穿得很正式——父亲穿着军装,母亲穿着绿色的裙子,跟她的眼睛很配,格蕾特尔和布鲁诺穿着在柏林去教堂的时候穿的衣服。“我问他,我们是否可以每周读一次,但是他说不行,只要他教我们课就不行。”“我敢肯定,他一定有他的理由。”父亲说,吃着一只羔羊腿。“他要我们做的就是学习历史和地理,”布鲁诺说。“我开始恨历史和地理了。”“请不要说恨字,布鲁诺。”母亲说。“你为什么恨历史?”父亲问,把他手中的叉子放下来,看了餐桌对面的儿子一会儿,布鲁诺正在耸肩,这是他的一个坏习惯。“因为枯燥。”他说。“枯燥?”父亲说。“我的儿子说历史枯燥?我来告诉你这个,布鲁诺,”他继续说,身体前倾,用一只餐刀指着这个男孩。“是历史让我们来到这里。如果没有历史,就没有你我现在坐在这个餐桌边了。我们会安全地在柏林家的餐桌边,但是我们在这里改写历史。”“还是枯燥。”布鲁诺说,没有听进去父亲的话。“您得原谅我的弟弟,柳特伦特?科特勒,”格雷特尔说,一只手在他的胳膊上搭了一会儿,这个举动让母亲眯起眼瞪着她。“他是一个很无知的小男孩。”“我不无知,”布鲁诺生气地说,他已经受够了她。“您得原谅我的姐姐,柳特伦特?科特勒,”他礼貌地加了一句,“她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我们也拿她没办法。医生们说谁也帮不了她。”“闭嘴。”格蕾特尔说,满脸通红。“你闭嘴。”布鲁诺坏笑着说。“孩子们,请停下。”母亲说。父亲用他的餐刀敲击桌子,于是每个人都安静下来。布鲁诺偷偷往父亲那边瞥了一眼,他其实并不是很生气,但是看起来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争论了。“我小时候很喜欢历史,”寂静片刻之后,柳特伦特?科特勒说。“虽然我的父亲是一位大学的文学教授,相对于文学,我还是比较喜欢社会学。”“我怎么不知道啊,科特,”母亲说,转过脸来看着他。“他还在教书吗?”“我想是的,”柳特伦特?科特勒说。“其实我并不太清楚。”“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她问,向他皱眉。“你跟他没有联系了吗?”年轻的柳特伦特嚼着满嘴的羊肉,这给了他机会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布鲁诺,好像很后悔把话题引到了这上面来。“科特,”母亲再次发问,“你跟你的父亲没有联系吗?”“没有什么联系,”他回答,不情愿地耸耸肩,并没有转过头来看母亲。“他几年前离开德国了。1938年,我想,自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父亲停下用餐,看了柳特伦特?科特勒一会儿,微微皱眉。“那他去哪里了?”他问。“很抱歉我没听清楚,赫尔将军,您能再说一遍吗?”柳特伦特?科特勒问,虽然父亲的话清晰无比。“我问你他去哪了?”他重复了一遍。“你的父亲,文学教授。他离开德国去哪里了?”柳特伦特?科特勒的脸有点红了,说话磕磕巴巴。“我想……我想他现在应该在瑞士,”他最后说。“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伯尔尼的一所大学里任教。”“哦,瑞士的确是个美丽的国家,”母亲马上说。“虽然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但是我听说——”“他不会很老,你的父亲,”父亲说,他低沉的声音让他俩都不敢说话了。“我想你只有……天?17岁?18岁?”“我马上就19岁了,赫尔将军。”“那你的父亲应该是……四十多岁,我想?”柳特伦特?科特勒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吃东西,虽然他看起来吃得一点也不香。“奇怪,他怎么没有留在祖国。”父亲说。“我们并不亲密,我的父亲和我,”柳特伦特?科特勒马上说,扫视了一眼餐桌,好像欠了大家一个解释。“真的,我们好几年没说话了。”“他的理由是什么呢?我可以问吗?”父亲继续发问,“在祖国最辉煌、最生死攸关,在我们每个国人都应该义不容辞为民族复兴作贡献的时候,却离开了她。难道他感染了肺结核吗?”柳特伦特?科特勒盯着父亲,父亲的话让他一头雾水。“您能再说一遍吗?”他问。“他去瑞士呼吸新鲜空气吗?”父亲解释说。“或者,他离开德国还另有原因?在1938年。”过了一会父亲又加了一句。“我恐怕不知道,赫尔将军,”柳特伦特?科特勒说。“您应该去问问他。”“嗯,那样做比较困难,不是吗?他离得太远了,我的意思是。但是,可能的确是,他可能生病了。”父亲再次拿起刀叉重新开始吃饭前,犹豫了一下。“或者,可能他……持有不同政见。”“不同政见,赫尔将军?”“违抗政府。这样的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激进分子,我猜。有些人捣乱,有些人叛国,还有些人是懦夫。当然,你已经表明了你的立场是高于令尊的,不是吗,柳特伦特?科特勒?”年轻的柳特伦特张大嘴,咽了一口,虽然他嘴里什么也没有。“没关系,”父亲高兴地说。“可能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在餐桌上讨论。我们日后可以深入探讨一下。”“赫尔将军,”柳特伦特?科特勒说,急不可耐地往前倾,“我能向您保证——”“这不适合在餐桌上讨论,”父亲干脆地重复,马上让他安静了下来,布鲁诺来回看着这两各人,对这种气氛感到既享受又惊恐。“我想去瑞士。”很长一段寂静后,格蕾特尔说。“吃你的饭,格蕾特尔。”母亲说。“我只是说说!”“吃你的饭。”母亲重复道,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父亲召唤帕维尔的声音打断了。“你今晚是怎么了?”父亲问,帕维尔又拿着一瓶没有打开的酒瓶过来倒酒。“这是我第四次等你添酒了。”布鲁诺看着他,希望他没事,虽然他已经顺利地拔出了酒瓶塞。但是,当他为父亲斟满酒,转而为柳特伦特?科特勒的杯子添酒时,酒瓶突然从他的手中滑落,打碎了,酒就这样咕噜咕噜咕噜地泼在了那各年轻人的腿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大家意想不到,也让人感到极不愉快的。柳特伦特?科特勒对帕维尔大发雷霆,没有一个人——布鲁诺没有、格蕾特尔没有、母亲没有,甚至连父亲也没有——阻止他,虽然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视而不见。甚至,布鲁诺都吓哭了,格蕾特尔也吓得脸色惨白。后来,那天晚上,布鲁诺上床睡觉的时候,想了想刚才餐桌上发生的一切。他还记得他做秋千的那个下午,帕维尔是多么慈祥,他是怎样帮他的膝盖止血,那么温柔地帮他涂绿色的药水。他意识到,父亲虽然总是那样一个和蔼周到的人,但还是没有阻止柳特伦特?科特勒那样对帕维尔发脾气,如果这就是在“一起出去”理所应当发生的事情,那么他就不能再认同任何人或任何事;事实上,他只能安静地闭上嘴巴,不添麻烦就行。某人可能不喜欢这样。他在柏林的曾经的生活,现在似乎只是遥远的记忆,而他几乎都想不起来卡尔、丹尼尔或马丁的模样了,只记得其中一个人长得像块生姜。第十四章 一个合情合理的谎言从此以后,每天在赫尔?里兹上完课离开家,母亲午睡的时候,布鲁诺就会沿着铁丝网徒步走上一大段路程去见希姆尔,他几乎每天都会在那里等布鲁诺,盘腿坐在地上,盯着身下的泥土。-------浏览器上打上-WwW.69ΖW.CoM看最新更新一天下午,希姆尔的一只眼睛乌青,布鲁诺问他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只说是撞到了,而且说不想再谈论这次事故。布鲁诺想,世界上真是到处都有恶霸啊,不只是柏林的学校里有,这次也正是这样的恶霸对希姆尔出手了。他有一种冲动要帮助他的朋友,让他好过一些,但是他也知道,希姆尔只想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每天,布鲁诺都会问希姆尔,他是否可以从铁丝网底下爬过去,这样他们就可以在铁丝网的那一边一起玩耍了,但是每天希姆尔都说不可以,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到这边来,”希姆尔说。“这里并不好。”“你没在我家里待过,”布鲁诺说。“首先,它没有五层,只有三层。谁能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他忘了希姆尔说的在来“一起出去”之前,十一个人同住在一个房间里的故事,包括那个叫卢卡的男孩,尽管希姆尔什么也没做错也要挨他的打。一天,布鲁诺问希姆尔为什么铁丝网那边的人都穿一样的带条纹衣服和帽子。“我们来了以后,他们就给我们穿这个,”希姆尔解释。“他们拿走了我们其他的衣服。”“你们早上醒来,就不会想着穿点其他的衣服?你们的衣柜里一定还有其他的衣服。”希姆尔眨眨眼,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又什么也没说。“我其实非常不喜欢条纹图案,”布鲁诺说,虽然这实际上并不是真的。他其实很喜欢条纹图案,希姆尔和他的朋友们整天都穿着条纹睡衣,布鲁诺对自己的长裤、衬衫,还有太小的鞋子已经越来越厌倦了。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布鲁诺醒来第一次发现下大雨了。半夜里就开始下了,布鲁诺想可能雨声把他吵醒过,但是醒来以后却什么也不记得了。早上吃早餐的时候,雨还在下。上午赫尔?里兹授课期间,雨一直下。当他吃午饭的时候,雨继续下。下午上历史和地理课的时候,雨还在下。这对于布鲁诺来说是个坏事情,因为他就不能出门去见希姆尔了。那天下午,布鲁诺躺在床上看书,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正在这时候,那个“无可救药”的人进来了。她平时不怎么到布鲁诺的房间的,她只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摆弄洋娃娃。然而,今天这潮湿的天气让她厌倦了她的游戏,暂时不想再玩那些娃娃了。“你来干什么?”布鲁诺问。“这真是一个友好的问候啊。”格蕾特尔说。“我在看书。”布鲁诺说。“你在看什么书?”她问他,布鲁诺没有回答,只是把书的封面给她看了一下,这样不用说她自己就看明白了。她朝他吐了吐舌头,发出很难听的声音,还在布鲁诺的脸上溅了几颗唾沫星子。“无聊。”她说。“根本不无聊,”布鲁诺说。“关于冒险的。比娃娃可要有趣,这是肯定的。”格蕾特尔并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纠缠。“你在干什么?”她重复她的问题,这更激怒了布鲁诺。“我告诉你了,我想看书,”他气坏了。“如果有人让我看的话。”“我没什么可做的。”她回答。“我恨下雨。”布鲁诺觉得这很难理解。她好像从来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干,不像他,可以探险,还交了一个朋友。她几乎从来不离开这所房子。这会儿仅仅是因为天气不好没办法出门,她好像就自己决定让自己无聊一点。当然,弟弟和姐姐总有暂时放下用来互相折磨对方的武器,像文明人一样对话的时候,布鲁诺决定今天就这么来一次。“我也恨下雨,”他说。“要不,现在我应该和希姆尔在一起的。他可能会认为我忘了他了。”这话说得太快了,他都没来得及阻止它们从嘴里溜出来,他的胃抽搐了一下,恼恨自己怎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应该和谁在一起?”格蕾特尔问。“什么?”布鲁诺眨眨眼,反问她。“你刚才说应该和谁在一起?”她又问。“很抱歉,”布鲁诺说,脑筋飞快地旋转。“我没听到你说的。你能再说一遍吗?”“你刚此说应该和谁在一起?”她大声嚷嚷,身体前倾,以示这次说得明白无误。“我从来没说过应该跟谁在一起。”他说。“你说了。你说有人会认为你忘了他。”“什么?”“布鲁诺!”她用威胁的口吻说。“你疯了吗?”他问,想让她觉得是她自己完全弄错了,只是他不确定自己具有祖母那样自然的演技。但是格蕾特尔根本不吃这一套,摇摇头,用一根手指指着他。“你刚才说了什么,布鲁诺?”她坚持不懈。“你说了你应该和某人在一起的。他是谁?告诉我!这里没有人跟我们玩,不是吗?”布鲁诺思考他所处的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一边是他的姐姐,他们有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不是大人。虽然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但是她跟他一模一样,在“一起出去”都极为孤独。毕竟,在柏林的时候,她还能和希尔达、伊莎贝尔和路易斯玩;虽然都是喜欢争吵的丫头,但毕竟都是她的朋友。这里,除了她那些没有生命的娃娃们,她没有一个伙伴。谁知道格蕾特尔是不是快要无聊得发疯了?可能她认为娃娃们在跟她说话。但是另一边,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希姆尔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她的,他也不想跟她分享。那么现在布鲁诺只能说谎了。“我有一个新朋友,”他开始了。“一个我每天都要见的新朋友。他现在可能在等我呢。但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我幻想的朋友,”布鲁诺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很不好意思,就像柳特伦特?科特勒说到自己和他在瑞士的父亲的时候一样。“我们每天在一起玩。”格蕾特尔张大了嘴巴,盯着他,然后一阵爆笑。“一个幻想的朋友!”她大叫。“你是不是有点太老了,幻想一个朋友?”布鲁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害羞,很难堪,这样就会使他的故事听起来更可信。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去看她的眼睛,因为这是一场骗术,他觉得自己演技不坏。他希望自己能够把自己给弄得脸红,但是这个很难做到。于是他搜肠刮肚地回忆曾经让他难堪的事情,他想这些是否能够骗过去。他想到有一次忘了锁洗手间的门,祖母恰好进来了,什么都看见了。还有一次在课堂上,他把手举起来,却把老师叫成了“母亲”,全班哄堂大笑。再有一次,为了在几个女孩面前表演高难度的动作,他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擦破了膝盖,他还哇哇大哭。其中一个事件起了作用,他的脸红了。“看看你,”格蕾特尔说,证实他成功了。“你整个脸都红了。”“因为我不想告诉你的。”布鲁诺说。 “一个幻想的朋友。说实话,布鲁诺,你真是无可救药。”布鲁诺笑了,因为他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他把谎话说圆满了;第二,如果这里有人“无可救药”的话,那也不是他。“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他说。“我想看书。”“嗯,你为什么不躺下,闭上眼睛,让你幻想的朋友为你读书呢?”格蕾特尔说,一边在自娱自乐,因为她抓住了他的一条小辫子,所以不会急着撒手。“给自己找点事情干。”“可能我应该派他去把你的娃娃们从窗户扔出去。”他说。“你要敢,麻烦可就大了,”格蕾特尔说,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嗯,告诉我布鲁诺,你跟这个想像中的朋友一起干些什么,他怎么就那么特别?”布鲁诺思考了一下。他觉得可以以希姆尔为原形来进行描述,只要不告诉她希姆尔是真正存在的。“我们什么都谈,”他告诉她。“我会告诉他我们在柏林的家,还有所有邻居家的房子、街道、蔬菜水果店、咖啡馆,告诉他星期六下午的马路上简直是水泄不通,还有卡尔、丹尼尔、马丁这些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们。”“真有趣,”格蕾特尔讥讽地说,因为过几天她就过要十三岁生日了,她觉得讽刺是成熟的高度表现。“那他告诉你些什么?”“他告诉我他的家人,钟表店,他就住在钟表店上面,他来到这里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还有他曾经的朋友,他在这里认识的人,还有一些曾在一起玩耍的男孩突然消失了,连再见都没跟他说。”“他听起来有一肚子笑话啊,”格蕾特尔说。“我真希望他是我的幻想朋友。”“昨天他还告诉我,他很久没见到他的祖父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每当问起父亲,他父亲就会开始哭泣,紧紧地抱着他,他非常害怕,感觉无法呼吸就要死了。”布鲁诺说完这些话,发现他的声音很是平静。这些都是希姆尔告诉过他的事情,当时,他始终不能理解他的朋友为什那么难过,但是现在,当他自己把这些事情大声说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那时没有说一些话让希姆尔高兴起来,反而说了一些傻话,现在他觉得自己太不对了。“我明天要向他道歉。”他告诉自己。“如果父亲知道你跟想像的朋友聊天,你会被他叫到办公室去的,”格蕾特尔说。“我想你应该停下来了。”“为什么?”布鲁诺问。“因为那样不健康,”她说。“这是发疯的第一个征兆。”布鲁诺点点头。“我想我停不下来了,”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说,“我不想这么做。”“嗯,都一样,”格蕾特尔说,这时候的她越来越友好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嗯,”布鲁诺说,装出很可怜的样子,“你可能是对的。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是吗?”她摇摇头。“不会告诉别人。除了我自己的幻想朋友。”布鲁诺倒抽了一口气。“你也有一个?”他问,想像着她在铁丝网的另一处地方,跟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孩聊天,她们俩都对房子进行冷嘲热讽。“没有,”她说,笑了。“我十三岁了,天哪!我不能像你这样一个小孩一样做傻事。”她风风火火地走出了房间,布鲁诺可以听到她在厅堂那边她的房间里跟娃娃们说话的声音。她在叱责娃娃们趁她不在的时候弄得一团糟,等她回来的时候不得不重新摆放它们,它们难道察觉到她没事可干吗?“有的人很不听话!”她大声说,然后开始摆弄那些洋娃娃。布鲁诺想把思绪拉回到他的书上来,但是现在对书已经没有了兴趣,他看着窗外的雨,想着希姆尔,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跟布鲁诺一样也在想念对方,回味他们的谈话。第十五章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好几个星期以来,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布鲁诺和希姆尔不得不减少了见面的次数。看最新更新每当他们见面的时候,布鲁诺就很为他的朋友担心,因为希姆尔越来越瘦弱,脸色也越来越灰暗。有时,布鲁诺会为他多带些面包和奶酪,每次布鲁诺总想在兜里留一块巧克力蛋糕,但是从家到两人见面的路程实在太遥远,有时候布鲁诺路上就饿了,咬了第一口蛋糕就忍不住再咬一口,再咬一口,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小口,他也觉得这样给希姆尔不太好,因为那样只会勾起他的食欲却又满足不了他。父亲的生日快到了,虽然他说不想刻意庆祝,但是母亲还是为所有“一起出去”的军官们准备了一个聚会,于是就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每次她坐下来为聚会的准备工作列清单时,柳特伦特?科特勒就会在一旁帮忙。他俩在一起,单子就越拉越长。布鲁诺也决定为自己列个单子。把他不喜欢柳特伦特?科特勒的所有理由列下来。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几乎从来不笑,看起来总像是想把违背了他意愿的人给干掉似的。他很少跟布鲁诺说话,而且总是称其为“小男人”,这实在太卑鄙了,因为就像母亲说的,布鲁诺只是还没到长个的时候。更不要说柳特伦特?科特勒总是在客厅里跟母亲开玩笑,母亲对他笑得比对父亲还多了。有一次,当布鲁诺从他的卧室窗户里看集中营的时候,他看到有一条狗在铁丝网边狂吠。柳特伦特?科特勒听到了,他走向那条狗,开枪把它给打死了。他在的时候,格蕾特尔说的全都是些废话。而且布鲁诺还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年轻的柳特伦特怎样粗暴地对待帕维尔,那个其实是一名医生的侍从。还有,每当父亲被召唤到柏林,不回来过夜时,柳特伦特就会在这房子里转悠,好像这是他的天下:布鲁诺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还不走,早上还没醒呢他就又来了。布鲁诺不喜欢柳特伦特?科特勒的理由实在太多,这些只是他脑海里立刻想到的。在生日聚会的前一天下午,布鲁诺在房间里,开着门,他听到柳特伦特?科特勒来到家里,对什么人说话,虽然布鲁诺听不到那人回答。几分钟后,他来到楼下,他听到母亲在吩咐事情该如何做,柳特伦特?科特勒则说,“别着急,这人知道应该把黄油抹在面包的哪一面。”然后粗鄙地大笑。布鲁诺朝客厅走过去,带着父亲送他的新书《金银岛》,打算在那里看一两个钟头,但是当他穿过厅堂走廊的时候,遇见了柳特伦特?科特勒,他正离开厨房。“你好,小男人。”这个士兵像往常一样蔑视他。“你好。”布鲁诺说,皱起眉头。“你在干什么呢?”布鲁诺瞪着他,又想出一大堆不喜欢他的理由来。“我要去那儿看书。”他说,指了指客厅。科特勒什么也没说,就从布鲁诺的手里把书抽出来,漫不经心地翻看。“《金银岛》,”他说,“讲什么的?”“嗯,说的是一座岛屿,”布鲁诺慢条斯理地说,以便让这个士兵听明白。“上面有宝藏。”“这个我能猜到。”科特勒说,看着布鲁诺,好像如果这是他的儿子而不是将军的儿子,他就能对他做点什么。“里面有个海盗,”布鲁诺说。“叫朗?约翰?斯尔维尔。还有一个男孩,叫基姆?霍金斯。”“英国男孩?”科特勒问。“是的。”布鲁诺说。“哼。”科特勒哼了一声。布鲁诺瞪着他,想着要多久他才能把书还给自己。他对这本书根本不感兴趣,但是,当布鲁诺想伸手拿回书的时候,科特勒又一下把书扬了起来。“抱歉。”他说着,又把书拿到布鲁诺的面前,当布鲁诺再去抢书的时候,他第二次把书扬了起来。“哦,我真的很抱歉。”他重复说,再一次把书拿出来,这一次布鲁诺更快地出手,抢在他扬手之前把书抢了回来。“还挺快。”柳特伦特?科特勒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布鲁诺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柳特伦特?科特勒今天想跟他聊聊。“参加聚会,是吗?”他问。“嗯,我参加,”布鲁诺说,他刚刚跟格蕾特尔待了好一会儿,学会了嘲讽的腔调。“我说不准你能不能参加。”“会有很多人,”柳特伦特?科特勒说,沉重地呼吸,扫视着四周,好像这里是他的家而不是布鲁诺的家。“我们会表现好的,是吗?”“嗯,我会的。”布鲁诺说。“至于你,我可说不准。”“作为一个小男人,你的话够多了。”柳特伦特?科特勒说。布鲁诺眯着眼,希望自己再高一点儿,再强壮一点儿,再大八岁。他肚子里有一团无名的怒火,他希望自己有勇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要么,照父母亲说得那样做——举止礼貌得体,但是要么,就照其他人的样子做,即使是一个叫可笑的“柳特伦特”的人。“哦,科特,谢天谢地,你还在这里,”母亲说着,从厨房里向他们走过来。“我现在有点时间,如果——哦!”他说,注意到布鲁诺站在那里。“布鲁诺!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准备去客厅看书,”布鲁诺说。“起码我想来着。”“嗯,去厨房待一会儿,”她说。“我有点话要跟柳特伦特?科特勒说。”于是他们一起走进客厅,柳特伦特?科特勒当着布鲁诺的面把门摔上了。布鲁诺满腔怒火,走进厨房,但是,他吃了这一辈子最大的一次惊。就在那儿,坐在桌子旁边,远离铁丝网的地方,是希姆尔。布鲁诺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希姆尔!”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希姆尔抬起头来,当他看到朋友站在那里,他那可怜的脸上浮出笑容。“布鲁诺!”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布鲁诺重复问,虽然他不是很清楚铁丝网的那一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觉得铁丝网那边的人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他带我来的。”希姆尔说。“他?”布鲁诺问。“你不是说柳特伦特?科特勒吧?”“是他。他说这里有点活儿要我干。”布鲁诺低头一看,桌子上有六十四个小杯子,母亲一般用它们来喝葡萄药酒,杯子都放在案板上,旁边放着一碗热肥皂水和许多餐巾纸。“你究竟在干吗呀?”布鲁诺问。“他们让我擦杯子,”希姆尔说。“他们说需要手指小的人来擦。”好像是为了向布鲁诺证明他所说的是事实,希姆尔把手伸出来给他看。布鲁诺看着他的手,禁不住想到有一天人体解剖学课上,赫尔?里兹带来的骷髅的手。“我以前都没注意到。”他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几乎只是对自己说的。“没注意到什么?”希姆尔问。作为回应,布鲁诺伸出自己的手,他们俩中指几乎互相触及。“我们俩的手,”他说。“太不一样了。你看!”两个男孩同时往下看,两只手的差别显而易见。虽然布鲁诺相对于同龄人来说要矮小,当然也不胖,但是,他的手显得健康而充满活力。然而希姆尔的手,血管在皮肤下暴突出来,手指比老树枝强不了多少。他的手,在叙述截然不同的故事。“你的手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他问。“我不知道,”希姆尔说。“它以前跟你的一样,我也没注意到它变了。现在,我们这边的人的手看起来都这样。”布鲁诺皱起眉头。他想着那些穿条纹睡衣的人,想着“一起出去”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想着把人们弄得这么不健康是不是不太好。但是,对于这几个问题,他一个也想不通。为了不看希姆尔的手,布鲁诺转身过去,站在冰箱前面找吃的。午饭还剩了半只鸡在冰箱里,布鲁诺的眼睛闪闪发亮,世界上没什么比灌了香料和洋葱的冷鸡更让他喜欢的东西了。他从抽屉里取出刀,切了几片肥嫩的肉片,连着调料一起在炉子上烤热,然后转过身,面向他的朋友。“很高兴你在这儿,”他说,嘴里塞满了鸡肉。“如果你不是要擦杯子的话,我可以带你参观我的房间。”“他告诉我不能离开这个座位,否则我就会有麻烦。”“我不会告诉他的,”布鲁诺说,努力装得很勇敢。“这不是他的家,是我的,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做主。他从来没看过《金银岛》,你相信吗?”希姆尔看起来好像两耳不闻,而是两眼盯着布鲁诺时不时丢到口中的鸡肉片。过了一会儿,布鲁诺意识到希姆尔的眼神,马上有了负罪感。“很抱歉,希姆尔,”他赶紧说。“我应该也给你点鸡肉的。你饿吗?”“这还用问吗。”希姆尔说,虽然他没见过格蕾特尔,但是也知道如何挖苦。“你在这里等等,我给你切一点儿,”布鲁诺说着,打开冰箱,又割下三片肥嫩的鸡肉。“不,如果他回来——”希姆尔说,猛烈地摇头,不时回头看门。“如果谁回来?你不会是说柳特伦特?科特勒吧。”“我来这里是擦杯子的,”他说,悲伤地低头看着面前的肥皂水,然后又看看布鲁诺递给他的鸡肉片。“他不会介意的,”布鲁诺说,他很奇怪希姆尔看起来这么的急切。“只是点吃的。”“我不能,”希姆尔说,摇着头,快要哭了。“他会回来的,我知道他会的,”他继续说,语速极快。“我应该在你一给我的时候就把它们吃掉,现在太晚了,只要我一拿,他就会回来——”“希姆尔!给!”布鲁诺说着,一个健步上去,把鸡肉片放在他朋友的手上。“快吃了。剩下的鸡肉足够我们家的午茶了——你别担心。”男孩死死盯着手里的食物,然后抬起头来,睁大他那又感激又害怕的眼睛。他又一次瞥一眼门的方向,好像下定了决心,一口气把三片鸡肉塞进了嘴里,然后在二十秒钟之内就全部吞咽了下去。“嗯,你不用这么着急地吃,”布鲁诺说。“那样会反胃的。”“没关系,”希姆尔说,给了一个让人眩晕的微笑。“谢谢,布鲁诺。”布鲁诺也对他笑笑,想要给他更多的食物,但是正在这个时候,柳特伦特?科特勒在厨房里出现了,站在那里看着两个男孩说话。布鲁诺瞪着他,感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沉了下来,同时也察觉到希姆尔伸手拿另一只杯子擦洗时,他的肩膀也往下沉。柳特伦特?科特勒没理会布鲁诺,他大步走到希姆尔面前,盯着他。“你在干什么?”他大喊。“我没告诉你要擦干净这些杯子吗?”希姆尔飞快地点头,开始发抖,拿起另一张餐巾纸,蘸了一点肥皂水。“谁告诉你,你可以在这所房子里说话?”科特勒继续发难。“你敢违抗我的命令?”“不敢,先生,”希姆尔马上说。“对不起,先生。”他抬头看着柳特伦特?科特勒,他正皱着眉,身体微微向前倾,仔细检查男孩的脸。“你吃东西了?”他用平静的语调问,好像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希姆尔摇摇头。“你吃了,”柳特伦特?科特勒坚持说。“你从冰箱里偷东西吃了吧?”希姆尔张开他的嘴,然后合上。他又张开嘴,想找些话说,但是没说出来。他看着布鲁诺,他的眼神在祈求帮助。“回答我!”柳特伦特?科特勒大叫起来。“你从冰箱里偷东西吃了吗?”“没有,先生。是他给我的,”希姆尔说,泪如泉涌,侧目看了看布鲁诺。“他是我的朋友。”他又说。“你的……?”柳特伦特?科特勒说,疑惑地朝布鲁诺这边看过来。他犹豫了一下。“你说他是你的朋友是什么意思?”他问。“你认识这个男孩吗,布鲁诺?”布鲁诺的嘴慢慢张开,他努力想怎么让他的嘴说按意愿说出“是”。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谁像希姆尔这样害怕,他也想说出真相,让事情好转一些。但是他发现他说不出来,因为这个时候他也是那么害怕。“你认识这个男孩吗?”科特勒大声说。“你跟这个犯人说过话吗?”“我……我进来的时候他在这里,”布鲁诺说。“他在擦杯子。”“我不是问你这个,”科特勒说。“你以前见过他吗?你们说过话吗?他为什么说你是他的朋友?”布鲁诺真想逃离现场。他恨柳特伦特?科特勒,但是他正在盘问他,现在布鲁诺能想到的,是那天下午他看见他开枪打死了一条狗,还有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对待帕维尔的——“告诉我,布鲁诺!”科特勒大喊,脸都红了。“我不想问你第三遍。”“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布鲁诺立即回答。“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他。我不认识他。”柳特伦特?科特勒点点头,看起来很满意这个回答。他很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希姆尔,希姆尔已经不再哭泣了,只是看着地板,好像在努力劝说他的灵魂不要再待在他那瘦小的身体里,而是从身体溜出去,滑到地板上,然后飞到空中,飞到云中,飞到很远的地方。“你先擦完这些杯子,”现在,柳特伦特?科特勒用很平静的语调说,平静得让布鲁诺几乎听不到他。好像他所有的怒气都转化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但并不是变好,而是更加不可预见,而且可怕。“然后我会过来接你,把你带回集中营,我们到那里去讨论怎么处置偷东西的人。明白了吗?”希姆尔点点头,拿起另一张餐巾纸,开始擦另一只杯子;布鲁诺看到他的手指在颤抖,知道希姆尔害怕会打碎杯子。他的心往下一沉,但是他忍不住还要继续看,他不能把视线移开。“来吧,小男人,”柳特伦特?科特勒,向布鲁诺走过来,用一只不友好的胳膊绕过他的肩膀。“你去客厅看书,让这个小孩——完成他的工作。”他吩咐帕维尔去找轮胎时,说的是同样的话。布鲁诺点点头,转过身,离开厨房,没有回头。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他觉得自己要病倒了。他这一生中从未这样羞愧过;他也从没有想像过自己可以作出这样的举动。他想,一个自认为是好人的男孩,怎么可以这样懦弱地对待他的朋友。他在客厅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但是他无法集中精力看书,也不敢回厨房。直到那天晚上,柳特伦特?科特勒回来把希姆尔带走了。接下来的每个下午,布鲁诺都去他们相会的地方,但是希姆尔不在那里。这样差不多持续了一周,他想,他对希姆尔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但是,在第七天,他很高兴地看到希姆尔在那里等他,像往常一样盘腿坐着,眼睛看着身下的泥土。“希姆尔,”他喊着,向他跑过去,坐下来,几乎要哭了,松了一口气,但是仍然很后悔。“太对不起了,希姆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做。原谅我,好吗?”“没关系,”希姆尔说,现在抬起头来看着他。他脸上有很多瘀青,布鲁诺朝他扮鬼脸,过了一会儿,他忘了他的道歉。“你怎么了?”他问,但是没有等希姆尔自己回答。“是你骑自行车弄的吗?因为几年前我在柏林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骑得太快了,于是摔下来,又黑又青了好几个星期。疼吗?”“我已经感觉不到了。”希姆尔说。“看起来很疼。”“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希姆尔说。“嗯,我为上个星期的事情感到抱歉,”布鲁诺说。“我恨柳特伦特?科特勒。他觉得他可以在我们家做主,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他犹豫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应该再认真的道个歉,最后一次。“很对不起,希姆尔,”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没有告诉他真相。我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的朋友。希姆尔,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当他说这些的时候,希姆尔笑了,点点头,布鲁诺知道自己被原谅了。接着,希姆尔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把铁丝网的底部抬起来,就像每次布鲁诺给他带吃的一样,但是这次,他把手伸过来,放在那里,等着布鲁诺也这样做。然后两个男孩互相握着手,互相笑着。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对方。第十六章 理发自从布鲁诺回家发现玛丽娅正在收拾他的东西以来,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他关于柏林的记忆也已经模糊殆尽。当他回想起来的时候,只能记得三个最好朋友中卡尔和马丁的名字,另外一个却死活想不起来了。不过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使他过两天就能离开“一起出去”,回到他的老房子:祖母去世了,全家人要回家乡参加葬礼。当他回到那里的时候,布鲁诺发现自己已经不像离开时那么矮小了,因为当他从柏林老家顶层的窗户望出去看柏林的时候,已经不用在踮起脚尖了,而且可以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景象。自从离开柏林以后,布鲁诺就再也没有见过祖母,但是他每天都会想念她。他记得关于她的主要的事情是她,他,还有格蕾特尔在圣诞节和生日聚会上演的话剧,无论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她总是会为他准备华丽的服装和道具。一想到以后他们再也不能这样了,他就觉得非常难过。他们待在柏林的那两天也是最难过的两天。葬礼上,布鲁诺、格蕾特尔、父亲、母亲和祖父坐在最前排,父亲穿着他最棒的军装,熨得笔挺,上面挂着很多勋章。父亲特别难过,母亲告诉布鲁诺,是因为他跟祖母吵了架,而直到她去世两人都没能和解。很多人送了花圈到教堂,让父亲非常自豪的是,其中有一个是元首送的,但是,当母亲听说以后,说如果祖母知道了,她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回到“一起出去”,布鲁诺似乎感到非常高兴。这所房子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家,不再在乎它只有三层而不是五层,也不再因为士兵的横行无忌而感到困扰。他慢慢地接受这里的一切,觉得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糟糕,特别是他认识了希姆尔。他知道他应该因为很多事情而感到高兴,例如,父亲和母亲平时看起来高兴多了,母亲也没有睡那么多午觉,没有喝那么多葡萄药酒。而格蕾特尔则进入了另一个阶段——用母亲的话说——不怎么骚扰他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柳特伦特?科特勒被调离“一起出去”,再也不会阴魂不散地让布鲁诺生气或沮丧。(他的离去非常突然,一天深夜,父亲和母亲对此发生了争吵,但是他还是走了,那是肯定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格蕾特尔对此很是悲痛。)还有一件事情让布鲁诺感到高兴:再也没有人叫他“小男人”了。但是最让他高兴的,是他有一个叫希姆尔的好朋友。他非常享受每天下午沿着铁丝网散步,非常高兴他的朋友最近看起来开心了许多,他的眼睛不再那么无神了,虽然身体还是那么皮包骨头,但是脸色却不再灰得吓人了。一天,在他们往常见面的地方,坐在他的对面,布鲁诺说,“这是我有过的最奇怪的友谊。”“为什么?”希姆尔问。“因为我交过朋友的所有男孩,我们都在一起玩,”他回答。“我们俩从来没有在一起玩过。我们所做的都是坐在这里聊天。”“我喜欢坐在这里聊天。”希姆尔说。“嗯,我也喜欢,”布鲁诺说。“但总是不能一起做更让人兴奋的事情,这真是一个遗憾。例如,踢足球。我们甚至从来没能不隔着这个铁丝网面对面。”布鲁诺总是发表这样的言论,因为他想假装几个月前没做过违背与希姆尔友谊的事情。其实,他时常还是会谴责自己, 觉得自己很不好。“可能有一天我们可以在一起玩,”希姆尔说。“如果他们放我们出去。”布鲁诺对铁丝网两边的状况越想越多。他想过跟父亲或者母亲谈谈,但是觉得他们可能会对此很生气,或者告诉他关于希姆尔及他家的遭遇。于是他决定另辟蹊径,跟“无可救药”的人谈一谈。格蕾特尔的房间跟上次他去的时候相比变化很大。首先,娃娃都不见了。大约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大概是柳特伦特?科特勒离开“一起出去”的时候,格蕾特尔决定不再喜欢娃娃了,于是把它们放进四个大袋子里扔出去了。在以前放娃娃的位置上,她挂了一幅欧洲地图,这是父亲送给她的。每天看过报纸,她都会用小图针扎在上面,并随着报纸的内容不断地移动这些小图针。布鲁诺觉得她快疯了。不过,她不怎么像以前那样捉弄他、欺负他了,所以他觉得跟她谈一谈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你好。”他说,很礼貌地敲着她房间的门,因为他知道如果破门而入,她会非常恼火。“你要干什么?”格蕾特尔问,她坐在梳妆台前,刷着她的头发。“没什么。”布鲁诺说。“那就走开。”布鲁诺点点头,但是还是进了房间,坐在床的一侧。格蕾特尔看着他进来了,但是什么也没说。“格蕾特尔,”他继续说,“我可以问你一点事情吗?”“快问快走。”她说。“在‘一起出去’这里的所有事情——”他开始说,但是她马上打断了他。“这里不叫‘一起出去’,布鲁诺,”她生气地说,好像这是历史上犯的最严重的错误。“你就不能正确地发音吗?”“就是叫‘一起出去’。”他坚持。“不是。”她继续坚持着,纠正他对集中营名字的发音。布鲁诺皱皱眉头耸耸肩。“我就是那么说的。”他说。“不,不是。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跟你争论。”格蕾特尔说,她已经失去了耐心,因为她的耐心从一开始就很少。“那么你的问题是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关于那铁丝网那边的事情,”他坚定地说,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于是首先问这个。“我想知道,它为什么在那儿。”格蕾特尔转过椅子,好奇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她问。“不知道,”布鲁诺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去铁丝网的那一边。我们做错了什么,不能过去玩?”格蕾特尔盯着他,突然开始爆发出刺耳的笑声,直到她看到布鲁诺的确是非常认真的才停了下来。“布鲁诺,”她用小孩子的腔调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那铁丝网不是阻止我们过去,而是阻止他们过来。”布鲁诺想了一下,但还是不太明白。“但是为什么?”他问。“因为,他们必须得关在一起。”格蕾特尔解释。“你是说和他们的家人一起?”“嗯,是的,和他们的家人。但是,他们是同一种的人。”“什么意思,同一种人?”格蕾特尔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和其他的犹太人,布鲁诺。你不知道吗?这就是他们被关在一起的原因。他们不能跟我们在一起。”“犹太人,”布鲁诺说,体会这个单词。他很喜欢这个词的发音。“犹太人,”他重复说。“铁丝网那边的所有人都是犹太人?”“是的。”格蕾特尔说。“我们是犹太人吗?”格蕾特尔张大嘴巴,好像被人重重地扇了一个耳光。“不是,布鲁诺。”她说。“不是,我们当然不是。绝对不是。你不能再说那样的蠢话。”“但是为什么?那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格蕾特尔开始解释,但是又不得不停下来想一下。“我们是……”她重复着,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嗯,我们不是犹太人,”她最后说。“我知道我们不是,”布鲁诺沮丧地说。“我在问你,如果我们不是犹太人,那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相反的人。”格蕾特尔很快地回答,听起来她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是的,就是这样,我们是和犹太人相反的人。”“那好吧,”布鲁诺说,他很高兴这个问题最后在他的脑子里解决了。“所以相反的人住在铁丝网的这边,犹太人住在那边。”“是的,布鲁诺。”“犹太人不喜欢相反的人吗?”“不,是我们不喜欢他们,蠢货。”布鲁诺皱了皱眉。格蕾特尔一次又一次地被告知不能叫他蠢货,但是她仍然这么叫。“嗯,为什么我们不喜欢他们?”他问。“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格蕾特尔说。“我明白了。相反的人和犹太人不能友好相处。”“是的,不能,布鲁诺。”格蕾特尔说,但是语速很慢,因为她在头发里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然后仔细地检查着。“嗯,就没有人能够让他们在一起——”还没说完,布鲁诺就被格蕾特尔的尖叫声打断了,这一叫把正在睡午觉的母亲也吵醒了,她跑到了格蕾特尔的卧室里,以为她的一个孩子在谋杀另外一个。玩头发的时候,格蕾特尔发现了一个跟针尖一样大的小虫卵。她给母亲看,母亲马上检查她的头发,迅速地一缕一缕地扒开看。然后走到布鲁诺跟前,做同样的检查。“哦,我简直不敢相信,”母亲生气地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迟早要发生的。”结论是,格蕾特尔和布鲁诺的头上都长了虱子。格蕾特尔必须使用一种味道让人恶心的洗发水。她坐在房间里一连好几个钟头都在抹眼泪。布鲁诺也用这种洗发水,但是父亲认为对他来说最好还是重新来过,于是拿了一把剃刀,把布鲁诺的头发全都剃了,布鲁诺也哭了。剃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不喜欢看着自己的头发一撮一撮地从头上掉到地上,但是父亲说这么做是必需的。接着,布鲁诺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觉得非常丑陋。他的整个脑袋现在像变了形。因为是光头,所以眼睛在他的脸上显得特别大。他几乎被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吓坏了。“别担心,”父亲向他保证。“会长出来的,只要几个星期。”“是这里的脏东西干的,”母亲说。“虽然看不到,但是这个地方就是污秽不堪。”当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布鲁诺禁不住想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多么像希姆尔啊,他想,铁丝网那边的人是不是都长了虱子,所以头发才都被剃光了呢。当他第二天看到他的朋友时,希姆尔看到他的样子也笑了,这更加打击了他的自信心。“我现在看起来很像你了。”布鲁诺难过地说,好像是承认了一件可怕的事实。“只是胖了点儿。”希姆尔也这么认为。第十七章 母亲自作主张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母亲似乎越来越不喜欢“一起出去”的生活,布鲁诺非常清楚其中可能的原因。毕竟,当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很讨厌这里,因为这里跟柏林的老家毫无相似之处,而且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例如三个挚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看法改变了不少,主要是因为希姆尔,他对布鲁诺而言越来越重要,甚至超过了卡尔、丹尼尔和马丁。但是,母亲没有她自己的希姆尔。她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说话,她曾经稍微亲近一点点的人——年轻的柳特伦特?科特勒——也被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虽然他不想成为爱从钥匙孔或者烟囱里偷听的小男孩,但是一天下午,布鲁诺经过父亲的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了父亲和母亲在里面谈话。虽然他不想偷听,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他还是忍不住听了几句。“太可怕了,”母亲在说话。“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们别无选择,”父亲说。“这是我们的任务,并且——”“不,这只是你的任务,”母亲说。“你的任务,不是我们的。你愿意你就自己留在这里。”“那别人会怎么想?”父亲问,“我让你和孩子们离开我回柏林?他们会怀疑我对这里工作的认同度。”“工作?”母亲大喊。“你能把那样的事情称之为工作?”布鲁诺没能听到更多了,因为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靠近门口,母亲喝过酒以后总是会发脾气,所以他马上跑到楼上去了。不过,他还是听到他们有机会回柏林,但是,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他记忆中保留了对过去柏林生活的热爱,但是现在时过境迁。卡尔,还有另外两个他已经记不得名字的好朋友可能已经忘了他了。祖母也去世了,也几乎没有再听到祖父的消息,父亲说他已经老了。另一方面,他已经逐渐适应了“一起出去”的生活:他不再抵触赫尔?里兹,虽然他没去过柏林,但是布鲁诺跟他已经比跟玛丽娅要亲近了,格蕾特尔也进入了新的时期,不再烦扰他(她不再像个“无可救药”了。)而每天下午和希姆尔聊天,让布鲁诺快乐无比。布鲁诺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会毫无怨言地接受安排。几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生活平凡无奇。父亲要么在他的办公室里,要么在就铁丝网的那一边。母亲白天很安静,但是要睡很长的午觉,有时候甚至不止下午睡,吃午饭之前就睡了,他很担心母亲的健康,因为他不知道什么人需要喝那么多的葡萄药酒。格蕾特尔待在她的房间里,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贴在墙上的各种地图上,看上好几个小时的报纸,然后在地图上把那些小图针移动一点点。(赫尔?里兹对此非常欣赏。)布鲁诺非常听话,根本不惹麻烦,而且非常得意他有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朋友。一天,父亲把布鲁诺和格蕾特尔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们将要发生的变动。“坐下吧,孩子们。”他说,指了指两张很大的真皮手扶椅,他们以前来父亲的办公室,因为他们的手脏,所以是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的。父亲在他的椅子上坐下。“我们决定有点变动,”他继续说,说话的时候有点悲伤。“告诉我:你们在这里快乐吗?”“是的,父亲,当然。”格蕾特尔说。“当然,父亲。”布鲁诺说。“你们就不想柏林吗?”孩子们迟疑了一会儿,互相看了一下,想着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嗯,我快要想死了。”格蕾特尔最后说出来了。“我想重新交朋友。”布鲁诺笑了,想着自己的小秘密。“朋友。”父亲说,点点头。“是的,我也经常想这个问题。你们肯定时常会感到孤独。”“非常孤独。”格蕾特尔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