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从这条消息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南希继续说:“这可以理解,因为乔纳森少校在军队里的表现非常好。只要有一点点疏忽,家族的名誉就毁了,而为此冒险不值得。”她不再按摩脖子,伸手拿起一个沾满污渍的盐罐。“无论如何,结果好就一切都好。他现在拥有一家汽车工厂,还有三个教养良好的孩子。演出时你可以看到他们。”“乔纳森少校的孩子会和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孩子一起表演吗?”南希的表情瞬间阴郁,声音也压得极低,“你在想什么,女孩?”空气紧张,看来我说错话了。南希狠狠地瞪着我,我不得不躲闪着目光,继续擦抹手中早已锃光瓦亮的大盘子。那上面是我通红的脸。南希嘘了一声,说:“少校没有小孩,也不会再有了。”她抢走我的抹布,长而细瘦的手指从我的手上划过,“现在,勤快点儿。你总说话,害我什么也没做。”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尽量躲着南希,这并不容易,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又一起干活。晚上,她准备入睡时,我已面冲墙壁僵硬地躺着,假装沉睡,直到她吹熄蜡烛,那只奄奄一息的鹿消失在黑暗中时,才悄悄松一口气。白天,如果我们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南希总是鼻孔朝天,而我紧盯着地板,仿佛理应受到责难。幸好,为了接待阿什伯里爵士的宾客,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将东侧的客房打开,移除防尘布,擦拭家具,开窗通风;打开阁楼储藏室的大箱子,找出最棒的亚麻布,仔细检查后清洗干净。多雨的季节,宅邸后面的晾衣绳没办法再用,南希便叫我将床单挂在楼上洗衣房的晾衣架上。在那里,我知道了有关“游戏”的很多细节。这场持续不断的雨令普林斯小姐下定决心让哈特福德的孩子们学会丁尼生的优美诗篇,因此,孩子们不得不深入宅邸心脏,寻找更为隐蔽的藏身之地。洗衣房里那个隐于烟道后面的衣橱,是他们能够找到的离书房最远的地方。他们就藏在那儿。我从没亲眼见过他们进行这个“游戏”,只是听到过。因为“游戏”的第一个规则便是:“游戏”是个秘密。曾经有一两次,发现四下无人的我没能抵抗住它的强烈诱惑,偷偷打开盒子,知道了它的规则。“游戏”非常古老,他们已玩了好几年。不,不是玩,用这个动词并不恰当,应该说生活。他们已在“游戏”中生活了好几年。“游戏”不仅仅是一种消遣,还是一个繁复的幻想,是他们借以逃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他们不需要服装、刀剑或羽毛头饰,也没有任何可以泄漏秘密的道具。因为秘密就是它的本质,它就是个秘密。唯一的装备是那个黑漆盒子,他们的祖辈从中国带回来的战利品。它的大小如方形帽盒,盒盖上精心镶嵌的半宝石 构成了一幅精美绝伦的画面:小桥流水,庙宇清幽,垂柳在斜岸边低诉,三人相携立于桥上,一只鸟儿形单影只,盘旋低回。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装满“游戏”必备物品的盒子。玩“游戏”自然离不开拼命奔跑、躲藏和摔跤,但真正的快乐却在别处。第二条规则:所有旅行、冒险、探险和发现都必须如实记录。他们会冒着被找到的危险,一脸兴奋地冲进衣橱,用地图和图表、代码和图画、剧本和书籍记录最近的冒险。盒子里都是袖珍书,用细线装订,字体小而工整,得举到眼前才能看清。每本书都有书名:《逃离不死的卡谢伊》、《对决巴拉姆和他的熊》、《白奴之地历险记》。有些书以我看不懂的代码书写,但如果我有时间细瞧,会发现那无疑是一些会印在羊皮纸上、收藏在盒子里的传说。“游戏”并不复杂,是汉娜和戴维发明的。他们两个年龄稍大,自然就成了“游戏”的主导者,决定探险的路线和地点。他们还会召开九人顾问会议,这个顾问团兼收并蓄,有维多利亚时代的显赫人物,也有古埃及法老。顾问只能有九人,每当有他们无法抗拒其魅力的新历史人物出现,就会被纳入顾问团,而原有的一个顾问则面临死亡或遭到罢黜。盒子里的一本小书上严肃地写道:死亡是一种责任。除了顾问,参与游戏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汉娜是奈费尔提蒂 ,戴维是达尔文,制定规则时还不足四岁的埃米琳选择了维多利亚女皇。汉娜和戴维都认为它是个乏味的选择,但考虑到埃米琳的年幼,也便接受了这个不适合做冒险搭档的女皇。维多利亚最终融入了“游戏”,但往往充当一个遭到绑架的人质,拯救她则需经过大胆的冒险。当哥哥姐姐忙着记录冒险旅程时,埃米琳被允许装饰图表和绘制地图:涂绘蓝色的海洋,紫色的深谷,绿色和黄色的土地。有时,戴维会悄悄失踪,趁偶尔雨停的短暂间隙偷偷溜出去和其他庄园的少爷们玩弹珠游戏或者练习钢琴。此时,汉娜和埃米琳便组建起忠贞联盟。这对姐妹带着从汤森太太的储藏室里偷来的一堆方糖躲进衣橱里,用秘密语言创造一个特别的名字来形容她们的叛逃者。但不管多么渴望,她们从不会在他缺席时进行“游戏”。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第三条规则:只能三个人玩。不能多不能少,三个人。艺术和科学都很青睐“三”这个数字:三原色、空间三点定位、三度关系叠置构成和弦,组成三个点的三角形更是成为最基本的几何图形。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两条直线无法构成一个空间。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可以移动,改变亲疏,一旦某一点远离,其余两点之间的距离便会渐趋消失。必须有三个点才可以界定一个空间。独立,真实,完整。我知道这些规则,我读过,它们就写在泛黄的纸张上,藏在盒盖下,字迹稚拙但工整。我永远记得他们三个人在这些规则下的签名。一九 八年四月三日,戴维?哈特福德、汉娜?哈特福德发誓遵守,最下方是写得较大却稍嫌抽象的EH 。在孩子们看来,规则严肃神圣,他们对“游戏”所持的强烈责任感成年人无法理解。因为除了仆人,没有哪个成年人深谙责任的意义和内涵。是的,这只是孩子们的游戏,而且并非唯一的游戏。他们将很快长大,学会遗忘,将它抛到脑后。或者,他们已经这么做了。我认识他们时,游戏已近尾声。真实的历史正要介入:真实的冒险,真实的逃亡,成人世界的种种在角落潜伏,寻机大笑。是的,这只是个孩子们的游戏,但如果没有这个“游戏”,故事的结局仍会是这样吗?宾客抵达的那天天放晴了,我得到特别允许,如果完成了工作,就可以在一楼阳台上观看车马盈门的盛况。傍晚时分,我挤在阳台扶栏边,脸紧贴着铁栏杆,热切地期待外面碎石路上传来汽车轮胎的嘎吱声。第一个抵达的是克莱门蒂娜夫人,哈特福德家族的世交。她有着退位女皇般的气势和阴郁,是弗朗西斯?道金斯小姐(大家都叫她范妮)的监护人,后者的父母随泰坦尼克号一起沉没了。范妮小姐骨瘦如柴,很爱说话,传闻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正在努力寻找一位丈夫。据南希说,瓦奥莱特夫人殷切期望失去妻子的弗雷德里克能够娶她,但这位先生毫无此意。汉米尔顿先生以华丽的词藻宣告第一批宾客的到来,随后引她们走向起居室,阿什伯里爵士和夫人正在那里等候。我从后面看着她们消失在门里 克莱门蒂娜夫人在前,范妮紧随其后,注意力被汉米尔顿先生手中的托盘吸引。银质托盘上的球形大白兰地酒杯和郁金香形香槟高脚杯闪着亮光,挤挤挨挨地争夺着空间。很快汉米尔顿先生又回到大厅入口,习惯性地拉拉袖口,这时,少校夫妇抵达。少校夫人一头棕发,娇小丰满,柔和的脸上蚀刻着悲伤留下的残酷印痕。当然这些都是事后的回忆,那时的我只能看出她遭受过某种不幸。虽然南希并不打算告诉我关于少校的小孩的秘密,但它却成为我那被哥特小说灌溉滋养的稚嫩想象的沃土。而对男女之间微妙吸引的懵懂未知,更是让我断定,高大英俊的少校的夫人竟如此平庸,一定是悲剧使然。我猜想,在某种可怕的悲痛降临前,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是悲痛攫走了她的青春和美貌。少校比画像上的他更加严肃。他依循礼数问候了汉米尔顿先生,又向整个大厅投下作为庄园继承人的一瞥,领着杰迈玛夫人走向起居室。进门时,我看见他将手温柔地搂在她的腰间,这个动作流露出的温情与他外表的严肃极不相符,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蹲伏在栏杆后,双腿渐渐僵硬。终于,弗雷德里克先生要到了,他的汽车正驶过碎石车道嘎吱作响。汉米尔顿先生带着责备的神情看看大厅入口处的大钟,拉开了前门。毫无疑问,弗雷德里克先生没有他哥哥那么高大魁梧,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要矮,我没法看清他的五官,只认出他戴了一副眼镜。因为他一直没有抬头,甚至摘帽子时也没有,只是将手指轻轻滑过头顶,约略梳理了一下金发。汉米尔顿先生打开起居室的门,宣布他的到达时,弗雷德里克先生抬眼看了看四周。他的目光掠过房间,审视着大理石地面、画像和他年轻时的家,最后落在我藏身的阳台上。那一瞬间,他脸色刷白,像是见到了鬼魂,但很快就淹没在起居室的嘈杂中。那一星期过得飞快。由于众多宾客的到访,整理房间、端茶递水、侍弄午餐让我忙得团团转。但我很愉快,丝毫没有抱怨与懈怠 这都归功于母亲的调教。何况,我热切盼望星期日的来临,也就是银行假期的演出。当其他仆佣全力准备仲夏晚宴时,我满脑子都是演出。自有宾客抵达,我很少见到孩子们。薄雾早已退去,一如它来临时那般迅疾,天空澄澈,阳光宜人,令人不忍待在室内。每天,我穿过走廊迈向育婴房时,都会满怀希望屏息静听,但天公作美,那一年他们再也没有踏进那个房间。他们在屋外喧闹,恶作剧,玩“游戏”。他们带走了房间的魔力。静默变成死寂,我心中那朵小小的欢愉之焰也随之熄灭。现在的我工作起来动作利落,迅速整理书架,不再花时间翻看,不再在乎木马的眼神。打扫完毕,也不再流连,总是快步离开,继续进行下一项工作。但在心里我始终牵念着他们在做什么。偶尔,我在二楼客房清理早餐托盘或收拾夜间水壶时,能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在庄园里飘荡,当我快步奔向窗边,会看到远处的他们正走向湖畔,正消失在车道尽头,正拿着笔直的长木棍比剑。楼下,汉米尔顿先生不停地吩咐工作,让仆人们疯狂地跑来跑去。他说,为众多宾客服务是测试仆人能力更是证明管家素质的关键时刻,客人的任何要求都不过分。我们要像加满油的火车头一样干劲十足,迎接每个挑战,超越老爷的所有期望。这将是充满喜悦的一个星期,而仲夏晚宴是它的高潮。汉米尔顿先生的热忱感染了每一个人,连南希都心情大好,不再对我横加挑剔,还提议让我帮她整理起居室。虽然她显得有些不情愿,提醒我说目前我还不具备打扫重要房间的资格,只是在这次家族聚会期间,被特许在严格的监督下承担这个高级任务。因此,每天我除了完成已经排满的工作外,还要抓住这个随时可能被剥夺的机会陪南希去起居室。人们在那里喝茶,讨论我毫无兴趣的话题:星期日的乡村派对、欧洲的政治局势,以及一对可怜的奥地利夫妇在遥远的他乡被射杀 。演出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星期日进行的。将这个日子深深锲刻在我记忆中的,不仅仅是那场演出,还有随之发生的一切。那天恰好是我在里弗顿工作以来休第一个下午假的日子,可以回家探望母亲。完成上午的工作后,我褪下制服换上平日的服装,竟有种陌生感,很不自在。我将扭结的浅色发辫打散,在颈部梳成一个圆形发髻,想知道自己看起来可有不同,母亲又会怎么想。我只在这里工作了五个星期,但感觉已像变了一个人。我走下仆人专用楼梯准备去厨房,不想遇到了汤森太太。她将一个包裹塞进我手里,压低了声音说:“拿去吧,让你母亲配下午茶的。我放了一些柠檬奶酪馅饼和几片夹心蛋糕。”我瞥向楼梯,也低声说:“但夫人 ”“别担心夫人,她和克莱门蒂娜夫人有的是东西吃。”她掸了掸围裙,挺起浑圆的肩膀,胸部看起来比平时更为丰满。“你只要告诉你母亲我们很照顾你就好。”她摇摇头,“你母亲是个好女孩,那不是她的错。”然后她匆匆转身回到厨房,一如出现时那般突兀,留我一个人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为她最后的那句话困惑不已。回村子的路上,我仍在琢磨。这不是汤森太太第一次充满怜爱地提起母亲。虽然这种困惑开始让我怀疑自己背叛了母亲,但汤森太太的话与我认识的母亲实在大相径庭。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情绪多变,总是异常沉默。母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看见我时她站起身来,“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对不起,妈妈,”我说,“我刚赶完工作。”“但愿你今天早上有时间去教堂。”“我去了,妈妈。仆人们都去里弗顿教堂。”“我知道,女孩。在你出生前,我一直在那个教堂做礼拜。”她朝我手中的东西点点头,“那是什么?”我将包裹递到她手中,“汤森太太送的,她要我问候你。”母亲侧过头咬咬脸颊内侧,“今晚我一定胃痛。”她打开包裹,勉强说道,“她还是那么好心。”然后推开门站到一旁看着我,“进来吧。替我煮一壶茶,和我讲讲庄园里的事。”我已记不清那天下午的谈话内容。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心思不曾在母亲狭小阴暗的厨房稍作停驻,却徘徊在山丘上的舞厅里。仅仅几个小时前,我还在那里帮南希摆放成排的椅子,为拱形舞台挂上金色幕布和母亲道别时,已有些迟了。我沿狭窄的小路走回里弗顿。太阳低悬在空中,路旁的树木高大茂密,枝叶繁盛。这些由阿什伯里爵士的祖辈栽种的树木在空中连成一片,将小路变成幽暗的隧道,风吹过时,送来阵阵树的私语。当我再次踏入光线中,太阳已斜倚着屋顶,将整座宅邸笼罩在淡紫色和橘色的余晖中。我横穿庄园,经过厄洛斯与普赛克的雕塑喷泉、瓦奥莱特夫人的粉红玫瑰园,走下小坡进入后门。仆人大厅内空荡荡的,我已顾不得汉米尔顿先生的严规了,沿石板围廊狂奔,咚咚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中回响。我穿过厨房,绕过汤森太太摆满甜面包和蛋糕的工作台,向楼上冲去。整座宅邸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观看演出去了。终于到了贴满金箔的舞厅门口,我理顺头发,扯平裙子,溜进黑暗的房间,像其他仆人那样静静站在墙边。所有美好的事物(1)我没料到房间里会这么暗。这是我第一次观看演出,尽管母亲带我去布莱顿拜访她的妹妹迪伊时,我曾看过一出滑稽木偶戏的片段。窗户上挂着厚厚的黑色窗帘,室内仅有的光线来源是从阁楼里取出来的四盏聚光灯。它们排列在舞台前方,黄色的光打在表演者身上,散发着鬼魅般的光晕。范妮正在演唱《婚礼》的最后一节。她忽闪着眼睛颤声高歌,以破音的F调代替结尾的G调高音,观众席上响起一片礼貌的掌声。她微微一笑,娇羞地屈身答礼,但那份乖俏很快被幕后鼓动的几支手臂和道具戳散。范妮从舞台右侧离开后,身着长袍的埃米琳和戴维从左侧入场。他们拿着三根长棍和一条床单,迅速搭起一个歪歪斜斜的帐篷,然后跪在里面,一动不动。观众席一片沉寂。一个声音从幕后传来:“先生们,女士们,这是由《民数记》改编的戏剧。”赞许的低语纷纷响起。“请各位想象,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家庭在山腰扎营。姐姐和哥哥私下讨论他们弟弟的婚姻。”声音继续。舞台下有轻微的掌声。埃米琳开口了,她高傲地说:“但,弟弟,摩西做了什么?”“他娶了一个妻子。”戴维说,腔调滑稽。“可她不是我们的族人。”埃米琳说着看向观众。“是的,”戴维说,“你说得对,姐姐。她是埃塞俄比亚人。”埃米琳摇摇头,夸张地做出关心的表情。“他娶了外族人,会有什么下场?”忽然,一个高亢清晰的声音从幕后传来,洪亮似可划破天际(可能使用了硬纸板折成的扩音器)。“亚伦!米利暗!”埃米琳极力表现出恐惧。“我是上帝,你们的天父。你们两个出来。”埃米琳和戴维遵照指示,从帐篷中摸索而出,走到舞台前方。闪烁的聚光灯在后面的床单上投射出憧憧黑影。这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能从观众中分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盛装打扮的女士坐在最前排,克莱门蒂娜夫人颤动不已的下巴和瓦奥莱特夫人的羽毛帽子格外引人注目。数排后是少校和他的妻子。弗雷德里克先生坐得离我不远,高抬着头,跷起腿专注地凝视前方。我默默观察着他的侧影,似乎哪里有点儿不一样。在黯淡又不停闪烁的灯光下,他高高的颧骨枯槁憔悴,眼睛则像玻璃珠。对,是他的眼睛。他没戴眼镜。我从未见他摘下过眼镜。上帝开始宣布他的判决,我将注意力转回舞台。“米利暗、亚伦,你们竟敢说我的仆人摩西的坏话?”“很抱歉,天父,”埃米琳说,“我们只是 ”“够了,你挑起了我的怒火!”一阵雷声(我想是鼓声)忽然传来,将观众全都吓了一大跳。烟从幕布后飘来,弥漫在舞台上。瓦奥莱特夫人惊呼出声,舞台上的戴维连忙小声说:“没事,祖母,这是表演的一部分。”笑声如涟漪般扩散开来。“你挑起了我的怒火!”汉娜的声音凶狠严厉,周围旋即安静下来。“女儿,”说话间埃米琳转身背向观众,望着渐渐消散的烟雾。“你,是麻风病人!”埃米琳连忙用手捂住了脸。“不!”她尖叫。似乎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她稍稍停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对观众席。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他们放弃了面具,直接将草莓酱和鲜奶油涂在埃米琳的脸上,效果颇有些骇人。“这些顽皮的孩子,”汤森太太低声抱怨,“他们跟我说要用草莓酱抹烤饼的!”“儿子,”汉娜也特意停顿了片刻,“你犯下相同的罪,但我无法对你生气。”“谢谢你,天父。”戴维说。“从此以后,不得讨论你弟弟的婚姻,记住了吗?”“是,天父。”“你可以离开了。”“哦,天父,”戴维努力克制着脸上的笑意,向埃米琳伸出手臂,“我请求你,治愈我的姐姐。”观众静默地等待上帝的回应。“不,”上帝说,“我不接受。她将被关七天,此后我才会见她。”埃米琳颓然跪下,戴维抚着她的肩膀,汉娜从左侧出现。大家又倒抽一口气。她身着男式西装,配饰一应俱全:高礼帽、拐杖、怀表,鼻梁上还架着弗雷德里克先生的眼镜。她走到舞台中央,像花花公子般旋转着拐杖模仿父亲的声音讲话,演技相当优秀。“我的女儿将会学到所谓的规矩:男女有别,”她深吸一口气,扶了扶帽子,“否则她就会走上崎岖坎坷的争取妇女投票权之路。”观众顿时沉默,愕然地张着嘴巴。我用视线搜寻弗雷德里克先生。他仍在座位上,身体像船桅般僵直。我发现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不禁担心南希形容的盛怒可能就要暴发。孩子们在舞台上摆出最后的造型,如玩偶屋中的玩偶,一动不动地与观众对视着。汉娜十分镇定,一脸无辜。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眼神,唇边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不由怯怯地对她笑了,直到南希在阴暗中瞥见,拧了拧我的手臂,我才慌忙收起笑容。汉娜脸上焕发着光彩,与埃米琳和戴维牵手向前几步,鞠躬谢幕。弯腰时,一滴沾着鲜奶油的草莓酱从埃米琳的鼻子上滑下,落在附近的聚光灯上,嘶嘶作响。“的确如此,”一个高亢清澈的声音传来,是克莱门蒂娜夫人。“我的一个朋友在印度认识了一名麻风病人,他的鼻子就像那样掉在剃须水里。”弗雷德克里先生看着汉娜,再也无法克制地纵声大笑起来。我从未听过这么富有感染力的真诚笑声。观众一个接一个地笑了起来,但我发现瓦奥莱特夫人不在其中。我也忍不住放松下来笑出了声,直到南希在我耳边嘘声斥责:“够了,女孩,来帮我准备晚餐。”我无法继续观看接下来的演出,但已经如愿看到了想看的。我们离开房间穿过穿廊时,听到掌声渐渐停歇,下一个节目即将登场,而我整个人漂浮在奇妙的活力中。我们将汤森太太烹制的菜点和咖啡端进起居室、拍松扶手椅中的坐垫时,演出结束了,宾客陆续抵达。他们挽着手臂,接尊卑长幼依序进入。首先是瓦奥莱特夫人和乔纳森少校,接着是阿什伯里爵士和克莱门蒂娜夫人,最后是弗雷德里克先生、杰迈玛夫人和范妮。我猜,哈特福德的孩子们应该仍在楼上。主宾落座,南希摆好盘碟,瓦奥莱特夫人开始倒咖啡。趁身边客人轻声交谈,她倾身靠向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扶手椅,微笑着说:“你太纵容那些孩子了,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先生紧抿着嘴唇。看得出,这不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批评。瓦奥莱特夫人盯着壶中倒出的咖啡,接着说:“也许你现在还觉得他们的古怪举动很有趣,但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宽大仁慈懊悔。你让他们变野了,尤其是汉娜,年轻小姐在缺乏适度规矩时最不可爱。”瓦奥莱特夫人说完,挺直身子,换了副真挚和蔼的表情,递给克莱门蒂娜夫人一杯咖啡。不出所料,他们的话题转向了欧洲战事和大不列颠参战的可能性上。“一定会爆发战争,一定会。”克莱门蒂娜夫人深陷在瓦奥莱特夫人最喜爱的扶手椅里,端着咖啡高声说,“我们都会受苦,男人、女人和小孩。德国人不像我们这样文明,他们会在村庄里烧杀劫掠,把孩童杀死在床上,奴役教养良好的英国女人,让她们繁殖一堆野蛮的德国佬。你们记住我的话,我很少说错,夏天结束前,我们就会参战。”“你太危言耸听了,克莱门蒂娜,”瓦奥莱特夫人说,“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糟糕,毕竟是现代社会了。”“说的是,”阿什伯里爵士说,“这是二十世纪的战争,一场全新的游戏。何况野蛮的德国佬根本没能力侵扰英国人。”“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范妮坐在躺椅的一端,一头鬈发兴奋地晃动着,“但我希望战争降临。”她急切地转向克莱门蒂娜夫人,“当然,我不是希望掠夺和残杀,姨妈,还有繁殖,我不会喜欢这种光景,但我喜欢看绅士们穿上军装。”她偷偷瞥了乔纳森少校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回众人身上。“我今天收到朋友玛杰里的信 你还记得玛杰里吧,姨妈?”克莱门蒂娜夫人眨着厚重的眼皮。“不幸我还记得,一个举止全是乡下礼数的蠢女孩。”她倾身靠向瓦奥莱特夫人,“你知道,在都柏林长大,货真价实的爱尔兰天主教徒。”我正给南希递方糖,听到这儿,瞥了南希一眼,觉察到她的背部微微一挺,僵住了。发现我偷眼看她,南希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好吧,”范妮继续说,“玛杰里和家人去海边度假,她说,她和她母亲在火车站见面时,看到车上坐满了匆忙返回司令部的预备役军人。那场景让人非常兴奋。”“亲爱的范妮,”瓦奥莱特夫人从咖啡壶上移开视线,“说真的,只为了寻求刺激而希望开战,表明你的品位不够高尚。你同意吗,乔纳森少校?”少校站在未燃炉火的壁炉旁,挺挺身体。“我不赞同范妮的动机,但必须承认,我和她有相同的感受。我希望我们参战。整个欧洲大陆陷入该死的混乱中,母亲,克莱门蒂娜夫人,很抱歉我用了情绪这么激烈的字眼儿,但这是事实。他们需要纪律严明的英国军队介入来平息混乱,彻底打垮野蛮的德国佬。”房间里响起欢呼,杰迈玛夫人挽着少校的手臂,抬头凝视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年迈的阿什伯里爵士兴奋地抽着烟斗。“坦率地说,”他赞许地靠向椅背,“战争最能突显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差别。”弗雷德里克先生接过瓦奥莱特夫人递给他的咖啡,换了个坐姿,低头往烟斗里填烟草。“你怎么认为,弗雷德里克先生?”范妮羞涩地问,“如果战争来临,你有什么打算?不会停止制造汽车吧?如果因为愚蠢的战争而让那些漂亮的汽车停产,就太可惜了,我可不想回到坐马车的时代。”见范妮在面前卖弄风情,弗雷德里克显然有些难为情,他拈起掉落在长裤上的一缕烟丝,“我不会杞人忧天,汽车是未来的发展趋势。”然后继续填烟斗,声音含混地说,“而战争不该为那些愚蠢而无所事事的女士带来任何不便。”此时,房门打开,汉娜、埃米琳和戴维冲进房间,仍然一脸兴奋。女孩们早已将戏服换成水手领白色裙装。“精彩的表演,”阿什伯里爵士说,“我听不清台词,但表演很精彩。”“真不错,孩子们,”瓦奥莱特夫人说,“也许明年你们会让祖母帮忙选剧目吧?”“你呢,爸爸?”汉娜热切地说,“你喜欢我们的表演吗?”弗雷德里克先生避开母亲的目光,“我们稍后再讨论你们极富创意的部分,好吗?”“你呢,戴维?”范妮抬高音量,娇声问,“我们正在谈论战争。如果英国参战,你会参军吗?我想你一定会成为雄姿英发的军官。”戴维接过瓦奥莱特夫人递来的咖啡,坐下。“这我还没想过,”他抽抽鼻子,“不过我想我会。人们说,那是男人参与大冒险的最佳时机。”他狡黠地看着汉娜,又抓住一个调侃妹妹的机会,“汉娜,恐怕战争只限男性参加。”范妮尖声大笑,引得克莱门蒂娜夫人的眼皮不住颤抖。“哦,戴维,愚蠢的孩子,汉娜不会想去参军。这太荒谬了。”“我确实想。”汉娜断然说道。“可是亲爱的,”瓦奥莱特夫人慌声说道,“你没有合适的作战服。”“她可以穿马裤和马靴。”范妮说。“或是戏服,”埃米琳说,“就像她表演时穿的衣服,但帽子可能不太合适。”看到母亲责备的神情,弗雷德里克先生清清喉咙。“当大家都在为汉娜的服装难题提出各种精妙方案时,我必须提醒一下,这不过是个假设。她和戴维都不会参战。女孩不能上战场,而戴维还没完成学业,他会以其他方式报效国王和祖国。”他转向戴维:“等你完成伊顿公学的学业,接受过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教育,情况又会有所不同。”戴维点点头,“如果我可以完成伊顿公学的学业,如果我去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读书的话。”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偶尔有人清清喉咙。弗雷德里克先生用汤匙轻敲着茶杯。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打破了沉寂,“戴维在开玩笑,对吗,儿子?”沉默依旧。“嗯?”戴维慢慢眨了眨眼睛,下巴微微颤抖着。“是的,”他终于说,“当然是。我只想让大家提提神,一直讨论战争够令人沮丧了。我想,这个玩笑并不好笑。我道歉,祖母,祖父。”他向每个人点点头。我看见汉娜紧捏了一下他的手。瓦奥莱特夫人笑了笑,“我很同意你的观点,戴维。还是别再讨论可能根本不会来临的战争了,来,尝尝汤森太太做的美味果酱馅饼吧。”她对南希点点头,南希再次拿着托盘打转。大家安静地坐着,小口品尝馅饼,壁炉架上的船钟滴答滴答地显示着时间的流逝,没有人能找到比战争更具吸引力的话题。终于,克莱门蒂娜夫人开口了,“战争本身并不可怕,战时的疫情才是真正的杀手。当然,战场是所有瘟疫滋生蔓延的温床,等着瞧吧,”她阴郁地说,“天花水痘会随战争一起来临。”“如果战争真会爆发。”戴维说。“但我们怎么知道战争会不会爆发呢?”埃米琳瞪着蓝色的大眼睛问,“政府会通知我们吗?”阿什伯里爵士咽下一大口果酱馅饼。“俱乐部的一个朋友说随时会有广播。”“我像圣诞前夜的小孩,”范妮扭着手指,“渴望早晨的来临,想迫不及待地醒来打开礼物。”“我不会太过兴奋,”少校说,“如果英国参战,战争可能在几个月内就结束,不会拖到圣诞节。”“无论如何,”克莱门蒂娜夫人说,“我明早就写信给吉福德爵士,请他优先安排我的葬礼。我建议大家都这么做,我们应该未雨绸缪。”汉娜假装受到了冒犯,夸张地瞪大眼睛。“难道你不相信我们会为你举行一场最盛大的葬礼吗,克莱门蒂娜夫人?”她甜美地笑着握住老夫人的手,“我将很荣幸能参与筹划同你身份相符的盛大葬礼。”“说实在的,”克莱门蒂娜夫人喘口气,“如果不事先筹划妥当,你永远不知道这会落到谁手上。”她看着范妮,目光犀利,鼻孔大张像是要喷出火。“何况,我对这类事情非常挑剔,已经筹划好几年了。”“真的吗?”瓦奥莱特夫人似乎很感兴趣。“哦,是的,”克莱门蒂娜夫人说,“这可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我的葬礼一定要非常盛大。”“我很期待呢。”汉娜冷淡地说。“它值得你期待,”克莱门蒂娜夫人说,“在这种时代可不能太寒酸。人们已不像从前那么宽厚,我可不想被评论得很惨。”“我以为你不在乎报纸的评论,克莱门蒂娜夫人。”汉娜说。弗雷德里克先生对她皱皱眉,以示警告。“一般情况下,我确实不在乎。”克莱门蒂娜夫人说着,用戴有珠宝戒指的手依次指向汉娜、埃米琳和范妮。“除了婚礼,讣闻是上流女子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的唯一机会。”她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如果葬礼被写得一塌糊涂,她可没有在下一个社交季扭转局面的机会,上帝也帮不了她。”演出完美谢幕,接待工作还得顺利持续到仲夏晚宴结束才称得上彻底成功。那将是这一星期来所有活动的高潮,是宾客离开前的最后盛宴,此后静默将重返里弗顿。晚宴上的宾客大多从伦敦远道而来,汤森太太透露,国王的表弟庞森比爵士也在其中。在汉米尔顿先生格外严格的监督下,南希和我用整整一个下午在餐厅布置餐桌。我们要准备二十份餐具。每摆放好一份,南希都大声念出名字来核对:汤匙、鱼用刀叉、两把刀、两支叉子,四只不同容量的水晶酒杯。汉米尔顿先生则跟在我们身后绕着餐桌转了一圈又一圈,手拿卷尺和抹布,确定每个座位都间隔一英尺,检查每根闪闪发光的汤匙,在其表面审视自己扭曲的影像。白色的亚麻桌布中央,摆放着用常春藤和红玫瑰作点缀的水晶高脚水果盘,这样的装饰让我很开心:它们如此美丽,愈发衬托出夫人这套上佳餐具的精美。南希说,那是丘吉尔家族赠送的结婚礼物。我们安放的席次卡,是瓦奥莱特夫人以秀丽的笔迹亲自书写的。她的座次安排经过了审慎考虑。南希说,座次安排绝非小题大做,它很重要,甚至决定了晚宴的成功与否。瓦奥莱特夫人是一位称职的女主人,甚至被誉为完美,显然与她慧眼独具,能为晚宴邀请到合适的宾客,并在座次安排上细心周到有关,比如将活泼风趣的宾客安排在沉闷但身份显赫的贵客旁。我得很遗憾地说,我没能亲眼见证一九一四年仲夏晚宴的盛况。对仆人而言,如果打扫起居室是项特权,那在餐桌旁服务则被视为最高荣誉,以我卑微的身份还完全不够资格。就连南希也十分懊恼,因为庞森比爵士讨厌女仆在餐桌旁打转,她被剥夺了在餐桌旁服务的权力。但汉米尔顿先生特许她仍能在楼上服务,又让她略感宽慰。她将隐匿在餐厅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将汉米尔顿先生和阿尔弗雷德收拾好的餐盘放在升降机上,送往楼下。南希认为,这至少可以让她偷听到晚宴上的部分谈话。即使无法确定说话人和谈话对象,还是能够捕捉到只言片语。汉米尔顿先生说,我的职责就是站在楼下升降机旁待命。我如此照办,试图不去理会阿尔弗雷德的玩笑,他说这份工作很适合我。他总爱开这种并没有恶意的玩笑,其他仆人似乎知道如何回应化解,但当时的我对这类友善的嘲弄毫无应对经验,并总是为此尴尬不已。被人注意到时,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畏怯。我惊讶地看着一道道佳肴消失在滑道中,素甲鱼汤、鱼、小牛胰脏、鹌鹑、芦笋、马铃薯、杏桃派和牛奶冻,送回的则是油污的空盘。宾客们在楼上餐厅尽情享用佳肴美味时,汤森太太的厨房蒸气弥漫,笛声尖啸,有如最近开始驶过村庄、闪耀着崭新光芒的火车。她在工作台间奔忙往返,虽然身躯的分量相当可观但步履依旧灵活。她拨弄着炉火,额上的汗珠滴落泛红的双颊,还不时拍拍手,故作谦虚地挑剔烤派上薄脆金黄的酥皮不够美味。唯一没有受到空气中的兴奋感染的是可怜的凯蒂,她一脸愁倦,刚刚过去的那个前半晚她削了无数个马铃薯,后半夜又刷洗了数不清的平底锅。最后,当咖啡壶、银制托盘上摆满鲜奶油罐和冰糖,被升降机送上楼时,汤森太太解下了围裙,这表示我们当晚的工作终于结束。她将围裙挂在炉边的钩子上,稍稍整理一下散落下来的灰色长发,将发丝塞进头顶的大发髻中。“凯蒂?”她抹了一把温热的前额叫道,“凯蒂?”她摇摇头,“真弄不懂!平日碍手碍脚的,真需要时又找不到。”她蹒跚地走到仆人专用餐桌旁,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长吁了一口气。凯蒂抓着滴水的抹布出现在门口。“什么事,汤森太太?”“哦,凯蒂,”汤森太太指指地板,责备道,“你在想什么,女孩?”“什么也没想,汤森太太。”“没有一件事能做好,瞧你把地板弄得湿溻溻的。”汤森太太摇摇头,“赶快去找毛巾来将它擦干,要是汉米尔顿先生看到这摊水,一定会要你的命。”“是,汤森太太。”“擦干后给大家煮一壶热可可来。”凯蒂匆忙回到厨房,差点与阿尔弗雷德撞在一起,他正兴奋地从楼梯上冲下来,手舞足蹈。“小心,凯蒂,幸好我没撞倒你。”他转过拐角,咧嘴笑着,脸庞像婴儿般坦诚热切。“晚安,女士们。”汤森太太摘下眼镜。“怎么样,阿尔弗雷德?”“什么怎么样,汤森太太?”他瞪大棕色的眼睛。“怎么样?”汤森太太揉着手指,“不要吊我们胃口。”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脱下鞋子,舒展一下脚趾。阿尔弗雷德二十岁,身材高大,拥有一双漂亮的手和温和的声音,他从勉强可以工作起就一直为阿什伯里爵士和夫人服务。汤森太太特别喜欢他,虽然她绝不会承认,而我那时也不敢问类似的问题。“吊胃口?”阿尔弗雷德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汤森太太。”“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别闹了,”她摇摇头,“晚宴进行得怎么样?有什么会引起我兴趣的谈话吗?”“哦,汤森太太,”阿尔弗雷德说,“我该等汉米尔顿先生下楼后再说,这样做不对,不是吗?”“听我说,男孩,”汤森太太说,“我只想知道,阿什伯里爵士和夫人的宾客是否喜欢这个晚宴。汉米尔顿先生不会介意你告诉我这些,不是吗?”“我可不知道,汤森太太。”阿尔弗雷德对我眨眨眼,我顿时双颊绯红。“但我注意到庞森比爵士又拿了一次你做的马铃薯。”汤森太太搓着手指,一脸微笑地点点头。“我从巴森斯多克爵士夫妇的厨娘戴维斯太太那里听说,庞森比爵士特别喜欢奶油焗马铃薯。”“何止是喜欢,他几乎将它们一扫而空。”汤森太太松了口气,眼神晶亮。“阿尔弗雷德,你这样说太失礼了。如果汉米尔顿先生听到 ”“如果汉米尔顿先生听到什么?”南希出现在门口,她摘掉帽子在位子上坐下来。“我正在告诉汤森太太,绅士和夫人们都很喜欢这场晚宴。”阿尔弗雷德说。南希翻了个白眼,“我从没见过盘子这么快就被扫光,格蕾丝可以作证。”我点点头,她继续说:“当然这得由汉米尔顿先生判断,但我得说,你的表现太出色了,汤森太太。”汤森太太抚平胸前的衬衫。“嗯,当然,”她相当得意,“我们都尽了本分。”门口传来的瓷器叮当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凯蒂正紧端着一个放满茶杯的托盘慢慢转过拐角,她每走一步,可可就从杯缘泼溅出来,在盘子里积成一片。“哦,凯蒂,”她摇摇晃晃地将托盘放在桌上时,南希说,“你搞得一团糟。汤森太太,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汤森太太将眼珠翻向天花板,“有时我都觉得训练这女孩完全是浪费时间。”“哦,汤森太太,”凯蒂嗫嚅道,“我已经尽力了,真的。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什么,凯蒂?”汉米尔顿先生说着快步走下楼梯,进入大厅,“你又闯了什么祸?”“没有,汉米尔顿先生,我只是把可可端来了。”“你这可不算端来了,笨女孩,”汤森太太说,“现在回去洗盘子吧。水一定冷了,如果你不尽快。”看着凯蒂消失在大厅尽头,汤森太太摇摇头,然后转向汉米尔顿先生,一脸笑容问:“客人都走了吗,汉米尔顿先生?”“都走了,汤森太太。我刚送走最后的客人丹尼斯爵士和夫人,他们坐汽车离开。”“老爷他们呢?”“女士们都就寝了。老爷、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在起居室里喝雪利酒,随后会去就寝。”汉米尔顿先生将手搭在椅背上,一言不语地凝视着远方,他在宣布重大消息前总是这样。我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屏息以待。汉米尔顿先生清清嗓子:“你们都该为自己骄傲。晚宴非常成功,老爷和夫人很开心。”他拘谨地笑了笑,“老爷仁慈地允许我们开一瓶香槟庆祝,他说这代表他的感谢。”我们兴奋又激动地欢呼起来,接着汉米尔顿先生从地窖里拿来一瓶香槟,南希找来了杯子。我安静地坐着,希望也能尝上一杯。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全新的体验,母亲和我从来没有可堪庆祝的事。汉米尔顿先生将香槟倒入最后一只高脚杯时,目光透过酒杯沿着鼻尖直盯着我。“哦,”他最终说,“我想你今晚也该喝一小杯,小格蕾丝,老爷可不是每晚都举办这样的盛宴。”我端起酒杯,满心感激。汉米顿先生高举起手中的香槟,“敬大家,”他说,“敬所有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服务的人。希望我们生命长久,生活优雅。”我们举杯庆祝,杯子碰撞叮当作响。我靠着椅背,啜饮香槟,细细品味泡沫在唇齿间留下的强烈余味。在漫长的人生中,每一次喝香槟,我都会忆起那晚在里弗顿仆人大厅的一幕幕。阿什伯里爵士热情洋溢的赞美感染了我们,一种特别的活力伴随着对成功的分享在厅中回旋,我们双颊温热,心里流淌着欢乐。阿尔弗雷德透过酒杯对我微笑,我也羞怯地回以一笑,倾听着其他人活灵活现地述说晚宴细节:丹尼斯夫人的钻石,哈考特爵士对婚姻生活的现代观念,庞森比爵士偏好奶油焗马铃薯。忽然响起的尖锐铃声将我从喜悦中唤醒。每个人都沉默下来,面面相觑,迷惑不已。汉米尔顿先生从座位上跳起,“怎么回事?是电话。”他迅速走出大厅。里弗顿是英国首批装设家庭电话的庄园之一,这让仆人们非常骄傲。主要接收器安装在汉米尔顿先生的餐具室深处,以使他能在铃声大作时及时接听,并将电话转接到楼上。尽管这套装置运行良好,但很遗憾的是它的使用机会并不多,因为在阿什伯里爵士和夫人的朋友中,装电话的很少。无论如何,电话还是让人啧啧称奇,敬畏不已,其他宅邸的仆人来访时,总会找借口去餐具室看看这个神奇的现代发明,他们不得不承认,里弗顿庄园的确更为先进。电话铃让一切都安静下来。这并不奇怪,因为已经太晚,空气中的惊讶不由得转化为恐惧,我们僵硬地坐着,紧张地竖起耳朵。“您好,”汉米尔顿先生对着听筒叫道,“阿什伯里宅邸。”凯蒂漫不经心地步入大厅,“我刚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哦,原来你们都在喝香槟 ”“嘘!”她的话立刻被大家打断。她坐下来,啃咬着磨损的指甲。汉米尔顿先生的声音从餐具室传出,“是的,这是阿什伯里爵士宅邸 哈特福德少校?是的,哈特福德少校在此拜访他的父母 是的,先生,我马上照办。请问您是 请稍等,布朗上校,我将为您转接。”汤森太太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能让大家清楚地听到她传达的消息,“有人找少校。”然后静默不语,和我们一起凝神倾听。我只能从门缝中瞥见汉米尔顿先生的侧影,他脖子僵硬,耷拉着嘴角。“您好,老爷,”汉米尔顿先生对着听筒说,“很抱歉打搅你们,老爷,但有个电话需要少校接听。是伦敦的布朗上校打来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