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悸动(1)去年十一月,我做了一场噩梦。梦回一九二四年,我重返里弗顿。所有的门大敞,丝质窗帘在夏日和风中掀起微澜。天气温煦,山丘高处的古老枫树下,一支交响乐团悠然演奏,轻快的小提琴声在暖风中飘荡。空气中不时扬起明朗清脆的笑声和水晶相碰的叮当声,天空如此湛蓝,而我们一度以为这一切早已被战争永远地摧毁。一名男仆身着帅气英挺的黑白制服,自细长酒杯垒就的塔顶倾倒香槟,众人拍手叫好,为眼前这份奢华兴奋不已。就像每个人都曾梦见的一样,我看见自己在宾客中缓慢移动,比现实中的步履更加迟缓,周围的人则化为丝绸和亮片形成的朦胧影像。我在寻找某个人。景象一变,我站在避暑别墅附近,不是里弗顿的避暑别墅,不可能是,也不是泰迪 设计的堂皇崭新的建筑,而是一座古老的房舍,常春藤爬满墙壁,在窗户间缠绕盘旋,扼住廊柱,让它们看起来行将窒息。有人在呼唤我,一个女人。我认得这个声音。呼唤从建筑后方的湖畔传来。我走下山坡,双手掠过高高的芦苇,一个身影蜷伏在堤岸上。那是汉娜,穿着结婚礼服,泥渍紧紧黏在玫瑰刺绣上,溅满前襟。她抬头望着我,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孔异常苍白。她的声音使我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你来得太迟了,”她指着我的双手,“太迟了。”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双年轻的手沾满黑色河泥,捧着一条猎狗僵硬冰冷的尸体。我当然知道为何会做这个噩梦,因为一封来自一位电影导演的信。这些日子,我很少收到信,只有度假的朋友出于责任偶尔寄来的问候明信片、银行循例寄来的敷衍信件,还有小孩洗礼仪式的邀请函,它们令我震惊地发现那些孩子的父母早已不是小孩了。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二早上,乌苏拉的信抵达,是西尔维亚来帮我铺床时带来的。她高高扬起修饰得十分浓密粗厚的眉毛,挥舞着信封。“今天有信,看邮票是从美国寄来的,也许是你孙子?”她的左眉高高挑起,形成一个问号,声音却越来越低,渐成沙哑的低语。“真是太不幸了,那件事 真的,他是那么年轻有为。”我打断西尔维亚的感叹,说了些谢谢她帮我取信之类的话。我喜欢西尔维亚。她能看到隐藏在我脸上条条皱纹之下那个二十岁的女孩,而这样的人不多。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和她谈论马科斯。我请她拉开窗帘,她紧抿着唇,片刻后转而提起另一个她喜欢的话题 天气,说什么圣诞节可能迎降大雪,这会给罹患关节炎的老人带来不适。我只在必要时答话,心思仍滞留在落于腿面的信封上,吃惊于潦草的笔迹、外国邮票和已变柔软的信封边缘,看来它已经过漫长的旅程。“要不我念给你听吧,”西尔维亚的语气中充满期待,她最后一次用力拍拍枕头,“好让你的眼睛休息一下。”“不用了,谢谢你。请将眼镜递给我好吗?”她承诺打扫完毕就回来帮我穿衣服。她一离开,我立即撕开信封,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想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决定返回家乡。写信的不是马科斯,而是一位年轻女性。她正在拍摄一部有关过去的电影,想请我去看看拍摄场景,故地重游,缅怀久远的如烟往事,仿佛那不是我耗尽一生假装遗忘的一切。我没有理会信中的请求,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静静夹进一本早就不读的书里,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这不是我第一次因外界原因想起里弗顿的过往,想起罗比 和哈特福德姐妹的暧昧情愫。一次,露丝在看一部有关战争诗人的纪录片,我无意间瞟到了结尾。罗比的脸填满整个屏幕,名字工工整整地印在下方,我的心一阵刺痛。然而什么都没发生。露丝毫无反应,旁白者继续述说,我也不停手地擦抹晚餐的盘子。还有一次在看报纸时,我的视线被“收视指南”里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那是一档回顾七十年来英国电影历程的节目,我记下了播放时间,心却战栗不已,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收看。结果,节目还未结束我就睡着了。2节目中提到埃米琳的地方不多,只播放了几张宣传照,但没有一张能展现她真正的美艳;还播放了一段她出演的默片,节选自《维纳斯事件》。片中的她看起来十分古怪:双颊瘦削,肢体僵硬,像个木偶。那些几乎被小题大做的其他电影则丝毫未提。我猜,在这个时代,性放纵和生活糜烂都不值一提。以前,我也曾被迫唤起这些记忆,但这次不一样。七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我同这些事件联系起来,有人记得在那个夏天,一个叫格蕾丝?里维斯的年轻女子也在里弗顿。忽然被揪出来,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安和心虚。不,我毅然下定决心,不回信。我的确没回。但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长期蛰伏在幽暗心灵深处的记忆偷偷从裂罅中潜出,影像被高高掷起,画面完美清晰,仿若昨日。然后,恰如第一滴雨试探落地,旋即大雨如注,洪水汹涌,所有对话争先恐后地涌出,鲜活场景如电影上映般一幕接着一幕。我令自己吃惊。当飞蛾将我近期的记忆啃噬出缺口,我却发现遥远的过去清晰可见。最近它们常常出现,那些过去的鬼魅,而我惊讶自己已不再介意。用一生逃避的幽魂几乎变成一种安慰,我欢迎并期待它们,就如西尔维亚匆忙完成打扫工作,好来得及坐在大厅里观看她总挂在嘴边的电视剧。我想,我已然遗忘,黑暗中总有明亮的记忆。第二封信于上星期到达,同样柔软的信纸,同样潦草的笔迹。我知道,这次我会答应,答应去看看那些场景。我感到好奇,我已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受。能让一个九十八岁的老人产生好奇的事并不多,我想见见乌苏拉?莱恩,这个对他们的故事抱持非凡热情的人,我想知道她打算如何让他们复活。我给她回信,请西尔维亚寄出,然后我们安排会晤时间。里弗顿的起居室(1)我的头发以前一直是浅色的,现在则白如丝绵,长而柔软。随着时光流逝,它似乎愈发柔顺。我以头发为傲,上帝知道我没有多少引以为傲的了,或许再也不会有。这头长发已随我多年,从一九八九年直到现在。我的确很幸运,西尔维亚喜欢为我梳发编辫,哦,她的动作那么轻柔,日复一日。这并不属于她的工作范围,对此我非常感激。我一定得记得将这份感激告诉她。由于太过兴奋,今早我还是错过了机会。西尔维亚拿来果汁时,我根本喝不下。那条整个星期都向我体内灌注精力与能量的神经,一夜之间绕成死结。她帮我穿上崭新的桃色套装,是露丝买给我的圣诞节礼物,又将我脚上的拖鞋换成外出鞋,这双鞋通常待在我的衣柜里等着腐朽。外出鞋的皮革十分坚硬,西尔维亚得用力提拽才能为我套上,但这样穿才算体面。我已经老得适应不了新的礼数,无法像院内比我年轻的同伴那样穿着拖鞋出门。腮红能为双颊染上一丝生气,但我很小心,不让西尔维亚刷得太多,唯恐自己看起来像个殡葬人偶。事实上,一点儿腮红已很不自然,其余部分的我显得那么苍白,瘦小。我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黄金坠饰项链挂在脖子上。可以放照片的坠饰散发着十九世纪的优雅风韵,和我身上这套现代实用风格的衣服很不协调。我调整项链时对自己的大胆感到不解,不知露丝看到后会怎么说。视线下坠,落在化妆台上的小型银制相框上。我的婚礼照片。其实不将它放在那里,我也不会难过,那场婚姻太过久远,而且为时短暂,可怜的约翰。但这是我对露丝的让步。或许,以为我仍为他消瘦会令她开心。西尔维亚搀扶着我进入起居室 这个字眼儿仍然使我心痛 大家在这里吃早餐,而我在等待露丝,她同意开车载我去谢伯顿制片厂,尽管她说自己不该这么做。让西尔维亚把我安置在角桌旁,再端来一杯果汁后,我开始重读乌苏拉的来信。八点半,露丝准时到达。也许对这次出门她感到不安,但仍像往常一样准时。我听说,在艰困时期出生的孩子永远无法摆脱灾难的阴霾,露丝便证实了这一点。她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西尔维亚迥然不同,后者只年轻十五岁,却总是对紧身裙小题大做,笑起来肆无忌惮,每交一个新男友就变换发色。这个早晨,穿过起居室的露丝衣着讲究,装扮一丝不苟,但比篱笆桩还要僵硬。“早安,妈妈。”她冰冷的嘴唇划过我的脸颊。“吃完早餐了吗?”她盯着我面前喝了一半的果汁,“希望你多吃点。我们可能会碰到早高峰的交通阻塞,没时间停下来吃东西。”她看看表,“想上厕所吗?”我摇摇头,纳闷自己何时变成了孩子。“你戴着父亲的坠饰项链,我好久没看到它了。”她伸手将它摆正,点点头表示赞许,“他的眼光不错,不是吗?”我表示同意,这是我在她年幼时撒的小谎,而她至今仍然坚信不移令我动容。看着敏感易怒的女儿,我胸中涌起一股怜爱,但它很快被年迈父母力不从心的负疚感压倒。每每面对她忧虑的脸庞,这种感觉就不由得升起。她扶着我的手臂,把拐杖放进我另一只手中。许多人偏爱助行器或电动轮椅,但我用拐杖就很好,我已经习惯了,不想为任何理由改变。我的露丝是个好女孩,稳重可靠。她今天的着装很正式,像是要去拜访律师或医生。我知道她一定会精心打扮。她想给人留下好印象,想让这位电影导演知道,不管母亲过去从事什么职业,露丝?布拉德利?麦考特都是个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这一点不容置疑。我们沉默地坐在车上,没过多久,露丝开始调收音机。她的手指已显老态,早上强迫自己套上的戒指使得指关节略显浮肿。看见自己的女儿渐趋老迈,令人震惊。我不由得瞥了一眼放在自己腿上的双手。那双过去异常忙碌、娴熟履行仆人繁复工作的手,如今灰暗无力,迟钝不堪。露丝最终决定收听古典音乐。电台主持人愚蠢空洞地说完他的星期日时光,开始播放里弗顿的起居室(2)肖邦的乐曲。这真是个巧合,我今天确实该听《升C小调圆舞曲》。露丝在几栋巨大的白色建筑前停车。眼前的建筑方方正正,像是飞机库。她熄掉引擎,凝视着前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她平静地说,抿紧嘴唇。“你这一生经历了那么多事,四处旅行、读书、把一个孩子拉扯大 为什么非要回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她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所以我保持沉默。忽然,她叹口气下了车,从行李箱中取来我的拐杖,一声不吭地把我从座位中扶起来。迎接我们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高挑纤细,长长的金发垂在背后一泻而下,额前覆着浓密的刘海。若没有出众的深色眼眸,她的长相可算相当平庸。那双眼睛好像出自油画,浑圆、深邃,耐人寻味,呈现出湿画般丰富的晕染效果。她匆忙跑向我们,微笑着从露丝的手臂间握住我的手。“布拉德利太太,很高兴你能来。我是乌苏拉。”“格蕾丝。”在露丝可能坚称我为“博士”前,我连忙说,“我是格蕾丝。”“格蕾丝,”乌苏拉笑靥绽放,“真无法向你形容收到回信时我是多么兴奋。”她的英国口音让人意外,因为发信人地址在美国。她转身面对露丝,“非常感谢你肯充当今天的司机。”我感到旁边的露丝一僵。“现在我很难把妈妈弄上公交车,不是吗?”乌苏拉大笑。看到这个年轻人才思敏捷,擅将不适言辞视作自嘲,我心安不少。“嗯,请进来吧,外面太冷了。因为赶进度,我们下星期就要开拍,目前仍全情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中。我原本希望你能见场景设计师,但她得赶去伦敦买一批布料。也许她回来时你们仍在这儿 进门时请小心,那里有个台阶。”她和露丝手忙脚乱地扶我穿过一个大厅,进入一道两旁都是门的昏暗走廊。有些门半掩着,我扫了一眼,只瞥见发光的电脑屏幕前幽暗的身影。这与多年前同埃米琳拜访过的电影场景迥然不同。“就是这里,”抵达最后一道门时乌苏拉说,“请进,我去泡茶。”她推开门,我跨过门槛,旋即被卷入过去。没错,这是里弗顿庄园的起居室,连壁纸都一模一样。西维尔壁纸公司的紫红色新艺术风格 壁纸“燃烧的郁金香”,崭新得仿佛从伦敦来的壁纸工人刚刚贴好。起居室中央是一张宽大的皮制长沙发,就在壁炉附近,覆盖着印度丝绸,很像汉娜和埃米琳的祖父阿什伯里爵士还是年轻军官时从国外带回来的那块。船钟伫立在壁炉架上的瓦特佛烛台旁,丝毫没有改变位置。一定有人花了不少工夫考证这些细节,不幸的是,每声滴答都暴露了它的赝品身份。即便现在,大约八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起居室船钟的滴答声。它平静而桀骜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精确冷漠却又耐心十足,仿佛那时它就知道,时间不会与住在庄园里的人为友。露丝陪我走到长沙发旁,将我安置在沙发一角。身后一片嘈杂,像昆虫般长着长脚的大型灯具被人们拖来拖去,某个人,在某处,大笑。我回想起我在起居室的最后一次时光。在真正的起居室,而非眼前这个布景。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将离开里弗顿,永远。我告诉了泰迪。他很不开心,但那时他已经丧失曾经拥有的权威,接二连三的事件使他难以招架,就像一位困惑茫然的船长知道自己的船即将沉没,却无能为力。他要我留下来,请求我即使不是为了他,也该想想对汉娜的忠诚。我几乎改变主意。几乎。露丝用胳膊肘推推我。“妈妈?乌苏拉在和你说话。”“抱歉,我没听到。”“我妈妈有点儿重听,”露丝说,“这在她这把年纪并不意外。我曾试着带她去作检查,可她非常固执。”固执,的确。但我并不重听,而且不喜欢人们作这种假设。虽然我很容易疲倦,所有的牙齿都掉光了,每天得吞下一大堆药,不戴眼镜就看不清楚,但听力很好。只不过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学会只听自己想听的。“我刚才说,布拉德利太太,呃,格蕾丝,回来的感里弗顿的起居室(2)肖邦的乐曲。这真是个巧合,我今天确实该听《升C小调圆舞曲》。露丝在几栋巨大的白色建筑前停车。眼前的建筑方方正正,像是飞机库。她熄掉引擎,凝视着前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她平静地说,抿紧嘴唇。“你这一生经历了那么多事,四处旅行、读书、把一个孩子拉扯大 为什么非要回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她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所以我保持沉默。忽然,她叹口气下了车,从行李箱中取来我的拐杖,一声不吭地把我从座位中扶起来。迎接我们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高挑纤细,长长的金发垂在背后一泻而下,额前覆着浓密的刘海。若没有出众的深色眼眸,她的长相可算相当平庸。那双眼睛好像出自油画,浑圆、深邃,耐人寻味,呈现出湿画般丰富的晕染效果。她匆忙跑向我们,微笑着从露丝的手臂间握住我的手。“布拉德利太太,很高兴你能来。我是乌苏拉。”“格蕾丝。”在露丝可能坚称我为“博士”前,我连忙说,“我是格蕾丝。”“格蕾丝,”乌苏拉笑靥绽放,“真无法向你形容收到回信时我是多么兴奋。”她的英国口音让人意外,因为发信人地址在美国。她转身面对露丝,“非常感谢你肯充当今天的司机。”我感到旁边的露丝一僵。“现在我很难把妈妈弄上公交车,不是吗?”乌苏拉大笑。看到这个年轻人才思敏捷,擅将不适言辞视作自嘲,我心安不少。“嗯,请进来吧,外面太冷了。因为赶进度,我们下星期就要开拍,目前仍全情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中。我原本希望你能见场景设计师,但她得赶去伦敦买一批布料。也许她回来时你们仍在这儿 进门时请小心,那里有个台阶。”她和露丝手忙脚乱地扶我穿过一个大厅,进入一道两旁都是门的昏暗走廊。有些门半掩着,我扫了一眼,只瞥见发光的电脑屏幕前幽暗的身影。这与多年前同埃米琳拜访过的电影场景迥然不同。“就是这里,”抵达最后一道门时乌苏拉说,“请进,我去泡茶。”她推开门,我跨过门槛,旋即被卷入过去。没错,这是里弗顿庄园的起居室,连壁纸都一模一样。西维尔壁纸公司的紫红色新艺术风格 壁纸“燃烧的郁金香”,崭新得仿佛从伦敦来的壁纸工人刚刚贴好。起居室中央是一张宽大的皮制长沙发,就在壁炉附近,覆盖着印度丝绸,很像汉娜和埃米琳的祖父阿什伯里爵士还是年轻军官时从国外带回来的那块。船钟伫立在壁炉架上的瓦特佛烛台旁,丝毫没有改变位置。一定有人花了不少工夫考证这些细节,不幸的是,每声滴答都暴露了它的赝品身份。即便现在,大约八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起居室船钟的滴答声。它平静而桀骜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精确冷漠却又耐心十足,仿佛那时它就知道,时间不会与住在庄园里的人为友。露丝陪我走到长沙发旁,将我安置在沙发一角。身后一片嘈杂,像昆虫般长着长脚的大型灯具被人们拖来拖去,某个人,在某处,大笑。我回想起我在起居室的最后一次时光。在真正的起居室,而非眼前这个布景。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将离开里弗顿,永远。我告诉了泰迪。他很不开心,但那时他已经丧失曾经拥有的权威,接二连三的事件使他难以招架,就像一位困惑茫然的船长知道自己的船即将沉没,却无能为力。他要我留下来,请求我即使不是为了他,也该想想对汉娜的忠诚。我几乎改变主意。几乎。露丝用胳膊肘推推我。“妈妈?乌苏拉在和你说话。”“抱歉,我没听到。”“我妈妈有点儿重听,”露丝说,“这在她这把年纪并不意外。我曾试着带她去作检查,可她非常固执。”固执,的确。但我并不重听,而且不喜欢人们作这种假设。虽然我很容易疲倦,所有的牙齿都掉光了,每天得吞下一大堆药,不戴眼镜就看不清楚,但听力很好。只不过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学会只听自己想听的。“我刚才说,布拉德利太太,呃,格蕾丝,回来的感觉一定很奇怪。嗯,就当旧地重游吧,它一定勾起了你的各种回忆。”“是的,”我清了清喉咙,“是的,的确。”“我很高兴,”乌苏拉微笑着说,“这说明我们的布景很逼真喽。”“哦,是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或者被我们疏忽的?”我再次环顾四周。每个细节都很完美,包括门上的家徽,家徽中间的苏格兰蓟和蚀刻在我坠饰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尽管如此,还是缺了某样东西。一切都很精准,但是很奇怪,这里始终缺乏某种气氛。就像博物馆的陈列:有趣,但毫无生气。当然,这无可厚非。虽然二十年代仍然鲜明地活在我的记忆中,但对电影设计师而言,那毕竟是个“古老的年代”。复原历史场景就像重建一座中世纪城堡,需要大量的考察考证,以及对各个细节的煞费苦心。我感觉得到乌苏拉正看着我,热切地期待我的评论。“完美无缺,”我最后说,“一切都很得体。”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心头一凛,“除了那个家族。”“是的,”我说,“除了那个家族。”我眨眨眼,忽然看见他们:埃米琳悬着双腿横躺在沙发上,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汉娜对着一本从书房里拿来的书直皱眉头;泰迪在比萨拉比亚地毯上来回踱步“埃米琳的一生似乎很开心。”乌苏拉说。“是的。”“对她的研究很容易进行,她的名字几乎出现在每个八卦专栏里。更别提在当时条件不错的单身男子中,半数人的信件和日记里都有她的身影!”我点点头,“她一向很受欢迎。”她从刘海下抬眼看着我,“可要拼凑出汉娜的角色就没这么容易了。”我又清清喉咙,“是吗?”“她更为神秘。虽然报纸上也有关于她的报道,她的追求者也不少,但真正了解她的似乎不多。人们欣赏她,尊敬她,但并不真正认识她。”我想着汉娜。美丽聪慧,渴望冒险的汉娜。“她很复杂。”“的确,”乌苏拉说,“这也是我得到的印象。”露丝听着我们的对话,说道:“其中一个嫁给了美国人,不是吗?”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对哈特福德家族的事一向不感兴趣。她迎向我的目光。“我读了一些书。”这就是露丝。她会为一次拜访特意作些准备,不管私下里有多么厌恶那个话题。露丝将注意力转向乌苏拉,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犯错。“她在战后结婚,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哪一位?”“汉娜。”我说。是的,我大声说出了她的名字。“那另一位呢?”露丝继续问,“埃米琳,她结婚了吗?”“没有,”我回答,“她订过婚。”“好几次,”乌苏拉微笑着说道,“她好像没办法在一个男人身上定下心来。”哦,她定下心来了。最后她的确定下心来了。“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乌苏拉说。“是的。”我疲惫的双脚开始在皮鞋里抗议。它们今晚一定会肿,西尔维亚会连声惊呼,坚持要我泡脚。“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露丝在座位中挺直身子。“但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莱恩小姐。毕竟你正在拍这部电影。”“的确,”乌苏拉说,“我大致知道一些。我的曾外祖母那晚也在里弗顿,她是那对姐妹的姻亲。那晚的故事已经成为家族内部的一个传说。曾外祖母告诉外祖母,外祖母告诉母亲,母亲又告诉我,而且说过多次。我有很深的印象,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将它拍成电影。”她微笑着耸耸肩,“可历史总是会留下细小裂痕,不是吗?我研究过成堆的档案,警方的调查报告和当时的报纸写满了事实,但它们是二手资料,说不定还经受过严格审查。更不幸的是,那起自杀事件的两位目击者都已去世很久了。”“我不得不说,对于一部电影而言,这个主题有点儿病态。”露丝说。“哦,不,它很吸引人。”乌苏拉说,“一名在英国文坛崭露头角的诗人,却在上流社会举办的大型晚宴中于阴暗的湖畔自杀。仅有的目击者是一对漂亮的姐妹,她们从此不相往来。而其中一位是他的未婚妻,另一位据传是他的情人。这个故事非常浪漫。”我胃部的死结稍稍松动。这么说来,她们的秘密仍然安全,乌苏拉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奇怪自己之前怎么会以为她知道,同时疑惑是什么样的忠诚使我至今仍然在乎。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么多年后,我依然在乎人们对它的想法?我知道答案:天性。在我离开的那天,汉米尔顿先生这样告诉我。那时,我站在仆人出入口的楼梯顶端,皮革行李箱里只装着仅有的几件衣物,汤森太太正在厨房里啜泣。汉米尔顿先生说,同我的母亲和母亲的父母亲一样,忠诚是我的天性,如果我不是傻瓜就不会离开,不会抛弃这个高贵的家族和这栋高尚的宅邸。他痛斥英国人已普遍丧失了忠诚和骄傲,并发誓绝不会让这股歪风渗进里弗顿。我们打赢战争可不是为了失去传统。当时我很怜悯他:他那么严厉、那么肯定地认为我放弃服务宅邸的工作后,一定会走上经济和道德双重崩坏的道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当时是多么恐惧,迅速的社会变革冷酷无情地在他四周盘旋,伺机啃噬他的脚踵。他不得不死死抓住古老的传统信念,绝望而沮丧。他说得对,但也不尽然。在毁灭的问题上,他错了,在离开里弗顿后,我的经济状况和道德感并未变糟,一部分的我始终没有离开庄园。或者说,一部分的庄园一直不肯离开我。许多年后,史塔宾公司生产的蜜蜡的香味、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嘎吱声、某种摇铃声,都能使我回到十四岁 结束漫长一天的工作后,疲惫不堪的我坐在仆人大厅的壁炉旁,捧着一杯热可可,听汉米尔顿先生念《泰晤士报》上的某些片段(适宜培养性情的片段),南希对阿尔弗雷德的无礼评论频皱眉头,汤森太太在摇椅里打鼾,进行了一半的织物落在她浑圆的大腿上“茶来了。”乌苏拉说,“谢谢你,东尼。”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我身旁,托着一个临时托盘,里面放着杂色马克杯和装满糖的旧果酱罐。他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乌苏拉起身去配茶。露丝递了一杯给我。“妈妈,怎么了?”她掏出手帕,轻拭我的脸。“不舒服吗?”我这才感觉到双颊湿漉漉的。是茶香的勾引。在那里,那个房间里,坐在那张大沙发上。遥远的记忆的重量。隐藏了太久的秘密的重量。过去与现在的冲突。“格蕾丝,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是乌苏拉的声音,“需要把暖气调低吗?”“我得带她回家了。”又是露丝,“我早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她承受不了这么多。”是的,我想回家。回家。我感到自己被搀扶起来,拐杖被塞进手中。人声在我周遭回旋。“抱歉。”我不知在对谁说,“我只是太累了。”如此疲惫,如此久远的从前。我的脚很痛,抗议它们遭受禁锢。某个人,也许是乌苏拉,伸手将我扶稳。一阵冷冽的风扫过湿润的双颊。我坐在露丝的车里,房屋、树木和路标一闪而过。“别担心,妈妈,都结束了。”露丝说,“都怪我,我真不该同意让你来。”我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的紧张从掌心传来。“我该相信直觉,”她说,“我真蠢。”我闭上双眼,倾听着散热器的嗡嗡声、雨刷的轻微震响和过往车辆的低鸣。“好了,你该好好休息,”露丝说,“回家。永远不用再回那里。”我微笑,感觉自己正漂浮着远去。太迟了,我回家了。我回来了。育婴房(1)这个早晨天气温和,像是春天。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对我有益,西尔维亚总这么说,因此我坐在花园榆树下的铁椅上,和冬季羞怯的太阳光捉迷藏。我的双颊冰冷松弛,像一对在冰箱里搁置太久的桃子。我一直回想在里弗顿工作的第一天,一幕幕清晰如在眼前。流逝的岁月猛然压缩,倒回一九一四年六月。我十四岁,天真又笨拙,战战兢兢地跟随南希爬上一级又一级光可鉴人的榆木楼梯。她的裙子随迈出的每一步发出涩滞的沙沙声,每一声似乎都在指控我的青涩无知。我在后面踉踉跄跄地前进,行李箱的把手勒痛了手指。南希转身爬上另一道楼梯时,我错失了她的身影,只能循沙沙声前进到达楼梯顶端后,南希沿着有低矮天花板的阴暗走廊大步向前。终于,鞋跟发出的清脆咔嗒声在一扇小门前停下。我蹒跚地走近,她转过身来,眉头紧皱,眯起的双眼像她的头发一般幽暗。“你怎么啦?”她的发音虽然清楚,但元音部分仍带着爱尔兰腔,“没想到动作竟然这么慢。汤森太太根本没提到这一点,我敢肯定。”“我不慢,只是行李箱太重了。”“好啦,”她说,“我从没见过手脚这么不利索的人。如果连提个装衣服的行李箱都这么慢,你还能当什么样的女仆?你最好祈祷自己像拖着一袋面粉般拖着扫把时,没有被汉米尔顿先生看见。”她推开门。房间小而空,有股像是马铃薯散发出的古怪味道。但屋子里的东西,一张铁床、一个衣柜和一把椅子,有一半都属于我。“怎么样?那边是你的,”南希对稍远的床点点头,“我睡这边。希望你不要碰我的东西,”她的手指滑过衣柜顶端的十字架、《圣经》和一把梳子,“这里不会容忍小偷。现在去把行李整理好,换上制服,下楼开始工作。可别想着偷懒,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离开仆人大厅。老爷的孙子一到就要开午餐,可我们现在连房间都没有打扫完。最好不要让我费神找你,希望你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我不是,南希。”我说,心里为她暗示我可能是个小偷苦恼不已。“嗯,”她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知道。”接着她又摇摇头,“真不明白,我告诉他们我需要个新女仆,结果他们送来了什么?没有经验、没有介绍信,看样子没准儿还是个爱偷懒的女孩。”“我不是 ”“好了,”南希边说边跺着细瘦的脚,“汤森太太说你母亲机灵又勤快,女儿一定也错不了。我只能说你最好真是这样。夫人可不会忍受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我也不会。”她摇摇头转身离去,将我一个人留在宅邸顶端这个幽暗的小房间里。沙沙 沙沙 沙沙我屏息聆听。宅邸的叹息声终于消失,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关上门,转身打量我的新家。可看的不多。我在天花板与墙壁形成夹角的交接处低头立定,伸手轻抚过床尾。那里横放着一条灰色毛毯,其中一角被一双巧手精心缝补过。墙上挂着一幅小小的镜框画,它是房间里唯一的装饰:一幅原始狩猎图。一头小鹿陷入困境,无法动弹,鲜血从它被刺穿的侧腹汩汩流出。我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将视线从这濒死的动物身上移开。我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弄皱平平整整的床单。然而弹簧嘎吱作响,我跳起来,好像刚挨了痛斥,双颊变得通红。一道惨淡的阳光透过窄窗射入房间。我跪在椅子上,往外张望。这个房间位于宅邸后部,很高。我的视线可以越过玫瑰花园、花棚架,直抵南边的喷泉。我知道,再远处是一片湖,湖的另一侧是我十四年来居住的村庄和农舍。我想象着母亲坐在厨房窗旁,正佝偻着身子缝补衣裳,因为那里的光线最亮。我不知母亲该如何独自生活,最近她的身体很糟糕。有一晚我听到她因为背部的骨头刺痛难忍,躺在床上呻吟。还有几个早晨,她的手指异常僵硬,我将它们泡在温水里轻轻搓揉后,她才能从针线篮里拉出毛线球。村里的罗杰斯太太答应我每天都会去看望她,收旧货的小贩每星期也会路过两次,但她不得不孤独挨过的时间还是多得可怕。没有我,她的缝补速度将大大变慢。她该怎么赚钱维生?尽管现在我可以赚些微薄的薪水补贴家用,但最好的方法还是陪在她的身边,不是吗?坚持要我应聘这份工作的人正是母亲。她拒绝听我对这个主意的反对意见,只是摇摇头,提醒我她知道怎么做对我更好。她听说他们要找一个女孩,于是确定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母亲没说她为何发此笃定。她就是这样,暗藏无数秘密。“那里又不远,”她说,“你可以在休息日回家帮我。”我的表情一定泄漏了内心的不安,因为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我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陌生的举动。她粗糙的手掌、被针戳得伤痕累累的指尖令我惊讶地不由退缩。“听话,听话,女孩。你知道这样的时刻总会到来,你得为自己谋一份差事。这样最好,这是个好机会。你会了解的。很少有人愿意雇用这么年轻的女孩。阿什伯里爵士和瓦奥莱特夫人不是坏人,汉米尔顿先生也许看上去很严厉,但他很公正,汤森太太也是。努力工作,照吩咐办事,你是不会出错的。”她用颤抖的手指用力拧我的脸蛋,“格蕾丝?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太多女孩因此惹上麻烦。”我保证一定会听她的话,于是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我穿着最体面的衣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山丘,走向那座壮丽辉煌的庄园,接受瓦奥莱特夫人的亲自问话。瓦奥莱特夫人告诉我,家里的人很少而且很安静,只有她和丈夫阿什伯里爵士,而爵士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庄园和俱乐部的事忙碌。他们的两个儿子,乔纳森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早已长大成人,有各自的家庭和住所,只是偶尔回来探望。如果我工作勤奋,获准留下来,一定会见到他们。夫人还说,因为只有她和爵士两个人住在里弗顿,所以没请女管家,一切家务事都由能干的汉米尔顿先生打点,厨房则由厨娘汤森太太负责。如果他们两位对我满意,就是让我留下来的推荐信。瓦奥莱特夫人停顿片刻,仔细端详着我,那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入玻璃罐的老鼠。我立刻意识到身上的裙子缝补痕迹太过明显,它被放长了好几次,以赶上我不断长高的身体;长袜上的小补丁摩擦着鞋子,又快磨破了;我的脖子太长,耳朵又太大。然后她眨眨眼,露出微笑。这个生硬的微笑使她的双眼变成两弯冰冷的半月。“嗯,你看起来很干净,汉米尔顿先生告诉我你会缝纫。”我点头时,她起身从我身边走向写字桌,轻轻抚摸着桌前躺椅的顶端。“你母亲可好?”她问我,没有回头。“你知道她也在这里工作过吗?”我回答说知道,母亲非常好,感谢她的惦念。我一定回答得很好,因为接着她允诺给我一年十五英镑的薪水,并要我第二天就开始工作,然后摇铃叫南希领我离开。我从窗外收回视线,抹掉呼吸留在窗户上的痕迹,爬下椅子。行李箱仍然躺在南希那一侧的床上,现在我将它拖到衣柜前,试着不去看那头流着鲜血、定格在最后时刻的小鹿。我把衣物放进最上面的抽屉:两条裙子、两件衬衫,还有母亲教我缝补的黑色紧身衣,它能在即将来临的冬季给我温暖。然后瞥了一眼房门,心跳加速,悄悄打开我的秘密包裹。总共三本书。绿色封面皱巴巴的,烫金书名也早已退色。我将它们藏在底层抽屉的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折起围巾遮在上面,掩盖得天衣无缝。汉米尔顿先生说得很清楚,除了《圣经》,其他任何读物都可能有害,除非得到他的准许,否则一律没收。我不是叛逆的女孩,说起来,那时候的我责任心还很强,但没有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生活仍让我无法想象。我将行李箱收在床下。门后的挂钩上有一套制服,黑色女裙、白色围裙和皱边帽。我穿上它们,觉得自己像个拉开母亲的衣柜试穿衣服的小孩。裙子摸上去很硬,衣领摩抵着我的脖子,经过长期的服役,它已被塑造得很适合骨架较宽的体型。我系上围裙时,一只小小的白色飞蛾扇动着翅膀飞向高高的椽木,去找新的藏身之处。我渴望加入它的行列。皱边帽是用白色棉布做的,熨得很挺,前面的帽檐儿硬邦邦的。我望着衣柜上南希的镜子,将帽子戴正,又依母亲教我的那样把浅色头发抚平掖在耳后。镜子里的女孩一时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的脸可真严肃,我想。那感觉十分诡异,就像在无意中瞥见安眠中的自己,卸下了所有防备,抛开了一切伪装,甚至忘了欺骗自己。西尔维亚为我端来热腾腾的茶和一片柠檬蛋糕。她在我身旁的铁椅上坐下,扫了一眼办公室,偷偷拿出一包烟。(很奇怪,我需要新鲜空气时,她总要偷偷抽根烟放松一下。)然后问我要不要来一支。我照例拒绝了,她则像往常那样说:“在你这把年纪也许不抽最好。我帮你抽掉那一支,好吗?”西尔维亚今天很漂亮 她的头发似乎又与往常不同,我如此告诉她。她点点头,吐出一口烟,又晃晃脑袋,一条长辫出现在一侧肩上。“我去接了头发。”她说,“我一直想去接发。我告诉自己,女孩,人生苦短,何不轰轰烈烈活一场?看起来和真的一模一样,不是吗?”我正要回答,但迟了,她已将我的沉默看作赞同。“因为接的是真发。真头发哦,名人用的那种。你瞧,摸摸看。”“上帝,”我摸着她粗糙的长辫,“是真发。”“什么事都难不倒发廊。”她挥舞着香烟,我注意到烟嘴处留有紫红色的唇印。“当然,你得付钱。好在我还存了点儿。”她微笑着,像熟透的李子般焕发光芒,我忽然猜到她改变发型的理由。果然,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安东尼。”她神采奕奕。我特意慢慢戴上眼镜,盯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留着灰色的髭须,上了一点儿年纪。“他看起来不错。”“哦,格蕾丝,”她快乐地叹道,“他的确不错。我们只出去喝过几次茶,但我给他的感觉很好。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你明白吗?一点儿也不像我以前交往过的那些邋遢鬼。我们约会时,他会替我开门,送我鲜花,帮我拉椅子。一个真正的老派绅士。”我知道,最后一句话是特地说给我听的。人们总是认为上了年纪的人会对老派礼数印象深刻。“他从事什么职业?”我问。“他是中学老师,教历史和英文。非常聪明,热心公益,还为历史学会义务服务。他说那是他的嗜好,那些夫人、爵士和公爵。他知道你服侍过的家族的所有事情,就是那个住在山丘上的大庄园里的家族 ”她停下话头,斜睨着办公室,翻了个白眼。“哦,上帝,看护时间到了,我该去给大家端茶。不用问,伯蒂?辛克莱一定又在抱怨了。依我看,他要不是总吃那些饼干身体会更好。”她捻灭烟头,将烟蒂塞进火柴盒里。“好吧,不能偷懒了。在我给别人端茶前,你要来点什么吗,亲爱的?你几乎没碰你的茶。”我向她保证我很好,于是她快步走过草地,臀部随发辫有节奏地扭动着。有人照顾、端茶,真好。我喜欢回味自己赢得的这份小小的奢侈。上帝知道,我替别人端过多少次茶。有时,我以想象西尔维亚在里弗顿服务的情景自娱。她一定不是个安静服从的仆人。她心高气傲,无论你怎么善意提醒她要注意身份,要降低自己的期望,她都不会畏怯。是的,南希会发现,西尔维亚可不会是个像我这般服从的学生。我知道,这样比较并不公正。人们改变了太多,这个世纪使我们遍体鳞伤,不抱希望。年轻人和特权者甚至将愤世嫉俗作为徽章,他们眼神空洞,脑袋里塞满了一点儿都不了解也根本不想了解的名词。这也是我从来不提哈特福德家族、罗比?亨特以及他们之间种种纠葛的原因之一。有好几次,我都想一吐为快,卸下心头重负,对露丝倾诉。如果可能,对马科斯倾诉更好。但在开始这个故事前,我知道自己终究无法让他们了解真正的故事是怎样结束的,又为什么会这样结束。我无法让他们了解这个世界发生了多么剧烈的改变。当然,在那个时候,改变的征兆就已显现。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一切,楼上楼下都无法幸免。战后,随着新仆人一个接一个地进入(然后离开),我们震惊地发现,他们满脑子都是法定最低工资和放假等新潮的念头,而此前,世界似乎具有某种绝对感,某种单纯而稳定的特质。在里弗顿的第一个早晨,汉米尔顿先生便叫我去仆人大厅深处的餐具室。我进去时,他正弯腰熨烫《泰晤士报》。看来进入“服务状态”的就职仪式非常重要,连原本在准备午餐冷盘的汤森太太都罕见地忙里偷闲,特意来当见证人。汉米尔顿先生挺直身子,推推鹰钩鼻上那副圆圆的眼镜,以吹毛求疵的眼神审视了一番我的制服,看得出他很满意,然后开始就我们和他们的不同进行训导。“永远不要忘记,”他严肃地说,“你能受邀在这样的大庄园里服务,实属幸运。而幸运意味着责任。你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反映这个家族的教养,你不能令他们蒙羞。要谨守秘密,赢得信任,切记老爷永远是对的。要照料他和他的家人,安静、热忱、满怀感激地服侍他们。没人注意到你,就表明你的工作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他抬高视线,凝视着我头顶上空,红润的脸因激动闪着亮光。“格蕾丝,永远不要忘记他们允许你在庄园里服务的这份荣誉。”我可以想象若是西尔维亚,她会有什么反应。她当然不会像我那样静静聆听,也绝不会因心怀感激收紧双颊,浑身洋溢着迈入另一个世界时萌生的那种模糊又不可名状的兴奋。我换了个姿势,发现她忘了拿走照片。这个借历史轶事来追求她的男人,对贵族阶层有很深的癖好。我了解这种人。他们通常会有一本剪贴簿,里面贴满关于贵族的各种新闻和照片,还画着那些他们高不可攀的家族的复杂谱系图。如此听来我势利又傲慢,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对时间消泯鲜活生命、只留下模糊印记的方式颇感兴趣,甚至称得上着迷。血统和精神消退,唯有名字和日期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