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的螃蟹酒吧里面空无一人,玛阿塔他们推门走进去的时候,曼尼-欧威尔正在吧台后面俯身写着什么东西。感觉到客人进来,他把台子上的酒单往下挪了挪盖在自己面前,然后抬起头来。门口,塞卡雷斯给了大家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呦,把朋友带来啦?噢嗨——我的姑娘!”欧威尔摸着满是胡子渣儿的下巴热情地站了起来,朝一起涌进来的五个学生招呼到。“怎么,今天都没课吗?”虽然尽量掩饰,不过玛阿塔听出来了,他有点儿气喘。而且,他的气场里头尚存一些波澜起伏的混乱——他没能调整好这个。于是玛阿塔在心里面摇了摇头,一种说不上是惊喜、踏实还是错愕的感觉别别扭扭地浮了上来。塞卡雷斯吧嗒吧嗒地走到吧台前面,手脚并用攀上了面对欧威尔的那张高脚凳。“在给神树院写报告吗?”玛阿塔听见他无比纯良的声音这么说。……当然,这是在他们来的路上就计划好了的——必须简单,直接,一击致命!这样才最能看出效果。在这之前塞卡雷斯也计划了一些气势惊人的开场白,比如说:欧威尔先生是隶属于神树院的哪一个部门之下呢?我也许在那儿有认识的叔叔伯伯;或者是:虽然身份隐藏得挺好,可是不忠于职守也不行啊——您真的觉得开花平原上那白灿灿的东西是星光吗?……相比较起来,玛阿塔还真是喜欢如此应景的这一问。欧威尔当场就愣住了。他的动作停在那里,怪模怪样的像一段忽然被暂停的录像。他盯着塞卡雷斯,侧着头,微微张嘴,眼睛里的光亮一瞬间变化了好几千种明暗。酝酿了大概有五秒钟,他缓缓扬起眉毛,抬眼向还倚在门口的影血说道:“瞧瞧,你的朋友一个比一个有意思——给他介绍我这儿的酒了吗?噢,我来推荐一款吧——”“欧威尔先生。”塞卡雷斯细声细气地打断他。那个时候玛阿塔已经随妮可一起缓缓来到了吧台边上,她们正好能够看见塞卡雷斯歪着头眨眼睛的无辜模样:“虽然我没来过这儿,可是您不可能不知道我。刻意避嫌吗?您瞧,这样就不真实了。”除了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之外,欧维尔几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小个子,气喘之势渐渐平缓了下来。“嗨,老曼尼,你……我是说,”妮可显然是兴奋加难以置信,她连着做了两三个手势来表达心情:“难道是真的——神树院?”——卧底?她用口型比划出了最后那个词。欧威尔这回抗不住了,他把手里的大粗墨水笔一扔,抱着两肩撑在了吧台上:“听着,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也不应该知道。上课,把书读好,弄出四颗星儿来,这是你们学生的本分,其他的别胡思乱想。嗯?”他加重语气问了一声,然后草草地抓过手边两本酒单扔在面前:“说喝点儿什么吧,这儿是卖酒的地方。说吧。”这不是在欧威尔身上经常能够见到的气势,玛阿塔完全被吓住了,一时间竟然有点儿呆滞。她推着吧台把身子离开了一点儿。妮可的脸却红了,她怀着惊喜微微摇了摇头。“既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咱们就不能开诚布公呢?”塞卡雷斯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他认真盯住面前那个比他高一头并且大了十多岁的男人,口气完全像是在学生会里和部长们谈话。“从开学到现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您也感觉到不对劲了,是吧?想必,您也在留心校长——真的是去伊吉普特市运酒吗,欧威尔先生?对,不用瞒您,我想信您也知道我们是有所行动的,您不是也在观察我们吗?看,如果我们能交换一下各自知道的情报,比如说神树院为什么……”第十九章“够了!”欧威尔极大幅度地一摆手,吓得玛阿塔和塞卡雷斯本能地向后一躲。玛阿塔以为这回他可真的发怒了。但是,没有。欧威尔的声音变得又低又沉,带着点儿警告和劝诫的味道,气势颇强地响在他们耳边:“别趟这浑水。别管这事儿,嗯?既然把我派在这儿了,就不应该让学生们再掺合进去——你们管不了!”说到这儿他似乎叹了口气,而后旁若无人地弯下腰去在吧台底下翻了一通儿。再抬起头时,他手里拿了一根雪茄,恶狠狠地削了两刀之后,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做好你们该做的。去吧,别再给我提这个了。永远别提。”大家都相信欧威尔最后的那句话是有深意的,因为他在语气中表达得太明显了。置于“该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玛阿塔认认真真想了一个下午。后来她明白了,他们应该把黄河送回去,赶快。不管这是不是欧威尔暗示之下的意思,但这已经是当务之急。塞卡雷斯却完全不能平衡。“瞧瞧他的态度!”吃饭的时候,他气鼓鼓的差点儿一口把钢叉咬断,脸上的颜色跟面前的牛排差不多。“那不是明摆着吗,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根本没打算听我们的计划!”“瞧瞧你的音量。”另一张餐桌上,影血跟银月分一份沙拉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给我小点儿声。”玛阿塔认为这是很必要的——温土餐厅里面人虽然不多,但是光看看这两桌人的表情就足够引人侧目了,何况塞卡雷斯一气之下要了这么多的菜……她端起了一盘炸虾递到了银月那边去,忧心忡忡地看看塞卡雷斯:“我想他也是有难处的,而且保密的身份被人戳穿,他肯定也不乐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塞卡雷斯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继续切那块已经快变成肉酱的牛排。“难处?玛阿塔,你什么时候能不那么幼稚?他只是想把功劳揽走罢了——这种人我爸爸手底下就多的是!”“功劳?”妮可不高兴了,抬眼白他一记:“你想说什么?那是他的工作!而且他的话也不是全没道理啊,还不是为着咱们的安全。”塞卡雷斯难以置信地看了妮可一眼,忽然说出了一句与他小娃娃一样的外貌最为不符的一句话来:“女人啊……”玛阿塔愣了两秒钟,强忍着低下头去喝了一口汤。另一张桌子上银月咳嗽着撒掉了半勺烤鸡肉粒。“不让我们插手,好吧,那他永远也别想知道世界上有一本叫作《巴其斯》的书。”塞卡雷斯没有理会自己自己带来的效果,恶狠狠地自言自语到。“让他跟踪去吧,让他继续去查——我就不相信菲尔弗也能把他带到那座柜子前头!等到伟大的曼尼-欧威尔先生终于想明白过来,知道怎么给神树院的上司写报告时,他会发现他老人家已经晚了一步!哼,他错过了最佳的和咱们合作的机会!”玛阿塔愈加无奈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心里揣摩着塞卡雷斯这番话里头到底有几分疯狂几分可行。……说到底,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潜藏着一点儿争强好胜和爱出风头的苗头吧,稍稍一有合适的土壤滋润,这跟苗头就会滋滋地长高起来。一顿饭吃到最后,就连妮可也同意了:不再试图寻求那位卧底先生的协助,他们自己把事情上报给神树院——抢先一步。“我们原先的计划不就是这样么!”把最后一勺酱汁送进嘴里,塞卡雷斯满意地搌搌嘴角,笑容里透出了一丝小孩子似的邪恶。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计划当中最关键的那个环节,到底也还是没能离开欧威尔的帮助。这个事实是他们在第二天才认识到的。“我打算运用书里的‘空间切割’把黄河送回去。差不多了,立刻就可以开始布置法阵。但是……咱们得需要一块地方。”塞卡雷斯在电话里头声音沮丧,玛阿塔凭想象就能看见他苦着脸的模样了。“阵形的准备工作可能会花掉好几天时间,所以最好找个开阔、隐秘、没人打扰的去处。咱们学校里头可能有这样的地方吗?”聚在一起否定了无数提议之后,妮可有点绝望:“你们说藏在赌场里面的那个小黑屋怎么样?要说隐蔽,我只知道那儿!”虽然离谱万里,但是她这句话却提醒了影血。影血回忆了片刻,缓慢表示:说不定还真有个合适的地方。当天中午。——“对,没错儿,我这儿是有个酒窖。”螃蟹酒吧,闹哄哄的音乐和乌烟瘴气当中,曼尼-欧威尔在吧台后面朝他们点了点头。“借给你们可以……不过那儿可不怎么样。”他犹豫着,眼神复杂地撇撇嘴,而后就摆出一幅随意的样子来:“还有,别告诉我你们想干嘛,我没打算知道。好吧……非得要的话,跟我来。”他站起身来绕过台子,朝玛阿塔他们五个学生挥了挥手。走过影血面前的时候,影血拍上他的肩,欧威尔就像个老大哥似的伸胳膊把对方夹在了臂膀底下,交换一些“不够意思啊,瞒得够紧”和“你小伙子懂什么”之类的言语。塞卡雷斯一直板着脸,见地方居然这么顺利的借到,他惊讶地给玛阿塔递了一个眼色。“你没觉得不对劲吗?要不要透析一下他的意识?这可是神树院的人!”玛阿塔被他说得有点迟疑。穿过闹哄哄的酒吧大厅和一条窄小过道之后,欧威尔把他们带到了一间小仓库里头。仓库很简陋,而且脏得几乎不可能,玛阿塔四处望望,由衷希望他们经常去的那几家餐厅、面包店的深处可别也是这个鬼样子。把地上堆的麻布袋子往两边踢了踢,欧威尔俯身掀开了一扇地板门,黑洞洞的方形窟窿和半截梯子就这样出现在了大家眼前。欧威尔在仓库墙壁上摸索到一个开关,按一下,地底下立刻变得灯火通明。“就是这儿。注意,别碰我的酒。爱用几天用几天。别人问起来,说我不知道。”他懒洋洋地说完,用手掌捋了一下油腻的头发,晃着肩膀走开了。“嗨,谢谢!”妮可微笑着喊了一句,欧威尔头也不回地摇了摇手。玛阿塔望着那个背影一阵沉默,然后她转过身来告诉塞卡雷斯:你别胡思乱想,他是真的想要帮助我们。打心底里来说,真的。下去之后才发现,直梯抵达的是条楼道,地底下的房间居然有三个——其中两间装了半屋子的酒,另一间门上的大铁锁已经锈得快跟门闩长在一起了。权衡之下,大家决定不冒那个险——谁知道那屋子里面会不会封着两具死尸一点儿病毒什么的?他们吭哧吭哧地把中间那间屋子里的所有木桶和瓶子搬到了隔壁去,这样腾出来的房间就可以用来布置他们的阵法了。这个浩大的工程一直从中午持续到了晚上。最后一桶生啤酒被连拖带滚地安顿好之后,玛阿塔已经累得连延着梯子爬上去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种活儿塞卡雷斯原本是没打算参加的,不过在被影血及其蔑然地瞧了一眼之后,他撸胳膊挽袖子,一时间奋勇得跟黄河有一拼。于是现在,他说一句话中间都要停顿两三次。“挺好,挺好的。”他环顾整间屋子,表示:“虽然算不上开阔,不过至少不算小。好吧,明天就可以开始写入阵纹了。不,也许今天晚上就可以……等我把体力休息过来。”和执行时那一瞬间的辉煌璀璨不一样,布置一个法阵是个非常枯燥的过程。在第二天下午,玛阿塔和妮可过来帮忙的时候她们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推开地下室的屋门,没什么准备,于是眼前场面让她们着实吃了一惊——一天不见,房间的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枚五芒星的基础轮廓,塞卡雷斯趴在地上,正拿着一只施术笔蘸了金色的墨水一笔一划将咒符写在五芒星的主干线上,复制出来的《巴其斯之书》摊开在他旁边,纸页上已经被无数笔记和批注填得密密麻麻。听见她们进来,塞卡雷斯头也没抬地哼了一声:“别踩,等它完全干了才能站人。另外,墨水快用完了,劳驾谁去帮我再买两瓶来。”妮可赶快跑出去执行任务。玛阿塔垫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绕屋子里走了一圈,看明白这是一枚神元素向下的逆五芒星。它的半径大概有两米,咒纹细碎,中心圆是用七层不同符号组成的——虽然比起开花平原上的那个大法阵来说算不了什么,不过,这已经是玛阿塔这辈子所接触到的最复杂的阵形了。想想它的意义,一种近于神圣的使命感油然升起。现在塞卡雷斯正在把调动火元素的文字一一写入,不知道他干了多久,玛阿塔觉得他趴着的姿势都已经不对劲了。“把咒纹按照书里那样誊上去就行了吗?”“对,按着顺序。”对方疲倦地哼一声。“那好,我来吧。”……两个小时之后,玛阿塔实在没法握笔了,工作交给了妮可。又过一个小时,影血和银月过来看情况,阵轮的布置再添生力军。事后想想,简直疯了。他们就这样轮流交替着上阵,没日没夜,连食物都买到地下室一起吃,银月和影血甚至带着睡袋来这里睡了一个晚上……两天之后,一个原本可能要用时一个星期的“空间切割五芒星执行阵轮”就这样硬生生地被他们完成了。最后一个字符写完,整间地下室里没有欢呼没有庆祝,他们面面相觑,笑容像某种春天生的生命旺盛的植物一样缓缓爬上来,以蔓延之势扫荡了室内。——只有微笑了,那会儿他们累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走出螃蟹酒吧的时候,时间还是清晨。玛阿塔和妮可回到宿舍狠狠地睡到了下午。等到晚饭时间都已经过去,她们再度去到那个地下室时,塞卡雷斯居然已经领着黄河在熟悉阵型了。“他跟我说了,真强,谢谢你们啊。”黄河朝她们展开一个感激的笑容。妮可挥挥拳头笑回去,疲劳过度的手肘关节立刻就做出回应,疼得她不能动弹。玛阿塔叹口气,一边帮她按摩一边默默心想:你好好的回去吧,我的天,那就是最好的感谢了。“看见这个圆了吗?到时候我们会在这儿把面前的空间打开一条缝隙,这样,原则上来说,你就能看见与这儿相邻的那个世界了。”塞卡雷斯指点着中心轮轻描淡写地说。“最多能给你五秒钟时间,五秒钟之内我们要把阵形翻转过来把裂缝补好——所以在此之前,你要飞快地看一眼对面是不是你过来的那个地方,要赶快。如果是,冲过去,不是的话我们只好再试试别的办法。……对,裂缝不会很小,你过去绰绰有余。到时候你要一鼓作气,听见吗?犹豫可不行。”黄河一直保持着点头的动作。那个时候他的气场中,对于玛阿塔、塞卡雷斯,对于他们五个学生的依赖和信任几乎已经提升到了信奉神明的高度。玛阿塔在意识到这个之后不禁失笑,她偷偷告诉妮可,于是两个姑娘觉得,再累一点儿其实也没什么。这是实话。天黑的时候,塞卡雷斯结束了最后的准备,他把黄河叫到身边。“书上说,这个阵法适宜在正午执行,那时候成功率是最大的。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后天上午,十一点。有问题吗?”“行。”黄河激动地咽了口吐沫,同时,一种近在咫尺的、马上就能回家的紧张与狂喜充满了他的气场,玛阿塔感受着这些,不禁微笑。她觉得心里满足极了。“瞧——果然在这儿。”说话间,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银月微笑着探进一个脑袋。看得出来也是刚睡醒一觉,他精神不错,影血跟在他后面则还是显得有点儿困乏。“黄河也在?那太好了。”银月从裤袋里头掏出小一团东西来,微微不好意思地递给黄河:“这几天抽空做好的,嗯……你马上要回去了,留个纪念。”“对呀!”妮可一拍巴掌(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她瞧瞧玛阿塔:“咱们送点儿什么好?”玛阿塔有点茫然地露出一个笑容。说真的,没想过这个。不过……如果能把维达教授的小翅膀送给他让他带走,那听起来倒是不错……“别别,我还恨实在没什么能送你们的呢……项链?谢谢啊……”黄河手足无措地说。他展开银月的礼物——一枚吊在黑色皮绳上的小钢骨水滴,飞快套在了脖子。“是后天吗?……黄河,就算回去了,别忘了想想我们。”银月说着从自己领子底下拽出一枚狐狸形状的小坠件,用手指轻轻一碰,屋子里有两个地方瞬间绽放出了光芒——黄河胸前,和影血的脖颈之间。后者睡眼惺忪地摸出自己带着的黑色五芒星挂坠来看了看,解释一句:“类似于连锁感应器的小玩意儿。”“嗨……这可真棒,”妮可羡慕得眼睛比那些挂坠还亮:“这么说,不管离得多远——就算隔着两个世界咱们照样还是能沟通的,对吧?银月……”她恳求似的眨眨眼睛,银月温和地笑笑:“没问题。”“这个不错,”塞卡雷斯赞许地点点头:“还有一个好处是,要是后天你迟到了,我们有办法提醒你——虽然你不可能迟到,嗯?”黄河连连许诺。就这样,九点之前,黄河离开螃蟹酒吧的地下室匆匆返回公寓去了,而玛阿塔他们留在了那里。对于他们五个学生来说,关于计划的准备才刚刚完成了一半。跟布置阵法一样,熟悉整套阵法的流程也是个麻烦的工作,并且这一回大家显然失去了耐心。塞卡雷斯把《巴其斯之书》上“空间切割”那一章的内容翻译出来,复印了四份分给每个人,结果妮可潦草看了两遍就受不了了。“需要贡献力量,这没问题,到时候把站位告诉我就是了,可现在让我理解什么‘空间层次的多样性’……塞卡雷斯,你杀了我比较痛快。”玛阿塔则有相反的担心。复印纸上的那些名词在她看来全都陌生得触目惊心,很难想象一天之后他们就将亲自操纵起这些东西组成的一个法阵来……库索斯,那真的没问题吗?银月坐在大家重新搬回来当凳子的一只啤酒箱上,眼神迷茫,不时问塞卡雷斯一句什么;影血则干脆把那几张复印纸垫在了屁股底下。难熬的几个小时终于过去了,直到午夜,塞卡雷斯才在墙边的一个破木桶上抬起头来。他眼睛发红,声音嘶哑地对大家说:“时间差不多,咱们可以准备下一步计划了。”这话像是一句咒语,地下室里头那些厌倦、烦躁和困乏的情绪忽然之间一扫而空,玛阿塔双手握紧复印纸,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下一步计划是上报神树院。就为找准这个时机,在座的五个学生也颇讨论了一阵:太早的话黄河还没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于他们的行动而言这是绝对不安全的;而如果太晚,让水黦芫发现黄河不见了,那可以肯定,他所有的罪证就别指望收集齐全了。最后,大家决定下来:就是今天晚上。离送走黄河还有两天时间,那刚刚够让神树院的长老们做出反应,而让这边的水黦芫措手不及。“本来应该由我出面的,毕竟这在任何方面都方便许多。不过,这边的阵法实在也离不开我……”教学区东侧,紧挨着校墙的那棵玻璃树底下,塞卡雷斯无限为难似的说。影血抱着肩看他一眼:“幸亏用不着你,不然就这面墙你爬得上去么?”在战争爆发之前,玛阿塔提醒他们:“好啦,正经事!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其实这句话她是替影血问的。关于前去联络神树院的人选,在影血耸肩自荐之后,其他人几乎没有讨论就一致通过了——唯一有点儿犹豫的是银月,他想要两个人一起去,但是影血很快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来实在没有必要,二来……“你不想跟黄河最后告个别么?”就是这句话,把跃跃欲试的妮可也给拦住了。于是现在,影血背靠在围墙上,玛阿塔他们聚在他面前,一个个既是担心又是期待,觉得多少话也交代不完似的。“普遍来讲,公众是没这个权利的,就算是普通的政府官员从提出预约到批准入内,周期大概也是三天。”塞卡雷斯向影血斜斜眼睛,不情愿地掏着制服口袋:“不过,给他们看这个。十小时之内你就能见到司法部长老。……如果警卫直接把你带到我伯父那儿,先把事情告诉他也可以——反正这件事儿教育部总也要参与的。”说到这儿他手臂一横,把一枚亮晶晶的小东西递给了影血。借着月色,玛阿塔不难看出那是块眼镜片大小的金色徽章。徽章做得很精致,也挺华贵,上面的图案似乎是只狮鹫兽,其中那动物的鹰嘴和一只爪子都伸到了圆形的轮廓外面来。她眨眨眼睛,一时间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影血则狐疑地皱了一下眉毛:“什么玩意儿?”塞卡雷斯差点跳起来。他咬着牙把声音压低:“玩意儿?!这是迪姆罗斯特家族的家徽!我的曾祖父凭它调动过一支军队你知道吗!!所以,听着,你保管好它,要是这东西不见了我们一大家人都会杀了我的!”恍然大悟之后,玛阿塔吓了一跳。妮可似乎也觉得这有点太夸张了,她朝着影血悄声嘀咕:“我说,说真的,你没打算故意把它弄丢吧?恩?”盯着徽章沉默片刻,影血接过来扔进了运动服口袋。然后他转过身,轻轻一纵,双手攀在了墙沿上。两三个动作之后,他蹲在了墙头,背对着满天星光朝底下的塞卡雷斯扬了一下下颌:“开始吧。”塞卡雷斯咽下一口气去,他把手里握着的几页复印资料打开,从制服口袋里抽出支墨水笔来就地面对着校墙开始计算,玛阿塔扭开一只小手电在旁边为他照明。复印件上的内容是《空间的混淆与扭曲》,照塞卡雷斯的话说,那是《巴其斯之书》中最浅的几个知识之一。看起来也差不多是这样。算算画画大概有五分钟,塞卡雷斯抬起头来开始配合着数字目测围墙。“起点在这儿,向东,混淆度8。3,两个扭曲……斜后退一步半,第三个扭曲,弧度逆转……”然后他扔掉笔,斩钉截铁地指着墙头一块地方:“你站在这儿,朝我跳。”影血站起身来,像走在平地上那样几步来到了墙沿边缘。“别往外看,朝我跳就是了。做好准备,你会落在外面。”塞卡雷斯肯定地说。“影血……”玛阿塔没有忍住,她咬咬嘴唇,忽然上前向他伸出手去:“你加油啊。”她喃喃地说。站在墙头的人稍愣,俯下身来跟她击了一掌,然后妮可和银月的手也伸了过来。“嘿,等你的好消息!”“小心点儿……”影血微笑,然后他看看塞卡雷斯。塞卡雷斯不自在地歪了歪嘴:“恩,你……要是见到我伯父,别忘了……”“看你们的了。替我跟黄河说再见。”没等他说完,影血朝前迈出了一步。这一步迈得很轻松,也很大,眼看着他就要跌下来踩到塞卡雷斯的头上了。玛阿塔紧张地扯着跟前的小个子,下意识用手臂护住前额。但是,影血没有落下来。就像投影仪忽然被拔掉了电源那样,他的身影在夜色里模糊了一下,不见了。影血离开之后,睡眠忽然变成了一种奢侈品,玛阿塔接连两个晚上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她可以想象,双人公寓中的银月肯定也是这样。一来么,同伴的进展完全处于未知当中了,虽然她足够相信影血,可是想不担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二来,送黄河回家的日子一分一秒地临近,其中的焦虑、兴奋与恐惧夹杂而来,这一切都像像海啸一样冲击她的神经。尤其是最后的这个晚上。她都有点儿后悔了,白天不应该往脑子里灌这么多东西的!一早她和妮可就一起旷掉了艺术公共课,在螃蟹酒吧的地下室里头听塞卡雷斯整整讲了一天的阵法运行。其实她也明白,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化下空间切割的技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凭塞卡雷斯的脑子他还用了差不多一个月呢!不过,能领会多少是多少吧,玛阿塔心想,总比就这样赤膊上阵似的地执行阵法要强些。傍晚的时候,银月给他们带来了项链。这大概是一天当中唯一轻松的片刻了。跟送给黄河的那条一样,项链的挂坠全部是钢骨的,银月在里面混合了生物交流专业的法术,让它们变得活灵活现。玛阿塔的挂坠图案是条小美人鱼,妮可的是一簇火苗,而塞卡雷斯的皮绳上拴的是一只小小狮鹫兽头颅。玛阿塔和妮可立刻把自己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塞卡雷斯别扭地挑剔了一阵,说什么“跟衬衫颜色不太搭配”,最后还是乐滋滋地戴在了领子里。银月教他们到底怎么用它传达讯息,大家兴致勃勃地学了半天,玛阿塔觉得这可比空间切割有意思多了。晚饭过后,最让人不舒服的事情发生了。塞卡雷斯把校长收藏黑暗魔法、研究禁书、做违禁试验,和以前他们收集的校长大范围抹除记忆、以及记忆笔中黄河的意识内容总结了出来,列出了足足四张纸的罪证。在玛阿塔看得浑身冷颤的时候,他拿出三份复印件来交给每个人,要他们找所能想到的最隐秘的地方保存起来。“我当然希望用不着这些备份,但是,别忘了咱们是在对付谁,决不能掉以轻心。”塞卡雷斯严肃地说。回到宿舍之后,妮可想也没想就把由她保管的那份“罪证”塞在了床铺底下。不过玛阿塔觉得这远远算不上“最隐秘”,而且,枕着这种东西睡觉的勇气她至今还没有练就出来。那么到底要藏在哪儿呢?她就是怀着这个问题在黑漆漆的围帐里头辗转到了三点。同宿舍的姑娘早已经做了不知几个美梦了——就连妮可也不例外,就在刚才玛阿塔还听见她含含糊糊地说“黄河不用谢”呢。这样熬下去实在痛苦,玛阿塔翻起身,轻轻扭开小小的床头灯,把枕头旁边的日记本翻了出来——校长的罪证暂时就夹在里面,她把它们拎出来扔在一边。写日记的确是个释放压力的好办法,而且在写到第二页的时候她觉得困意突如其来。于是小心翼翼地放下笔关掉灯,玛阿塔重新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默默等待。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告诉自己。影血已经到达首都的神树院广场了吧?恩,应该到了……那么现在我需要睡一觉,这样才有体力支撑完明天的行动……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晚安,大家。晚安,黄河。在并不算安稳的心情中,玛阿塔终于缓缓睡着。时间大概是清晨。不知是谁打开了宿舍的灯,小红帽在吵闹,屋里很乱,温蒂和露温妮似乎也吵了起来,而后妮可呻吟着大声抗议——“求你们了,让我把这个梦做完!”玛阿塔难过地换了一个姿势,在宿舍重新变得安静之前再次迷糊了过去。半个小时之后她跳起来,惊得浑身冷汗淋漓,等手机的开机音乐结束之后,她看看表,精神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七点多,离正午还远,她们什么也没有错过。在松软的床铺上坐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自己已经清醒得接连半年都不用睡觉了,她撩开幔帐钻了出来。斜对面的那张床上,温蒂正捧着一本《囧神录》,见到她似乎吓了一跳,书签掉在了地上。“啊,玛阿塔……”她一脸犹豫地站了起来。“早安。”玛阿塔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想着四个小时之后的那个法阵。小红帽在笼子里扑腾得那么厉害,玛阿塔抱歉地想起自己已经忽略了它很多天了,赶快跑到柜子前头为它抓上了一小把食物。第二十章“玛阿塔,对不起,我想告诉你……”温蒂焦急地把书本抱在胸前,扭捏地说。“我没拦住她……既然你醒了……玛阿塔,露温妮把你的日记本拿走了。”玛阿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点儿茫然地停了一下。“日记?”“对——你的本子从床上掉下来了,她帮你捡起来的时候……我想,恩……还是告诉你吧。我想她是要去交给校长……她说她要揭发你们,玛阿塔。”鸟食稀里哗啦地洒在了地上,玛阿塔回过头来。温蒂显然是被她浑身颤抖的模样给吓着了,她捂住嘴:“哦,我想拦住她来着,可是——天呐,你先坐下,你听我说——”除了一阵强烈的耳鸣之外,玛阿塔什么也不可能听到了。她跌跌撞撞地来到自己床前,一把把帷幔扯了下来。——枕头边上,原本放那个日记本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那么,当然……塞卡雷斯给她的校长的罪证也不见了,它们原本是放在一起的。……像中了某种邪恶的咒语一样,阴冷危险的信号从那么小小的一点猛然扩张成一股飓风席卷过玛阿塔的脑海,她抓住自己的头发,那一刻的天旋地转简直比“空间置换”的那次还要强烈。温蒂从身后扶住了她:“哦,天呀,我就说,我就知道不能——可是玛阿塔,你们究竟是在干什么呀?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你写了那么多——”“她、她去找校长了?”玛阿塔虚弱地回过身来,双手颤抖得几乎抓不住温蒂的衣服:“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有一会儿了,我想,大概、大概也就是七点……”温蒂惊恐地说。妮可刚刚被惊醒,她撩开帷幔,脸色煞白地坐在床边。这个时候门开了,露温妮冷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宿舍内的情况,她顿在原地。玛阿塔望着他,像看不认识的人那样目光茫然而恐惧,她不受控制地轻轻说:“露温妮……”妮可站起来一步来到露温妮面前。妮可那个时候的模样非常吓人,头发和眼睛似乎都像火焰一样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她盯着面前的女孩儿:“玛阿塔的东西呢?”露温妮绕过她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来,眼神冷漠:“我送到校长室去了。”玛阿塔无声地坐在了床上。她没有坐稳,温蒂尖叫一声抱住她的肩膀。“为什么?你为什么?!”露温妮面前的桌子猛然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妮可没有控制住自己。抽屉被炸碎了,木片纷飞,里面女孩子用的化妆品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窗边挂着的铁笼子被弹到了天花板上,栅栏大开,小红帽落了一些羽毛,它飞出来落在主人的肩上,冲着露温妮凶狠地嘶叫。露温妮脸色惨白地跳了起来,但立刻又平静下去。她用一种玛阿塔永远无法理解的坚决和妮可冷冷对视:“我为什么?想想你们吧,你们干嘛要找他的麻烦?你们想干嘛?想搞倒他?告诉你,不可能。”“你疯了吗?蠢货啊!”妮可近于绝望,忍无可忍地骂到。“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你疯了啊!!蹲监狱去吧,跟他一起!”恶狠狠地吼完这句,妮可去拉玛阿塔。但是露温妮忽然爆发了。她大笑一声,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根本就不明白校长对这所学校意味着什么,我才不管呢!你不许动,等他看见那个他会明白怎么对付你们的,你们——”她从后面抓住了妮可的头发,但是像挨了无形的一拳一样,她背部一弓,俯下身去连连干呕。她忘记了妮可的专业。温蒂的尖叫像有人杀了她一样,她冲过去拦在妮可面前,哀求道:“哦别,别,这是怎么了!”玛阿塔头痛欲裂,她昏昏沉沉地坐了几秒钟,猛然间,所有的思维都回来了,眩晕像潮水一样瞬间退去,她清醒得可怕,腾地站了起来:“等他看见?”妮可离开了发疯的对手来到她身边,咻咻喘息,一时没能理解。“等他看见?!”玛阿塔重复,她颤抖地盯着露温妮:“他不在校长室?他还没去?”“他会去的!”对方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栗色头发乱七八糟,让她一时狰狞得像个鬼怪。“会的,我把那堆破玩意儿交给了值班教授——你们别想得逞!”没功夫跟她讲道理了,没功夫告诉她他究竟做了多么无知和愚蠢的一件事情,玛阿塔一把抓住妮可:“我们还有时间,妮可,跟我来,带上手机,跟我来!”地下酒窖。八点钟,塞卡雷斯和银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们在电话里只听了个大概,一个个脸色铁青,但是都非常的坚决和冷静。“让小红帽去找黄河。”塞卡雷斯带着嘴边微微的一点牙膏沫子说。这是玛阿塔所见过的他最狼狈的一次亮相,不过她不在乎了。那个时候的感觉近于天绝地灭,世界上只有这件事情才重要,只有面前的这几个人才能贴近和依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危险,但是又安定得不可思议。“让它去了。”她颤抖地说。“但是如果黄河在屋子里,它进不去。如果维达也在旁边的话……”话说到这里,她感觉自己的脖颈底下忽然亮了起来。低下头,小美人鱼的挂坠晶莹而耀眼。银月握住自己的项链:“用这个。”妮可和塞卡雷斯的胸前也亮了起来。“他会明白吗?”妮可紧紧抓住自己的挂坠,低声问。“他会的,他必须明白。”塞卡雷斯狠狠地说。然后他们坐了下来,坐在一起。他们不说话,呼吸沉重,彼此对视,灯光昏暗的地下室里,四枚小小的挂坠像火种那样无声绽放。十分钟。二十分钟。时间是八点半。他们听到了屋外面木板门被掀起的声音。一个人的脚步声急匆匆地传来。玛阿塔颤抖着站了起来。下一刻,门开了。木头们轰然撞在屋内的墙壁上,烟尘四起。那不是黄河。门口的人不是黄河。玛阿塔在一瞬间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她只觉得大脑空白,思维停转,绝望的感觉像把大锤子一样狠狠地撞了过来。但是,等她恢复过来一点儿就发现,事情也许还没有糟糕到顶点。来的人是古德教授。玛阿塔听到妮可如释重负的声音。可想而知,她刚才也吓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一身银装的古德教授在门口站了了片刻,缓缓走了进来。珠灰色的丝缎底下,他微微皱着眉,带着复杂难言的神情沉默了一阵。屋子里的学生一个一个站了起来。玛阿塔感觉她那刚才已经被压抑致死的希望猛地又活跃开来。“教授。”塞卡雷斯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张开嘴。但是古德教授低下了头去。他面前是那个几乎覆盖了半间屋子的五芒星法阵。玛阿塔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古德教授是能够“看”见的。玛阿塔急切地望着他,喉咙发紧——他们只需要他最后的帮助了,如果他能把黄河带到这儿来,如果——古德教授不动声色。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根雪亮修长的魔杖来,在空气中轻轻一挥。地面上,那个他们画了两个日夜几乎为之心力交瘁的阵轮闪烁了一下,消失了。“不——!!!”难以置信的一秒钟之后,塞卡雷斯愤怒地大吼一声,矮小身子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但是在离古德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猛然停住,就像碰到了看不见的屏障那样再也没法近前。他声嘶力竭:“不——为什么?!”古德教授把魔杖收起来,面对他们微微摇了摇头。“你们在干什么呀。”他轻声说。玛阿塔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愣在那儿,泥塑木雕地瞪着自己敬爱的教授,心里的碎块嘎吧嘎吧地往下剥落。——我们在干什么?“要送他回去啊……我们要……您知道的——教授,您不是一早都知道了吗?不是您一直在帮助我们吗?教授……”她无措地喃喃,哆嗦得无法成声。身旁妮可紧紧握住她的胳膊退了一步:“还是我们弄错了,你一直,你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