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骗了,不应该相信校长。应该让他知道吗?”玛阿塔说着,吸了口气,“最重要的是,告诉他别放弃,他还是有可能回家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担心黄禾再次受到打击对吗?”银月轻声说。玛阿塔点点头。事实上,对于治疗绝望,他们今天得出的结论无疑是副很好的兴奋剂,但有时候,这种药却可能因为作用过于强大而伤害到病人的其他组织。就像现在,她不敢确定黄禾是不是还受得了这样的刺激。“我想……玛阿塔,要是我的话,”妮可抓抓头,一脸矛盾,“提醒他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毕竟谁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不过,最后一句先留着你看怎么样?咱们也说不好他到底能不能,或者是什么时候才回得去……不如等确定了再告诉他,你说呢?”“我想你们忘了一件事儿。”桌案后头,塞卡雷斯长长吐了口气出来,“黄禾对于自己气场的控制。同学们,他几乎没这个概念!思想里的波动如果过大,别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别忘了他是天天在和谁打交道!”“你的意思呢?”玛阿塔望着他。“适时给他点儿鼓励,让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孤单,这听起来不错。其它的还是瞒着他点儿,让黄禾保持平静也等于让校长降低防范,对咱们搜集证据也有好处,记住咱们是要暗中行动!”塞卡雷斯严肃地说。影血耸了耸肩,其余三个学生表示同意。“我嘛……当然,我要去找资料,看看什么样的黑魔力量可以一口气抹除掉上千人的记忆。”小型会议到了尾声,塞卡雷斯理了理自己的满头卷毛,“然后我们每周六的下午集合在这里交换一次情报——我可以对外说是为了六月份的艺术节而临时编定了一个策划班子。其余时间大家手机联络,有什么问题?”“周六?”妮可惊呼,“别呀,我们社团活动的时间!就不能改成周五?”“你以为学生会办公室天天都能空闲成这样等着咱们来讨论秘密吗?”塞卡雷斯不客气地瞪来一眼,“而且,你们的‘极限运动’和校长近在咫尺的阴谋,哪个更重要,嗯?”“好吧好吧,”妮可举手投降,“周六,就这样?”五个学生稀里哗啦地离开位子。银月把记忆笔、稿件和复印件小心地收在提包的夹层里,塞卡雷斯在关掉电脑前,清除了机器里事关今日的所有记录。看看挂钟,时间居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窗户外头暗得一塌糊涂。“去喝一杯吧,顺便把晚饭解决了……”影血困倦地伸展开一个懒腰,之后他随手接过了银月沉甸甸的书包朝门口走去,“不能让一整天都是郁闷,走吗?”已经过了晚餐时间,走廊里陆陆续续有一些上自习的学生们夹着卷轴和笔记本经过,两壁仿火把式的教堂壁灯这会儿亮得通红,不时发出燃烧时才有的惟妙惟肖的“噼啪”声。玛阿塔他们五个一路从尽头的学生会办公室走了出来,当中,妮可一脸痛苦地望着影血和银月——“又,又是螃蟹酒吧?!非得是那儿?咱们就不能考虑换个地方吗……”“看来你对那儿的老板挺有成见。”影血不为所动地笑笑。银月则温和地望过来一眼,“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人不坏,只是平时不太容易看出来。”“库索斯在上!宽容我不反对,但也不能谋杀原则——你们……好吧,你们不是女孩子,你们不会明白的……”妮可绝望地摇摇头。“哦?说说。”影血漫不经心地把书包搭在了肩上。妮可愣了一下,仿佛没料到这个看起来酷酷的男孩儿竟然也会对这种有点八卦的问题感兴趣。然而马上的,那些淤积在她心中已久、关于曼尼·欧威尔的抱怨同时复活,它们一个一个排着队,像活火山那样爆发了——“真的要说的话,得从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人开始……”听得出来这是个漫长的话题,他们旁边,比大家矮了一截儿的塞卡雷斯这时清了清嗓子。他向玛阿塔递来一个眼色,收到讯号之后,两个人同时放慢了脚步。当大家转过中厅,五个人之间已经拉开了点儿距离,塞卡雷斯说话了。“是抹除还是夺取?”“什么?”玛阿塔吃了一惊。听起来这似乎是个毫无来由的提问,但是塞卡雷斯压着声音,一脸理所当然。“得了,我想你应该看出来了。关于黄禾的记忆。”沉默片刻,玛阿塔意识到现在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于是她轻轻吸了口气:“我想,是夺取。我脑袋里常常冒出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这么看来,这只能是他的。”“哦。”塞卡雷斯平静地点点头,“这么说,你干得还挺漂亮。”“不,请别在这个时候挖苦我……”玛阿塔无力地说。“没有,我是说真的。”塞卡雷斯认真地看过来一眼,“要是我分析得不错,黄禾那些记忆也确实不是幻觉的话,就说明你是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帮了他一把,而且,最妙的是让教授们觉得这是黄禾受刺激过度,自己遗忘的症状。不是很好吗?至少咱们现在比他们多知道一些事情。”反复把这番言语咀嚼几遍,玛阿塔惊异地瞪大眼睛,怀着谢意由衷感叹:“……塞卡雷斯,你这一辈子说得最真诚而且最好听的话也许就是这句了。”结果受到赞扬的家伙非常不领情地白了她一眼。“不过我还是很奇怪,如果真是‘记忆夺取’,我不可能有时间跟他签订契约啊。”把脚步放得更慢一些,玛阿塔悄声迟疑,“而且我的魔法等级恐怕……”“是啊,我早注意到了。没看出来?最开始校长对他施用‘强迫认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契约。”“……对!”她吃惊地醒悟到。“他的体质跟咱们不大一样。或者,是因为他生活的世界没有魔法,所以对于这方面的戒心和抵御能力统统为零吧。这样的话,不就等于对任何人和契约都是默认状态?我猜校长肯定也发现这个了。”塞卡雷斯说着,非常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如果他的这段记忆不是被你拿走了,那么很可能校长也会这么干的!到时候,玛阿塔,要证明黄禾的身份可就更成问题了。”巨大的震动之后,玛阿塔眨了一下眼睛,擦过三五成群的学生时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就是说,现在关于校长阴谋的证据之一,在我的脑子里,塞卡雷斯?”“说得对。”点头的同时,小个子的嘴角边上挂出了一个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得意而又灿烂非常的笑容。走出教学楼,学生会长提出不准备跟大家一起参加去酒吧的休闲活动,对此谁也没有表示意外。于是队伍到了中途,他在妮可和银月有点儿惊恐的目光中转身拐向了图书馆,玛阿塔无奈地叹口气:“可能他觉得跟揭穿校长这件事比起来,菲尔弗真的不算什么。”等到他们其余四个人穿过教学区来到螃蟹酒吧门口的时候,“火山灰”已经铺满了整整一路,而妮可对于欧威尔的控诉似乎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而且他还对古德教授那么无礼地说话!我以为他只有面对小姑娘的时候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呢!”她声音沙哑地把食指掰下去——这恐怕是这根指头遭遇如此对待的第二十个轮回了。终于,像一串水流被稀里哗啦地溅到天上,影血放声大笑起来。路边的好几个姑娘都被这画面惊得停住了脚步,玛阿塔和妮可更是愣在原地,她们没想到,原来这个男孩子冷冰冰板着脸时和这样轻松开怀时给人带来的感觉是如此的不同。“嗨……得了,我说……”妮可尴尬地碰了碰他,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厉害。”半天,影血扶住银月的肩膀直起身子,忍着笑意语义未明地说了一句。“什么,谁?”妮可摸不着头脑。老实说,身上能挑得出这么多让人发指的毛病,和可以一个不漏地把这些毛病记住并且指控出来,这两个人都挺对得起“厉害”两个字。当然,妮可这实在是久受荼毒而始终无处发泄的结果。“不是这样,”终于收敛笑容时,影血向妮可侧了侧头,“曼尼让你看见的,只是他想让你看见的那部分。但事情未必就是这样。”夜幕底下,那家伙银色的眼睛看起来既安静又有些与白天不大一样的深邃,两个姑娘望着他,一阵茫然。影血没再说什么,转过身,他径自走到台阶上把那扇沉重的木头门推了开来。“想听听曼尼的故事吗?”他淡淡地说,擎着门,等待两位姑娘的进入。台阶底下,银月弯起眼睛神秘地笑笑。看得出来,对于“听故事”这个建议,妮可的本能反应是逃跑。但是望着两个男孩儿犹豫了一阵,这姑娘咬咬牙,到底勇敢地拉起玛阿塔朝那个乌烟瘴气的门里走了进去。——下一秒钟她就后悔了。眼睛还没适应屋里的灯光,欧威尔巨大而惊喜的叫声已经一箭刺穿了她的耳朵:“看看谁来了!真是美好的一个晚上,我的姑娘又来这里看我啦!!”正在喝酒聊天的学生们先是一愣,后来明白过来,稀里哗啦地笑开,更有两三个同班和同社团的家伙朝他们这里举杯致意。妮可一阵头晕地直想往外躲,玛阿塔只好把她拉住。躲开吧台,又转过几个桌子,影血轻车熟路地把他们带到上回聚会的那张台子边。大家落座的时候,妮可缩在墙角呻吟了一声——玛阿塔看到,曼尼·欧威尔正抄着一摞酒单亲自走了过来。“嗨,影血,带着你的小朋友过来了?这位小美人儿,你好,啊——还有我的,我的妮可。”他把巨大的雪茄从嘴里拿下来藏到身后,一脸热诚地打着招呼。看着两个男孩儿习以为常的表情,玛阿塔尴尬地回应了一个微笑。“来吧,看看喝点儿什么。”欧威尔说着把好几本破烂的酒单拍在桌子上。玛阿塔无法不注意到,半个星期没见,这男人依旧保持着那身万年不变的装束,而且依旧邋遢得不成样子。没法想象,她简直不明白影血怎么会跟这样一个粗鲁的人满有交情的样子,而且就连银月……不,没法想象。为了避免搔扰,妮可贴在墙上,捧着酒单完全遮住自己的脸,但是翻了两页,她忽然一愣:“这是什么?”那装订简易的大本子被放了下来,借着昏黄的蜡烛光线,玛阿塔看到其中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用血红的墨水写上了这样的文字——“当天雷勾动地火时,末日第二次降临了蜡烛苗熄灭,醋被点燃,柠檬汁乘以三”淡淡泛黄的纸页上,这两行大号的字迹显得格外狰狞刺眼,更让人弄不懂的是,它后面还标着一串看上去像是淌着血的奇形怪状的鬼画符。“……诅咒?”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第一反应都是这两个字。“还是你又做了什么奇怪的预言?”影血接过来看看,不以为然地一笑。“不不,都不是!”欧威尔大笑着解释,“想哪儿去了,这是我前几天刚调出来的新款饮料和它的配方!‘末日之炎’,怎么样,很酷的名字吧?用‘天雷’和‘地火’调成的,正好,有谁想尝尝吗?”妮可乍舌:“什么?那两种酒……我说,你打算把它卖多少钱啊?”“为了你,优惠也值得,我算算……九八折好了!”欧威尔豪迈地说。“谢谢。”妮可横出去一眼。影血大笑着合拢了本子:“老习惯,‘霎那永恒’吧,低度那款,调薄荷。”“啊,好主意,真照顾女士……但其实我更推荐……”曼尼说着,悄悄向妮可的方向蹭了蹭。银月及时来解围了,他照着食品单点出了一大堆爆米花、腰果、巧克力球之类的零食,最后又要了三道主餐,欧威尔没办法,只好忙不迭地掏出笔来一一记下,最后,他还是磨蹭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们的桌子。直到那家伙转过吧台,妮可一口气松下来,捂着额头摊在椅子上。“我想他这回是认真了。”银月旁观者清地分析到。“饶了我吧!!”妮可大声抗议,“如果认真的表示就是那‘九八折优惠’,我可一点儿也没觉得荣幸!”她对面,影血笑笑,随手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来含在唇上。“你这么讨厌他,可是没觉得曼尼跟谁有点儿像吗?”他略微含糊地说。“……谁?”妮可表情郁闷,“世界上还有这么无聊的人吗?至少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欧威尔船长。”话音落下,玛阿塔和妮可同时一口呛住。妮可瞪着眼睛足有三四秒钟,然后吸吸气,她平定了一下情绪:“影血,听着,现在是我为偶像而战的时候了……要不收回你刚才的话,要不我们……”“要不你仔细想想。”银月在一边笑得不行,“影血说的是头发、衣服这些地方。没看出来吗?一样的发型,一样的打扮,甚至是有时候的神情。欧威尔船长那尊雕像,他简直把它模仿绝了!”两个姑娘吃惊地张大了嘴。一经提醒,那尊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广场雕塑立刻在眼前重现了轮廓,几番对比之后玛阿塔发现:好吧,无论效果怎样,那位邋遢得浑身掉渣的酒吧老板,看上去,还真有那么一点点传说中欧威尔船长的影子。但是对于这个,妮可坚决不肯承认。“胡说,差远了!一点儿也不像。简直是亵渎!”她摇着头,一脸被冒犯的神气,“库索斯,那家伙竟然敢效仿我们的船长!”“那也是他的偶像。”影血漫不经心地说。妮可眼角边的纹路跳动了一下,显得颇有意见。玛阿塔倒是恍然点了点头:“所以说这间酒吧的名字叫做‘螃蟹’,原来是这样。”“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妮可纳闷地看看她。“欧威尔船长驾驶的那条船——八爪号,《库索圣典》上说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就是‘螃蟹’。”玛阿塔看看乌烟瘴气的四周,“说起来,酒吧取这样的名字,再加上老板的姓,奇怪我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那是因为实在让人没法联想。”妮可皱皱眉头,“我猜,别的不说,老曼尼肯定先爱死自己这个姓氏了!”“说对了。”银月微笑,“好几百次都说自己是欧威尔船长的后代呢,到现在你问他,他还会这么告诉你。”“我倒更愿意相信他是冷笑话之神的儿子。”妮可不无尖刻地撇撇嘴。“曼尼以前是个水手。”影血吸一口烟,忽然说到。“父亲是渔夫,他挺小的时候就在船上跑,跟着家乡的大船出海,有时一漂就是好几个月。”玛阿塔有点吃惊地望着影血,同时她发现,另外两个也跟她一样安静了下来。“当然,欧威尔船长是水手之神,所以那家伙从小到大一直都把那名字缝在衣服上,哪怕后来不当水手了,提起他时眼睛里还是能亮出几颗星来。”影血耸耸肩,继续说。“至于后来为什么离开大海而来咱们学院里头开这么个酒吧,那家伙总是神神叨叨的,说身受使命或者是应预言而来,没有一句话靠谱……”“你确定他不是来追姑娘的?”妮可怀疑地小声说。“阿卡尼亚这儿的书呆子远远多过美人。”影血笑一笑,实话实说,“而且想挤进这里来做生意,没点底子我看也挺困难。”玛阿塔茫然地眨眨眼睛,一番话听过,与其说她是为酒吧老板的身世惊叹,倒不如说——“影血,你……好吧,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妮可把她俩的疑问脱口而出。“很早了。那回我跟他打架,打输了,然后坐在一起喝酒。”“打架?!”“输了?!?!”“对,那时候我的学籍刚升两星,还是个毛头小子。而且曼尼对搏击挺有一套。”按掉烟,影血随便地说。“可是,为什么?”玛阿塔吃惊地看着他——学生居然和生活区的老板大打出手,这件事学生会的档案里头可没有记录!她现在开始庆幸还好塞卡雷斯不在这里了。“因为……那时候他把银月当成女孩儿,要过来搭讪。”影血严肃地说。目瞪口呆两三秒钟,玛阿塔和妮可缓缓把目光转向银月时,再也忍不住,同时笑成了一团。那男孩子红着脸抗议:“都过去快两年了!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件事的吗……”妮可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原来如此,我太理解了!不过,之后你竟然还跟他喝酒?”“聊聊就知道了,他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影血说着,稍微挪了一下坐椅——酒送上来了。“霎那永恒”,有着非常漂亮的名字和颜色。透明的红黑相叠,盛在一只中号玻璃樽里头,一倒出来,薄荷的芬芳和浓浓的酒薰倾巢而出。不过端着托盘来摆酒的并不是欧威尔,而是店里打工的一名学生,不知妮可怎么想的,反正玛阿塔忽然莫名其妙的有点遗憾。“那次喝的也是这种酒,不过度数更高,配的是红茶,喝起来有点烈。”影血说着随手把饮料倒在四只菱形玻璃杯里,红黑一阵动荡,但是很快,又晰晰分明地隔开了上下两层。“真漂亮。”妮可惊叹。“两个极端对吗?就像欧威尔老板的性子。”银月用指尖碰碰酒杯,深意地笑道。“……谢谢,我不喝了。”妮可郁闷地往后一缩。“那太遗憾了!”银月笑起来,“其实所含的味道非常奇妙,尝尝才知道。”妮可神情异样地盯着自己的杯子,现在,那里面也分开了两个层次。2/3的黑和杯底1/3的红,中间那条界线朦胧又神秘。妮可把它端起来,透过清亮的红色液体,她看见吧台后面的阴影里,老曼尼正独自抽着烟。微长的头发,棱角分明的侧脸,雪茄的亮光一明一灭。那男人沉默的身影看起来其实……“噢,噢!是点心来了吗?不不放下,我要亲自端去给我的妮可!我来!!”看着他一蹦三尺高地蹿起来去接服务生手里的盘子,妮可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其实也挺不怎么样的!那个晚上,曼尼·欧威尔先生的猥琐形象在玛阿塔和妮可心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颠覆。一切都归功于影血的评价——他说曼尼的朋友不多,但看得出来是个挺仗义的人;他说曼尼有着成为预言师的良好素质,可惜儿时被荒废,现在只能偶尔从十句不着边际的话里头蹦出一句有可能有价值的宿命之语;他说曼尼有着不大等同于常人的深刻(荒唐?)思想;他说每次见到曼尼时,那家伙都在喝酒,但是从来没人见到他醉过;他说,曼尼在大多数时候,其实是个挺沉默的人……“我说,一定搞错了,咱们说的真的是同一个曼尼·欧威尔吗……”这就是妮可的反应。玛阿塔倒是觉得,就像古德教授说过的,事情总有我们看不到的那一面。影血是个很直率的人,并且显然,对于朋友有着不低的要求——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现在这个男孩儿居然肯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并且几乎每句都在赞扬一个人,那么玛阿塔不得不相信,欧威尔老板尽管劣迹斑斑,却还是有着许多独特魅力的。虽然妮可对此不以为然,但是有一点,至少有一点让她切身感觉到了玛阿塔的结论还是有那么点道理的。原因是,欧威尔先生身上,除了哗众取宠和故作有趣之外,还真有一些可以称之为“幽默感”的东西。事情发生在他为几个学生端来正餐的那会儿。三份金灿灿的芝士炒面,一大两小,欧威尔老板轻车熟路地把小份递给两位姑娘,大份则放在了影血和银月之间。这个时候,他忽然直起腰来烦躁地挥了挥手:“哦,不!水芫,滚开,别到这儿来!”……他一定不知道,刚才那个名字,对于此刻在座的四个学生究竟意味着什么。“咣啷”一声,银月失手把叉子掉在了地上。玛阿塔面色苍白地朝门口看去——门关着,谁也没在那里出现,没人。欧威尔依旧不停:“滚开,听见了吗?这是给客人的——不许吃!”他对着空气咆哮道。愕然盯了他半天,玛阿塔发现问题了——有一个小黑点儿在欧威尔手指间来回飞舞着,速度又快又急,还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就连影血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皱紧眉毛,踢了踢欧威尔的腿:“你管它叫……”“对,水芫!来,跟大家认识一下,我的新宠物!”欧威尔开心地笑开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那小黑点绕了两圈儿,居然安分地在上面停了下来。然后欧威尔伏下身子——没错,那是——苍蝇。片刻沉默,影血点了点头:“酷。”玛阿塔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保持得住这样的冷静,她旁边,妮可和银月都已经锤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绿色,绿色的,是绿豆蝇?老曼尼你是个天才!”妮可发出了她有生以来对于欧威尔的第一句盛赞。“别小瞧它,它很能干!这是我的宝贝儿……”欧威尔无限宠爱地盯着指尖上的小东西,深情地说。饭没法吃下去了,旁边有两桌学生已经被这里的动静吓跑,欧威尔索性坐下来,给他们讲自己在厕所里巧遇“水芫”,和最终将它收为宠物的过程,四个学生的笑声几乎从始至终就没停过。过程中,玛阿塔发现,毫无半点勉强,妮可这回真的是开心得不行。第九章 邪门的图书馆“一只苍蝇就把你们逗成这样?我还以为你们谁会发发慈悲,帮我一起想想证据的事儿呢。”第二天,学生会办公室,当玛阿塔把昨天酒吧里的事情讲给塞卡雷斯听时,那小子尖刻地说。“是啊,我打算帮忙来着。”玛阿塔宽容地笑笑,“但是没觉得吗?欧威尔先生也挺神奇,居然能驯服得了苍蝇!通常不是只有灵性很高的小动物才能成为法师宠物吗?”“那有什么,半个月不洗澡,我看是个人就能驯服一大群。”显然是一晚上的调查不太顺利,塞卡雷斯神情烦躁,说话夹枪带棒的,“而且,”他“啪”地把一本巨大的书在眼前合上,沉重地扔在一边,“也没听说曼尼·欧威尔是个法师。好了玛阿塔,别浪费时间了,我从图书馆借了三本关于咒文详解的资料出来,明天这个时候就得还回去!”“你是说,三本?”玛阿塔望着他手臂旁边那些已经堆成了小山的书籍,迟疑地眨眨眼睛。“借书是要登记的,你也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咱们在研究什么对吗?所以我连菜谱和世界地图都拿回来几册。”他嘀嘀咕咕地说着,随手向埋没于群书底下的一本厚得吓人的黑色硬皮咒典指了指:“要是你有空,帮我把这个啃了,着重看看‘黑魔与禁忌’部分。我去对付《古往今来秘咒集》……”照以往的经验看来,一旦较起真,这个家伙可是不死不休的类型。玛阿塔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她远远没有想到的是,这还只是噩梦的开始。在那之后的一个多星期,为了帮助塞卡雷斯,玛阿塔简直把自己所有的课余、休息乃至睡觉时间都奉献给了图书馆里的那些资料。有好几次她做着被咒文追赶的噩梦醒过来,不是发现自己正趴在学生会的桌子上,就是在宿舍里,巨大的书本正扣在胸口,压得她透不过气……以至于到了后来,事态严重到她只要一看见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咒文,立刻就会头晕目眩、恶心得想吐。对此妮可万分心疼:“这明明是那小矮子的活儿,他自己揽的,而且他也擅长这个,你就别去管啦。别忘了咱们的任务是刺探古德教授的口风!”话虽这样说,然而她们这项工作进行起来也并不容易。几次接触当中,古德教授没有向她们透露任何有用的讯息,妮可勇敢地拿一些敏感话题,如“开学典礼”去向他提问,他甚至连一丝遮掩和避讳的态度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说出“那是最短的一次,校长的风格总是难以琢磨”这类话,好像他对此真的一无所知。无法得到明确的答复,两个姑娘有些气馁,但由此倒是更能推断出一点:古德教授并不愿意点破跟他们五个学生之间的这层秘密。至于原因,她们还需要去慢慢发现。另一方面,两个男生与黄禾的交流倒是异乎寻常的顺利。周二的专业课后,银月将一沓自制便条纸偷偷藏在维达教授的教具里,交给了黄禾,其中一张上写清了这种便条的用法。说白了,那就是一个生物交流的小魔术——当你想要将某些话传达给什么人、而又不希望别人发现时,你就可以通过接触的方式直接将意念留在这种小纸条上。那样,除了字条主人期望中的收信人之外,谁也看不见那上面留下的字迹。说起来,这种充满游戏性的“悄悄话便条”一度在学生之间非常流行,直到现在,在校园生活区的便利店里头也还是能够买到它。不过商店出售的那些纸条,字迹停留时间短不说,也很容易被破解,远远不如银月自制的这些用着牢靠。经过商量,两个男孩儿跟黄禾暗中约定:需要交换字条时,就把它揉成一小团,藏在校医办公室那条楼道拐角处的砖缝里面。这样一来,每次经过那里,他们只要装作整理裤脚或者擦擦鞋子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字条拣在手中了。通过几次实践,大家发现这个方法非常安全。对于自己也能使用魔法道具这件事儿,黄禾在回条中显得很是兴奋,而且看得出来,无论校长把他困在学校里的目的有多险恶,他受到的待遇还算不错。经过两个多星期的适应,他现在渐渐有了点儿对于气场的控制能力,精神似乎也好了些,不像刚跟随维达教授的时候那样两眼空洞洞的了。这些小小的转变让玛阿塔着实欣慰。“他还不知道,这里有五个人正在绞尽脑汁地摸索证据,想帮助他回家呢。”每次翻开厚厚的咒文资料之前,她都要对自己这样说上一句,只有想想当黄禾最终得到好消息时那惊喜而幸福的表情,她才能忍住恶心把接下来的内容看下去……她始终也弄不明白,塞卡雷斯是怎么办到的?那小子可以在一个晚上之内神色平淡地啃掉上中下三册《异域秘术介绍》,并且从好几百万字中圈出所有有关“记忆”的句子,一读再读……到现在,光是收集打印出来的“重点资料”,堆在桌子上都有三厘米厚了,塞卡雷斯终于决定,今晚不再纳入新的内容,而是要将这些重点好好地整理一遍。“我相信我们已经找到头绪了,关于大范围失忆,这里至少有一百种解释。”他拍拍那厚厚的一摞复印纸,信誓旦旦地说。当时的时间是晚上八点。知道免不了又要熬一个通宵,玛阿塔赶快打电话向妮可求援。半个小时之后,那姑娘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子卷轴和一大堆夜宵出现了。“我不是来帮忙的。”她先声明,“我来陪玛阿塔,顺便复习功课……”作为五个人中唯一的一名两星级学生,现在除了挖掘证据,她还得为这个发愁——下月中旬是半年一度的“大学生星级评定考试”,而《心念爆破》那章的技巧她总是掌握不好。就这样,各自为战的三个人一起埋首于巨大的办公桌前。时间一点点过去,塞卡雷斯和玛阿塔偶尔讨论一句什么,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笔尖在纸上“沙沙”的摩擦声和“噼哩啪啦”的键盘响动此起彼伏。问题出现在三个小时之后——就在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塞卡雷斯忽然发起了脾气。他把大摞资料往桌上狠狠一摔,声音之大震得玛阿塔和妮可一齐跳了起来。“噢我没想!我只是在心里试验一下那个力度……没炸着你们谁吧?”妮可惊恐地眨着眼睛。“……放心,不是你,这么近的距离,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说明不是你的爆破。”无奈地拍了拍好朋友表示安慰后,玛阿塔转向塞卡雷斯:“怎么,卡壳了?”“当时我肯定少复制了一段就印出来了——根本读不通!该死,正是关键的时候,说到记忆抹除时力量的借取!”塞卡雷斯恼火地说。然后他飞快地哗哗翻动读书记录:“但是那本书我早就还了……”“跳过它吧,后面值得分析的还多着呢。”看看自己手里的另一半总结,玛阿塔无力地建议到。塞卡雷斯显得很不高兴,嘀咕了两句,重新把头闷下去,接下来他挥笔的动静简直像是有头牛在犁地。三分钟以后,玛阿塔对着一条咒语解析看得入神,已经快把刚才的事情给忘了,他却忽然又跳了起来。“不行,”咬牙切齿地把资料拢在一起,那小子叹了口气,“没办法,我得去看看。”“去哪儿?”妮可茫然地抬起头。“图书馆。”小个子一边动作麻利地穿外套一边说,就好像那是个天经地义的回答。对此的反应,两个姑娘如出一辙:“你疯了!!!”“如果找不到那本书,我会的!”塞卡雷斯狠狠地说。无论如何,玛阿塔觉得这也太没必要了:“明天再说不行吗?书又不会跑掉啊。”“老兄,你以为现在几点?”妮可抱起肩膀看着他。“午夜。”塞卡雷斯扫了一眼挂钟,“就是说还有至少八个小时图书馆才开门,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知道吗,我感觉那是个关键点,不弄清楚我往下一个字也看不下去!”“那就去睡一觉。”妮可满不在乎地挥了一下手,“又不是深夜酒吧,谁二十四小时给你开着大门?想想吧,你打算怎么进去?”“办法多的是。”塞卡雷斯撇撇嘴,一脸不屑地从抽屉里翻出只小型手电,“想知道吗?我不介意你跟我一起来。”“免了!我介意。”妮可戒备地靠回椅子里——半夜三更,图书馆……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所制造出来的恐怖效果。“那就待会儿见了。”再也没有废话,塞卡雷斯试了试手电开关,拿着它几步走出了办公室。伴随着木门“砰”的一声合上,妮可目瞪口呆地耸了耸肩:“……我不信,他还真去了?”玛阿塔只好叹口气。原本她是还想说点什么来着,但是看看那小子亮得直冒蓝火的眼睛,她觉得自己不如省省力气。“算啦妮可。”她苦笑地着说,“状态难得,也许今天晚上真的会有点收获呢。”有些事情是很难说的,比如如果当时玛阿塔知道,在隔了四个小时之后塞卡雷斯居然还是没从图书馆回来,她说不定就没那么容易任他自己摸着黑往那个闹鬼的地方跑了。而现在,问题摆在眼前。“四点半了,妮可。”最后一次放下电话,玛阿塔绝望地说。那个时候,窗外是死气沉沉的黑暗,图书馆的阴森仿佛覆盖了花坛、水池,一路穿过长长的教学区大道径直蔓延到了这里来。玛阿塔没法说服自己不往恐怖的方面去想这个问题。“也许我们应该去找找他。”提起十二分的勇气,她说。“也许我们应该报警算了。”妮可抱着垫子窝在沙发上,困得两眼发直。“别说傻话了,先跟我回宿舍好吗,我们得找那小东西来帮忙。妮可,哦不,先别睡呀!”……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影血和银月公寓里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在锲而不舍地响了十来下之后,影血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它接了起来。“哪个混蛋这么早?”他是想这么吼一句来着,但是听筒里瞬间爆出来的求救似的声音只叫他脑袋一懵——“怎么办呢?怎么办好,塞卡雷斯可能被菲尔弗给吃掉了!!”花了一秒钟来辨认,他发现这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是玛阿塔的,然后他彻底清醒了过来。“说什么?”“是影血?”电话那头,玛阿塔简直语无伦次,“塞卡雷斯不见了,丢了,昨晚去了就再没回来!手机不接,一直都不——我们让‘小红帽’飞进去找了,他根本没在图书馆里……现在我和妮可都觉得可能是菲尔弗……影血,你说应该把这个告诉教授吗?我们实在找不到他了!”说真的,关于这叽里哇啦的一大堆,影血完全没有听懂,举着话筒愣一会儿,他皱起眉头:“找不到?公寓那边的电话打过了?你们在哪儿?”对方沉默了一下。然后是——“呃……公寓?对啊!还没有,我过五分钟打给你,谢谢!”影血一脸黑气地挂下电话。旁边的那张床上,银月被惊醒了一次,现在用枕头捂住脑袋重新迷糊过去。他想了想,打开了桌上的手机。果然,几分钟之后,玛阿塔的短消息传了过来——“塞卡雷斯生病了,竟然!我们得去看看他……很抱歉打扰你们了,中午联系。”这个上午,妮可需要对付两节冥想课,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噩梦——“我怎么可能保持闭着眼睛而又不睡着的状态呢?!除非今天有太震撼的事情能把我的神经刺激个够,比如说水芫终于被神树院罢免了……”玛阿塔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连日的睡眠不足早已经搞得她晕头转向,论文的课题研究缺了三四个课时,罗曼教授对她有点儿不满意。而今天,她不确定自己就以这个状态去上课,她会不会更加恼火。但那都是八点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探望一下塞卡雷斯——那个家伙病得也太奇怪了!如果现在有谁告诉她们他是被幽灵吓得灵魂出窍,至少玛阿塔绝对不会怀疑。塞卡雷斯的公寓在住宿区西侧的一幢深红色楼房里,跟雪白的男生集体宿舍楼之间隔着两排花坛,一条宽宽的过道,和一座洗衣房。另外,它的下面紧挨着一片小公园,一年里有三个季节绿地里的艾樱草和天锦枝都会茂茂盛盛地开成一片。而公园后头就是教师们的公寓了。在校园里,这样的红色小楼一共有两栋,是校方单独建立出来给一些有特殊要求的学生准备的,影血和银月就合租在旁边的另一栋里面。坐着电梯一路来到顶层,玛阿塔觉得有点儿紧张。老实说,认识塞卡雷斯这么久,她还从来没有往他住的地方来过……倒不是主人小气不许,而是,公认的,迪姆罗斯特家族的门槛之高、规矩之多,恐怕是个正常人都会避而远之。妮可没有领教过什么,倒是无所谓,她手里托着几粒小鸟食物,正努力逗“小红帽”离开主人的肩膀。而显然是来到陌生的环境满心好奇,“小红帽”跳来跳去,对食物的诱惑不屑一顾。“快走吧,不然说不定会招人讨厌的。”敲门之前,玛阿塔伸出手指来蹭了蹭它胸脯上的绒毛,苦口婆心地劝到。但是那小东西理也不理,反而是跳到门口,一嘴巴把门铃啄得叮咚响。开门的是位又高又瘦的老人,玛阿塔猜想这肯定就是负责在校园里照顾塞卡雷斯的管家了。说起来现在时间还没过六点半,可是这个人已经穿妥了笔挺的黑色制服套装,而且把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见客人,他扬着头,嘴角有点向下撇,脸上的神情是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和严厉。“您好,我们是来……”玛阿塔赶紧打招呼。“是的,请进吧。”老人干巴巴地说。听得出来,半个小时前接电话、告诉两个姑娘“少爷生病了”的人就是他。玛阿塔和妮可走进过道,立刻发现跟普通公寓的规格不同,房间里面出乎意料的大——整个大厅的地板是木制的,蜡油打得油光锃亮;四面墙壁是典雅的白底暗蓝纹饰,而顶上,一盏吊灯盘旋而下,好像是一株盛开的天锦枝从房顶延伸下来。往左右看看,大厅的两壁各有通达,一侧尽头,更有一座扶梯弯曲地通到楼上……满心惊叹地扫过这一切后,再一低头,才发现两双客用拖鞋早就整齐地摆在了跟前,旁边,老管家撇着嘴,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