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的事情是,”帕梅拉说,“子爵爱上了我,我们得准备应付更糟的情况。”“哼,哼,你别想入非非,别吹牛。”二老回答她。老人们总是习惯这么对待年轻人,青年们可不敢这样回敬老年人.第二天,当帕梅拉来到她平常放羊时常坐的那块石头边时,失声大叫起来。一些令人恶心的动物的残剩肢体扔在石头上:半只蝙蝠和半个水母.前者滴着黑血,后者淌着粘汁;一个翅膀折断了,另一个的触角软绵锦而粘糊糊。牧羊女明白这是—个通知。他要说的是:今晚在海边约会。帕悔拉鼓足勇气,前去赴约。她坐在海边的碎石子上,听着白色的海浪哗啦啦响。后来响起一阵马蹄踢动碎石子的声音,梅达尔多骑着马沿海滩而来。他勒住马,解开系扣,从鞍子上下来。“我,帕梅拉,决心爱你。”他对她说道。"就是为了这个,”她跳起身来,“您把大自然的一切造物都撕碎吗?”“帕梅拉,”子爵叹息道,“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语言可以交谈。世界上两个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场相互撕咬。你跟着我吧,我对这种恶的本性有所了解,你会比跟别的人在一起更安全。因为我像大家一样干坏事,但是我与别人又不相同,我下手准确。”“您把我也像雏菊和水母一样撕碎吗?”“我不知道将会同你做些什么。有了你我肯定将能把我现在想象不到的事情办成功。我要把你带进城堡,把你关在里面,别的任何人都不能再见到你,我们就将有整天整月的时间,可以想清楚我们该做什么,可以设计我们—起生活的新方式。"帕梅拉躺倒在沙地上,梅达尔多跪在她身边。他边说边打手势,手在她身边挥动,但是没有去碰她。“好,我应当知道您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情。现在您完全可以给我一点儿那种生活的尝试,我将决定去不去城堡。”子爵将他纤细的、指头弯弯的手慢慢地移近帕梅拉的脸颊。那只手颤抖着,弄不清他是要抚摸还是要抓伤她。但是还没有碰到她,他突然缩回手,站起身来。“到了城堡里我再要你,”他边说边跳上马,“我要去收拾让你居住的塔楼。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然后你要做出决定。”说着他就扬鞭催马离开了沙滩。第二天帕梅拉像往常一样攀上桑树采桑甚,听见枝叶间有咕咕叫声和扑翼声。她吓得险些跌下来。在一很高高的树枝上接着一只公鸡,翅膀被捆紧了,许多淡蓝色的大毛毛虫正在咬它。那是一种寄生在松树上的害虫,现在被放在鸡的冠子上。显然,这又是子爵的一个可怕的通知。帕悔拉把它译出来就是;“明天清早我们在森林里见面。”帕梅拉以采集一袋松果为借口,爬山越岭,走进森林,梅达尔多柱着拐杖从一棵树的树干后面钻出来。“那么,”他问帕梅拉,“你决定来城堡了?”帕梅拉躺在松针上。“我决定不去。”她稍微转过身来对他说“如果您需要我,就到森林中的这个地方来找我。”“你来城堡吧。你住的塔楼收拾好了,你将是它的唯一主人."“您要把我关在那里面当囚犯,以后甚至会放火烧死我或者让老鼠咬死我。不,不去。我对您说过了,假如您要我,我将属于您,但是您到这里来。”于爵靠近她的头部蹲下。他手上拿着一根松针。他把它放到她的脖子边,绕她的脖子转了一团。帕悔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但她一动也不动。她看到子爵的脸正俯在她身上,即使从正面看过去那半边脸也仍然只是个侧影,那半圈牙齿露出来,形成一个剪刀形的微笑。梅达尔多将松针攥进拳头里,把它捏碎了。他站起身来:“我要把你关进城堡!关进城堡!”帕梅拉明白她只能豁出去了,就向空中踢蹬着赤脚说;“在这森林里,我不说半个不字;关起来,死也不干。"“我会把你好好地带去的!”梅达尔多把手放到好慷是凑巧走到他身边的马的背上。他跨上马蹬,策马离去,顺着林中小路走远了。当夜帕梅拉睡在她在橄榄树和无花果树之间的吊床上,早上醒来,可吓坏了!她的怀里放着一只血淋淋的小兽尸。那是半只小松鼠,又是像往常一样是被竖劈的,但是黄褐色的尾毛是完好未动的。“我真不幸哪,”她对双亲说,“这个子爵不让我活了。”爸爸和妈妈传看这只松鼠的尸体。“不过,”爸爸说,“他留下了完整的尾巴.幸许是个吉兆......"“也许他开始变好……”妈妈说。“他总是把所有的东西切成两半,”爸爸说,“可是对松鼠最美丽的东西,那条尾巴,他还是尊重的……”“这个信息可能表示,”妈妈说,“他将尊重你所具有的美丽和善良。….”帕梅拉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我还听你们说什么呢,父亲,母亲!这里面—定有名堂:子爵同你们谈过了……”“谈倒是末谈过,”爸爸说,“但是他派人来告诉我们,他要来找我们,他将关心我们的穷日子。”“父亲,假如他来找你说话,你就打开蜂箱盖子,让蜜蜂去对付他。”“女儿,也许梅达尔多正在变得好起来……”老妇人说。“母亲,假如他来找你们谈话,你们把他捆起来,放到蚂蚁窝上,让他在那里挨咬好了。”就在那天夜里,妈妈睡的干草棚起了火,爸爸睡的酒桶被拆散。清早,正当两位老人怔怔地望着灾后的残余物时,子爵出现了。“我很抱歉昨天夜里让你们受惊,”他说,“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提起话头.事情是我喜欢上了你们的女儿帕梅拉,并且我想把她带到城堡里去。因此我正式请求你们把她交给我。她的生活将会改变,你们的日子也会变得好过一些。”“您以为我们会不高兴吗,老爷!”老头儿说道.“可是您不知道我女儿的脾气!您想想着,她说放出蜂箱里的蜜蜂来蛰您......"“您想一想,老爷……”母亲说,“您想得到她说要把您捆起来放到蚂蚁窝上吗……”幸亏帕梅拉那天回家早。她发现父母嘴里都被塞进东西堵住,一个被捆在蜂箱上, 一个被捆起来扔在蚂蚁窝上,幸喜蜜 蜂们认得老头子,蚂蚁忙于别的事情没有咬老太大。她才能救下两个老人。“你们看到子爵变得多好啦?”帕梅拉说。可是两位老胡涂却密谋策划。第二天他们把帕梅拉捆绑起来,和牲畜一起关在家里,然后跑到城堡里去告诉子爵,如果他要他们的女儿,只管派人来接,他们已经安排好,可以把她交给他了。可是帕梅拉会同她的牲畜说话。鸭子用嘴把绳子解开,羊用角把门掩开。帕梅拉带着她心爱的羊儿和鸭子逃跑了,跑进森林,在一个只有她和一个男孩知道的山洞里住下,那个男孩子给她送食物和传消息。那个男孩就是我。我和帕梅拉在森林过的日子真好。我给她送去水果、奶酪和炸鱼,她作为回赠给我羊奶和鸭蛋。她到池塘里或小溪中洗澡时,我就当守卫,不让别人看见她。我舅舅来过森林几次,但是他离得远远的,还是以他常用的可悲方式表示他的到来。有时候一堆石头崩裂塌落在帕梅拉和她的牲畜身上;有时候她倚靠着的松树干倒落下去,原来树底下被用斧子砍断了:有时候她发现一眼泉水被死去的动物尸首污染。我舅舅开始打猎,他使用一张单臂可以撑开的弓。但是他变得表情更加阴沉,身体更加单薄,仿佛新的罪过在折磨着他那残缺不全的身体。一天,特里劳尼大夫同我一起在田野上行走,子爵骑马朝我们走来,几乎是向他直接过去,把他按倒在地上。那马一只蹄子踏在英国人的胸脯上停下来,我舅舅说:“大夫,您给我解释一下:我觉得我的腿无论走多远也不会疲劳,这是怎么回事呢?”特里劳尼照常又是诚惶诚恐,磕磕巴巴,子爵打马走开了。可是这个问题一定打动了医生的心,他开始用双手托着脑袋思索起来。我过去没有看见过他对人类的医学问题有过这么大的兴趣。七在布拉托丰阁村周围生长着一丛丛薄荷和一道迷迭香的矮树墙,不知道是自然野生的,还是香料园里栽培的。我在那里转来转去,胸腔里吸满了香气,寻找一条能到老奶妈赛巴斯蒂娅娜那里去的通路。自从赛巴斯蒂娅娜在去麻风村的小路上消失之后,我更加经常地想到我是一个孤儿。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感到很难过。我问过伽拉特奥,当他经过时我爬到一棵树顶上向他大声问话。可是伽拉特奥憎恨孩子,因为他们有时从树上向他身上扔活的壁虎。他用那又尖细又甜蜜的声音回答了几句令人费解的取笑的话。现在我怀着要进麻风村的好奇心和想见奶妈的渴望,在清香扑鼻的溜木草丛中不停地转悠。不料从一丛麝香草中站起一个穿浅色衣服的人,头领一顶草帽,向村子里走去。那是一个麻风病老头,我想向他打听奶妈,就走到不用喊也可以使他听见我的声音的距离之内,说道:“喂,站住,麻风病先生!"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也许是被我的说话声惊醒了。另一个人正好在我的身边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有一张长满鱼鳞斑的脸,像是一块树皮,有—把又浓又硬的白胡须。他从衣裳里掏出—个口哨,朝我吹出一声尖啸,好像是取笑我。我这才发现,午后的阳光下到处躺着麻风病人,他们隐藏在灌木丛中,现在慢吞吞地起身,穿着浅淡的衣服,逆光向布拉托丰阁走去。他们手里拿着乐器或是园丁工具,用它们弄出音响。我朝后退了几步躲开那个大胡子,可是又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没有鼻子的女麻风病人身上,她正在一株月挂树下梳理头发。我在丛树中跑着,总是遇到麻风病人。我这才发觉我只能朝布拉托丰阁村的方向走去了,它就在那个山坡脚下,装饰着风筝和彩带的茅草屋顶已近在眼前。麻风病人们只是有时对我眨眨眼睛或吹一下口琴表示对我的注意,但是我觉得自己正好走在他们的队伍的中心,像一头他们捕获的动物那样被送往布拉托丰阁。走进村子.只见房屋的墙壁上画着紫丁香,一位半裸的女人站在窗口前,她的脸上和胸脯上也都刺着紫丁香花纹,怀抱着七弦琴,她喊了一声:“园丁们回来了!”就弹起琴来。别的一些女人从窗口和阳台探出头来,摇着手铃,唱起来:“欢迎归来,园丁们!"我在那条狭窄的街道上小心冀冀的走着,不敢触碰任何人,但是我像是处于十字路口上,四周全是麻风病人,那些男男女女们都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衣衫褴褛,而且颜色消退,变得透明,连身上肿大的腹股勾淋巴腺和羞处都显现出来了。他们个个头发里都插着山楂花和白牡丹。麻风病人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我可以说是为欢迎我而开的。有些人朝着我躬身演奏小提琴,拉弓的姿式夸张有力,有些人只要我看他们一眼就学青蛙叫,另一些人向我表演奇持的木偶戏,小木偶在一根绳子上跳上跳下。就是这些如此不协调的动作和音响组成了一台小型音乐会,但是有一句特别的歌词他们不时重复咏唱:“没有斑点的小公鸡去采桑茬,也染上斑痕。”“我找我的奶妈,”我大声说道,“赛巴斯蒂娅那老太太们知道她在那里吗?”他们大笑起来,很是得意而且居心叵测。“赛巴斯蒂姬绷?”我大声呼唤,“赛巴斯蒂姬娜?你在那里?”“在这里,孩子,”一个男的麻风病人说,“乖乖的,孩子,"他指指一扇门。那扇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橄榄肤色的女人,也许是个阿拉伯人,身上裸露出刺的花纹,系几根风筝飘带,她开始跳一种放荡的舞。接着发生的事情我那时就不大明白了:男人们和女人们一个扑到另一个的身上,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开始了洒神节的狂欢。我被挤得无处容身,突然间,高大的赛巴斯蒂姬娜老太太拨开那群人走过来了。“丑脏鬼们,”她说,“至少在一个纯洁无辜的灵魂面前应当稍微检点—些!”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开。而那些人还在唱:“没有斑点的小公鸡去采桑巷,也染上斑痕!”赛巴斯蒂姬娜穿着很像法衣的滚浅色边的紫色衣服,没有波纹的面颊上已经有了一些斑斑点点。我很高兴与奶妈重逢,但是又很担心,因为她抓着我的手,一定会把麻风病传给我。我把这想法告诉她了。“别害怕,”赛巴斯蒂姬娜说,“我父亲是海盗,我祖父是隐士。我知道每一种草药的功效,会医治本地人的疾病,也能治好摩尔人的病。他们服用薄荷花和锦茎来寻求刺激;而我悄悄地用琉璃苣和水堇煎水喝下,至死也染不上麻风病。”“奶妈,那你脸上的斑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心里轻松多了,但还没有完全放心。“是涂的希腊松脂。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也有麻风病。你跟我来,我让你喝一种滚热的药汤。因为在这个地方四处走动,谨慎不是多余的。”她把我带到她的家里,这间茅舍比较僻静,很干净,东西摆放整齐。我们聊天。“梅达尔多,梅达尔多呢?”她问我,可是每次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抢过去说了,“真是无赖!简直像个土匪!恋爱上了!那可怜的女孩儿!而这里呢,这里,你们连想也想不到哟!我知道他们浪费多少东西!我们从嘴里省下东西来施舍给伽拉持奥,可是你知道他们在这里都干些什么吗?那个伽拉特奥就不善,你想得到吗?一个坏人,而且不是他一个人那么坏?他们夜里干的那些好事!后来在大白天也干!这些女人,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她们至少应该会缝缝补补吧,可是连这也不会!她们不爱整洁,穿着破衣烂衫!唉,我都对他们当面说过这些话……可是他们,你知道是如何回答我的,他们?”这次见到奶妈,我很高兴。第二天我去钓鳗鱼。我把钓钩抛进泉水涌集成的小湖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响动声把我惊醒。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手悬在我的头上,那手上捉着一只长毛的红蜘蛛。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我舅舅,披着他的黑斗篷。我吓得惊跳而起,可就在这时候红蜘蛛咬了一口我舅舅的手,倏地不见了。我舅舅把手放进嘴里轻轻地吮吸着伤口,说道:“你睡着了,我看见一只长毛的红蜘蛛正从上面那根树枝往你脖子上爬。我伸手拦住它,瞧,被它咬了。”他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信的:他用类似的方法害我,少说也有过三次了。但是现在他被红蜘蛛咬了也是事实,并且手肿起来了。“你是我的外甥。”梅达尔多说。“是的,”我回答道,颇感诧异,因为这是他头一回承认我。“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他说,“唉,蜘蛛!我只有一只手,你偏要把它毒伤!不过当然,伤了我的手总比伤这个孩子的脖子好—些。”我知道舅舅从来不这样说话。我很怀疑他居然讲了实话,转眼间变得善良了。我很快就想通了:装假和欺骗是他惯用的伎俩。当然,他看上去有很大变化,表情不再那么严峻而残酷,显得衰弱而哀伤,也许是为咬伤感到疼痛和担忧吧。而且他的衣服沾满尘土,式样也与他乎时穿的不大相同,给人的印像是这样的:他的黑色斗篷有些破旧了,干树叶和栗子壳挂在衣边上,里面的衣服也不是常穿着的那件黑丝绒的,而是粗毛呢做的,已经褪色;脚上穿的也不是高筒皮靴,而是蓝白条纹的羊毛袜子。为了表示我对他不感兴趣,我就去看是否有鳗鱼上钩。没有鳗鱼,我却看见鱼钩上钓着一只闪光发亮的镶宝石的金戒指。我把它提上来,宝石上刻有泰拉尔巴家族的徽章。子爵的目光蹬着我,他说:“你不要惊奇。我从这里走过,看见一条鳗鱼在钓钩上挣扎,让我感到很不好受,就把它放了。后来我想到这样做会损害钓鱼人,我想用戒指来赔偿,这是我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了。”我惊得张开口,又不知说什么。梅达尔多往下说:“我那时还不知道钓鱼的是你。后来我看见你睡在草丛中。见到你我很高兴,随后发现那只红蜘蛛往你身上爬,又担忧起来。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他说着忧虑不安地看了看那只肿得发紫的手。也许这一切都是他设下的残酷骗局。可是我想,如果他突然心肠变软该有多么好,会给赛巴斯蒂姬娜、帕梅拉和所有受他狠心残害的人带来多大的快乐啊。“舅舅,”我对梅达尔多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跑去找奶妈赛巴斯蒂姬娜,她认得草药,我让她弄—些治蜘蛛咬伤的药来。”“奶妈赛巴斯蒂姬娜……”子爵说着,躺倒在地上,受伤的手搁在胸膛上,“她身体还好吗?”我不敢告诉他赛巴斯蒂姬娜没有得麻风病,只是说:“哦,还好。我去了。”我赶紧跑开,最想做的事情是问问赛巴斯蒂姬娜,她对这些奇怪的现象如何看。我在茅屋里找到奶妈。我连跑带急,上气不接下气,对她讲得有些颠三倒四的,但老太大对梅达尔多的咬伤比对他的善行更为关心。“你说是一只红蜘蛛?对,对,我知道该用的草药……有一回他在一个小树林里也被咬肿过一只胳膊……你说他变好了?我怎么跟你说呢,他过去一直就是这么个孩子.……他也应该懂得做个好人……我把草药放在哪儿啦?替他做一块敷药布就行了。他从小就是一个捣乱鬼,这个梅达尔多!……草药在这儿.我把它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存放着……不过,他总是这样,什么时候伤着了.就哭着来找奶妈……这回咬得很深吗?”“他的左手肿成这样了。”我比划着说。“哈,哈,孩子……”奶妈笑了,“左手……梅达尔多的左手在哪里呢?他留在波希米亚给那些土耳其人了,魔鬼会收拾那些家伙的,他把身体的左半边全都留在那里了……”“可不是吗,”我说,“不过……他站在那边,我在这边,他的手是这么伸着的……怎么回事呢?”“你现在连左右都分不清了?”奶妈说,“你五岁时就学会过呀……”我不再费心思去想了。肯定是赛巴斯蒂姬娜有理,可是我记得的完全相反。“你把这草药送给他,去吧,好好地送去。”奶妈说完,我就跑了。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小湖边,可是舅舅不在那里了。我向四处张望。他带着那只中毒肿胀的手不见了。天色巳晚,我在橄榄树间来回寻找。我终于看见他了,他裹着黑斗笼独腿站在海边,倚着一棵树,背对着我向大海眺望。我感到恐惧又袭上心头,我费力地挤出一丝声音,勉强地说出:“舅舅,这是治咬伤的草药……”那半边脸马上扭转过来,紧绷着,显出一种凶恶的丑相。“什么草药?什么咬伤?”他恶狠狠地说。“草药是治咬伤用的……”我说。他原先的温和可亲的表情荡然无存,那原只是县花一现的时刻,也许现在正慢慢地复现,他板着脸微笑了,但看得清是装出来的假笑。“对,好孩子……把它放进那个树洞里……我过一会儿再用……”他说道。我听从地把手伸进树洞。原来是个马蜂窝。马蜂全朝我扑过来。我拔腿就地,那一窝蜂紧追在我身后,我纵身跳进河里。我在水下潜泳,这才甩掉马蜂。我把头伸出水面,听见子爵远去的阴险笑声。他又一次坑骗了我。但是,许多事情我弄不明白,就去找特里劳尼大夫,想同他谈谈。这位英国人在那间掘墓人的房子里,就着一盏小油灯俯身垂首于一本解剖学书籍之上。罕见的情景。“大夫,”我问他,“一个人被红蜘蛛咬后能不受伤害吗?”“你说红蜘蛛吗?”大夫跳起身来,“红蜘蛛又咬了谁?”“我的舅舅子爵,”我说,“我觉得他变好了,去奶妈那儿替他拿了草药,可是我回来他又变坏了,拒绝接受我的帮助。”“我刚才替子爵治了一只被红蜘蛛咬伤的手。”特里劳尼说。“大夫,您告诉我:您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于是大夫对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在我离开手肿胀着躺在草地上的子爵之后,特里劳尼大夫经过那里。他发现了子爵,就像以往一样感到很害怕,想躲近树林里。可是梅达尔多听到了脚步声,站起身来喊道:“喂,谁在那边?”英国人想:“如果他认出藏起来的是我,不知会怎么处置了!”他立即逃跑,不想让他看见。可是他一失足跌落湖里,虽然在船上干了一辈子,特里劳尼大夫却不会游泳,他在湖水中乱扑腾,大喊救命。这时子爵说:“等着我。”他来到湖边,用那只伤痛的手抱住一棵大树根,把腿伸向水面,一直伸到脚被大夫抓住。那条腿又细又长,就伤条绳十把大夫拉上了岸。于是他得救了。大夫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大人……谢谢,真的,大人……我如何能……”他直冲着他打了个喷嚏,因为他受凉感冒了。“祝您健康!”梅达尔多说,“请您披上吧。”他把自己的斗篷披上他的肩头。大夫推辞,比以往更显慌乱。子爵说:“拿着吧.是您的了。”这时特里劳尼发现梅达尔多的手肿了。“什么东西咬了您?”“一只红蜘蛛。”“让我来替您治,大人。”他把子爵带到他那间掘墓人的小屋,替他在手上上了药,包扎起来。子爵同他谈话时彬彬有礼,通情达理。他们分手时约定尽快再见面,加强友谊。“大夫!”我听他讲完后说,“您治好的子爵一会儿又变坏了,他骗我去捅马蜂窝。”“他不是我治过的那个。”大夫说着,还眨了眨眼睛。“这怎么说,大夫7”“你将来会知道的。现在你不要对别人讲。你让我搞我的研究,因为正酝酿着一次大冲突呢。”特里劳尼大夫不再理睬我,他又埋头看那本人体解剖学著作了。他脑子里一定有一个计划,从那以后他对此一直保持知而不言的缄默,天天聚精会神地从事研究。可是,从许多方面传来子爵有双重性格的消息。孩子们在森林里迷了路,他们胆颤心惊地被一个拄拐杖的半身人拉着手送回家,还得到他赠送的无花果和薄煎饼;他帮助可怜的寡妇们运送柴禾;他给被蛇咬的狗治伤,穷人们在窗台上和门槛上发现神秘的礼物;被风连根拔起的无花果树还没等主人出来就又重新种好了。然而,与此同时,半边身子裹在黑斗篷里的子爵继续为非作歹:孩子被劫走,后来发现被关在用石头封住的山洞里;树枝和石头子儿撤落在老太太的头上;南瓜刚熟就被人弄碎,纯粹是搞恶作剧。子爵有一段时间专门虐待燕子。他不弄死它们,而是使它们致残。可是现在人们开始看见空中飞着爪子上缠绑带和捆上小支棍的燕子,或者是翅膀粘好或上了药的燕子;有时一群燕子像从鸟类医院里治愈出院,小心地飞着。传说是梅达尔多本人治疗的,真假莫辨。有一次帕梅拉赶着她的那只羊和那只鸭在远处的一片荒野里遇上暴风雨。她知道那附近有一个山洞,小得只能说是山岩中的一个窟窿眼儿。她走到那里,看见从里面伸出一只磨破后又补好的靴子,洞里蜷缩着裹在黑斗篷里的半个身子。她正要逃开,可是子爵已经看见她了,走出来站在瓢泼大雨之中,对她说:“你到洞里来避雨吧,姑娘,进来吧。”“我不去里面避雨,”帕梅拉说,“里面刚能容得下一个人,您想挤扁我呀。”“别怕,”子爵说,“我留在外边,你可以和你的羊和鸭子舒舒服服地躲在里面。”“羊和鸭丁不怕水。”“我们让它们也避一避雨。”帕梅拉听人说过子爵乐善好施的古怪行为,就说;“那我试一试吧。”她钻进洞里,同两个小动物挤住一起。子爵挺立在洞前.把斗篷像帐篷似地撑开,连羊相鸭子也不让被雨淋着。帕梅拉看着他那只举起斗篷的手,好—阵子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将它们比较一下,然后突然哈哈人笑起来。“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活,姑娘,”子爵说.“如果您允许的话,请告诉我你为什么笑?”“我笑是因为我明白了使我的乡亲们都变糊涂的事情。”“什么事情?”“您有时好有时坏。现在看来这很自然。”“为什么呢?”“因为我发现您是另外半个人。住在城堡里的子爵,那个坏的,是一半。而您是另一半,人们以为在战争中失掉了,现在却回来了。您是好的一半。“您说得很客气,谢谢。”“哦,就是这样嘛,我可不是为了讨好您才这么说的。”下面便是帕梅拉那天晚上听到的梅达尔多的故事了。原来炮弹并没有把他的身体炸碎,而是劈成了两半;一半被军队的收容人员收走了,另一半被理在基督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尸体之下,没有被发现。深夜,有两个隐修的人路过战场,弄不清他们是信奉宗教还是行巫术的,就像有些人在战争期间那样,他们生活于两军阵地之间的荒野里,或者按照现在人们的说法,他们将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和回教的真主一起拥抱在怀里,他们发现梅达尔多的半边躯体之后,怀着古怪的怜惜之心,把他带回他们的洞里,用他们储备的香脂和软膏治疗,救活了他。刚一恢复体力,伤员就辞别救命思人,技着拐杖瞒珊而行,成年累月地走过许多基督教国家,回到了他的城堡这里,沿途他的善行义举使人们钦佩不已。善良的半身子爵向帕梅拉讲完自己的遭遇,又让牧羊女讲她的身世。帕梅拉讲那坏的梅达尔多如何迫害她,她又如何离家出逃到森林里。听着帕梅拉的叙说,善良的梅达尔多深深地被打动了。他既同情被迫害的贞洁的牧羊女,也同情伤心而得不到安慰的邪恶的梅达尔多,又同情帕梅拉可怜而孤独的父母。“还有他们!”帕梅拉说,“我的父母是两个狠心的老人。您同情他们是不恰当的。”“啊,帕梅拉,想想他们这时在那破旧的家里该是多么地伤心,没有人照顾他们,帮他们干田地里和牲口棚里的活。””牲口棚在他们头上塌下来才好哩!”帕梅拉说,“我开始看出您有点过份多情。您的另外半边,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您不生他的气,反而对他也似乎很同情。”“怎么不呢?我知道做一个半身人的滋味,我不能不同情他。”“可是你们并不相同。您也有点疯颠,但是您是善良的。“于是善良的梅达尔多说:“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个完整的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这非常好,”帕梅拉说,“可是您的另外那斗使我陷入极度的苦恼之中,他爱上我,不知他会把我怎么样。”我舅舅松开手,让斗篷垂落下去,因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我也爱上了你,帕梅拉。”帕梅拉跳到洞外:“太高兴了!天上出了彩虹,而我找到一个新的爱慕者。这人也是半边身子,但是心地善良。”他们在还滴着雨水的树枝下面踏着泥泞的小路行走。子爵的半张嘴露出甜蜜的、不完整的微笑。“那么,我们做什么呢?”帕梅拉说。“我说上你父母那里去,他们太可怜了,帮他们干些活吧。”“你乐意你去吧。”帕梅拉说。“我是乐意去的,亲爱的。”子爵说。“我留在这里。”帕梅拉说着,同她的鸭子和山羊一起停下不往前走了。“一起行善施乐是我们相爱的唯一方式。”“可惜。我相信还有其他的方式。”“再见,亲爱的。我将给你带些苹果馅饼来。”他拄着拐杖从小路上走远了。“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小羊?你怎么看,鸭子?”帕梅拉问道,她孤零零地同两只家畜在一起,“所有这样的人都该摊到我头上吗?”八自从大家都知道子爵的另外一半回来了,这一半与原来邪恶的那一半对等,是善良的,泰拉尔巴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早上我陪特里劳尼大夫去看病人。因为他逐渐恢复行医了,这才了解到有多少疾病折磨着我们这儿的百姓,过去数年的长期灾荒毁坏了人的体质,而从前也没有人行医治病。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沿途看见我舅舅来过后留下的标记。我舅舅,我指的是善良的舅舅,每天早晨不仅到病人家里去,也去穷人、老人那里,凡是需要别人援助的人他都会去看望。·在巴奇恰的菜园子里,那棵石榴树上的果实成熟了,每只石榴都用一条手绢包好。我们一看就明白巴奇恰又害牙痛了。我舅舅把石榴包好,为的是使石榴在目前主人生病不能出来采摘时,不致暴裂和脱出籽儿来;也是一种标志,告诉特里劳尼大夫,到这里来看病人并带上钳子。修道院院长切科在阳台上种了一株向日葵,生长不良,从不开花。那天早上我们发现三只母鸡被系在阳台的栏杆上,把鸡食啄个精光,在种向日葵的花盆里拉下一堆堆灰白的粪。我们知道这是说院长拉肚子了。我舅舅把母鸡拴在那里,既让它们为向日葵施肥,又把这一紧急病情告知特里劳尼大夫。在季洛米娜老太大的台阶上,我们看见一串蜗牛在往门上爬,那是一些可以煮熟后食用的大蜗牛。我男舅从树林里捉来送给季洛米娜,也是一个标记,通知大夫这位可怜的老太大的心脏病更加严重了,进门时应该轻一些,以免使她受惊。所有这些信号都是善良的梅达尔多用来替病人向大夫发出不太鲁莽的求医的紧急呼吁,而且也使特里劳尼在进门之前就马上略知病情,于是消除他踏入别人家门的拘束心理和接触他还不了解的病人时的精神紧张。突然山谷里传遍警报:“恶人!恶人来了!”原来人们看见我男舅那邪恶的半身骑着马在附近出现了。大家慌忙跑去躲藏,特里劳尼大夫跑在众人的前头,身后跟着我。我们经过季洛米娜家门前,台阶上的—行蜗牛被踩碎了,净是粘糊糊的肉浆和碎壳片。 “他来过这里!快跑!” 在切科院长的阳台上,母鸡被系在晒西红柿的筛子上,它们正往上面拉屎。“快走吧!”在巴奇恰的菜园里,石榴都被摔裂在地上,枝头上挂着一条空手绢。“快跑!”我们就这样在仁爱和恐怖之间过日子。好人(这是人们对我舅舅左半边的称呼,以便同另外被叫做恶人的那半边相对应)已经被看作圣人。残废人、穷人、弃妇、一切受苦的人都跑去找他。他本来可以乘此机会变成子爵。可是他仍然披着那件破旧的黑斗篷,拄着拐杖,穿着那只打满补丁的蓝白条纹袜子,四处流浪,既为求助于他的人做好事,也向那些恶狠狠地驱逐他的人行善。他又黑又瘦,带着温和的微笑,好像从天而降地出现,来救助有难处的人们,向人们提出一些预防暴力和犯罪的好建议。他所到之处,不再有山羊在峡谷里摔伤腿,不再有醉鬼在酒店里拔刀动武,不再有妻子受诱惑半夜里出去会情人.帕梅拉一直住在森林里。她在两棵松树之间架起一个秋千,然后替母羊做一个更牢固的,为鸭子做一个更轻巧的。她和她的牲畜们一起荡着秋千度过时光。不过,到一定的时候,好人就会肩扛一个包袱一拐一瘸地走进松林。他从乞丐、孤儿和无亲属照顾的病人那里收集来一些该洗该缝的衣物,让帕梅拉洗净补好,使得她也为别人做些好事。帕梅拉一直呆在森林里也很觉烦闷,她动手在小溪里洗衣服,他帮着她洗。后来她把洗净的衣服晾晒在秋千的绳子上,好人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念《被解放的耶路撤冷》给她听。帕梅拉对读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捉身上的虱子(因为住在森休里,她身上沾染了一些小的寄生虫),用一根叫做刺棒的树枝搔痒,打哈欠,用赤脚踢石头子儿,长久地打量自己粉嫩肥硕的大腿。好人却眼睛不离书本,一段一段地往下念,一心想要在这位村姑身上培养出文雅高贵的风度.可是她无心追随书里的故事情节线索,而且感到厌烦,悄悄地唆使母羊去舔好人的那半边面颊,鸭子跳上他的书本。好人向后跳起,举着那本已经合上的书。正在此时恶人骑马从树林里走来,向好人猛砍一刀,砍在了书上,垂宜地把那本书对半劈开,有装订线的一半留在好人手里,被砍掉的那—半分成干张碎页飘散在空中。恶人骑马逃走。他肯定是想砍掉好人的那半个头,恰巧那时两只畜牲跳到好人身上。塔索的书—页页带着半行诗和白边随风飘荡,挂在松树枝上,荡到草地上和流水里,帕梅拉站在一个土岗上观看片片白纸飞舞,说;“多美呀!" 有几片半页书纸飞到特里劳尼和我正经过的小路上。大夫抓到一张飞着的纸片,翻来覆去地看,试图把这些没头没尾的字连成句子,最后摇着头说:“可是一点儿也看不懂……啧……啧……”好人的名声传到胡格诺教徒们那里,人们经常看见埃泽基耶莱老头站在枯黄的葡萄园的最高的平台处,朝从山谷底蜿蜒而上的石子铺成的骡马道上观望。“父亲,”他的一个儿子说,“我看您往山下看,像是等什么人来。”“在等那个人来,”埃泽基耶莱回答,“一个正派人,信赖地期待他;一个坏人,就要提心吊胆地等候了。”“父亲,您等的是那个瘸了另一条腿的跛子吗?”“你也听人说过他了?”“山下的人现在除了在撒种子不谈别的了。您认为他会到我们这上面来吗?”“既然我们这里是诚实人生活的地方,而他活得很诚实,没有理由他不来呀。”“对于依靠拐杖行走的人来说,这条骡马道太险陡了。”“可是一位瘸子骑马来过了。”别的胡格诺教徒听见埃泽基耶莱说话,便钻出葡萄藤围拢到他身旁。他们听见说的是子爵,都吓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我们的父亲大人,埃泽基耶莱,”他们开口说话了,“那天夜里细长个儿来时,雷电烧毁了半棵栎树,您说过也许有一天—个最好的过客会来拜访我们。”埃泽基耶莱低头表示同意,胡子垂到胸前。“父亲,现在说到的这一位瘸子同另外那个有着相同的残疾,只是部位相反,他们不论在身体上和心灵上都相反:这位好心,那位残忍。这是您预言过的来访有吗?”“每条路上的过路人都可能来拜访我们,”埃泽基耶莱说,“因此,他也可能来。”“那么,我们都希望来的是他。”众胡格诺教徒说道。埃泽基耶莱的妻子推着一车干葡萄藤走过来,眼光直视前方。“我们总是盼着各种好事情,”她说,“但是,即使有人跛着腿走到我们这山上来,也只能是在战争中受伤致残的可怜人,不论心眼好坏,我们天天都应当仗义行事,而且不停地种我们的地才是呀。”“这我们知道,”胡格诺教徒们回答,“难道我们说了意思相反的话吗7”“好,既然大家想的一样,”那妇人说."我们大家就都回去锄地和刈草吧。”"瘟神和灾星!”埃泽基耶莱生气地说,"谁对你们说停下来不干活了?”教徒们纷纷走向地里,拾起扔在田垄边的工具,但就在这时候,乘父亲不注意爬上无花果树吃早熟的果子的埃萨乌大声喊道:“瞧那下面!是谁骑着骡子上山来了?”确实有一头骡爬着山坡走上来,驮架上缚着个半身人。这是好人,他买下了一条衰老多病的骡子。因为连屠宰场也不要那头骡子,人们要把它推入河里淹死。“我只有半个人的重量,”他心里想,“这匹者骡子还经受得住。我有匹牲口骑,就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做好事。”就这样,作为第一次出远门,他来看望胡格诺教徒们。教民们排好队,笔直站立,唱着颂歌欢迎他。随后老人走上前,像对兄弟一样向他问好。好人跳下老骡子,庄重有礼地回答问候,吻了一下板着脸、面带愠色地站在一旁的埃泽基耶莱妻子的手,问候了每一个人,又伸手抚摸向后退缩的埃萨乌粗硬的头发。他关心地询问每一个人的疾苦,倾听他们讲述受迫害的经历,显得很受感动并且愤愤地为他们鸣不平。自然,他们避开了宗教上的分歧,只是把这些事情看作应归咎于人类普遍罪恶的一连串不幸来议论而已。梅达尔多略过这种迫害来自他所隶属的教会的事实,而胡格诺教徒们则不谈及他们的教义,也害怕说出在神学上是错误的东西。他们都表示不同意任何暴力和偏激行为,以含糊的博爱的旨辞结束了谈话。大家见解一致,但总的来说气氛显得有些冷淡。接着,好人参观田地,对庄稼歉收表示同情,但对至少还有裸麦能获好年成表尔欣喜。“你们卖什么价?”他间他们。“三个银币一磅。”埃泽基耶莱说。“三个银币一磅吗?可是泰拉尔出的穷人们都快饿死了。朋友,他们连一把棵麦也买不起呀!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冰雹毁了他们地里的燕麦,只有你们能从饥荒中救出他们许多户人家呀!”“我们知道,”埃泽基耶莱说,“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卖好价钱......”“可是请你们对那些穷人发发慈悲,降低裸麦的价格……你们想想,做些你们力所能及的好事吧……”埃泽基耶莱老头在好人面前站住,双臂交叉在胸前,全体胡格诺教徒都学着他的样子站到好人对面。“兄弟,施舍,”他说,“并不意味着在价钱上让步。”好人走到田间,看见骨瘦如柴的老人们正在烈日下锄地。“您的气色不佳,”他对一位正在那里锄地的老人说,“你没感到不舒服吗?”“一个七十岁年纪的人,肚子里只有—点儿萝卜汤,锄了十个小时的地,怎么能好受呢?”“他是我的表兄亚当,”埃泽基耶莱说,“一位杰出的庄稼人."“可是您这样的老人,应当休息,应当吃好呀!”好人正在说着话,就被埃泽基耶莱生硬地拽开了。“我们这里所有的人要挣到面包吃都是非常艰难的.兄弟。”他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