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愿意就这样尽享着欢愉惬意地死去,想着并做着过去一直不能想和不能做的一切:恳求一个男人来触摸她,摆布她,对她为所欲为。韦罗妮卡还希望泽德卡也在场,因为女人了解女人的全部秘密,所以要比任何一个男人更懂得如何触摸另外一个女人。 跪在那个站立着的男人面前,她感到自己已被占有,已被触摸,于是便用粗俗的语言讲出她想要他对她做些什么。一次新的性高潮渐渐出现了,这一次的程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仿佛她周围的一切都要爆炸似的。她想起那天上午她心脏疾病曾经发作过,但这已根本无关紧要,她将在尽享欢愉和爆炸中死去。她很想伸手去抓埃杜阿尔德的阴茎,它正靠着自己的脸,但她不愿冒任何破坏这一时刻的风险。恰如马莉说过的那样,她正体验到一种更强烈的快感,与过去的不可同日而语。 她把自己想象成既是女是又是女奴,既是支配者又是被支配者。在她的幻觉中,她正在与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同性恋者、乞丐做爱。她属于所有的人,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她连续出现了一次、两次、三次性高潮。她想象出了从前从未想象过的一切,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到最庸俗又最纯洁的性事之中。最后,她终于情不自禁高声地喊叫起来,因为惬意,因为连续性高潮产生的疼痛,因为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通过她的想象之门进出于她的肉体。 她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全身汗水淋漓,心灵充满了宁静。过去她把自己暗藏的欲望隐秘起来却从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且也不需要有一个答案。只要做了已经做过的事情便足矣:全身心地投入。 世界渐渐又回到了它的原处,韦罗妮卡站起身来。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埃杜阿尔德一直僵立不动,但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柔情,一种非常接近属于这个世界的那种柔情。 “我终于明白了性爱的全部,甚至就在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面前,这真是太好了。” 她开始穿衣服,并且感到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马莉在房间里。韦罗妮卡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她听到和看到了什么,尽管如此,她也并未感到羞愧或是害怕。她只是像观看一个离自己过分近的人那样望了马莉一眼。 “我按您的建议做了。”她说道,“惬意极了。” 马莉没有作声。她刚重新回忆过自己一生中几个十分重要的时刻,现在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也许到了她重返社会的时候了,她要与外面的世界相抗衡,要宣布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一个大的兄弟情谊会的成员,哪怕他们从未进过一所疯人院。 比如说韦罗妮卡这位姑娘,她住进维莱特的惟一原因是自杀未遂。她从不知道什么是恐惧症,什么是压抑症,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幻觉,什么是精神病,也不知道人的想象力能把我们带到何处。她虽然结识了那么多的男人,却从未体验到埋藏在最深处的欲望究竟是何种味道,结果便是连生活的一半滋味都未曾品尝过。啊,假如所有的人都能了解自己内心的疯狂并且与之和睦相处,那该有多好哇!世界难道因此而会变坏吗?不,人们的生活将会更加合理与幸福。 “为什么过去我从未这样做过呢?” “他希望你再演奏一支乐曲。‘玛莉望着埃杜阿尔德说道,”我认为他的要求应该得到满足。“ “我会满足他的。不过您先回答我,为什么过去我从未这样做过呢?如果说我是自由的,我可以去想我所希望的一切,可为什么过去我总是避免去想那些遭到禁止的事情呢?” “遭到禁止的?你要听好:我曾经是位律师,熟悉法律。我还曾是位大主教徒,能背诵出任经》的许多内容。你用‘遭到禁止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马莉走近韦罗妮卡,帮她戴上了胸罩。 “你好好望着我的眼睛,不要忘记我下面说的话。只有两种事是遭到禁止的——一种是被人为的法律所禁止,另一种是被上帝的法律所禁止。你永远不要逼迫某个人与你发生性关系,那会被看成是强奸。你永远不要与儿童发生性关系,那是罪行中最恶劣的一种。除此之外,你是自由的。总有某个人恰恰愿意得到你所希望的同样东西。” 马莉缺乏耐心把这些重要的东西教给某个行将死去的人,她完尔一笑,说了一声“晚安”,便离去了。 埃杜阿尔德没有动,正在等候着他的音乐。刚才他站在韦罗妮卡的面前,看着她如痴如狂的举动没有表现出惊恐或是厌恶,仅此一点,就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欢愉,为此她需要好好地奖赏他。韦罗妮卡坐在钢琴前,重新开始了演奏。 她的心情十分轻松愉快,甚至对死亡的恐惧都不再令她痛苦。她已满足了过去对自己都一直隐瞒着的欲望,体会到了处女和妓女的快感,体会到了女奴和女皇的快感——更多是女奴而不是女皇的。 那天夜里,她奇迹般地回忆起了她所会的全部歌曲,让埃杜阿尔德得到了几乎是与她同样的欢愉。 伊戈尔医生开灯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韦罗妮卡坐在他的候诊室里。 “现在还太早,而且我一天的日程都排满了。” “我知道是早。”韦罗妮卡说道,“今天的日程还没有开始。我需要占用您一点时间,仅仅一点时间。我需要您的帮助。” 她眼圈发黑,皮肤失去了光泽,这是彻夜未眠之人的典型特征。 伊戈尔医生决定让她进入诊室。 他请韦罗妮卡坐下,然后打开诊室的灯,拉开了窗帘。不到一个小时天就要发亮,很快他就可以节省下电费来。股东们对支出——哪怕是最小的支出——都一直十分看重。 伊戈尔医生迅速瞥了一眼他的记事本:泽德卡已经完成了她最后一次胰岛素休克治疗,反应不错,或是说比以往更好,终于成功地承受住了这种非人的治疗办法。这是个特殊情况,好在伊戈尔医生已要求医院理事会在一个声明上签了字,万一有什么后果,由它来承担责任。 接着他开始审阅情况汇报。根据男护士们的反映,这天夜里有两三名病人举止蛮横,埃杜阿尔德便是其中之一:他于凌晨四点回到病房,并且拒绝服用安眠药片。伊戈尔医生需要采取一种预防措施。无论维莱特内部如何宽容与自由,但在表面上必须要维持它乃是一个保守的和严肃的医疗机构。 “我有一些非常重要的请求。‘韦罗妮卡说道。 伊戈尔医生没有予以理睬。他拿起一个听诊器,开始检查韦罗妮卡的肺部和心脏。他试验了一下她的膝部反射情况,又用一支小手电筒查看了她视网膜的底部。他发现,她几乎不再有维特里奥洛——或接大家所喜欢的那样称之为苦味剂——中毒的迹象。 接着他拨通电话,吩咐女护士把一种名称复杂的药物送来。 “看来昨天夜里你没有打针。”他说道。 “可现在我的感觉好多了。” “看看你的脸吧:眼圈发黑,满面倦容,膝部反射迟钝。如果你想利用好余下的不多时间,那就请你按我的吩咐去做。” “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来找您的。我想好好利用不多的时间,但是要按照我的方式进行。我还剩下多少时间呢?” 伊戈尔医生从眼镜框的上方看了她一眼。 “您可以告诉我。‘令罗妮卡坚持道,”现在我已不再害怕,也不再无动于衷,什么都没有了。我有的是要活下去的愿望。但我知道,光有愿望是不够的,我听天由命。“ “你想怎么样?” 女护主拿着注射器走了进来。伊戈尔医生用头部示意了一下,女护士便轻轻地挽起了韦罗妮卡毛线衫的袖子。 “我还能活多久?”女护士为她打针时韦罗妮卡再次问道。 “二十四个小时。也许更少。” 韦罗妮卡垂下眼睛,咬了咬嘴唇,但依然能控制住自己。 “我对您有两个请求。第一,给我服用一种药,或是打一针,怎么都可以,只要能让我醒着,只要能让我利用好我生命中最后的每一分钟就行。我现在很困,但我不想再去睡觉,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过去,当我想到生命是十分漫长的时候,总是把许多事情推迟到将来去做。当我开始认为生活毫无意思的时候,就对这些事情失去了兴趣。” “什么是第二个请求呢?” “离开这里,死在外面。我需要爬上卢布尔雅那的城堡。以前我总到那里去,可却从没有产生过要从近处看看它的好奇心。我需要和那位冬季卖栗子、夏季卖鲜花的妇女谈一谈。我们木知相遇过多少次,可我却从没有问过她日子过得好吗?我想不容外套在雪地上行走,去体验一下特别寒冷的滋味。从前因为害怕患感冒,我总是穿得暖暖的。 “伊戈尔医生,总而言之,我需要让脸淋淋雨,需要向那些对我有兴趣的男人报以微笑,需要去人们邀请我去的所有咖啡馆。我一定要亲吻我的母亲,说我爱她,躺在她的怀里哭泣,毫不害羞地表示出我的感情来,因为这种感情一直存在,只是我把它们隐秘起来罢了。 “也许我还要进入教堂,去看看那些从未对我讲过任何话的神像,或许他们最后会对我说点什么。假如有一位讨人喜欢的男子邀请我去夜总会,我会接受,并且要跳上一整夜的舞,直到累倒在地上为止。然后我会与他上床,但要与过去和其他男人上床的方式不同。过去我总是力图控制自己,或是假装体会到了实际上并没有体会到的东西。现在我想投入到一个男人的怀抱,投入城市的怀抱,投入生活的怀抱,最后再投入死亡的怀抱。” 韦罗妮卡讲完之后,诊室里出现了一阵令人感到压抑的沉默。医生和病人彼此人神地互相对视,也许都陷入了对短短的二十四个小时所能提供的多种可能性在进行思考。 “我可以给你一些能起兴奋作用的药物,但我劝你不要服用。”伊戈尔医生终于开口了,“这些药物能使你不发困,但也会使你失去要经历这一切所需要的平静。” 韦罗妮卡开始感到难受。每一次注射完这种针剂,她都会产生某种不适的感觉。 “你的脸色更难看了。也许最好你去卧床休息,我们明天再谈。” 韦罗妮卡再次想哭,但依然控制住了自己。 “没有明天了,先生您是知道的。伊戈尔医生,我很疲乏,疲乏到了极点,所以我才来找您要药吃。昨天我一夜没睡,时而感到绝望,时而又听天由命。我可能像昨天一样,再次因为恐惧而歇斯底里发作,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如果说我还可以活二十四个小时,而且又有那么多的事情等待我去做,我认定最好是把绝望弃之脑后。 “伊戈尔医生,求求您让我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活好。你我都知道,等到明天可能就晚了。” “你先去睡觉。”医生坚持说,“中午回到这里来,我们再谈。” 韦罗妮卡毫无办法。 “我去睡觉,然后再回来。不过,我们现在还能再谈几分钟吗?” “很少的几分钟。我今天特别忙。” “直截了当地说吧,昨天夜里,我第一次完全自由自在地进行了手淫。我想到了从前我从木敢去想的一切,过去让我感到害怕或是厌恶的事情,昨天却令我如醉如痴。” 伊戈尔医生尽可能地摆出一副与其职业更相符的姿态。 他不知道这场谈话可能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也不愿与他的上司们发生什么问题。 “医生,我发现我是个堕落的女人。我想知道,是不是这一点促使我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我身上有许多东西连我自己也并不了解。” “好,只是要回答一个问题罢了。”伊戈尔医生心里想道,“无需叫进一名女护士来为这次谈话见证,以避免将来告我性骚扰。” “我们每个人都想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他回答道,“我们的性伙伴也同样如此。这是不是错了呢?” “请先生您来回答。” “完全错了。因为当多数人仅仅是心存幻想而只有少数人才这样做的时候,大家都会感到自己是个胆小鬼。” “哪怕这些少数人的做法是正确的?” “谁强大谁就正确。在这种情况下,胆小鬼反倒成了最无畏的人,并且能把他们的想法强加于世。”伊戈尔医生不想谈得更多。“请你去休息一会儿,因为我要为其他患者看病。如果体育合作的话,我会看看就你的第二个要求我能做些什么。” 韦罗妮卡走了。下一个应诊的患者是泽德卡,她应该今天出院。伊戈尔医生要她稍等片刻,他需要为刚才进行的谈话做一些笔记。 在他的有关维特里奥洛的论文中,必需包括一个篇幅很长的章节来谈及性的问题。归根结底,相当多的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病的起因就缘于此。他认为,幻觉乃是大脑里形成的电脉冲,当幻觉末能实现时,就把其能量释放到了其他的领域。 在医学院读书期间,伊戈尔医生曾读到过一部颇有意思的关于少数人性行为的专著:性虐待狂,性受虐狂,同性恋,看到。嗅到或接触到粪便就产生性冲动,看到他人交清或只看到他人的生殖器便产生性冲动,交清时要讲污言秽语的欲望,总而言之,可谓名目繁多。开始时,他认为这只是少数功能失调的人发生了偏差,因为他们不能与其性伴侣发生健康的性关系。 然而,随着他的精神病学专业知识的不断积累,加上不断地与他的病人们进行交谈,他发现所有的人都能讲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这些人坐在他诊室舒适的软椅上,眼睛望着下面,开始讲述起长长的有关他们称作是“病”的(仿佛他不是医生!)或是“反常的”(仿佛他不是负责进行判断的精神病专家!)经历来。 这些“正常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讲述了他们的离奇幻想,与那本著名的有关少数人性行为的专著所记载的情景不谋而合。这部专著旨在捍卫每个人获得他所期盼的那种性高潮的权利,前提是不能践踏对方的权利。 在修女学校读过书的女人幻想她们遭受强暴;穿西装系领带的男人和高级公务员说,他们把钱花在罗马尼亚妓女身上,只是想能舔舔她们的脚;小伙子热恋上了小伙子;姑娘爱上了中学时代的女友;做丈夫的希望目睹妻子被他人占有;做妻子的每发现一次丈夫与其他女人通好的迹象时就会手淫;做母亲的必须克制冲动,以免献身给第一个按门铃送什么东西而来的男人;做父亲的讲述了他们与极其罕见的人妖的秘密艳史,这些人妖费尽周折才通过了严密控制的国境线。还有秘密的纵欲聚会,似乎所有的人一生之中至少会有一次想去参加这种聚会。 伊戈尔医生把笔放下了片刻,想到了自己。他也是这样吗?是的,他同样也会喜欢的。在他的想象中,这种聚会应该是毫无秩序可言和充满快乐的,占有的观念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纵欲求欢和一片混乱。 对相当数量的苦味症患者而言,难道这是导致他们中毒的主要原因之一吗?结婚强迫人们遵守一夫一妻制,据伊戈尔医生小心地存放在他的医学书架上的研究结果表明,在婚后的第三或第四年,对性的要求就要消失。在此之后,女人会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男人则感到自己成了婚姻的奴隶,这时候,维特里奥洛,或是说苦味剂,就开始要摧毁一切。在一个精神病科医生面前,人们的谈话要比在一位神父面前更加坦率,因为医生不能用下地狱来进行威胁。在他担任精神病科医生的长期工作中,伊戈尔医生实际上已经听到过他们所能够讲述出的一切。讲述,而极少付诸实践。做过多年精神病科医生之后,他仍然在自问,人们为什么那么害怕与众不同。 在寻求其原因时,他听到的最多的回答是:“我的丈夫会认为我是个淫妇。”假如他面前是个男人,回答则总是千篇一律:“我的妻子值得尊重。” 谈话通常到此为止。每个人对性的态度并不相同,其差异恰如他们的指纹一样。对他们讲这些话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谁也不愿意相信这一点。由于担心对方仍是偏见的奴隶,所以上床之后自由行事是非常危险的。 “我不会去改变世界。”伊戈尔医生屈服了,他吩咐护士让那位压抑症已经治愈的女人进到诊室来。“不过,至少我可以在我的论文里讲出我的想法。” 埃杜阿尔德看到韦罗妮卡走出伊戈尔医生的诊室,然后又朝病房走去。他曾想讲出自己的秘密,向她敞开自己的心扉,并且如同前一天夜里韦罗妮卡向他裸露出自己的身体时那样他诚实与大胆。 自从作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住进维莱特以来,那是他经历过的最严重的考验之一。他终于挺了过来,并且为此感到高兴,尽管想要重返社会的愿望开始令他感到烦扰。 “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姑娘活不到周末了。一切都将无济于事。” 或者恰恰因此,也许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是件好事。三年来,他只与马莉讲过话,而且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肯定马莉是否能够完全理解他。作为母亲,马莉应该认为他的父母是有道理的,他们只是一心为了他好,而天堂的幻影则纯属青少年的可笑幻想,完全脱离了社会现实。 天堂的幻影。恰恰是它把他带入了地狱,使他与家人不断争吵,令他产生强烈的过失感而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逼得他在另外一个世界躲避起来。假如不是因为马莉,也许至今他仍然生活在自己封闭起来的现实中。 然而马莉出现了,她关心他,使他重新产生了被爱的感觉。幸亏如此,埃杜阿尔德还能知道自己周围所发生的事情。 几天前,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姑娘坐在了钢琴前,弹奏了“月亮奏鸣曲”。不知是因为音乐的缘故,或是姑娘的缘故,或是月亮的缘故,或是他已在维莱特度过的时光的缘故,埃杜阿尔德感到天堂的幻影又开始困扰起他来。 他尾随韦罗妮卡,一直来到女患者病房,却被一名男护土挡住了。 “埃杜阿尔德,这里你不能进去。回花园去吧。天快亮了,这一天会很美的。” 韦罗妮卡回头看了一眼:“我去睡一会儿。”她对埃杜阿尔德温柔地说道,“等我醒了之后我们脚一聊。” 韦罗妮卡不明白为什么,然而这个小伙子已经成为她的世界——或是说她的来回不多的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她确信埃杜阿尔德能听懂她的音乐,欣赏她的天分,虽然他没有讲过一个字,可是他的眼睛却说出了这一切。 如同此时此刻,在病房的门口,当有人说着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时,小伙子的眼睛正在讲话。 温柔。爱情。 “和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使我很快变成了疯子。”韦罗明卡想道。精神分裂症患者感觉不到这一点,他们不理解这个世界。 韦罗妮卡感到一阵冲动,想回身去吻他一下,但又克制住了。男护士会看到的,并会去告诉伊戈尔医生,而医生肯定不会同意一个吻了男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女人离开维莱特。 埃杜阿尔德一直盯着男护土。这个姑娘对他的吸引力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强烈。但是他必须要控制住自己,去征求一下马莉的意见,她是谁一知道他的秘密的人。可以肯定,马莉会对他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想要体验的东西——爱情——危险且徒劳无益。马莉会要求埃杜阿尔德放弃这种愚蠢的念头,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接着她便会开心地大笑,因为这句话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他和其他住院病人一起来到饭厅,吃了给他送来的饭菜,然后便离开饭厅,按照规定去花园散步。在进行“目光浴”(那天的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的时候,他想靠近马莉,而马莉却露出一副想要独处的样子。无需对埃杜阿尔德讲上一句话,因为他充分了解孤独与寂寞,懂得尊重马莉。 一个新入院的患者来到埃杜阿尔德的身边,他大概还不认识这里的人。 “上帝惩罚了人类。”他说道,“上帝惩罚了瘟疫。我在梦里见到了他,他要求我前来拯救斯洛文尼亚。” 埃杜阿尔德离他而去,此人大喊大叫道:“你认为我是疯子吗?那你就去读读《福音书》!上帝派遣过他的儿子到人世来,现在他的儿子第二次来了!” 然而埃杜阿尔德已经听不到这个人的话了。他望着外面的群山,并问自己,现在我怎么会这样。如果说他终于找到了他曾如此寻求的平静,为什么又产生了要离开这里的愿望呢?家庭的所有问题都已解决,为什么他要冒重新使他的父母感到羞耻的风险呢?他开始感到不安,走过来又走过去,等待着马莉打破她的沉默,两个人能够一起谈谈,可是马莉却仿佛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冷漠。 他知道如何逃离维莱特——保安措施尽管可能看似严密,但却有许多漏洞,理由很简单,因为病人一住进到这里来,就极少想回到外面去。西侧有一段墙,可以不太费劲地爬上去,因为墙壁满是裂缝,谁要是决定翻过它,马上就可以来到墙外的一片荒野,朝北走上五分钟,就是通往克罗地亚的一条公路。战争已经结束,原来的兄弟又成了新的兄弟,边境不像过去监视得那么严密了,加上一点运气,六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贝尔格莱德。 埃杜阿尔德曾有几次来到公路边,但又都决定顺原路返回,因为他还没有收到一种让他继续前进的信号。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个信号终于出现了,表现形式便是一个绿眼睛、栗色头发的姑娘,还有她那惊慌的举止——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埃杜阿尔德本想直奔西侧的那段墙,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不让人在斯洛文尼亚见到他。可是姑娘还在睡觉,至少需要向她辞行。 目光浴结束之后,兄弟情谊会的成员们集聚在客厅里,埃杜阿尔德也加入其中。 “这个疯子到这儿来干什么?”兄弟情谊会年纪最大的那个男人问道。 “让他留下来吧。”马莉说道,“我们同样也是疯子。” 大家都笑了,然后便开始议论起前一天的讲座。问题是,难道苏菲派的静心默想真能改变世界吗?理论,建议,使用方式,相反的看法,对讲演人的批评,对多少世纪遗传下来的东西加以改进的方法,众人纷纷地表达着自己的见解。 埃杜阿尔德对这类讨论感到厌烦。这些人被关在一所精神病医院,却在那里拯救世界,而且不用担心会冒什么风险,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他们有了非常具体的想法,外面的人也会把他们所有人称作滑稽可笑的家伙。他们每个人对所有事物都有着自己一套特别的理论,并且相信这是谁一重要的真理。他们天天、夜夜、周周、年年地谈个不停,却永远不肯相信在每一种思想背后存在的推一真理:这种思想无论好坏,只有当某个人准备将其付诸实践的时候它才存在。 苏菲派的人静默思是什么?上帝是什么?如果世界需要被拯救的话,那么这种拯救又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假如这里的以及外面的所有的人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且也让其他的人这样做,那么上帝就每时每刻都会出现在每一个芥子的颗粒里,出现在一片时隐时现的云彩上。上帝就在身边。可尽管如此,人们依然相信需要继续去寻找,因为仅仅接受生活乃是一种信仰之举似乎过于简单。 在等待韦罗妮卡回到钢琴前的时候,埃杜阿尔德想起了他听说的苏菲派教师教授的那种极其单纯和简易的练习来:凝视一枝玫瑰。仅仅这样做就足够了吗? 即便如此,在进行了深深的人静默思之后,在已经如此接近了天堂的幻影之后,这些人却仍在这里进行着讨论、争辩。批评和创建各种理论。 他的目光与马莉的相交在一起,马莉却躲开了。埃杜阿尔德决心要彻底结束这种局面,他走近马莉,抓住了她的胳膊。 “别这样,埃杜阿尔德。” 埃杜阿尔德本来可以说:“跟我来。”可他不愿当着众人这样做,因为这些人会对他的坚定语气感到惊讶,所以他宁肯跪了下来,用眼睛来乞求马莉。 众人不分男女都笑了起来。 “马莉,在他的眼里,你变成圣人了。‘市人说道,”这是昨天入静默思的结果。“ 实际上是多年的沉默不语教会了埃杜阿尔德用眼睛说话,他能把他的全部活力置于眼睛之中。如同他绝对相信韦罗妮卡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温柔与情爱一样,他知道马莉也会懂得他的绝望心清,因为他现在十分需要她的帮助。 马莉又拖延了片刻,最后把埃杜阿尔德扶起来,拉着了他的一只手。 “我们散步去吧。”她说道,“你现在的心情很紧张。” 两个人又回到了花园。当他们刚一远离开众人,确信谁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时,埃杜阿尔德便立刻打破了沉默:“我在维莱特已经有好几年了。”他说道,“我已经不再使父母蒙羞,已经放弃了我的雄心壮志,但天堂的幻影依然存在。” “这我知道,‘玛莉说道,’哦们已经谈过许多次了。我还知道你想要干什么。现在是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埃杜阿尔德抬头看了看天空。难道她也有同感吗? “全是因为那位姑娘的缘故。”马莉接着说道,“我见过许多人死在了这里,并且总是死在人们没有料到之时,通常都是在他们已经放弃了生活之后。但这一回却第一次发生在一个年轻、漂亮和健康的姑娘身上,有许多事情还等待着她今后去经历。 “韦罗妮卡是谁一不想永远继续留在维莱特的人,这使我们不禁要问:我们呢?我们在这里想要寻求什么呢?” 埃杜阿尔德点点头表示赞同。 “昨天夜里,我也问自己,我在这所疗养院里每天都干些什么。我认为,到广场去,到三座桥去,到剧院对面的市场去买苹果和议论天气,要比呆在这里有意思得多。当然我们要面对那些已经被我们忘却了的东西,比如要付的账单、与邻居发生的别扭、不理解我的那些人的讽刺目光、孤独、子女们的抱怨。不过,我想这一切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面对这些小问题所付出的代价比不承认这是我们的问题所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 “我正在考虑今天到我前夫的家里去,只是为了说一句‘谢谢’。你的看法如何?" ”没有任何看法。难道我也要回到我父母的家里,也去说同样的一句话吗?“ “也许吧。从根本上说,在我们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过失都只能怪我们自己。很多人同样经历了我们所经历的困难,但他们的做法却与我们的不同。我们寻求了最容易的办法:一个与世隔绝的现实。” 埃杜阿尔德明白马莉说的有道理。/“埃杜阿尔德,我现在想重新开始生活。我想去犯那些我一直希望但却从未有勇气去犯的错误。我要挑战可能会卷土重来的恐惧症,它的发作只是会造成我疲惫不堪,因为我知道它不会使我死亡或是陷入昏迷状态。我可以结交新的朋友,教导他们要想成为智者就去当疯子。我会告诉他们不要按照行为手册办事,告诉他们要去发掘自己的生活、愿望和勇于冒险,还有必须活着!我会给天主教徒们弓l 用《传道书神,给伊斯兰教徒们引用《古兰经》,给犹太人引用《律法书》③,给无禅论者引用亚男士多德③的著作。我再也不想当律师了,但我可以利用我的经验去举办讲座,介绍那些了解生活真谛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著述可以用一句话加以概括:”活着。“假如你活着,上帝就与你同在。假如你拒绝承受生活的风险,那么上帝就会回到遥远的天国,而仅仅成为哲学理论研究的一个题目。 “人人都知道这一点,可是谁也不肯迈出第一步,也许是担。已被人叫作疯子。埃杜阿尔德,至少我们没有这种担。乙,因为我们已经在维莱特生活过。” “我们只是不能去竞选共和国总统,因为反对派会对我们的过去刨根挖底。” 马莉笑了,表示赞同。 “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我能否战胜我的胆怯,但我讨厌兄弟情谊会,讨厌这个花园,讨厌维莱特,讨厌把自己装扮成疯子。” “假如我离开这里,您也会这样做吗?” “你不会离开。” “我几乎想这样做,就在几分钟之前。” “我不知道。我厌倦了这一切,不过,又习惯了这一切。” “在我被诊断是精神分裂症住进这里之后,您回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关心我,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对待。我臆想出了另外一种现实,也习惯了我已经决定要过的那种生活,可是您却不让我这样做。当初我因此恨过您,而现在我爱您。马莉,我希望您离开维莱特,就像我离开自己的封闭世界一样。” 马莉离他而去,没有回答。 埃杜阿尔德去了他从未去过的维莱特的小小图书室。他没有找到(古兰经》,没有找到亚里土多德的著述,也没有找到马莉提及过的其他哲学家的作品,但却看到了一位诗人写下的诗篇:“因此我对自己说:”荒唐人的命运也将是我的命运。“‘”去吧,高高兴兴地去吃作的面包,快快活活地去饮你的美酒,因为上帝已经接受了你的行为。 让你的衣服总是洁白,头部永远不要缺少香味。 上帝给了你阳光照耀下的浮华岁月在你的每一天里都去与你心爱的女人共享生活的乐趣,因为这是阳光下你疲倦的生活与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 沿着你的心灵和眼睛中的欲望之路前行,你知道上帝会要求你作出解释。“ “上帝最终会要求作出解释。”埃杜阿尔德高声喊道,“而我将会说:”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我凝视天空,忘记了播种,没有享受我的岁月,甚至没有畅饮奉献给我的美酒。但是有一天,我自认为准备停当,并重返我的工作。我像博斯、凡·高、瓦格纳、贝多芬、爱因斯坦①和其他疯子在我之前做过的那样,对人们讲述了我的天堂的幻影。‘很好,上帝会说我离开疯人院是为了不想目睹一个姑娘死去,不过,她将会去天堂,并将会为我求情。“ “你在说些什么?”图书管理员打断了他的话。 “我现在就想离开维莱特。”埃杜阿尔德回答说,声音要比正常的人高,“我有事情要做。” 图书管理员按响了一个铃,很快就来了两名男护土。 ‘哦要离开这里。“埃杜阿尔德激动起来,”我没有病,让我去找伊戈尔医生谈谈。“ 但是两名男护士已经一人一只胳膊抓住了他。埃杜阿尔德虽然知道没有用处,但依然试图从两名男护土的胳膊中挣脱出来。 “你犯病了,快安静下来。”一名男护土说道,“我们知道该怎么办。” 埃杜阿尔德开始挣扎。 “你们让我去找伊戈尔医生。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他,我相信他会明白的尸‘两名男护士开始把他向病房拉去。 “放开我!”埃杜阿尔德喊道,“至少让我跟他谈上一分钟!” 去病房要从客厅的中间穿过,其他所有的住院者都正聚集在那里。埃杜阿尔德拚命挣扎,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放开他!他是疯子!” 有些人在发笑,有些人用手敲击起桌椅来。 “这里是疯人院!谁也不能被强迫跟你们一样地行事!” 一名男护士对他的同伴低声说道:“我们需要吓唬他们一下,不然的话,局势很快就会失去控制。” “只有一种办法。” “伊戈尔医生会不高兴的。” “要是这群疯子把他心爱的疗养院毁掉,他会更不高兴。” 韦罗妮卡被惊醒了,浑身冒出了冷汗。外面的喧闹声很大,她要继续睡下去则需要安静。然而喧闹声仍在继续。她昏昏晕晕地起了床,朝客厅走去,刚好看到埃杜阿尔德被两名男护士拖着往前走,其他的护士正拿着准备好的注射器快速地赶来。 “你们在干什么?”她喊道。 “韦罗妮卡!” 那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对她讲话了!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又害羞又惊讶地企图靠近他,但被其中的一名男护士拦住了。 第八章 “这是干什么?我到这里来并非因为我是疯子!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她终于推开了那名男护土,此时其他的住院病人开始大喊大叫,发出了一阵喧哗声,使她感到害怕。难道我应该去找伊戈尔医生,立刻离开这里吗?“韦罗妮卡!” 他再次呼叫出了她的名字,并以超出常人的力气,挣脱开了两名男护士。但是他没有跑掉,相反却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同前一天夜里的姿势一模一样。仿佛魔术师施展了某种魔法,所有的人也都停止不动了,等候着开始下一个动作。其中的一名男护士重新向他靠近,但是埃杜阿尔德再次使出他所有的活力,死死地盯着他。 “我会跟你们走。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也明白你们希望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请你们只等一分钟。” 这名男护士认为应该冒一次风险。无论如何,一切似乎都已恢复正常。 “我认为你…认为你对我十分重要。”埃杜阿尔德对韦罗妮卡说道。 “你不能说出来。你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你不知道我叫韦罗妮卡。昨天夜里你没有跟我在一起,求求作了,你说你没有和我在一起。” “我是和你在一起的。” 韦罗妮卡抓着了埃杜阿尔德的手。疯子们开始喊叫,鼓掌,讲起下流话来。 “他们要带你去什么地方?” “去做一次治疗。” “我跟你一起去。” “用不着。即使我向你保证一点不疼,什么感觉也没有,你也会吃惊的。要比注射镇静剂好得多,因为可以更快地清醒过来。” 韦罗妮卡听不明白他所讲的话。她后悔自己刚才抓着了他的手,想尽快地离开他,以掩饰自己的羞怯,并再也不与这个目睹过她最见不得人的举动却仍然继续温柔地对待她的男人见面。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马莉说过的话:你无需对任何人解释你的生活方式,包括你面前的那个小伙子。 “我跟你一起去。” 护士们认为也许这样更好:已经用不着对这位患精神分裂症的小伙子采取强制手段,他会自愿去的。 来到卧室之后,埃杜阿尔德主动躺在了床上。已经有两个男人在等着他,还带来了一台奇怪的机器和一个装着布条的袋子。 埃杜阿尔德转向韦罗妮卡,要她坐在旁边的床上。 “几分钟之内,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维莱特。所有的人都会安静下来,因为连最暴怒的疯子都会感到害怕。只有经历过这种疗法的人,才知道其实它并不是那样地可怕。” 护士们在一旁听着,不相信这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所说的话。应该是很疼痛的,但谁也无法知道一个疯子的头脑里所想的东西。只有一件事小伙子说对了,那就是它令人害怕。这件事会很快传遍维莱特,局势马上就会恢复平静。 “你躺下得早了。”一名护士说道。 埃杜阿尔德从床上站起来,护士们在上面铺上了一条类似橡皮的床单。“现在行了,你可以躺下来了。” 埃杜阿尔德躺了下来。他很平静,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在按常规办事。 护士们用几个布条把埃杜阿尔德的身体捆住,将一块橡皮塞进了他的嘴里。 “免得他不自觉地咬破舌头。”一名男护士对韦罗妮卡说道。他很高兴在提供一个技术知识的同时又附加了一个警止他们把那架奇怪的机器——比一个鞋盒大不了多少,上面有几个电钮和三个带指示针的探望镜——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机器的上半部露出两根电线,电线末端是个类似耳机的东西。 一名男护士把两个类似耳机的东西置于埃杜阿尔德的太阳穴上,另一名男护士时而向右时而向左地旋转着几个电钮,仿佛在调试机器。虽然因为嘴里塞了橡皮而不能讲话,埃杜阿尔德用眼睛望着韦罗妮卡的眼睛,似乎在说:“别担心,别害怕。” “已经调到每零点三秒一百三十转。”调试机器的男护士说道,“马上开始。” 他按下一个电钮,机器立刻发出一阵嗡嗡响声。就在同一个时刻,埃杜阿尔德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身体开始在床上扭动,如果不是被布带子紧紧捆住,其猛烈程度会把脊柱弄断。 “快停下来!”韦罗妮卡喊道。 “已经停了。”那名男护士说道,同时从埃杜阿尔德的头上取下了耳机似的东西。即使如此,埃杜阿尔德的身体仍在扭动,脑袋向两侧来回摇摆。看到摇摆得过于猛烈,其中的一位男护士决定把他的头部按住。另一个男护士把机器收进一个袋子里,然后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 这种情景持续了几分钟之后,埃杜阿尔德的身体似乎恢复了常态,但接着又开始重新抽搐,此时那位男护士更加用力地按住了埃杜阿尔德的头部。抽搐渐渐地减弱,最后完全停止下来。埃杜阿尔德的两只眼睛还睁着,一个护土就像对死人做的那样把它们合闭上了。 随后这位护士从埃杜阿尔德的嘴里取出橡皮,给他松了绑,将布条收进装着机器的袋子里。 “电击的效力要持续一个小时。”他对韦罗妮卡说道,此时的韦罗妮卡已不再喊叫,似乎眼前的情景使她感到精神恍格。“一切都很好,他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变得更加安静。” 刚一受到电击,埃杜阿尔德就体验到了从前已然经历过的那种感受:正常的视力渐渐减弱,仿佛有人拉下一个窗帘,直至一切都彻底消失不见了。没有任何疼痛或是难受的感觉,但他曾见过其他疯子接受电击治疗,知道那种场面看上去是何等地令人心生恐惧。 埃杜阿尔德现在显得十分平静。如果说不久前他发现自己心中萌生了某种新的情感,如果说他开始察觉到爱不仅仅只是他父母亲所给予他的那一种,那么电台——专家们更喜欢称之为电痉挛疗法——肯定将会使他恢复常态。 电痉挛疗法的主要功能就是使患者忘却最新的记忆。埃社阿尔德不能怀有无法实现的幻想,不能期盼一个并不存在的未来。他应该固守原来的想法,否则的话,最终他会产生重返生活的愿望。 一个小时之后,泽德卡走进几乎是空无一人的病房——只有一个小伙子躺在一张床上,一位姑娘坐在一把椅子上。 当她走近时,发现姑娘又吐了,脑袋耷拉着歪向了右边。 泽德卡转身想喊人求救,但韦罗妮卡抬起了头。 “没事。”她说道,“刚才犯病了,但是已经过去了。” 泽德卡亲切地拉起韦罗妮卡,把她带到了卫生间。 “这是男卫生间。”韦罗妮卡说道。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你放心吧。” 她帮韦罗妮卡脱掉被弄脏的毛线衣,洗过之后放在暖气的散热片上面。然后又脱下自己的毛线衫,给韦罗妮卡穿上。 “这件衣服你留下吧。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向你辞行的。” 韦罗妮卡心不在焉,仿佛什么都不再能引起她的兴趣。泽德卡又把她领回她刚才坐的椅子上。 “埃杜阿尔德过一会儿就要醒过来。也许他难以回忆起所发生的事情,但是很快就能恢复记忆。万一刚开始时他认不出你来,你不必吃惊。” “不会吃惊的,”韦罗妮卡回答说,“因为连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 泽德卡拉过一把椅子,在韦罗妮卡身边坐下来。她在维莱特已住了这么长的时间,陪这位姑娘再多呆上几分钟并不算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一天我向你讲了一个故事,试图说明世界恰恰如同我们所见到的那样。人人都认为国王是个疯子,因为他想强制维护他的臣民们头脑里已经不复存在的一种秩序。 “与此同时,生活中有些东西,无论我们从哪个角度去看,它们总是不会变的,而且对所有的人都一样,比如说爱情。” 泽德卡发现韦罗妮卡的眼睛发生了变化,便决定继续讲下去。 “我这么说吧,如果有人只能活很短的时间了,却决定要在这余下的不长时间里守在一张床前,看着一个男人睡觉,那么这就有爱情在其中了。我还要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这个人的心脏病发作了,却又默不作声,目的仅仅是为了可以不必离开那个男人的身边,那则是因为这种爱情可能已经是很深了。” “也可能是绝望,”韦罗妮卡说道,“是企图证明,无论如何都没有公开继续下去的理由。我不能爱上一个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男人。” “我们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假如你看看繁星满天的夜空,你就会发现,所有这些不同的天体结合在一起,便组成了星座、太阳系、银河系。” 韦罗妮卡起身来到埃杜阿尔德的床头,亲切地用手抚磨着他的头发。她很高兴能有个人陪她说话。 “很多年以前,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母亲非要我学弹钢琴不可。我曾对自己说过,只有当我热恋之时,才能弹好。昨天夜里,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仿佛在我对自己所做的动作毫无控制的情况下,音符就从我的手指中跳了出来。 “有一种力量引导着我,使我弹出了昨天的那种旋律和谐音,过去我从未想到过我会具有这种能力。我全身心地痴迷于钢琴的演奏,因为我刚刚全身心地痴迷于这个男人,虽然他没有触摸过我的一根头发。昨天,无论是在手建时,还是在弹奏钢琴时,我都不再是我自己了。尽管如此,现在我却认为,昨天的我还是我。” 韦罗妮卡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说的话一点都无法理解。” 泽德卡想起了自己在太空中与所有那些飘浮着的大小各异的生灵相遇的情景。她本想把这告诉韦罗妮卡,但又担心讲出来会使她的思想更加混乱。 “在你重复你就要死了之前,我想说几句话:有些人整整一生都在寻求你昨天夜里的那种时刻,却未能如愿以偿。因此,假如说你现在就会死去,那你就心里充满着爱情而死吧。”泽德卡站起身来。 “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掉。许多人恰恰由于这个原因而不让自己去爱,因为他们要考虑很多的东西,考虑很多的过去和未来。你的情况不同,你只有现在。”她走近韦罗妮卡,吻了她一下。 “假如我在这里再多呆上一会儿,我就会放弃出院的想法。我的压抑症已经治好了,但是我在这里发现了另外类型的疯癫。我愿意这些类型的疯癫也发生在我的身上,我要用自己的双眼去观察生活。 “我刚来的时候是个感到压抑的女人。现在我成了一个疯女人,并且为此感到骄傲。到了外边,我的表现会完全地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比如去超级市场购物,和女友们聊些平庸琐事,在电视机前浪费一些重要的时间。但我知道,我的心灵是自由的,我能够梦想到其他的世界,并与那里的人们交谈,而在住进这里之前,我甚至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们的存在。 “我会让自己做出一些蠢事,目的只是为了让人们说:她是从维莱特出来的!但我知道我的心灵将是完整的,因为我的生活有某种意义。我能够看到日落并相信上帝就在它的后面。假如有人令我十分讨厌,我就会恶语相加,而不去理会别人的想法,反正所有的人都会说:她是从维莱特出来的! “我会打量大街上的男人,在他们的注视下,不会因为感到被人垂涎而害羞。但随后我会马上去一家进口品商店,根据我钱的多少尽可能地去买最好的酒,并且让我的丈夫陪着我喝,因为我那么爱他,希望与他同乐。 “他会笑着对我说:你疯了!我会这样回答:当然了,我进过维莱特!是疯狂把我给解放了。亲爱的丈夫,现在你每年都必须要申请假期,带我去认识一些危险的山脉,因为我需要冒险的生活。 “人们会说:她是从维莱特出来的,现在让她的丈夫也失去了理智!而他明白这些人是有道理的,并且会感谢上帝,因为我们的婚姻现在才刚刚开始,而我们都是疯子,就像创造爱情的人全是疯子一样。” 泽德卡走了,嘴里哼着一支韦罗妮卡从未听到过的乐曲。 这一天虽然很劳累,但却没有白忙。伊戈尔医生虽然尽量保持着一位科学家的冷静与淡漠,却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兴奋:治疗维特里奥洛中毒的试验有了惊人的结果! “您没有事先预定今天来。”他对马莉说道,后者没有敲门就走进了他的诊室。 “我不会耽搁您很多时间。其实我只想征求您的一个意见。” “今天所有的人都只想来征求一个意见。”伊戈尔医生想道,因为他回忆起韦罗妮卡那位姑娘以及她的有关性的提问。 “埃杜阿尔德刚刚接受了一次电击。” “电痉挛疗法。请您使用正确的名称,不然您会认为我们是一群野蛮人。”伊戈尔医生终于掩饰住了自己的惊讶,不过,他决定随后要查清楚是谁做出了这一决定。 “如果您想征求我对这件事的意见,我就应该向您阐明,电痉挛疗法今天的使用已经与过去不同。” “但有危险。” “过去非常危险。那时人们不知道精确的转速,不知道放置电极的正确位置,许多人在治疗过程中因为脑溢血而死亡。不过,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电痉挛疗法正被重新使用,技术的精确性比过去要高得多,其优点是可以迅速造成记忆缺失,从而避免因长期使用药物造成化学中毒。请您去阅读一些精神病学杂志,不要把电痉挛疗法与南非拷问犯人时用的电击混为一谈。 “好了,我已经讲了我的意见,现在我必须要重新开始工作了。” 马莉没有动。 “我不是来问您这个的。其实,我想要知道的是我能否离开这里。” “您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愿意的时候再回来,因为您的丈夫还有钱为您在这里保留一个昂贵的床位。也许您应该问我:我的病治好了吗?而我要用另外一个问题回答您:治好了什么病? “您会说:治好了我的害怕,治好了我的恐惧综合症。我会回答说:好,马莉,您已经三年没有受它的折磨了。” “那么我已经痊愈了。” “当然不是。您患的不是这种病。在我正撰写的准备提交给斯洛文尼亚科学院的论文中(伊戈尔医生不愿详谈维特里奥洛),我正试图研究被称为‘正常的’人类行为。在我之前许多医生已经做过这种研究,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正常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问题,或是说,如果很多人认为一个东西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东西就成了正确的。 “有些东西是合乎清理的,比如把扣子钉在衣服的正面就符合规律。因为如果把它们钉在侧面,系起来就非常困难。如果把它们针在背面,就根本无法系上。 “然而另外一些东西却是逐渐地让人被迫接受的,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必须要这样做。我给您举两个例子吧。您是否问过自己,为什么打字机键盘上的字母非要按那种顺序排列呢?” “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件事。” “让我们把它称为QWERTY键盘,因为它的第一排字母是按这种顺序排列的。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排列,并且找到了答案:第一台打字机是克里斯托弗·肖尔斯于一八七三年发明的,目的在于改进书写。但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人们用很快的速度打字,字排就会互相碰撞和损伤机器。于是肖尔斯设计了QWERTY键盘,一种迫使打字员放慢速度的键盘。” “我不相信。” “然而这是事实。当时制造缝纫机的雷明顿公司在它生产的第一批打字机上使用了QWERTY键盘,这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要被迫学习这种制式。随后更多的公司开始生产这种键盘,直至它成为现存的推一制式。我再重复一遍:打字机和计算机上的键盘是为了让手指的动作更慢而不是更快而设计的,您懂吗?假如您试图变动键盘字母的位置,那么您就找不到任何一个购买您产品的顾客。” 第一次看到打字机键盘时,马莉曾自问过为什么不按字母表的顺序进行排列。但她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相信,这是为了能让人打得更快的最好设计。 “您去过佛罗伦萨吗?”伊戈尔医生问道。 “没有。” “应该去,离这儿不是很远,那儿有我的第二个例子。在佛罗伦萨主教堂,有一座极其漂亮的挂钟,是一四四三年保罗·乌切洛①设计的。这座挂钟有个奇怪之处,即虽然它和其他所有的挂钟一样都能表示时间,但是与我们所习惯的不同,它的指针是反方向运行的。” “这跟我的病有什么关系?” “我就要谈到这一点了。制造这座挂钟时,保罗·乌切洛并非想要标新立异。实际上,当时有些钟就是这样运行的,而另外一些钟的指针走向则与今天我们见到的相同。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公园的君主有一座挂钟,其指针的走向就是今天我们认为是‘正确的’这一种,这位君主最后就强行地把它定为是惟一的走向,而保罗·乌切洛的挂钟则成了一种越轨之物,成了一种疯癫。” 伊戈尔医生停顿了一下,但是他知道马莉正在紧随着他的思路而行。 “现在我们来谈谈您的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点。天性、欢愉的方式和寻求冒险的精神,具有其推一性。然而社会却要把一种集体的行为方式强加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于是人们便要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行事不可。他们仅仅①保罗·乌切洛(139 -1475):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萨画家。是接受而已,就像打字员接受 QWERTY 制式是可能设计出的最好的键盘这一事实一样。在您的一生中,您所认识的人有谁这样问过:为什么钟表的指针要朝这个方向而不是相反的方向运行呢?” “没有。” “假如有人这样提问,他可能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你疯了!假如他坚持再问,人们会试图找到一种理由,但随即就会转变话题,因为除了我刚才的解释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的理由。 “现在我回到您的问题上来,请您把它重复一遍。” “我的病治好了吗?” “没有。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却想要与别人一模一样。在我看来,这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与众不同很危险吗?” “强迫自己与别人一模一样才危险,它会导致神经官能症、精神病、妄想狂。想与别人一模一样后果是严重的,因为这是在扭曲天性,违反了上帝的法规——在世界所有大大小小的森林中,上帝没有创造哪怕是一个与其他树叶相同的树叶。但是您却认为与众不同是一种疯癫,并且因此而选择维莱特作为生活之地。由于这里所有的人都各不相同,您也就和所有的人一模一样了。您明白了吗?” 马莉点点头表示明白。 “因为没有勇气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人们就会违反天性,于是机体就开始产生维特里奥洛,或叫苦味剂,人们通常是这样称呼这种毒药的。” “维特里奥洛是什么?” 伊戈尔医生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太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了,于是决定换一个话题。 “维特里奥洛是什么并不重要。我现在要说的是,一切都表明您的病没有治好。” 马莉具有多年的法庭经验,她决定把这些经验拿到这里来实践一下。她的第一个招术是假装同意对手的看法,以便随即将其引导到另一种思路上去。 “我同意您的看法。当初我住进这里是因为一个十分具体的原因——恐惧综合症——,而最后留在这里的原因却十分广泛:没有能力正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丈夫。我同意您的这种看法:我失去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的愿望,我需要重新习惯新的生活。让我把问题扯得更远一些,我同意这样的看法:在一所疯人院,尽管那里使用电台——对不起,应该是电痉挛疗法,这是您喜欢的叫法——,尽管要按作息时间表进行活动,尽管有些住院的患者歇斯底里症会发作,但是与您所说的尽一切可能使每个人都一模一样的那个世界的法律相比,它的规章制度更加容易让人容忍。 “昨天夜里,我听到一个女人弹奏的钢琴声。她弹得相当出色,我极少听到过这么好的音乐。我一边听,一边想到了为创作这些奏鸣曲、前奏曲、柔板而受苦受难的所有作曲家,想到了他们把这些独树一帜的作品拿给在音乐界发号施令的人物看的时候所遭受到的讥讽,想到了他们为了让某个人资助一个乐队而遇到的困难和羞辱,想到了他们可能从还不习惯于这种谐音的听众那里受到的嘲笑。 “我想,更糟糕的是,不仅这些作曲家忍受了痛苦,还有热情地用灵魂演奏他们作品的那位姑娘,因为她知道她就要死了。而我难道不同样也会死吗?为了能以她的那种同样热情演奏我的生活乐曲,我把我的灵魂留在了何处呢?” 伊戈尔医生默默地听着。看来,他所想的一切都正在得到验证,但要完全肯定尚为时过早。 “我把我的灵魂留在了何处呢?”马莉又问了一遍,“留在了我的过去,留在了我所期望的那种生活之中。我把我的灵魂囚禁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有一个家,有一个丈夫,有一个我想摆脱却又从没有勇气去摆脱的职业。 “我的灵魂一直留在我的过去,但是今天它却热情洋溢地来到了这里,我在我的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我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才明白了生活正把我推向另外一条不同的道路,而我不愿意去走这条路。” “我认为我正发现您有了某些好转的迹象。”伊戈尔医生说道。 “我无需提出离开维莱特的要求,只要我走出大门就可以永远不再回来。但我需要把这一切讲出来给某个人听。现在我要告诉您,这个姑娘的死使我理解了我该怎样去生活。” “我认为这些好转的迹象正奇迹般地变化为痊愈。”伊戈尔医生笑着说道,“您打算怎么办?” “吉萨尔瓦多,去照顾那里的儿童。” “无需去那么远的地方,离这儿不到两百公里就是萨拉热窝。战争已经结束,但问题还继续存在。” “那我就去萨拉热窝。” 伊戈尔医生从抽屉取出一张表格,小心地填好,然后站起身,把马莉领到了门口。 “愿上帝保佑。”他说道,随即便转身回到诊室,并立刻关上了门。他不愿对他的病人们产生什么感情,却又一直无法避免。维莱特将会缺少了马莉。 埃杜阿尔德睁开双眼时,韦罗妮卡依然还留在那里。最初几次接受电击之后,要经过很长时间他才能够回忆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说到底,这恰恰是电台所要达到的治疗效果:造成部分记忆缺失,使病人忘记困扰他的问题,从而变得更加安静。 然而,随着电击的次数不断增加,其效果就难以持续很长时间了,埃杜阿尔德很快便认出了韦罗妮卡。 “你睡着的时候讲到了天堂的幻影。”韦罗妮卡边说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 天堂的幻影?是的,天堂的幻影。埃杜阿尔德望着韦罗妮卡,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 就在这时,一名女护士拿着注射器走了进来。 “你现在该打针了。”她对韦罗妮卡说道,“这是伊戈尔医生的命令。” “今天我已经打过了,我不会再打任何针。”韦罗妮卡说道,“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我不会服从任何命令、任何规章,不会做任何你们想要强迫我做的事情。” 女护士对这类反应似乎已习以为常。 “可是很不幸,我们一定要给你注射兴奋剂。” “我需要跟你谈一谈。”埃杜阿尔德说道,“让她打吧。” 韦罗妮卡挽起毛线衣的袖子,女护土给她打了一针。 “好孩子。”女护士说道,“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阴森的病房,到外面去散一会步呢?” “你在为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感到羞愧吗月当两个人漫步在花园时,埃杜阿尔德问道。 “曾经羞愧过,但现在我为此感到自豪。我想了解天堂的幻影,因为我曾非常接近过其中的一个。” “需要朝更远的地方看去,在维莱特楼房的那一边。”埃杜阿尔德说道。 “那你就看吧。” 埃杜阿尔德向后望去,他要看的不是病房的墙壁,也不是住院病人静悄悄散步的花园,而是另外一个大陆的一条街道,那里或是雨水很多很多,或是一滴也不落。 埃杜阿尔德嗅到了那块土地的芳香——时值旱季,灰尘钻入他的鼻孔,使他感到惬意,因为感觉到土地的气息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十七岁的他骑着一辆进口的自行车,刚刚驶离巴西利亚的一所美国中学——所有外交官的孩子都在这所中学读书。 他讨厌巴西利亚,但是喜欢巴西人。两年前,他的父亲被任命为南斯拉夫驻巴西大使,当时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国家会发生血腥的分裂。那时候米洛舍维奇还在执政,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按照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生活着,力求超越地区冲突而和睦相处。 他父亲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恰恰就在巴西。埃杜阿尔德所梦想的乃是海滩、狂欢节、足球比赛和音乐,然而他的居住地却是远离海边的首都。这个首都仅仅是为政客、官僚沙D 交官及其子女们而兴建起来的,但这些子女却不知道在这种环境中该去做些什么。 埃杜阿尔德讨厌住在那里。他整天埋头学习,并力图与班里的同学建立起联系,但却未能成功。他努力寻求一种可以使他对汽车、运动鞋、名牌服装、年轻人之间惟一谈论的话题产生兴趣的办法,但却没有找到。 偶尔也有节日聚会,喝得醉酸酶的小伙子们集中在大厅的一侧,装出一副无动于衷模样的姑娘们则集中在大厅的另一侧。总有毒品流传,埃杜阿尔德实际上已经尝试过所有可能得到的各种毒品,却从未对其中的任何一种产生兴趣。毒品使他时而过于兴奋,时而过于昏沉,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失去了兴趣。 家里人很是感到不安。他们需要对他加以培养,使他也能从事父亲的职业。虽然埃杜阿尔德具备几乎所有必需的才智——求知的欲望、良好的艺术兴致、学习语言的能力、对政治的兴趣——,但却缺少从事外交活动的一种基本素质,即他难于与其他人进行交往。 尽管父母亲常带他出席节日聚会,尽管他们为他在美国中学的朋友们敞开了家庭的大门,尽管每月交给他一笔可观的费用,埃杜阿尔德仍然极少带人到家里来。一天,他的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带他的朋友们来吃顿午餐或是晚餐。 “我已经知道了所有运动鞋的牌子,我已经知道了所有轻易就能与他们上床的姑娘的名字,我们已再没有任何感兴趣的话题可谈了。”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一位巴西姑娘的出现为止。当儿子开始外出二并且很晚才回家的时候,大使及其夫人都比原来安心了。谁也不确切地知道他与这位姑娘是怎么相识的,但有一天晚上,埃杜阿尔德把她带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姑娘颇有教养,大使及其夫人都感到很高兴。他们的儿子与生人交往的才智终于得到了开发。除此之外,两个人还都想到——但彼此并未交流过——,这个姑娘的出现卸去了压在他们肩上的一个沉重负担:埃杜阿尔德不是个同性恋者! 他们像未来公婆那样对玛丽娜(这是姑娘的名字)十分亲切,尽管他们知道两年之内他们将被调往另外的地方去任职,而且巴西是个充满异乡情调的国家,他们根本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与当地的某个女人结婚。他们的计划是让儿子在法国或德国遇上一个家庭境况良好的姑娘,能体面地与儿子共度美好的外交生涯——大使正为儿子能进入外交界在做准备。 然而,埃杜阿尔德对这位姑娘的热恋却显得日甚一日。母亲忧心冲忡,就跟丈夫谈起了这件事。 “外交艺术在于要让对手产生期待。”大使说道,“初恋可能永远不会被忘怀,但又总会结束。” 然而种种迹象表明,埃杜阿尔德彻底变了。他开始往家里带回一些莫名其妙的书籍,在自己房间里堆起了一座金字塔,每天晚上还和玛丽娜一起焚香,全神贯注地几个小时望着钉在墙上的一幅怪异的图画。埃杜阿尔德在美国中学的成绩开始下降。 母亲不懂葡萄牙语,但可以看明白这些书籍封面上的图案:十字架、火焰、被吊起的女巫、异国的象征物。 “我们的儿子正在阅读一些危险的书籍。” “巴尔干半岛正在发生的事情才是危险的。”大使回答道,“有消息说,斯洛文尼亚地区想闹独立,而这可能会把我们卷入一场战争。” 但埃杜阿尔德的母亲根本不关心政治,她要知道的是自己的儿子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焚香的怪病是怎么回事?” “是为了掩盖大麻的气味。”大使说道,“我们的儿子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不应该相信这些有香味的小棍根能够招魂。” “我们的儿子吸毒!” “这只是暂时的。年轻的时候我也抽过大麻。他很快就会感到厌恶,就像我过去那样。” 妻子感到骄傲与踏实:他的丈夫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曾经吸过毒,又成功地戒掉了!一个具有这种意志力的男人能够控制住任何局面。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埃杜阿尔德想买一辆自行车。 “你有司机和一辆奔驰,要自行车干什么?” “为了接触大自然。玛丽娜和我要一起外出旅行十天。”他说道,“附近有一个地方,那里储藏着大量的水晶,玛丽妞很肯定地说,它们可以放射出强大的能量。” 母亲和父亲都是在共产主义制度下接受的教育:水晶只不过是一种矿物质,按某种固定的形式由原子组成,不会放射出任何种类的能量——无论是正的还是负的。他们了解过并且发现,“水晶振动”的说法正开始变得时髦起来。 万一他们的儿子在一次正式场合中决定谈及这个话题,在别人的眼中就可能会被视为荒唐可笑。大使第一次承认,情况开始变得严重了。巴西利亚是个流言满天飞的城市,很快人们便会知道埃杜阿尔德参与了原始的迷信活动,使馆里大使的对手们可能会认为他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外交不仅是等待的艺术,而且还需要具备这样一种能力,即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表面上都永远要符合常规和礼仪。 “我的儿子,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父亲说道,“我在南斯拉夫外交部有朋友,你将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外交官,所以必须要学会如何面对世界。” 埃杜阿尔德离家外出,当天夜里没有回来。他的父母与玛丽妞的家以及该市的停尸房和医院进行了联系,结果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母亲失去了对丈夫治家能力的信任,虽然他是一位与外国人进行谈判的好手。 第二天,埃杜阿尔德又饿又困地回来了。吃过饭就去了自己的房间,焚上香,向自己的信奉物祈祷,下午和晚上的其余时间则一直睡觉。当他醒来时,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正在等候着他。 “去看你的水晶吧。”母亲说道,“我会向你父亲解释的。” 于是,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干燥下午,埃杜阿尔德骑着车高兴地朝玛丽妞的家奔去。城市的设计如此之好(建筑师的看法)或如此之差(埃杜阿尔德的看法),竟至几乎没有街角。他沿着一条高速车道的右侧前行,眼睛望着布满云层而不会下雨的天空。就在此刻,他感到自己以极高的速度冲向了天空,紧接着又落了下来,撞在了沥青路面上。 砰! “我出了车祸。” 他想翻过身来,因为他的脸紧贴在了沥青路面上,但却发现身体已不再听他使唤。他听到了汽车刹车时所发出的噪音,听到了人们的喊叫声,有个人走近他并想动一动他,但立刻听到了这样的喊声:“不要动他!假如这时有人动他,他可能一辈子都要成为残废户时间一秒秒地慢慢过去了,埃杜阿尔德开始感到害怕。与他的父母亲不同,他相信上帝,相信死后的来生,但尽管如此,他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不公正的——十七岁就死去,而且是在异国他乡看着沥青路面而死。 “你怎么样?”他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不好,他的情况不好,他动弹不了,而且讲不出一句话来。最糟糕的是,他没有失去意识,很清楚地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知道他目前的状况。难道他不会昏迷过去吗?恰恰在他不顾一切如此急迫地寻找上帝的时候,上帝对他竟毫无怜悯之心吗? “医生马上就到。”另一个人拉着他的手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的话,不过,你放心好了,没什么大事。” 是的,他能听见,并且希望这个人——一个男人——继续讲下去,保证没什么大事,虽然他已是个成年人,足以懂得,当情况非常严重时,人们总会这样讲的。他想到了玛丽妞,想到了贮藏着水晶的那个群山环抱的地区,那里的水晶充满了正能量,而巴西利亚,则是他所认识的负面事物的最大集中地。 时间由秒变成了分,人们继续试图安慰他。出事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感觉到疼痛。疼痛得非常厉害,从头部中间开始,接着便似乎传遍了全身。 “医生来了。”抓着他的手的那个男人说道,“明天你又可以重新骑自行车了。” 然而第二天埃杜阿尔德却躺在了医院里,两条腿和一只胳膊打上了石膏,差不多要三十天左右之后才有可能出院,迫使他不得不听母亲哭个不停、父亲神情紧张地拨打电话、医生们每五分钟重复一遍最危险的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大脑没有受到任何损伤。 他的父母与美国使馆进行了联系。美国使馆从不相信公立医院的诊断,他们自己拥有一套极其精良的急救设备,还有一份他们认为有能力为其外交人员看病的巴西医生的名单。为了奉行好邻居政策,有时他们也使用这些设备为其他国家的外交代表机构提供服务。 美国人带来了他们最新一代的器械,进行了超出原来十倍以上的新的检查与测试,然后得出了他们的一贯结论:公立医院的医生们诊断准确,措施得当。 公立医院的医生们可能是优秀的,但是巴西的电视节目却同世界任何地方的一样糟糕,而埃杜阿尔德又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玛丽妞来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她又找到了另外一个男友,同他一起前往那贮藏着水晶的群山。 与他女友的冷淡表现相反,大使和夫人每天都来看望他,不过,却拒绝把家里他的那些葡萄牙文书籍带到医院里来,借口是他们很快就要被调往其他国家,没有必要去学习今后永远都不需要使用的一种语言。埃杜阿尔德只能满足于和其他病人聊天,与男护士们讨论足球,读上一两本落入他手中的杂志。 直到有一天,一名男护士给他带来了一本书。这本书是这位男护士刚刚得到的,不过,他认为“读起来太厚了”。恰恰从这一时刻起,生活开始将埃杜阿尔德置于了一条奇怪的路上,把他领进了维莱特,使他看不到现实,完全远离了与他同龄的其他小伙子在随后的岁月将要做的事情。 第九章 这本书所讲述的全是震撼了世界的幻想家,他们对人间天堂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并且毕其一生精力向其他人进行宣传。书中讲到了耶稣基督,也讲到了达尔文及其人类起源于猴子的理论,还有断言梦具有十分重要性的弗洛伊德,为寻找新大陆而典当女皇首饰的哥伦布,认为人人都应该得到同等机会的马克思。 书中还介绍了一些圣徒,比如依纳爵·罗耀拉①,这位巴斯克地区出生的人与他能够睡到的所有女人都睡过觉,在无数次的战斗中杀死过几个敌人,直至在潘普洛纳受伤为止,最后躺在一张床上在逐渐的康复之中理解了世界。阿维拉的圣特雷萨③,她千方百计要寻找到上帝之路,但只是当她无意间沿着一条走廊行进在一张图画之前停下脚步时才如愿以偿。圣安东尼③,一个对生活感到厌倦的男人,他决定自我流放到荒漠,和魔鬼共同生活了十年之久,经历了形形色色的诱惑。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一个与埃杜阿尔德同龄的小伙子,他下定决心与鸟类进行交谈,把父母亲为其生活所设计的一切统统弃之脑后。 当天下午,埃杜阿尔德就开始阅读那本“厚书”,因为他没有其他更好的消遣方式。午夜时分,一名女护士走进病房,问他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因为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埃杜阿尔德用一个简单的手势把她打发出去,眼睛根本没有离开他正在读的那本书。 和他、他的父亲或是他的女友——他知道他在失去她——一样,那些震撼了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也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也都有着所有人在他们固定的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疑虑与不安。这些人对宗教、上帝、思想传播或是新的观念本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直到有一天,是的,直到有一天,他们决定要改变这一切。这本书比其他的书更为有趣,因为它讲述了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中,都存在着一个神奇的时刻,使他们出发去寻找自己的天堂的幻影。 这些人没有虚度生命,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们或是沿街乞讨,或是对国王阿决奉承,或是打破清规戒律,或是直面当时权贵们的愤怒,或是使用外交手段,或是动用武力,但却从不放弃努力,总能战胜每一个貌似强大的困难。 第二天,埃杜阿尔德把自己的金表交给送书给他的那位男护士,请他把表卖掉,将所有与这个题材相关的书籍全部买回来。只有这一本。他阅读了有关他们当中某些人的传记,结果发现,书中总把这些人描写成仿佛是精选出来的、具有灵感的男人或女人,而不是为了肯定自己的想法应该和其他人一样需要进行斗争的普通人。 那本书给埃杜阿尔德留下的印象太深了,竟然使他认真地考虑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利用这次车祸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向,从而成为一位圣徒。不过,他的双腿现在摔伤了,在医院里他未曾产生过任何幻觉,未曾从一幅使他心灵感到震撼的图画之前路过,没有朋友为他在巴西高原深处修建一座教堂,而荒漠又远离此地,并且那里政治问题成堆。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够做出一些事情:学习绘画,并试图把那些男人和女人曾经目睹的幻影展示给世人。 当去掉石膏回到使馆时——作为大使的儿子,他从其他外交官那里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和各种各样的照顾——,他请求母亲为他报名参加一个绘画班。 母亲说,他在美国中学已经拉下了许多功课,现在该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了。埃杜阿尔德不肯这样做,他根本不想再继续学什么地理和其他的课程。 他想成为一名画家。有一次,他一不留神说出了其中的原因:“我需要画出天堂的幻影。” 母亲没有说什么,答应和她的几位女友谈谈,看看哪个是该市最好的绘画班。 同一天下午,大使下班回家时,看到妻子正在房间里哭泣。 “我们的儿子疯了。”她泪流满面地说道,“车祸使他的大脑受到了伤害。” “不可能!”大使气冲冲地说道,“美国人指定的医生为他做了检查。” 妻子把儿子所说的话告诉了丈夫。 “这是年轻人正常的叛逆心理。你等着看好了,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这一次的等待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因为埃杜阿尔德急于要开始他的新生活。两天之后,母亲的女友们还迟迟没有做出决定,等得不耐烦的埃杜阿尔德自己在一个绘画班里报了名。他不仅开始学习色谱和透视,还开始与那些从不谈论运动鞋品牌或汽车款式的人有了交往。 “他和搞艺术的人混在了一起广母亲哭着对大使说道。 “由他去吧。”大使回答说,“他很快就会感到厌烦,就像厌烦女友、水晶、金字塔、香火、大麻一样。” 然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埃杜阿尔德的房间变成了一个临时的画室,里面放着在他父母亲的眼里乃是毫无意义的一些图画:圆圈、不同颜色的奇异组合、正在祈祷的人与原始象征物的混杂体。 在巴西利亚的两年中,埃杜阿尔德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小伙子,从没有把朋友带到家里来过,现在却让家里挤满了陌生的人。这些人个个衣着不整,披头散发,把音量调到最大收听令人毛骨惊然的迪斯科乐曲,不加节制地喝酒、吸烟,对什么叫良好的行为举止表现出一种一无所知的样子。一天,美国中学的女校长把大使夫人找去谈话。 “您的儿子大概吸毒了。”她说道,“他的学习成绩已处在正常水平之下。如果继续这样的话,我们将不能给他重新注册。” 大使夫人直接去了大使的办公室,把刚刚听到的话告诉了他。 “你一直说,时间可以使一切恢复正常!”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的儿子吸毒,疯疯癫癫,大脑的毛病非常严重,而你关心的却是酒会和社交!” “你小点声讲。”大使要求道。 “只要你不采取办法,我就不会小声讲话,永远都不会!这个孩子需要帮助,你明白吗?医生的帮助!你要想想办法,采取点行动。” 由于担心妻子大吵大闹可能有损他在下属面前的形象,同时也因为不相信埃杜阿尔德对绘画感兴趣的时间比他预期的要长,于是大使——一位讲究实际的人,知道所有事情的正确做法——制定出了解决问题的几个步骤。 首先,他打电话给他的同事美国大使,请求允许他使用美国使馆的检查器械。这个请求被接受了。 他重新找来那些信得过的医生,向他们说明了情况,请求他们对当初做过的检查进行一次全面复核。因为担心可能会引发出一场官司,医生们便完全按大使的要求做了,并得出所有检查未见任何异常的结论。在大使离去之前,医生们要求他在一个文件上签了字,声明从即日起,他将不追究美国使馆提供他们的姓名的责任。 接着,大使又去了埃杜阿尔德入住过的那所医院,找院长谈了话,介绍了儿子的情况,要求医院以进行一次常规检查为借口,为他的儿子验一次血,看看他的儿子是否吸毒。 验血结果表明,他的儿子根本不吸毒。 还剩下第三也是最后的一个步骤:和埃杜阿尔德本人谈谈,以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有掌握了全部情况之后,他才可能做出他认为是正确的决定。 父亲和儿子坐在客厅里。 “你很让你的母亲担心。”大使说道,“你的学习成绩下降了,有不能重新注册入学的危险。” “爸爸,我在美术班的成绩上升了。” “我认为你对艺术的兴趣非常值得赞许,但是你可以把这种兴趣往后放一放。现在你需要完成中学学业,使我能够把你领到外交生涯的这条路上来。” 埃杜阿尔德在开口之前想到了许多事情。他回想起车祸的情景,回想起讲述幻想家们的那本书——说到底,那本书只是他找到自己真正的爱好的一个借口——,还想到了他再也没有听人谈起过的玛丽妞。他犹疑再三,但最终还是做出了如下的回答。 “爸爸,我不想成为外交官,我想成为一名画家。” 父亲对此早有准备,并且知道如何应付。 “你会成为一名画家的,不过,你先要完成你的学业。我们可以在贝尔格莱德、萨格勒布、卢布尔雅那、萨拉热窝为你举办画展。凭我的影响,我可以帮你做很多的事情,但你必须要完成自己的学业。” “爸爸,如果我这样做,就等于选择了一条最容易的人生之路。我会进入随便一所大学,毕业于某个我并不感兴趣的专业,但是它却能给我带来金钱。这样一来,绘画就被放到了次要的位置,并且最终会使我忘记自己的爱好。我应该学会靠绘画来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