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呢?我气得把那张纸一授,一扔,站了起来,可又坐下了。我很突然地感到热了,不由得拿手绢在汗湿的脑门上操着。领带也勤得我难受。起跑还一直不打算开始。铃声到底响了,人们涌了过去。这瞬间,我感到了恐怖,这铃声就像闹钟响一样,好像也把我从什么睡梦中惊醒过来了。我从扶手椅上猛一下弹开,连椅子都倒了。我手里紧紧地摸着那些彩票,朝前疾走,不,是跑着,钻进人群里,仿佛陷进了要命的恐惧,去迟了就会耽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我粗野地把人往两边扒拉,一到横栏前面,就不顾一切地把一位女士正想去坐的扶手椅一拽。一看她惊讶的目光,我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手忙脚乱、疯疯癫癫。那是R伯爵夫人,是个老熟人。我见她气得耸着眉毛,可是,我又羞惭,又执拗,硬看着她冷冷地走开了,就跳到扶手椅上,好看到整个赛场。远处绿荫里,紧贴着起跑线站着一小队焦躁不安的马匹。身影小小的骑师们——样子就像穿得花花绿绿的小丑,费劲地把这些马保持在起跑线内。我立即想从中认出我下注的那匹马,可是我的眼睛不习惯这样看,只觉得眼前又热又奇怪地冒着金花,使我在斑斓的颜色中没法分辨出那匹雪青马。在这一瞬间,铃响第二遍了,于是七匹马如彩箭离弦,蹿进了绿荫跑道。如果仅从审美上安安静静地观看,看这些修长的动物怎样疾驰而出,简直蹄不沾地地从草地上掠过去,那一定美妙得很。可是这一切我一无所觉,我只想尽最后的努力,去认出我下注的那匹马,那个骑师。我甚至骂自己,没把双筒望远镜带来。尽管我侧头伸脖子,我也只看见四条、五条花花绿绿的虫子,搅动成飞驰着的线团;只是这会儿,这松散的一群在拐弯的地方拉长成楔形,前面挺出一个尖,同时,有几个点已经开始从群体中往后散落,我这才看出模糊一团的外表逐渐地在起变化。比赛进行得正紧张:二匹还是四匹在疾驰中争相领前的马,像彩色的纸条平展地粘在一起,忽而这一匹冲到前面,忽而另一匹猛一使劲冲到更前面。我不自觉地全身拉长着,仿佛通过这热烈紧张而带弹性的模仿动作,能提高马跑的速度,与之并驾齐驱似的。四周的人热情奋发。各个请于此道的人,一定从拐弯的地方认出马的毛色了i因为喊叫名字的声音,现在像尖啸的火箭一样从模糊一片的骚乱中蹿出来。当现在有一个马头挤到前面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人,疯狂地伸长两手,用得胜的、难听得刺耳的声音,跺着脚喊着:“拉瓦霍尔!拉瓦霍尔!”我看见,果然是那匹马的骑师在闪耀出衣服的蓝光。获胜的不是我下注的那匹马,这使我勃然大怒了。我旁边“拉瓦霍尔”,“拉瓦霍尔”的刺耳降叫,使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了;我大发雷霆,对着他叫喊的嘴张大的黑洞,真恨不得一拳桶过去。我气得发抖,发烧,任何一瞬,我感到,我都可能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来。不过,还有另一匹马,正紧钉着第一匹。也许那是特狄,也许,也许——于是这希望重新鼓舞着我。我看是真的,现在,马鞍上扬起的一只胳膊在闪光,还有点什么赠赠地往马的臀部上忽闪下来,是红色。可能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一定是!可他为什么不抢到那人的前面去呢,这流氓?再加一鞭!再加一鞭!这下,这下他挨近那人了!这下,就差一捧远了!为什么是拉瓦霍尔?拉瓦霍尔?不,不是拉瓦霍尔!不是拉瓦霍尔!是特狄!是特狄!冲呀,特狄!特狄!我忽地猛醒过来。什么——这是干什么?谁在这样喊叫?谁在“特狄,特狄”地狂吼?是我在这样喊呢。我对e己这种狂热都吃惊了。我想止住自己,管住自己,在这种狂热中突然涌起的羞愧使我感到痛苦。可是我不能挪开目光,因为在那边,两匹马齐头紧贴在一起了。那准定是特狄,是它在靠着该死的拉瓦霍尔,靠着我恨得五内如焚的拉瓦霍尔,因为我们四周,其他人正在用刺耳的最强音,用更响亮、更多的声音合在一起地尖叫着:“特狄!特狄!”这喊声,把我这刚清醒了一会儿的人,又拖进了狂热。它会赢,它一定赢,确确实实,这下,这下,从另一个骑师飞驰的马后面抢出来一个马头,抢出来一律远,这下已经两柞远了,这下,这下已经看得见脖子了——就在这时,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于是,欢呼声、咒骂声、愤怒声,都一下爆发出来了。有一阵子,特狄这令人向往的名字溢满了蓝天,一直到天顶。随后,这喊声消沉了,什么地方呼啦一下奏起乐来。我从扶手椅上下来,热烘烘,湿渍渍,心怦怦跳,不得不坐下来待一会儿。这一阵如醉如痴的兴奋,使我昏头昏脑。比赛乖乖地顺我的心,使我产生的没头没脑的欢乐,和我从来没有领略过的狂喜,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徒然地试图骗自己,似乎这匹马如今赢了,是违反我的意志的,似乎我是甘愿眼看着把钱输掉的。然而,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四肢已经感到一种死命的牵引,魔法一样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而且我知道这是要把我推向哪里:我是想去看到胜利,触到胜利,抓到胜利,让手指摸到钱,大把的钱,沙沙响的蓝钞票,而且这沙沙的响声直沿着神经传到全身。一种邪恶的乐趣使我充满了力量,再也没什么羞耻之心能阻止我屈服于它。刚一站起来,我就那样紧走,那样紧跑,直奔付款处,蛮不讲理地,张开胳膊肘插进等在窗口的人们中间,不耐烦地把人往两套推操,为了要看到钱,亲眼看到钱。“浑人!”一个被挤开的人在我后面嘟唤着。这话我听见了,但不想和他寻衅,只是在病态的、不可理喻的焦躁中抖动着。终于轮到我了!我两手贪婪地提住一把蓝票子。一我发抖地数着,立刻欣喜若狂:这是六百四十克朗。我热中地把钞票抓了过来。下一步的想法是:现在接着赌,更多地赢,更多更多地。我倒是把赛马快报放到哪儿了!酶,一激动扔掉了。我环顾四周,想再买一份。这时,我大吃一惊地发现,付款处关门了,猎猎飘动的旗降下来了,四周的人一哄而散,向出口涌去。竞赛结束了。刚才是最后一场。我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怒从心上起,好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正当我全部神经紧张得发颤,身上的血液多少年来没这么灼热地流过时,一切就要结束了,这我不甘心。然而,用虚张声势的心愿矫情地去滋养希望,这只会是一个错误,于事无补啊,因为这五颜六色的拥挤的一群,越来越快地退潮了,在零零星星留下的人中间,被践踏的草地已经在闪耀着绿色。慢慢地我感到自己救在这里太可笑了。于是我拿起帽子——一手杖显然是在活动栅门那儿一激动撂下了——一朝出口走去。一个恭顺地脱下帽子的传役向我跳过来,我向他报了马车的号码,他把手卷成喇叭形朝场子那边一喊,马就得得得地走了过来。我示意车夫,慢慢地顺着主林荫道下去。因为在这会儿,当激动开始舒适地缓和下来时,我产生了急切的意向,要使这整个场景在心里重现出来。这时,另一辆马车超了过去,我不自觉地投过去一瞥,但立刻又非常自觉地移开了目光。这是那个女人和她臃肿的丈夫。他们没有看到我。可是,我立刻产生了一种噎得难受的感觉,仿佛被抓住了。我真恨不得朝车夫喊,朝马上打,赶快从他们附近走开才好。许多别的马车,像花船一样,载着花花绿绿的妇女,靠着栗树林荫道的绿岸颠摇过去;我的马车支在橡皮车轮上,舒缓地滑过那些马车中间。空气温和甜润,有时会有一阵微风,在初起的晚凉中吹过尘雾。然而,刚才那种舒适如梦的感觉不再来了:和这受骗者的邂逅在痛楚地撕裂着我,像一阵冷风钻过接缝,一下挤进我受热过猛的激情之中。现在,回头清醒地想想这整个场景时,我不再理解自己了:我,一个绅士,上流社会的一员,后备役军官,受人尊敬,在没有必要把拾到的钱昧下时,如塞进了皮夹,而且,甚至是带着贪婪的欢乐,带着欲望来做这件事的,这就使任何谅解都站不住脚了。我,一个钟头前还是体面无摊的我,在偷东西了。我是一个小偷。为了吓唬自己,我还小声地宣布对自己的判决,同时随着马车的缓跑,不自觉地应看蹄声的节奏说:“小偷!小偷!小偷!小偷!”然而,就在这时——一我该怎么说好呢——出怪事了。事情是那样稀奇古怪,那样无法解释。不过我有底,我所追述的,没一件是胡诌的。在那段时间,我感觉的每一瞬息,我思维的每一振荡,凡我所感知的,都是超乎寻常地明晰,我这三十六年来的经历简直都比不上。不过,要把我在感知时那种不近清理的次序,那种使人愕然的跳跃,都说得明明白白,这我可不敢想,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哪个诗人,哪个心理学家,能够讲述得更合逻辑。我只能很忠实地,按照它们意想不到地突然闪现的次序来描述。事情是这样的,我当时对自己说:“小偷,小偷,小偷。”随着来的,是奇特的、空无所有的一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一瞬。那时,我只是-一唉,表达起来有多难呀——我只是谛听着,朝我的内心深处谛听着。我已经传讯我自己了,我已经控告我自己了,现在,该被告来回答法官的审问了。于是我谛听着,什么也没听到。鞭子炸出一声“小偷”——这本该是我等着要听到的,本该使我猛一惊,然后在难以名状的、痛心悔恨的羞惭中瘫下去的,可是什么也没有唤起。我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然后就把头更低地贴近胸前-一因为我似乎感到,在这种执拗的沉默中有什么声音会响起来——热切地等着听到那迟迟不来的回响,等着听到在自我控告之后一定要来的,那种恶心、恼怒、绝望的呼叫。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回答也没有。我又朝自己说着“小偷,小偷”,这回声音相当大,想唤醒我瘫痪的良心。还是没有回答。可是突然——一在耀眼的意识闪光中,就像一根火柴突然划着,并且悬在昏暗的心灵深处一样——我认识到,我只是愿意感到羞惭,却并不感到羞惭,是的,对那种愚蠢的行为,我心灵深处悄悄地感到骄傲,甚至扬扬得意。这怎么可能呢?这下真把我自己吓住了,我抵制着这种意想不到的认识,但这种感情竟如此汹涌澎湃地从心里往外翻涌。不,在我血液里那样温暖地躁动的,不是羞惭,不是激怒,也不是自厌自弃;在我心里飞溅火花,甚至喷吐着明晃晃傲慢的火舌的,是欢乐,是陶醉的欢乐。因为我感到:在那一刻,多少年来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活了;我的感情只是麻木了,还没有萎缩;在我心灰意懒的沙层底下的什么地方,到底还有热情的温泉在潜流着,如今在这个偶然事件的探泉杖的搅动下,高高地喷溅到我的心头来了。在我身上,在我身上,在呼吸着的大于世界的一隅中,居然也还有尘世万物中那种神秘的火山岩心在燃烧,它在贪欲的旋搅碰撞下有时还会喷涌而出。我还活着,还是活生生的,还是个有恶念和善心的人。心扉被热情的狂熟扯开了,一种奥秘袒露着进到我心里,我在快意的眩晕中愣愣地低头看着我心里这种陌生的东西,它使我吃惊,同时也使我欣慰。当马车缓慢地驮着我梦幻似的身子,磷磷穿过有产者的社会圈子时,我一级一级,慢慢地下沉到我心里这种和人有关的奥秘中去。沉默的行程孤寂得难以言状,只是由于我突然点着的意识这支高擎耀眼的火炬,才显得短了。千万个人欢笑着,闲聊着,围着我翻腾起伏。这时,我在自己身上寻找我自己,寻找那个失去的人,在这意识的魔幻行程中摸索着岁月。几乎已沓无踪影的往事,突然从我尘封晦暗的生命之镜中冒了出来。我记得,还是学童的时候,我就曾经把一个同学的小刀偷了。当他团团转到处寻找、到处询问时,我也曾带着同样魔鬼般的欢快看着他。我一下就懂得了有些性冲动的时刻那种神秘的焦躁狂暴;懂得了,我的热情只不过是被社会的癫狂,被绅士的专横观念扭曲了,践踏了;懂得了,我也有生命的热流在流动,像所有别的人一样,只不过在我身上,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喷溅的泉水和隧道底下而已。啊,我一直在生活着,只不过我不敢生活就是了,只不过我在自己面前把自己束缚起来,藏起来就是了。而现在,压力被除掉了,生活,丰富的、狂暴难描的生活,已经征服了我。现在我知道了,我依旧附着在它身上;像女人在神魂颠倒的手忙脚乱中第一次感觉到怀上孩子一样,我感觉到生活中那种真实的东西——我还能用别的什么话来称呼呢——一生活中那种真正的东西,那种不掺假的东西,在我身上萌发。我觉得——我简直羞于写下这样一个词——.仿佛我这个枯死的人,一下子又生机勃发了,仿佛血液殷红焦躁地在我血管里滚动,感情在我的体温中轻轻地布展,而且我在结出不认识的甜果或者苦果。在赛马场的光天化日之下,在千万闲人的喧闹声中,在我身上竟出现坦豪瑟的奇迹:我又开始有感觉了,这枯萎的枝干又在舒绿含苞了。从一辆驶过去的马车中,一位先生打着招呼,并且喊我的名字——显然,他第一次打招呼我忽略了。美滋滋的境界,那沁人心脾的、我经历的酣梦的境界,被打断了,我暴躁地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然而,一看那打招呼的人,我就完全被吸引住了:那是我的朋友阿尔丰斯,亲密的小学同学,现在是检察官。我喜地想到,兄弟般地和你打招呼的这个人,现在第一次有权力来对付你了,只要一了解到你的犯罪行为,你就落到了他的手心里。如果知道了你的行为,他一定会把你从马车里抱出去、从整个温暖的有产者的圈子里拖出去,把你推下铁窗后面昏暗的世界里去蹲上三年五载,使你与那些生活的残渣——那些小偷,那些被困苦的鞭子赶到脏污的狱室中去的人为伍。然而,这种恐怖的念头攫住我只一会儿的时间,它使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只一会儿的时间,随后,这个念头又化成了热流,化成了洋洋自得、恬不知耻的骄矜,它正有意地、几乎是嘲弄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我想:你们把我视为同道,微笑着来和我打招呼,如果你们把我看透了,那么,你们甜蜜友好的微笑将会怎样僵在嘴角上啊!你们将会怎样轻蔑恼怒地用手像弹去污垢一样挥开我的问候啊!然而,在你们放逐我之前,我已经把你们放逐了:今天下午,我已冲出了你们残冷而干瘪的世界。在你们那个世界里,那架大机器在活塞的作用下冷冰冰地滚动着,并且在自命不凡地旋转着,而我,就曾经是那架大机器中的一个轮子,无声地起著作用。我冲出来了,跌进了我未曾经历过的深思之中。和在你们中间过的那些庸庸碌碌的岁月相比,我这一个小时过得有生气得多。我再也不属于你们了,再也不算你们的人了,我如今不管在高处也罢,低处也罢,反正再也不在你们有产者应酬的那片低洼的海滩上了。凡是人类怀着善心和恶念干下的一切,我第一次全都感知了,然而,你们绝不会知道我走出了多远,绝不会认出我来。世人啊,我的秘密你们知道个什么!我这衣冠楚楚的绅士,表情冷淡,问候着,答谢着,从马车的队列中驶过时所感受的一切,我怎样才能把它表述出来I因为,当我的假面具,这躯壳,这原先的人,表面上还在感觉、在认识的时候,一种令人眩晕的音乐正在我内心飞旋呼啸,使我不得不憋住气,以免从这种狂暴的骚乱中喊出什么声音来。我是那样充满了感情,以致这种内心的浪涛折磨着我的肉体,就像一个窒息的人,心在胸口里痛苦地膨胀着,使他不得不用手狠劲地压住胸口一样。而痛苦、欢快、恐怖、惊愕或是遗憾,都融合在一起,没有一样我是各自分离地感受到的。我只是觉得我活着,只是觉得我在呼吸着,感知着。而且多少年来我不曾感受到的,这最简单的东西,这原始的情感,使得我醉醒醇的。这三十六年来,哪怕一会儿,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回肠荡气地感到自己峋峋然地活着,像在这飘飘然的一个钟头里那样。马车轻轻地一颠,停下了:车夫勒住了马,从车夫座上回过头来问我,要不要赶车回家去。我从内心世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横过林荫道抬眼望去,愕然发现,我已经做了那么久的梦,在陶醉中已消磨了几个钟头的时间。天已经黑了,树冠在柔风中摇曳,晚凉中开始散发出栗子花的芬芳。在树梢的背后,月亮已经泻出源脑的银光。尽兴了,应当尽兴了。不过,千万别在这时候回家去,千万别回到我那习见的天地里去。我付钱给车夫。当我拿出皮夹,手里捏着钞票点数的时候,像被电轻轻地击打了一下似的,我从手腕直麻到指尖:那个感到羞惭的旧我,一定还留下了一点什么在我身上醒着。正在枯死的绅士的行动虽然还感到悸动,但随即我的手又轻快地点着偷来的钱,并且由于高兴我给得很大方。车夫卡恩万谢,使我不禁笑了:你要是知道底细就好了!马拉动车子往前走了。我从后面望着马车,像从船上再次回望幸福所系的海滨一样。在喃喃低语、笑着、被乐声淹没的人群中,我做梦一样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大抵已经七点了,我不自觉地绕路向萨赫公园走去。以前,我总是郊游以后就到那里去聚餐,连车夫都知道提醒我在那附近下车。然而,当我刚要触到这家高级餐馆的棚门把手时,我突然感到别扭:不,我还不想回到我的天地里去,不想让懒散的交谈,冲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议的激动,不想脱离这像魔法一样僧俗发��入了梦乡。到了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巴大爷了!闭上双眼前,他心里这样想着,没多久,他在儿子的呼吸声伴随之下沉沉睡去。铸铁师傅终于发现了血泊中的少年学徒尸体。罗伦·巴耶拉立刻带着人马离开了城堡。种种迹象显示,失踪的亚诺显然是被柏纳掳走了。巴大爷骑马在艾斯坦尤的农庄门口等着,不久,他的手下回报农庄内一片杂乱,柏纳已经携子逃亡,巴大爷面露冷笑。“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放过你一马……”他咬牙切齿地说,“但是现在,全部都是我的了。去把他给我找来!”他扯着大嗓门命令手下,转过头去交代大总管:“你给我好好清算这座农庄里的所有财务、牲畜和家产,一个子儿都不能漏。算完之后,你去给我把柏纳找来!”过了几天,大总管到城堡里求见领主。“我们已经找遍所有农庄、树林和田野,不见艾斯坦尤的踪影。他大概逃到哪个城里了,例如曼雷萨或是……”罗伦·巴耶拉使了个脸色要他住嘴。“他逃不掉的。你通知其他领主,还有我们在城里的代理人,有个农奴从我的封地逃走了,必须逮捕他!”这时候,弗朗西斯卡抱着巴大爷的儿子乔默,跟着卡德琳娜夫人一起进了屋里。罗伦·巴耶拉见到弗朗西斯卡,脸色大变;他已经不需要这个女人了。“我说夫人啊……”他对妻子说,“我真是不懂,你为什么要找个不要脸的婊子来给我儿子喂奶?”卡德琳娜夫人大惊失色。“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奶妈是所有卫兵都玩过的臭婊子吗?”卡德琳娜夫人马上从弗朗西斯卡怀里抱回儿子。当弗朗西斯卡得知柏纳已经带着亚诺逃亡时,她在心里暗自忖度,不知道她的孩子怎么样了。艾斯坦尤家的土地和财产现在都归巴大爷所有。她无依无靠,卫兵们依旧不放过她。一小块硬面包,或者一小盘酸臭的蔬菜,有时只能啃一根无肉的骨头……她的身体就值这样了。所有出入城堡的农奴都对她不屑一顾。弗朗西斯卡找人求助,所有人都躲着她。她不敢回娘家,因为她母亲已经在烤炉房前公开斥责她,她被迫在城堡附近游荡,就像那一大群乞丐一样只能在城墙下栖身。她唯一的命运就是天天任由不同的卫兵蹂躏。已经是九月了。柏纳天天看儿子在山洞里爬,笑得合不拢嘴。然而,粮食将尽,寒冬缓缓逼近,该是上路的时候了。4城市就在他脚下绵延扩展。“你看啊!亚诺……”柏纳对贴在他胸前熟睡的儿子说,“巴塞罗那!到了那里,我们就自由了。”从带亚诺亡命天涯开始,柏纳天天都想着那座城市,所有奴隶的美梦和希望都在那里。每当柏纳去帮巴大爷做工、耕种时,总会听见有人聊起它。有人趁总管或卫兵不在时偷偷聊起这些,柏纳在一旁满怀好奇地听,却没有多想。他安于耕作土地的生活,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父亲。再说,他是农奴,哪里也去不了。然而,离乡逃亡之后,每到深夜,在那个隐秘的艾斯坦尤山洞里,他看着安详熟睡的儿子,不禁回想起农奴们的闲聊。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6)“如果一个农奴可以在那座城市待上一年又一天,而且没被领主逮到……”他记得曾听到这样的谈话内容,“那么,他就可以取得巴塞罗那的公民证,从此就变成自由人了。”此话一出,所有农奴沉默不语。柏纳观察身旁的乡亲:有人闭上双眼,紧抿双唇,有人摇头不敢苟同,还有人面带微笑地望着蓝天。“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住在城里就可以了吗?”有位少年打破了沉默,他就是微笑望天的人之一,满心期待脱离这片土地的束缚。“为什么到了巴塞罗那就可以变成自由人?”最年长的那位农奴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是啊!这样就够了。只要住在巴塞罗那城里一年又一天就可以了。”少年的双眼顿时发亮,央求老人继续说。“巴塞罗那是个非常富裕的城市。多年来,海梅大帝也好,佩德罗大帝也罢,所有国王都曾经要求巴塞罗那资助战争或王室支出。这些年来,巴塞罗那人民缴了不少税金,但也换来了一些特权,佩德罗大帝与西西里作战期间,甚至针对巴塞罗那颁布了特别法令,”老农奴突然结结巴巴的,“根据这条法令,我们可以在那里取得自由公民身份。巴塞罗那需要劳工,而且是自由的劳工。”隔天,领主规定上工的时间到了,但那位少年并未出现。又过了一天,他还是没现身。然而,少年的父亲继续埋头苦干,什么话也没说。三个月后,少年被抓回来了,领主用皮鞭将他狠狠抽打了一顿,不过,大家都看得出,少年以此为荣,满身伤痕的他双眼依旧闪烁着光芒。从科塞罗拉山脉眺望远处,依稀可见安普利亚斯和塔拉戈纳之间的古罗马公路,柏纳自由自在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色以及……大海!他从来没看过海,没想到,海洋竟是如此广阔,似乎无边无际。他知道,海的另一边还是加泰罗尼亚境内的土地,商人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目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景致呢!“翻过那座山,然后越过那条河。”他远眺着海面上的地平线,静静看了半晌,同时抚着亚诺的头发;这孩子一头乱发,都是在山上那段时间长出来的。接着,他的目光游移到海水与陆地接邻的岸边。海岸附近的麦安斯小岛旁停泊了五艘船只。在此之前,柏纳只看过画里的船。从他的右手边望过去,蒙锥克山临海矗立;山脚下是一大片平坦的农田,接着是巴塞罗那。城市中心耸立着一座塔贝丘,而小山丘周边则散布了数百栋房屋:低矮的民房,一栋接着一栋,另外还有规模宏伟的大型建筑:宅邸、教堂、修道院……柏纳不禁纳闷,到底有多少人住在这座城里?巴塞罗那怎么就这样一小块地方呀?这座城市仿佛城墙包围而成的蜂巢似的,除了面海的一方之外,城墙外面只有田野。听说,有四万人住在这座城里呢!“他们怎么可能在四万人之中找到我们?”他看着亚诺喃喃低语,“孩子,你一定会自由的。”他们会在城里找到藏身之处的。他可以去投靠妹妹。不过,柏纳非常清楚,他得想办法先进城门再说。万一巴耶拉大爷已经先跟城门卫兵描述了他的长相怎么办?他的弯月形胎记……下山这三天途中,他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他往地上一坐,抓起他在山上猎来的野兔,在野兔脖子上划下一刀,一滴滴兔血落在他掌心的细沙上。他将兔血和细沙混合均匀,直到浓稠的混合物即将变干时,再往右眼上涂抹。掩盖胎记大功告成,他把放了血的野兔装回袋子里。过了半晌,抹在右眼上的血沙混合物完全干燥了,柏纳的右眼已经完全睁不开了,他下山前往西侧城墙北方的圣安娜城门。进城的那条路上,老百姓大排长龙。柏纳也跟着大家一起排队,拖着脚步慢慢往前走,同时还得不断安抚着怀里刚刚醒来的孩子。有个背着一大袋萝卜的赤脚农夫回过头来看他。柏纳对他咧嘴一笑。“麻风病啊!”农夫惊慌大喊,背上的一大袋萝卜往地上一扔,吓得跑到路边躲了起来。一直排到城门口的大批老百姓顿时全都闪到路边去了,大家惊惶逃窜,通往城门的路上,散落一地老百姓随手丢下的家当、食物,甚至运货马车和骡子。连站在圣安娜城门口向人讨钱的瞎子都吓得连连尖叫。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7)亚诺也哭了起来。柏纳发现卫兵已经拔出长剑,关上了城门。“你到麻风病院去!”有人在远处大喊。“我没得麻风病啊!”柏纳反驳,“我只是眼睛被树枝挫伤而已。你们可以看看!”柏纳举起双臂展示给众人看。接着,他把亚诺放在地上,当场宽衣。“你们看啊!”他大方向众人展示他结实强壮的身躯,身上毫无斑点,也没有伤疤。“我只是个农夫,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医生替我治疗受伤的眼睛,否则,我没办法继续耕田干活呀!”这时候,有个卫兵慢慢走近他。为了让他再靠近点,军官必须在后面用力推他一把。卫兵在柏纳前面停了下来,把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你转个圈吧!”卫兵命令他,手指画了个圈。柏纳乖乖照办。卫兵转过头去看了看军官,摇摇头。站在城门内的军官手拿盾牌,指了指柏纳脚边的亚诺。“小孩呢?”柏纳赶紧弯下腰来抱起亚诺。他脱掉儿子的衣服,刻意让儿子的右脸贴着他的胸膛,就这样横抱着孩子让卫兵检视;柏纳一手托着儿子的后脑勺,手指故意盖住孩子的弯月形胎记。卫兵再往城门方向摇摇头。“这位乡亲,你最好把伤口盖起来吧!”卫兵说道,“否则你就是进了城门也进不了城的。”百姓们重新回到路上排队。圣安娜城门再度开启,吓得落荒而逃的那位赤脚农夫悻悻然捡起那袋萝卜,连看都不看柏纳一眼。柏纳用亚诺的小上衣包住右眼,进了城门。卫兵们目送他缓缓通过了城门,但是,接下来呢?一件婴儿服盖住了大半张脸,怎能不引人注目?他经过圣安娜教堂,继续跟着人潮往城里走。接着,他右转进入圣安娜广场。他一路低着头……城里已经没有农民的身影,见不到任何赤脚、穿着凉鞋或是草鞋的老百姓,柏纳看见的却是一双套上火红丝袜的小腿,配上鲜绿色的精美平底鞋,尖细卷翘的鞋头连着一条金链条,正好绑在脚踝上。柏纳不假思索抬头一看,眼前的男子整张脸都被帽子遮住了。他穿着一身典雅衣装,金银双色镶边,腰带也是金线镶边,上头还镶嵌了珍珠和宝石。这一身奢华贵气的行头,简直让柏纳目瞪口呆!这位男子倒是转过头来了,不过,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根本就当柏纳不存在似的。柏纳吞吞吐吐地说不上话,最后还是低下头来,那个人对他不理不睬,反而让他松了口气。他沿街往前走,来到施工中的大教堂旁边。这一带倒是没有人对他大惊小怪。他站在那儿看着大教堂的工人:或是雕琢石头,或是在脚手架上穿梭,或是利用滑轮组将大石块吊上去……亚诺扯着大嗓门求助脚手架上的工人。“好心人!”他叫着那位离他最近的工人,“请问……去制陶工匠区怎么走?”他妹妹贾孟娜嫁的就是制陶工匠。“沿着这条街往下走。”那位工人正忙着,答话又急又快,“到了下一个广场,也就是圣海梅广场,你会看到有个水泉,然后右转,一直走到新城墙,找到波格利亚城门。别出城门到瑞瓦区去了。你沿着城墙往海边的方向一直走,到了下一个城门,也就是德伦达克劳斯城门,从那里开始就是制陶工匠区了。”工人说了一大串名称,柏纳实在无法都记住,再想问清楚,那个工人已经不见了。“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圣海梅广场。”亚诺重复工人说的第一句话,“这个我倒是记得!到了广场之后要右转,这个我们也记得啰!对吧?儿子……”只要听到父亲对他说话,小亚诺立刻就不哭了。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8)“嗯……现在呢?”他扯着嗓子自言自语。他来到一个新广场,圣米克尔广场。“那个人说是个广场,可是,我们应该不会弄错吧?”柏纳几度想找路人问路,却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大家都在赶时间呢!”他边走边对亚诺说,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位男子站在一座城堡入口处……那是一座城堡吧?“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不赶时间;或许……这位好心人哪……”柏纳从背后叫他,拉了一下他的黑色宽袍。当那位男子转过身来,不仅柏纳大吃一惊,连亚诺似乎也吓了一跳呢!那位犹太老先生缓缓地摇着头。他那个神情,通常只有正在布道的神父脸上才有。“说吧!”柏纳忍不住紧盯着挂在老人胸前那块红黄相间的圆盾。他探头望着城墙内那个他认为是城堡的地方。在那儿进出的都是犹太人!所有人都挂着同样的圆盾。他可以跟他们说话吗?“你有什么事啊?”老人在一旁追问。“这个……我……我要怎么走才能到制陶工匠区呢?”“你沿着这条街一直走……”老人指着前方的街道,“然后,你会看到波格利亚城门。到了那里,你继续沿着城墙往海边的方向前进,到了下一个城门,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了。”反正,神父只说过不准和犹太人发生肉体关系……正因为如此,教会强迫犹太人戴上圆盾,免得基督徒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犯错误。神父每次提到犹太人总是异常愤慨,然而,这位老人……“谢谢您!好心人。”柏纳道谢时,脸上挂着欢喜的笑容。“我才要谢谢你呢!”老人这样回他,“不过,你以后还是不要跟犹太人讲话比较好……更不该对我们笑!”老人抿着唇,露出了无奈的苦笑。到了波格利亚城门口,柏纳碰到一群买肉的妇人——身材虽然娇小,个性却如公山羊一样剽悍。柏纳索性停下来看热闹,他想见识一下城里人是怎么做买卖的。“这就是一天到晚让我们的领主伤脑筋的肉啊!”柏纳低声对儿子说。他想起罗伦·巴耶拉那副德行,忍不住笑了。他曾经多次见到巴大爷恫吓将肉卖到城里的牧民和牧羊人。但是,他能怎么样?不过就是骑马带着一群卫兵,恶劣地出言恐吓老百姓;然而,凡是供应肉给巴塞罗那城的牧民或牧羊人,他们有权在加泰罗尼亚王国境内任何地方放牧!巴大爷再怎么跋扈,他又能怎么样?柏纳在市场里闲逛了一阵,继续往下走到德伦达克劳斯城门。就在城门附近这一带,家家户户门前的街道上,全都曝晒着陶瓷制品:盘子、钵碗、锅子、花瓶或是瓷砖。“我要找葛劳·卜伊格。”他对驻守城门的卫兵说。卜伊格家曾经是艾斯坦尤家的邻居。柏纳还记得,卜伊格家那一小块农地,根本喂不饱八个子女,因此,卜伊格家孩子个个身材瘦小。柏纳的母亲很疼爱卜伊格家这些孩子,因为柏纳和妹妹出生时,卜家妈妈都来帮过忙。葛劳排行老四,也是卜家八个子女当中最聪明、最勤奋的一个。因此,当一个亲戚跟何塞普·卜伊格提出要招他的某个孩子当制陶学徒时,何塞普·卜伊格理所当然就挑了年仅十岁的葛劳。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9)何塞普·卜伊格既然连孩子都喂不饱了,亲戚要求葛劳当学徒的五年期间,每年要支付两袋小麦和十枚钱币,他当然是付不起了。为了让葛劳离乡学艺,何塞普·卜伊格必须多付两枚钱币给巴大爷,另外,他还得给葛劳准备学徒期前两年要穿的衣服;师傅只供应后面三年的衣物。面对如此窘迫的经济状况,何塞普·卜伊格只好带着葛劳来到艾斯坦尤农庄。葛劳比柏纳和贾孟娜大几岁。疯子艾斯坦尤仔细聆听着何塞普·卜伊格的提议:如果艾斯坦尤能够以支付葛劳学徒期所有费用作为女儿的嫁妆,那么,他儿子十八岁时就会和艾家女儿贾孟娜成亲,而那个时候,葛劳应该也是正式的制陶工匠了。疯子艾斯坦尤默默看着葛劳;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卜家实在是捉襟见肘了,这男孩就会到他田里来帮忙干活。葛劳从未开口要过什么,不过,艾斯坦尤总是让葛劳带些蔬菜或是豆类谷物回家。疯子艾斯坦尤一直觉得这男孩够踏实。因此,他接受何塞普·卜伊格的提议。经过五年的艰苦学徒生活,葛劳取得了陶艺工匠的正式资格。他继续跟着师傅工作,而师傅对他的手艺也相当满意,开始支付他一枚钱币作为薪资。到了十八岁,他信守承诺娶了贾孟娜。“儿子!”那天,柏纳的父亲对他说,“我决定另外再给贾孟娜一笔嫁妆。我们才两个人,拥有大片土地,而且还是这一带最肥沃的土地。他们刚成家,一定很需要这笔钱的……”“父亲!”柏纳打断了父亲的谈话,“您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么多呢?”“因为你妹妹已经拿过嫁妆,而你又是我的继承人。所以,这笔钱是你的。”“您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四年之后,二十二岁的葛劳参加了陶艺公会的公开甄试,担任评审的是公会的四位代表。他做了几件作品:一只花瓶、两个盘子和一只钵碗。四位评审仔细端详过他的作品,一致通过他的陶艺师傅资格,从此,他可以在巴塞罗那开设自己的制陶作坊,当然,他也可以和其他师傅一样,拥有自己的品牌标志,由他制作的每一件作品都会盖上这个标志。葛劳深以自己的姓氏为傲葛劳的姓卜伊格原文“Puig”为加泰罗尼亚文,乃“山脉”之意。,特以山脉图案作为个人品牌标志。接着,葛劳和已经怀了身孕的贾孟娜搬进陶艺工匠区一栋小平房。他们用贾孟娜的嫁妆买下这栋小平房,他们一直不敢动用那笔钱,就为了有一天能够置产安家。在这个新家里,葛劳把住家兼作坊之用,正式加入了正走向改革之路的加泰罗尼亚制陶业行列,而他锁定的陶艺产品,竟是其他制陶师傅向来最抗拒的项目。“我们以后只生产水罐和陶罐这两样东西!”葛劳郑重宣布。“就只做水罐和陶罐!”贾孟娜紧盯着丈夫参加甄选时烧出的四件陶艺极品。“我看到好多商人……”葛劳继续解释,“他们到处去拜托制陶师傅们生产大型陶罐,因为他们需要用这些陶罐装橄榄油、蜂蜜或酿酒……可是,我亲眼看到所有师傅都把商人赶走了,因为他们不屑制作如此简易的陶艺品。所有的师傅都以烧制精美费工的陶瓷花砖为荣,或是细心为贵族制作碗盘、花瓶……根本没有人愿意把心思放在无法展现陶艺功力的大陶罐上。”贾孟娜的手指轻轻滑过这四件陶艺极品。这是多么细致的触感呀!通过甄试之后的葛劳非常兴奋,立刻将这四件作品送给她,当时,她开始想象,自己家里应该会摆满这样的陶艺极品……连陶艺公会的四位代表都过来向葛劳道贺呢!葛劳以这四件作品展现了他精湛的烧陶技巧,作品表面缀以锯齿形线条、棕榈叶、小朵玫瑰和百合花,并结合了其他材质,如白色的锡、巴塞罗那本地出产的绿铜、紫色的锰、墨色的铁、蓝色的钴以及黄色的锑。每一个线条和图案都有不同的颜色。当锅炉里烧制这些陶艺作品时,贾孟娜甚至满心焦急地在一旁盯着看,就怕作品会在炉子里破裂了。作品烧制完成之后,葛劳再漆上一层透明的釉,藉此达到防水效果。贾孟娜再用指腹摸了摸这些陶艺作品。怎么现在……他居然只做陶罐!葛劳走到妻子身旁。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20)“你放心!”他安抚难掩失望的妻子,“我会一直为你烧制像这样的陶艺作品!”葛劳就这样开始了制陶事业。他那个简陋作坊的干燥室里堆满了水罐和陶罐,商人们老早就听到风声,他们知道葛劳·卜伊格的作坊里多的是陶罐,要多少有多少,再也不用苦苦哀求那些高傲的陶艺师傅了。柏纳站在那栋房子前面张望,怀里的亚诺已经苏醒,大概是饿了,哭个不停。柏纳只能靠左眼观察眼前这栋三层楼房子。一楼邻近街道旁的是作坊,二楼和三楼则是师傅和家人的居住空间。房子旁边还有菜园和花园,另外还有烧陶用的锅炉设备,以及那一大片空地,堆放着无数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陶罐……屋子后面的空间,依照法令规定作为卸货和堆放原料工具之用。烧陶产生的烟灰和渣屑依法不得倾倒在路边,所以也只好存放在此。柏纳站在街上往作坊里看,里头有十个人忙个不停。他盯着这十个人仔细看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像葛劳。这时候,柏纳看到大门口旁边停了一辆装满新陶罐的牛车,作坊内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人驾着牛车走了。另一位衣着相当讲究,此时正要回作坊去,柏纳赶紧把他叫住了。“您等一下!”那个人默默看着柏纳走近他。“我要找葛劳·卜伊格。”他对那人说。男子把柏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如果你要找工作,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不需要工人。你就别来耽搁师傅的时间了。”那个人态度非常恶劣,“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他掉头就走。“我是师傅的亲戚啊!”那个人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难道师傅给你的钱还不够吗?为什么还来?”他咬牙切齿,用力推着柏纳往后退。这时候,亚诺哭了起来。“他已经说过了,你要是再到这里来,我们就去检举你!葛劳·卜伊格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知不知道?”柏纳缩着身子往后退,实在不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您听我说啊……”柏纳还是想把话说清楚,“我……”亚诺哭闹得越来越厉害。“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那个人怒斥柏纳。然而,更强烈的叫喊声却在这时候从楼上的窗口传出。“柏纳!柏纳!”柏纳和男子同时回头看着楼上窗口,女子趴在窗台上,双臂挥个不停。“贾孟娜!”柏纳兴奋地向妹妹打招呼。贾孟娜在窗口消失了。柏纳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个男子。“贾孟娜夫人认识你啊!”那人问他。“当然啦!她是我妹妹。”柏纳冷冷地说,“还有,你要知道从来没有任何人给过我半毛钱。”“很抱歉!”男子愧疚地低着头,“我刚才说的是师傅的那些兄弟,来了一个,另一个接着来,天天应付不完啊!”当柏纳看见妹妹从屋子里走出来时,他索性让那人自说自话,赶紧跑去拥抱久别重逢的妹妹。“葛劳呢?”进了屋里,柏纳把右眼上涂抹的血沙清洗干净,再把亚诺交给贾孟娜的摩尔人保姆喂食牛奶麦糊,总算可以坐下来休息了,柏纳问起了妹夫。“好久没见到他了,真想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呢!”贾孟娜皱起了眉头。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21)“怎么了?”柏纳觉得纳闷。“葛劳已经变了。他现在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贾孟娜指着墙边堆放的一口又一口皮箱,还有一个橱柜,那是柏纳从来没看过的家具,橱柜上摆着一些书籍以及陶瓷艺品,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窗子和天花板上还挂着精致的纱帘。“他现在几乎已经不管作坊和制陶的事情了;这些事情都是由大总管昭明负责,也就是你刚刚在门外碰到的那个人。葛劳现在热衷做生意,买卖船只、酒类和橄榄油。他现在成了陶艺工匠公会的代表,因此,根据加泰罗尼亚法律,他现在有资格被提名为巴塞罗那百人政务委员会的委员。”贾孟娜眼神茫然地直视前方。“柏纳,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葛劳了。”“你也变了很多呢!”柏纳告诉妹妹。贾孟娜看看自己生过孩子的圆润身材,忍不住笑着点头。“那个叫昭明的……”柏纳说,“他跟我提起了葛劳的亲戚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贾孟娜无奈地摇摇头。“事情是这样的……卜伊格家那些亲戚知道葛劳赚了大钱后,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堂表兄弟、侄儿侄女,陆陆续续出现在作坊门口。大家都逃离家乡,跑来投靠葛劳。”说到这里,贾孟娜发现哥哥的神情不太对。“你……你也是吗?”柏纳点头承认。“可是……你那些土地都很肥沃呀!”于是柏纳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贾孟娜忍不住直掉泪。柏纳提起了铸铁房少年的事,贾孟娜立刻起身,跪在哥哥身旁。“这件事情,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贾孟娜劝告哥哥。她靠在哥哥腿边,继续听着柏纳叙述他的遭遇。“你放心!”她哽咽着对哥哥说,“我们会帮你。”“我的好妹妹呀!”柏纳轻抚贾孟娜的发丝,“如果葛劳对他自己的兄弟都不肯伸出援手,他怎么可能帮我呢?”“因为我哥哥就是不一样!”贾孟娜的咆哮把葛劳吓了一大跳。葛劳回到家时早已天黑。个头瘦小的葛劳一路怒气冲冲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正在等他回家的贾孟娜默默听着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昭明已经向葛劳报告了家里的最新状况:“您的大舅子跟学徒一起过夜,而他那个儿子……就跟您的孩子一起睡。”葛劳怒不可遏地走向妻子。“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得知大舅子的处境之后,葛劳反而对妻子大声咆哮:“他是个逃亡的农奴啊!你要知道,万一人家发现我们家居然窝藏农奴,会有什么下场?我的事业会垮呀!倒霉受害的人会是我啊!”贾孟娜一脸漠然地听着丈夫在一旁又叫又骂,双手挥个不停。“你简直是疯了!我连自己的兄弟都让他们搭船到国外去了!家里的女孩子要出嫁,我自愿送上一笔好嫁妆,只希望她们嫁得越远越好;我这样大费周章,就是希望没有人可以拿我的家人来做文章……而你现在居然……我以前是那样对待我的兄弟姐妹,有什么理由特别善待你哥哥?”“因为我哥哥就是不一样!”贾孟娜突然怒声咆哮,葛劳吓得一脸愕然。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得很。我想我应该不需要再提醒你吧!”葛劳黯然垂下眼神。“就在今天……”他轻声说,“我才和城里的五位官员见过面,就为了说服他们选我为百人政务委员会的委员。目前看来,我已经取得其中三位官员的支持,还得通过总督大人那一关才行。你自己想想看……万一让我的对手知道我家藏着逃亡的农奴,会有什么后果?”贾孟娜的态度已经软化,她温柔地对丈夫说:“再怎么说,我们就是欠他一份人情啊!”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22)“我只是一个陶艺工匠啊!贾孟娜,我很富有,但是,我不过就是个陶艺工匠而已。贵族瞧不起我,商人恨透了我。如果让这些人知道……你知道那些拥有大片土地的贵族会怎么说吗?”“我们就是欠他这份人情啊!”贾孟娜还是重复同样的话。“好吧!你就给他一笔钱,让他早点走了吧!”“他需要的是自由公民身份。一年又一天……”葛劳又开始焦虑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举起双手,掩住整张脸。“我们不能这么做!”他掩面说,“我们不能这么做啊!贾孟娜!”此时,他放下了双手,盯着妻子说:“你想想看……”“你想想看!你想想看……”贾孟娜忍不住提高音量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为什么不想想看,如果我们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万一他被巴耶拉或是你的对手抓到,让他们知道了你亏欠我哥哥这个逃亡农奴一份嫁妆……你说,人家又会怎么说呢?”“你这是在威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