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儿女的心灵庄园(译序) 译序童年的某次校外远足教学,加上成年后参加的一场婚礼,促成了这本动人的小说!许多巴塞罗那人的小学阶段曾经跟着老师到过海上圣母大教堂,老师们通常会这样介绍:“各位小朋友,这是一座属于讨海人的教堂呢!”多年前,伊德方索·法孔内斯从小学老师口中听到这句话时,他和同班的小朋友们面面相觑,一张张童稚的面孔尽是疑惑的神情;老师确实说了,这座教堂甚至是由讨海人建造而成的!孩子们无法理解:不过是一群讨海维生的普通百姓,怎么会有能耐建造这么一座大教堂?孩子们交头接耳,就是没有人鼓起勇气大声提问。才几秒钟的光景,一群好动顽皮的孩子又是打闹成一片。不过,这个疑问后来仍在法孔内斯的脑中徘徊。多年后,已经当了律师的法孔内斯受邀到海上圣母大教堂参加一场婚礼,这一次,他总算能够仔细品味教堂内部的建筑之美;这一次,他终于能够领略为何海上圣母大教堂堪称加泰罗尼亚哥特式建筑的极致呈现。因为这场婚礼,他决定解开多年来深藏内心的疑惑。《海上大教堂》席卷书市成为超级畅销书,看似始料未及,其实有迹可寻。我曾经和《海上大教堂》的西班牙出版社人员聊过本书的畅销现象。一本书能够在单一国家畅销百万册,购书者应该不会只有特定的读者群吧?“没错!据了解,这本书的读者涵括了各种不同文学喜好类型的读者。”出版社人员证实了我的推测。这本小说面世之初,出版社以“西班牙的《神殿春秋》”作为宣传本书重点,作此模拟,当然是这两本小说皆属“历史小说”之故。然而,《海上大教堂》显然不只吸引了历史小说迷。或许,刁钻挑剔的读者会以惯有的尖锐态度批判这本畅销小说;嗯……许多畅销小说没什么文学价值,情节浮滥,架构松散,但是简单,所以畅销。嗯,这种说法,有时的确没错,有时未必如此。没有文学技巧,也是一种技巧。换言之,就让故事去说故事!我初看这本小说时入了迷,心思完全是被故事紧紧牵曳着。作者以庞杂的史实为本,加入一些虚构的角色,娴熟而缜密的叙述手法,就算是经验老道的专业作家也未必能及,而《海上大教堂》却是法孔内斯的第一本小说!“我花了两年时间才写完这本小说的初稿。”我曾有机会和法孔内斯聊起《海上大教堂》,他提起了写作本书的漫长过程。下笔前需要长期的大量阅读史料,初稿完成后还要不断修改。“我的工作很忙碌,但是,我严格要求自己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这段时间只用来写作。”法孔内斯是个忙碌的名律师,写作是美丽的偶然,或可说,写作是他表达对故乡热情的一种方式。但是,他毕竟不是专业作家。“初稿完成之后,我去参加了写作训练班,那段期间,我一边学习写作技巧,一边修改初稿。”他将自己的稿子大翻修之后,交到出版社主编手上,又是一段漫长的协调和修改。其中的过程格外艰辛,但为了那座巴塞罗那乡亲钟爱的教堂,一切都值得。海上圣母大教堂所在的沿海区是巴塞罗那最贫穷破落的地区之一,然而,这座教堂始终深得巴塞罗那人喜爱。据说,这座教堂一直是新人举办婚礼的首选。原因无他,这座宽敞而简单的教堂,仿佛一个温馨的家,也是一艘上帝领着巴塞罗那人扬起风帆、破浪前进的船舰!因为,这座教堂是巴塞罗那海洋儿女的心灵庄园。《海上大教堂》以十四世纪的巴塞罗那为主要场景,当然,小说详尽地叙述了这座哥特式教堂的兴建过程,不过,小说真正的主角并非教堂本身,而是亚诺这个角色。读者见到一个生为奴隶的男孩,后为获取自由而努力,为了生存而奋斗,为了信仰而奉献,他在世代纠葛的爱恨情仇里挣扎反击,也在良善炽烈的友情爱情里深受滋润。作者通过亚诺的一生经历,叙述了当时的重大历史事件、战争和封建社会的不公不义。此外,《海上大教堂》也呈现了宗教最狰狞和最温馨的面貌。曾经,宗教恫吓愚民,卑劣亦如苛政。还好,宗教抚慰人心的功能,从古至今未曾稍减。我曾问法孔内斯,写作《海上大教堂》时,可曾考虑运用某种创作风格?“没有!我甚至没有想过要营造个人风格。我只是写故事给大家看的人,希望每个人都会看到让自己感动的篇章……”不,这本书不是文学技巧奇炫醒目的天才之作。这本书只是很平实地述说了动人的故事,一如亲和包容的巴塞罗那海上圣母大教堂。范湲二○○八年九月于德国巴伐利亚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一三二零年柏纳·艾斯坦尤农庄纳瓦克雷斯,加泰罗尼亚王国趁着大家不注意,柏纳抬头望了望蔚蓝晴空。九月底的和煦暖阳轻抚着宾客的脸庞。他投注了许多时间和心力,大费周章地准备了这样一场盛宴,事事完备,只怕天公不作美。柏纳面带微笑望着初秋的蓝天,过了半晌,当他看见农庄前的广场上挤满了兴高采烈的宾客,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在广场上欢笑寒暄的宾客大约三十来人:这一年的作物大丰收。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顶着烈日辛勤工作,先采收葡萄,接着是踩踏葡萄,一天都不得闲空。他们把准备酿造的酒注入大木桶,带皮的葡萄已经放置妥当,准备冬季来临时再进行蒸馏这项烦人的差事,这时候,所有农奴会聚在一起欢度九月庆典。柏纳·艾斯坦尤就挑了这段时间完成终身大事。柏纳默默观察着现场的宾客。这些人都是天刚亮就出门,走了大老远的路来到这里,有些人甚至住在离艾斯坦尤农庄很遥远的地方呢!大伙儿热络地闲聊着,或聊婚礼,或聊收成,甚至两件事都聊,就像他的堂兄弟们以及卜氏一家人就是这样。卜家是他妹夫家的亲戚,他们肆无忌惮地纵声大笑,而且总是带着轻蔑的眼光看待柏纳这个人。柏纳感觉自己脸部逐渐热烫起来,立刻避开这家人的冷嘲热讽;他根本不想臆测他们讥讽他的原因。除了卜家人之外,农庄前的空地上还有冯达尼一家人、韦莱一家子……当然,还有新娘的家人:艾斯特维家族。柏纳偷偷瞥了岳父贝利·艾斯特维,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四处与人寒暄、说笑。贝利那张笑脸突然转过来看着柏纳,做女婿的被迫再次向岳父点头致意。这个动作,柏纳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接着,他把目光转而寻找妻舅们,新娘的兄弟们正和一群宾客愉快地闲聊着。打从婚事决定之后,柏纳这几个妻舅对他就没什么好感,为此,柏纳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拉拢他们。柏纳再度仰望蓝天。作物丰收和良好天气成就了这场盛宴。他望着自家的农庄,再看看聚集在空地上的人群,不由得轻轻抿着双唇。霎时,即使周遭人声鼎沸,他却觉得很孤单。他父亲已经去世将近一年;他妹妹贾孟娜,婚后即迁居巴塞罗那,此后,他写过好多封信,但从未得到妹妹的回音。父亲死后,他在世上就剩下妹妹这么一个亲人了,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到妹妹呀!父亲这一死,艾斯坦尤农庄成了这一带乡亲关切的焦点:热心来说媒的,家中有待嫁女儿的父亲们……不断在农庄大门口出现。在此之前,始终没有人敢来提亲,因为他父亲的暴躁脾气是出了名的,大家甚至给他取了个绰号“疯子艾斯坦尤”。艾斯坦尤家算是这一带最富有的农家了,许多做父亲的巴不得把女儿嫁给艾家的儿子,但是个性刚烈的艾老头仍在世时,没有人敢踏进艾家农庄一步。“你老大不小啦!也该成家了。”乡亲们这样告诉他,“今年几岁啦?”“二十七岁吧!”他答道。“像你这个年纪呀!都可以当爷爷了呢!”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责备他,“你一个人怎么打理这座农庄啊?你需要一个妻子!”柏纳耐心聆听大家规劝,而他也知道,他的结婚对象,必然是那位大家口中意志刚强更胜蛮牛、倾城美貌宛若夕阳的女孩子。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2)对柏纳来说,成亲这个话题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自从贾孟娜出生后就成了鳏夫的疯子艾斯坦尤,曾经也想替柏纳娶亲,不过,家中有待嫁女儿的父亲一听到疯子艾斯坦尤对嫁妆的严格要求之后,全都气呼呼地一口回绝。于是,大家对柏纳的亲事也就失去了兴趣。后来,艾家老头健康逐渐恶化,脾气也越来越古怪,甚至经常胡言乱语。当时,柏纳每天忙着耕种,还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转眼间,他都二十七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还得应付一大堆前来关切婚事的人。不过,柏纳的父亲去世时,连葬礼都还没举行,家里就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纳瓦克雷斯领主的大总管。“果然被您料中了呀!父亲……”柏纳见到大总管带着几名卫兵出现在家门前的那一刻,脑海里浮现父亲说过的话。“我死以后……”年迈多病的父亲难得清醒时,几度不厌其烦地交代他这件事,“那些人一定会找上门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把遗嘱拿出来给他们看。”说完,举起手来指了指藏在石墙下的皮革卷筒,里面就放着疯子艾斯坦尤的遗嘱。“为什么呢?父亲……”父亲初次提醒他时,柏纳忍不住提出疑问。“你也知道的……”他父亲答道,“我们对现有的土地具有永久佃耕权,不过,我是个鳏夫,如果我不预立遗嘱的话,我死以后,领主老爷有权获得我的半数家具和牲畜……对领主有利的规定可多了,你应该把所有规定仔细研究一番才对。他们会找上门的,柏纳,他们会来抢走我们的财产,只有展示遗嘱才能摆脱这些人。”“如果他们把遗嘱抢走呢?”柏纳问道,“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把遗嘱抢走也没有用……我的遗嘱已经注册登记过了。”看了遗嘱之后,大总管怒不可遏,领主老爷更是气得不可开交。消息传开,大家对继承了疯子艾斯坦尤所有资产的这个儿子反而更有兴趣。柏纳依然记得第一次与现在的岳父见面的情景,那是采收葡萄之前的事了。五枚钱币、一张床垫,外加一件白色亚麻衫;那就是他给女儿弗朗西斯卡的嫁妆了。“我要一件白色亚麻衫做什么呢?”当时,柏纳正在农庄楼下忙着堆麦秆,他边甩边问道。“你自己看看……”贝利·艾斯特维这样回答他。柏纳撑着手上的草耙,往贝利·艾斯特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畜栏入口处。草耙倒在麦秆堆上。弗朗西斯卡背光出现在那儿,身上穿着白色亚麻衫,衣衫下的胴体曲线一览无遗!柏纳的背脊立刻窜起一股寒颤。贝利·艾斯特维露出了笑容。柏纳接受了这门亲事。婚事就在麦秆堆旁说定了,他连走到女孩身边打个招呼都没有,不过,他的双眼倒是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这门亲事的决定太过仓促,柏纳自己也知道,但是他并不后悔;弗朗西斯卡是个年轻、美丽又结实的女孩。他屏息思索着。就是今天了……那个女孩会怎么想?她的感受是否跟他一样呢?弗朗西斯卡并未加入女宾们的嬉闹谈笑,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母亲身边,即使周遭不时传来哈哈大笑声,她的脸上却始终不见任何笑容。他们俩在无意间四目相接,但只是短暂的片刻。她羞红了脸,眉眼低垂……但是,柏纳却从她起伏明显的胸部看出了她的紧张。白色的亚麻衫套在她身上真美,柏纳的欲望已被挑逗得蠢蠢欲动……“恭喜你了!”有人在他身后出声,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一掌。站在他身旁的正是岳父大人。“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呀!”贝利·艾斯特维看着柏纳,指着已经窘迫得无处可躲的新娘子。“希望你们的一生就像这场婚宴一样丰足!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么丰盛的喜宴呢!我敢说,就连纳瓦克雷斯的领主老爷大概也没吃过这样的美食吧!”柏纳确实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款待宾客的,他准备了四十七块烤得金黄的大面包;他并未采用一般农奴常吃的大麦粉或黑麦粉,却刻意选用了细致雪白的小麦面粉。白面粉哪!就像他新婚妻子身上的亚麻衫一样雪白呢!一如往常,他到领主的城堡借用烤炉,算算他烤的面包分量,缴交两块烤好的大面包应该够让他借用烤炉了吧?烤炉房里的师傅们看着一块块饱满的面团送进炉里,眼睛睁得像大圆盘似的。这一次,他们竟然要求他交出七块刚出炉的大面包!柏纳离开城堡时,心中暗自发誓,他一定要努力推翻农奴不准拥有烤炉、铸铁房、马具房这种不合理的规定。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3)“我敢说,一定是这样的!”柏纳的岳父这样响应,把他的心思从那段不愉快的回忆拉回来。翁婿俩并肩看着农庄前的空地。领主的城堡里那些人确实抢了他一些白面包,柏纳这样想着,但是宾客们目前享用的美酒,可是他父亲酿造的高级好酒,而且已经存放多年……还有腌猪肉、蔬菜炖鸡肉,当然还有用炭火慢烤的香料羊肉……这些美酒、美食,都是领主那批人无福享用的。这时候,女宾们突然开始忙进忙出。佳肴上桌了,客人一个个把手上的钵碗填满。贝利和柏纳在空地上唯一的餐桌旁坐下,负责上菜的女人替他们盛上了菜肴。桌边还空了四张椅子,没人敢上前坐下。宾客们或是站着,或是坐在木桩上,甚至席地而坐。大伙儿吃着钵碗里的食物,眼睛却不时瞄着炭火上的烤羊肉,好几个女人一直守在那四只羔羊边注意火候呢!大家把酒言欢,谈笑喧嚷。“真是一场丰盛的喜宴啊!真的!”贝利·艾斯特维一口接一口地吃个不停。有人提议向新人敬酒道贺。大家拿着酒杯等着。“弗朗西斯卡!”新娘的父亲高举着酒杯,大声叫着躲在烤羊肉旁边那群女人堆里的女儿。柏纳望着新婚妻子,但她还是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她很紧张啦!”贝利边说边对女婿眨了眼,“弗朗西斯卡!女儿啊!”他又扯着大嗓门叫唤女儿。“来!来跟我们喝一杯!你可要把握机会啊!我们再过不久就要回家啦!所有的人都会走的。”现场一阵哄堂大笑,把弗朗西斯卡吓得更加惶惶不安。新娘子只把酒杯往上举了一下,酒却是一口都没喝,接着,她甩开众人的哈哈大笑,再度回到烤羊肉旁边。贝利·艾斯特维把自己的酒杯往柏纳的杯子用力撞了一下,杯里的酒溅得满桌都是。宾客们也跟着起哄,清脆的酒杯碰撞声响此起彼落。“你得好好开导她,不能再这么害羞了!”做岳父的故意扯着大嗓门说给全场的宾客听。这句话当然又惹得现场笑声不断,这一次,有些人甚至故意开了柏纳的玩笑。就在欢乐的笑声和喧闹之中,大家享用着美酒、腌猪肉以及蔬菜炖鸡。当女人们把烤羊肉渐渐从炭火上移开时,有一群宾客突然噤声不语,视线定格在柏纳的农地外那片树林,艾斯坦尤家用来酿造美酒的葡萄,就是产自与那片树林接壤的丘陵地。才几秒钟的工夫,全场一片静默。树林间出现了三位骑士坐在缓步前进的马匹上,还有好几位身穿军服的卫兵走在后头。“他来这里干什么?”贝利·艾斯特维兀自咕哝。柏纳的目光紧盯着骑马来到他农地附近的那三个人。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4)“我也不懂啊!”柏纳终于喃喃响应了岳父的问题,“他从来不走这条路的。这不是通往城堡的路呀!”那一群人行进相当缓慢。当这些身影逐渐接近农庄时,骑马的三人恣意霸道的谈笑声,完全取代了喜宴宾客的欢笑声;大伙儿在空地上都听见了农庄外传来的狂笑。柏纳观察在场宾客的动静;有些人已经不再探头远眺,始终低着头。他在那群烤羊肉的女人堆里找到了弗朗西斯卡的身影,纳瓦克雷斯领主的叫嚣已经传到他们这里来了。柏纳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无名怒火。“柏纳!柏纳!”贝利·艾斯特维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你还在这里干嘛?快过去迎接他呀!”柏纳恍然大悟,猛地起身,跑上前去迎接领主。“欢迎您大驾光临寒舍!”柏纳上气不接下气地向领主致意。纳瓦克雷斯的领主罗伦·巴耶拉用力急拉缰绳,马匹正好就停在柏纳面前。“你就是艾斯坦尤,那个疯子的儿子?”领主冷冷地问道。“是的,老爷!”“我们今天去打猎,正打算回城堡的时候,居然发现这里有庆典!你们在庆祝什么?”柏纳从马匹之间的缝隙瞥见那几名卫兵,每个人身上挂着各种猎物,包括野兔和野鸡。“您这样不请自来更应该解释清楚才对。”柏纳真希望自己能够这样回答,“还是烤炉房的师傅跟您提了白面包的事了?”不,这些话他都没说出口。连静候一旁的卫兵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也在等着他的答复。“禀告大爷,今天是我完婚的日子。”“你跟谁成亲啊?”“禀告大爷,我娶的是贝利·艾斯特维的女儿。”这时候,罗伦·巴耶拉突然不吭声了,只是端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柏纳。马匹开始躁动了起来,马蹄刨地发出了嘈杂巨响。“然后呢?”罗伦·巴耶拉对着他咆哮。“我的妻子以及我本人……”柏纳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对于大爷一行人能够莅临喜宴,我们感到非常荣幸。”“我们口渴了,艾斯坦尤!”巴耶拉老爷总算对他的回答满意了。马匹不需要指挥,自动就往前移步。柏纳垂头丧气地陪着领主大爷走向他的农庄。到了农庄前的空地上,所有宾客都在那儿等着迎接他们;女人低头看着地上,男人全都脱了帽子。当罗伦·巴耶拉在人群前面停下来时,宾客们交头接耳咕哝着。“快快快!”领主大爷下马时,对群众下令,“大家继续吃喜宴!”人们遵从吩咐,默默转身回原位。卫兵们随即走到马匹旁,负责照料那三匹马。柏纳陪同三位贵客来到桌边,他和贝利的钵碗都不见了。巴大爷与两位同伴在桌边坐了下来。当三位贵客聊起来时,柏纳后退了几步。好几个女人陆续送上盛满美酒的酒壶、酒杯、大块白面包、一大锅蔬菜炖鸡、一大盘腌猪肉,还有刚烤好的羊肉。柏纳急着找寻着弗朗西斯卡的双眸,但他根本没见到她的身影,她不在那群女人堆里。他的目光恰巧接触了岳父的眼神,这时候,贝利·艾斯特维和其他宾客站在一起,与柏纳四目相视的那一刻,他的下巴往女人堆的方向顶了几下。接着,贝利·艾斯特维轻轻摇着头,转过身去。“你们大家继续吃喜宴啊!”罗伦·巴耶拉大声叫嚷着,手上已经拿着一只大羊腿。宾客们安安静静地走向原本用来烤羊肉的炭火堆旁,不过,即使三位贵客频频望着他们,这一小群人却依旧伫立原地——贝利·艾斯特维以及他的儿子们,还有另外几名宾客。柏纳瞥见他们手上拿着白色亚麻衫,于是走了过去。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5)“快走开啦!你这个笨蛋!”他岳父这样斥责他。柏纳还来不及开口,弗朗西斯卡的母亲已经把一盘烤羊肉塞给他,并在他耳边低语着:“快去服侍大爷,别来找我女儿!”农奴们开始埋首吃着烤羊肉,大家不发一语,眼角余光不时飘向坐在桌边的贵客。宽敞的农庄空地上,只闻纳瓦克雷斯领主与其友伴的纵声大笑,卫兵们已经退到宴会场边休息了。“我之前听到你们大家原本有说有笑的呀!”巴大爷又在大声嚷嚷,“连我在打猎的时候都听见了。快笑啊!怎么不笑了?真讨厌!”没有人笑得出来。“唉!这些乡下人!大老粗!”巴大爷的一位同伴说道,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三位贵客狼吞虎咽,不停地把羊肉和白面包往嘴里塞。腌猪肉和那锅蔬菜炖鸡却一直摆在桌角。柏纳站在一旁吃着碗里的食物,目光不时飘往弗朗西斯卡原本藏身的那群女人堆里。“再拿酒来!”巴大爷举着酒杯大声吆喝,“艾斯坦尤!”领主大爷突然对着宾客群大吼。“下次你付我佃租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像今天这种好酒,不准像你家老头那样,总是拿一些跟药水一样难喝的酒来打发我!”柏纳在领主大爷背后默默听着。弗朗西斯卡的母亲已经捧着一壶酒来到桌边。“艾斯坦尤!你在哪里啊?”巴大爷用力拍桌的那一刹那,弗朗西斯卡的母亲正好把酒杯填满。美酒飞溅四散,落了好几滴在罗伦·巴耶拉的衣服上。这时候,柏纳已经来到巴大爷跟前,领主的友伴在一旁讪笑巴大爷的狼狈相,而贝利·艾斯特维已经双手捂住了脸。“你这个愚蠢的老太婆!居然敢把酒泼在我身上?”弗朗西斯卡的母亲低着头,完全不敢吭声,就当巴大爷作势要甩她耳光时,她吓得倒退一步,却一不小心跌倒在地。罗伦·巴耶拉回到朋友旁边坐下,看着老妇人在地上爬,三人居然开怀大笑起来。接着,一脸严肃的巴大爷转向柏纳:“啊!你在这里呀!艾斯坦尤。你看看这个愚蠢的老太婆,跌得真够狼狈了。我说,你是不是故意要违抗自己的领主?你难道不知道,替客人斟酒是女主人的本分吗?新娘在哪里?”巴大爷的目光扫视着空地上的宾客群。“新娘在哪里?”柏纳的沉默,激出巴大爷的另一声叫嚣。贝利·艾斯特维抓着弗朗西斯卡的手臂,把她拖到桌边交给柏纳。新娘子全身发抖。“这样好多了!”巴大爷放肆地盯着弗朗西斯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实在好太多了!你就留在这里替我们斟酒!”巴大爷坐了下来,对着新娘子举起了空酒杯。弗朗西斯卡赶紧拿着酒壶过去替他倒酒。只是,她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巴大爷紧抓她的手腕,直到酒杯填满为止。接着,巴大爷放开了她,并要求她替另外两位贵客服务。罗伦·巴耶拉的脸摩挲着新娘子丰满的酥胸。“替客人斟酒就应该这样才对!”巴大爷大声喧扰着,柏纳在一旁咬着牙、握着拳……罗伦·巴耶拉和两位友伴继续大口喝酒,不时吆喝弗朗西斯卡斟酒,同样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柏纳眼前。每当新娘子倾身替巴大爷等人倒酒时,在一旁看热闹的卫兵笑个不停。弗朗西斯卡努力忍着泪水,而柏纳则已经血脉贲张,他的指甲已经把自己的掌心戳出了伤口。所有宾客只能默默看着新娘子被迫一次次上前斟酒。“艾斯坦尤!”巴大爷站了起来,一手抓着弗朗西斯卡的手腕,“身为你的领主,我是可以享受一些权利的,所以啦……我决定享受一下你新婚妻子的初夜!”巴大爷这么一说,两位友人在一旁鼓掌叫好。柏纳往餐桌冲过去,但是他还没到桌边,那两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贵客突然起身,拔出了长剑。柏纳一脸愕然地停下了脚步。罗伦·巴耶拉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然后恣意狂笑。弗朗西斯卡紧盯着柏纳,以惶恐的眼神急切地向他求助。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6)柏纳才往前踏了一步,巴大爷友人的长剑已经抵着他的腹部。柏纳无可奈何,又停下脚步。当弗朗西斯卡被拖往农庄的阶梯时,一路眼巴巴地望着柏纳。当领主大爷伸手揽住弗朗西斯卡的腰际,并将她往自己怀里靠的那一刻,这位新婚的年轻女孩终于发出了惊天呐喊。巴大爷的两位朋友回到餐桌旁坐下,继续喝着上等美酒,卫兵们则堵在农庄外的楼梯口,以免柏纳上楼坏了巴大爷的好事。柏纳站在楼梯口与卫兵们对峙,他已经听不见巴老爷同伴的纵声大笑,也听不到妇人们的哭泣声。他已经毫不在乎宾客们的沉默,也察觉不出卫兵们对他的讪笑;他只听见二楼窗口传出的沉痛哀号!晴空依旧蔚蓝。过了半晌,过了那段对柏纳来说没有尽头的片刻,罗伦·巴耶拉满身大汗出现在楼梯上,身上穿着铠甲。“艾斯坦尤!”巴大爷正要走回餐桌,当他经过柏纳身边时,粗声粗气地咆哮着。“现在轮到你了!卡德琳娜夫人……”他转向两位好友,提到他那位结婚没多久的年轻妻子,“她呀……已经受不了我那一大堆私生子了。再说,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女人的哭声。喂……你去吧!快去完成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丈夫应尽的义务!”巴大爷看着柏纳说了最后那句话。众人注目之下的柏纳,兀自低着头,疲惫的脚步渐渐踏上了农庄旁的楼梯。上了二楼,那是宽敞的厨房和餐厅,其中一面墙边摆着一口体积庞大的炉子,上头有个冬天取暖用的大铁炉。继续往三楼前进,卧室和粮仓就在那里;柏纳听着自己的脚步踩在木材阶梯上发出的嘎吱声响。他频频探头从阶梯之间的缝隙往楼上看,却不敢直接上楼去。楼上没有任何声响。接着,他的下巴贴着三楼地板,身体靠在阶梯上,这时候,他看见弗朗西斯卡的衣物散落一地;她那件娘家引以为傲的白色亚麻衫,已经被撕裂成破布条。最后,他终于上了三楼。他看见一丝不挂的弗朗西斯卡蜷缩着,眼神茫然,而全新的草席上已沾了血迹。她那汗水淋漓的身躯上,到处是抓痕和瘀青。她缩在草席上一动不动。“艾斯坦尤!”罗伦·巴耶拉在楼下叫嚣,“你的领主大爷在等着呢!”此时,柏纳忽然一阵作呕,当场就在粮仓里吐个不停,仿佛整副肠胃都涌上喉咙了。弗朗西斯卡依旧毫无反应。柏纳急忙跑开了。当他回到楼下,脸色惨白,脑中似乎天旋地转。霎时,他眼前一片模糊,撞上了站在楼梯口的罗伦·巴耶拉,跌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看来,我们这位新郎官还没入洞房呢!”罗伦·巴耶拉语带嘲讽地对两位友人说道。柏纳努力抬起头来看着巴大爷。“没……没有!我……我办不到,大爷!”他吞吞吐吐地说着。罗伦·巴耶拉沉默了半晌。“如果你办不到的话,我相信……我的好友们,还有我那些卫兵……一定办得到的。我也跟你说过了,我的私生子够多了,不想再要了。”“你也没那个权利!”所有农奴看着这一幕违逆领主的情景,全都惊愕地直发抖。罗伦·巴耶拉一手抓起柏纳的脖子,使劲地掐着,柏纳张着嘴巴挣扎。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7)“你好大的胆子!难道,因为领主可以享有新娘初夜的权利,所以你打算不久后抱个小孩到我面前来宣称这是我的私生子?”罗伦·巴耶拉将柏纳往上一提,狠狠把他摔在地上。“你就是这样盘算的是吗?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下人享有什么权利,我说了算,只有我能决定,懂吗?你该不会是忘了吧?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处罚你……”罗伦·巴耶拉甩了柏纳一个重重的耳光,柏纳再次摔倒在地。“把我的皮鞭拿来!”巴大爷怒气冲冲地大吼。皮鞭!柏纳小时候,就跟其他小孩一样,几度被迫跟父亲去目睹巴大爷鞭打农奴的情形。皮鞭在农民赤裸的背部噼啪作响,那个画面和声响,占据了他大半个童年的记忆。当时,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此刻也一样。柏纳拖着身子往前移动,抬头看着领主大爷;巴耶拉站在那儿,俨然庞大巨石,他伸长了手,等着手下把皮鞭递来。柏纳忆起了可怜农奴皮开肉绽的背部,一片血肉模糊呀!柏纳爬向楼梯口,惊惶的眼神就像做了噩梦的孩子。现场没有人敢动弹一下,没有人敢吐出只言片语。太阳依旧照耀着大地。“对不起,弗朗西斯卡!”柏纳在妻子身边结结巴巴地说。他又上楼了,这次后面还跟着一个卫兵。他脱了裤子,然后跪在妻子身旁。弗朗西斯卡毫无反应。柏纳看着自己的命根子,依旧软趴趴的,他心想,这样怎么可能实践领主大爷的命令。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着弗朗西斯卡赤裸的腰侧。弗朗西斯卡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我……我必须做这件事情。”柏纳告诉她,伸手去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不要碰我!”弗朗西斯卡发了疯似的对他大喊。“他会用皮鞭打我的!”柏纳使出蛮力,硬是要探索妻子赤裸的身躯。“放开我!”她极力反抗,柏纳紧抓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倒在草席上。即使如此,弗朗西斯卡仍然抗拒他。“会有别人上来的……”他在她耳畔低语,“如果我不这样做……会有别人来强迫你!”弗朗西斯卡睁大双眼,眼神中充满指责和愤恨。“他会用皮鞭打我!如果我不这样做,他会用皮鞭打我的!”柏纳不断替自己辩解。弗朗西斯卡并未屈服,但是柏纳粗暴地占有了她。她那止不住的泪水丝毫无法冷却柏纳的性欲,当他进入她的体内那一刹那,弗朗西斯卡从此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弗朗西斯卡凄厉的号叫声满足了监视的卫兵,既然奉命监视,他干脆就半躺在地板上看好戏。柏纳依旧使着蛮力压制妻子,但是,弗朗西斯卡已经不再挣扎。凄厉的号叫逐渐变成悲伤的啜泣。当柏纳到达欢愉的巅峰,伴随的却是妻子的痛哭!罗伦·巴耶拉早已听见三楼窗子传出的号叫,当他派去监视的卫兵回报这对夫妻确实已经行房之后,巴大爷随即要求两位友人打道回府。领主大爷离开后,大部分宾客也急急忙忙回家去了。农庄霎时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柏纳压在妻子身上,顿时不知所措。他这才惊觉,他依然用力抓着妻子的肩膀;于是,他让妻子慢慢躺回草席上,自己的双手则撑在她的头部两侧,这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失衡,整个人又压在她身上。弗朗西斯卡依然呆滞、麻木。柏纳立刻起身,撑稳了双臂之后,他的目光接触了弗朗西斯卡的眼神……她看着他,眼里却没有他。柏纳此时的姿势,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再碰到妻子的身体。但是,柏纳只想逃开那样的窘境,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再伤害妻子。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8)踌躇片刻之后,他从妻子身上移开,在她身边跪着;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起来?在她身边躺下?离开现场?还是思过忏悔……他将视线从弗朗西斯卡平躺在草席上的赤裸胴体移开。他找寻着她的面容,理应在她的躯体上方、他却无法寻得的容颜。他低下头来,一眼见到自己裸露的阳具,突然间,他感到羞耻。“对不……”弗朗西斯卡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把他吓了一跳。她居然转过头来看他。柏纳试图在她眼中找到谅解,然而,他看到的是全然空洞的眼神。“对不起!”他把没说完的话又说了一遍。弗朗西斯卡依旧无动于衷地望着他。“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这么做就被鞭打……”他结结巴巴地说。柏纳依旧记得巴耶拉大爷站在他面前,伸长了手等着拿皮鞭。他再度找寻弗朗西斯卡的双眼:还是空洞。柏纳试图从妻子眼神中寻求答案,看到的却是让他惊恐的眼神:那双眼睛沉默地呐喊着,就像她不久前声嘶力竭的号叫一样凄厉……柏纳不自觉地伸出了手,仿佛想要让她知道自己可以了解她的心情,仿佛她只是个需要呵护的小女孩……柏纳把手伸到弗朗西斯卡脸颊旁。“我……”他正想开口说话。他还是没去摸她的脸颊。当他的手靠近弗朗西斯卡的脸颊,她全身的肌肉立刻紧绷起来。柏纳收了手,当场痛哭。弗朗西斯卡依然无动于衷,眼神仍旧茫然。最后,柏纳停止了哭泣,站了起来,穿上裤子,消失在层层楼梯之间。直到柏纳的脚步声渐远,弗朗西斯卡起身走到房里唯一的大皮箱旁边,拿出她的衣服。穿好衣服之后,她仔细收捡被撕裂的白色亚麻衫碎布,然后,放在皮箱里。2弗朗西斯卡像个游魂似的在农庄里晃荡。该做的家务她都做了,只是,她始终闷不吭声,那股哀伤和落寞,不久即填满艾斯坦尤家的每一处角落。柏纳多次想求她原谅那些不愉快的事。婚礼结束了,柏纳也渐渐摆脱了结婚当天的恐惧,他终于可以好好思索一个更完整的解释:那是他对残酷领主的恐惧使然,他若拒绝从命,对他们两人而言,后果都不堪设想。“对不起!”柏纳说了上千次的对不起,面前的弗朗西斯卡只是沉默以对,依旧漠然,仿佛在等着柏纳在适当时机说出心中构思已久的说辞:“如果我不那样做,会有别人对你做那件事的……”然而,每到时机成熟时,柏纳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任何借口都让他觉得又气馁又无助,那场婚礼强暴已经成了横亘两人之间一道难以消弭的障碍。所有的对不起,所有的解释和沉默,似乎渐渐愈合了妻子的创伤,那个柏纳试图要抚平的伤口……悔恨依旧弥漫在日常生活当中,但是柏纳也只能默默承受弗朗西斯卡的无动于衷。每天清晨,曙光乍现,刚起床准备上工的柏纳总会从卧房的窗子探头往外望。他父亲一向也有这个习惯,直到父亲去世前几年,父子俩每天清晨总是一起倚在厚实的石造窗台上;两人望着清晨的天空,预测这一天可能的天气变化。他们望着广阔的肥沃田野,从农庄前一直延伸到山谷边,田野里的作物都是他们辛勤耕作的成果。他们观望飞鸟,聆听楼下畜栏里牲畜的叫声。那是一段父子交谈的时间,也是父子俩与天地对话的时刻,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父亲似乎恢复了理智。柏纳曾经梦想能与妻子共享这段珍贵时刻,然而,每当他临窗远眺,楼下却已传出忙进忙出的声响;他多么希望能向妻子叙述他从父亲口中听来的话语,那都是流传了好几代人的叙述。他曾经梦想自己能够告诉妻子,这一大片肥沃的田地曾经是艾斯坦尤家族所有,无需缴纳租税,曾经,他的祖先心满意足地耕作这片土地,用辛勤劳动换来丰富的收获,不需要支付佃租、税金,也不需要对傲慢霸道的领主低声下气。曾经,他也梦想自己的妻子、这片土地未来继承人的母亲能和他分担父亲遗留给他的悲伤;他很想告诉她,三百年后的今天,她生下的孩子却注定要成为别人的农奴。他多么希望能够骄傲地告诉她,就像他父亲当年那样,三百年前,艾斯坦尤家族也和其他自由民一样,家中存放武器,随时接受波瑞尔伯爵兄弟的征召,与众人一起抵御摩尔人的劫掠;他多么希望能够告诉她,在雷蒙·波瑞尔伯爵的指挥之下,好几位艾斯坦尤家族成员参与了击退了科尔多瓦的摩尔人大军。当年,他父亲只要有空就会慷慨激昂地叙述这些历史,不过,当他提到一○一七年波瑞尔伯爵病故时,振奋的情绪立刻转为哀伤。根据他父亲的说法,伯爵之死让他们都成了农奴:波瑞尔伯爵去世后,年仅十五岁的儿子继承了爵位;伯爵夫人艾蜜桑妲顺理成章成了摄政者,而曾经与农民共同作战御敌的加泰罗尼亚男爵们,确定了王国的疆界已经安全无虞,就趁王国权力真空之际,大肆掠夺农民的资产,屠杀了所有不愿屈服的农民,将其资产占为己有,已经妥协的农民则获准耕种原有的田地,但是收成后必须缴纳部分农产作为佃租。艾斯坦尤家族屈服了,就像其他许多农民一样。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9)“我们曾经也是拥有自由的人!”他父亲告诉他,“曾经和骑士并肩作战,一同对抗摩尔人,但是,我们始终无法反抗这些骑士,因为,历任的巴塞罗那伯爵总是希望能够主导加泰罗尼亚王国,于是,他们极力拉拢贵族势力,既然要拉拢他们,当然就要订协议,每次牺牲的总是我们这些农民。起初是掠夺我们的土地,后来是剥夺我们的自由、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尊严!就从你的祖父母那一辈开始……”他父亲以颤抖的声音说着,双眼始终盯着前方的土地。“他们失去了自由!他们被禁止离开土地,从此变成了奴隶,永远被土地约束,而他们的子子孙孙,就像你我,继续承受着同样的命运。我们的人生……你的人生,都掌握在领主手中,领主决定什么是正义,他们有权虐待我们,有权践踏我们的尊严。我们甚至不能反抗!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必须先去找领主主持公道,如果领主替你解决了问题,你必须将半数的赔偿送给领主。”接着,他父亲喃喃念着领主的各项权利,柏纳已经听了许多回,甚至都能倒背如流了,但是,他从来就不敢打断父亲这段愤怒的自言自语。领主任何时候都能要求他宣誓为农奴。如果农奴死时未留下遗嘱或是没有子嗣,领主有权接收他的部分资产;倘若农奴的妻子未守贞洁,倘若农庄发生火灾,倘若农奴转而效忠其他领主,当然还包括农奴逃亡他乡……以上这些情况发生时,领主都有权接收农奴的财产。领主有权享有农奴新婚妻子的初夜;他可以要求农奴的妻子为自己的儿女哺乳,或是要求农奴的女儿到他的城堡帮佣。奴隶们为领主耕种,被迫提供免费劳力;他们必须保卫领主的城堡;他们必须缴纳收成的部分农产;领主到访时,他们必须提供住宿和食物;农奴使用林地或牧场必须付费;借用领主的铸铁房、火炉或磨坊,必须先付费;每逢圣诞和其他庆典,农奴必须向领主献礼。教会又是什么做法呢?当柏纳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时,父亲的语调变得更愤慨了。“修士、神父、副主祭、副主教、教士、修道院长、主教……”他父亲逐一列举,“他们和这些压迫农民的贵族领主都是一丘之貉!为了不让农奴逃避耕种,他们甚至禁止农奴加入神职人员的行列,这么一来,我们就只能一辈子替他们做牛做马了。”“柏纳呀!”他父亲几次谈到教会的不公不义时,总会严肃地提醒他,“绝对不要信任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信仰上帝的人!他们和你谈话时总是心平气和,句句都是良言,他们的谈吐非常有深度,但你永远都听不懂他话中的涵义。他们只是在拼凑一些字句,控制你的理智和良知。他们在你面前总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总是说要救赎我们的罪恶和诱惑之类的话,事实上,他对我们早有成见,而所有这些以耶稣基督之仆自称的神职人员,谈到我们的处境,只会搬出书上的一堆理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简直像在骗小孩。”“父亲……”柏纳曾经问父亲,“他们的那些书上是怎么叙述我们这些农奴的?”他父亲远眺着广阔的田野,接着是远方的天际。“他们的书上说我们是禽兽,野蛮无礼,根本没有能力理解什么是礼仪。他们书上说我们是可憎之人,粗野可恶、恬不知耻、愚蠢无知。他们的书上说我们残忍顽劣,说我们不配拥有尊严,因为我们根本不懂得珍惜尊严……我们只是懂得使用蛮力的粗人。他们说……”“父亲,我们真是这样吗?”“孩子,他们是希望我们变成那样的人!”“可是,母亲过世之后,您每天都祈祷啊……”“我是向圣母祈祷啊!孩子,我祈祷的对象是圣母!我们的圣母和那些修士、神父毫无关系。我们能够信仰的就是她了!”柏纳多么希望能够在清晨与妻子一同倚在窗台边交谈;他多么希望能把父亲告诉他的这些事转述给妻子听,他多么希望能够与她一同欣赏这一片肥沃的农田呀!从九月份剩下的日子,直到十月份结束,这段期间,柏纳竟日与耕牛、耕具为伍,天天在大太阳下忙着翻土、犁田和施肥。然后,在弗朗西斯卡协助之下,他完成了小麦的播种;她背着装满的草编大篮子,边走边将篮子里的麦种撒在土里,柏纳先赶着耕牛犁了地,弗朗西斯卡撒了种子之后,他再拿着沉重的铁铲跟在后面整地。两人默默辛勤劳作,只有柏纳吆喝耕牛的洪亮嗓音偶尔划破周遭一片寂静。柏纳原以为两人一起劳作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弗朗西斯卡依旧漠然:她背着草编篮子,兀自撒着小麦种子,始终没看他一眼。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0)到了十一月,柏纳开始忙着这个季节该做的几件事:挑选待宰猪只,然后另外圈养,收集农庄过冬所需木柴,整理菜园和农地以备春天播种,此外,他还得在葡萄园里忙着修剪枯枝和嫁接。而在农庄里,弗朗西斯卡也忙着打理家务、整理院子,喂养鸡和兔子。每到夜幕低垂,她总是默默将他的晚餐端上桌,然后自行回房就寝。每天清晨,她总是比他更早起床,当柏纳下楼,餐桌上必定已经备好早餐,以及他要带去上工的午饭。当柏纳正在享用早餐时,总会听见她在畜栏里打点牲畜的声响。圣诞节转眼已过,采收橄榄的工作总算在一月结束了。柏纳的橄榄收成并不理想,仅够农庄自用以及缴纳给领主。接下来,柏纳要忙的是杀猪这件大事。他父亲仍在世的时候,每逢杀猪的大日子,平日难得踏进艾斯坦尤农庄的乡亲们都会来凑热闹。柏纳还记得,杀猪日的欢乐气氛可比真正的庆典啊!那天,他们先宰杀猪只,然后大家共享美味佳肴,当女人们忙着料理猪肉时,男人们则把酒言欢。那天,艾斯特维一家子,包括父母和两位弟弟一早就出现在农庄门口。柏纳在农庄前的空地上向他们打招呼;弗朗西斯卡在他身后等着。“你好吗?丫头……”弗朗西斯卡的母亲关切女儿的生活状况。弗朗西斯卡没搭腔,任由母亲紧搂在怀里。柏纳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焦虑的母亲双臂环抱着女儿,一心期待着女儿同样的热切回应。但是,做女儿的没有任何举动;她只是呆立在原地。柏纳转过头去看了看岳父。“弗朗西斯卡!”贝利·艾斯特维就只是喊了眼神迷茫的女儿一声。她的两个弟弟仅仅挥手打招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