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当的做法则是立刻释放我的当事人。此外她也应该获得道歉,不过平反需要时间,也要视调查的其余部分而定。”“我知道你的重点,潘格兰律师。但在宣判你的当事人无罪之前,我必须对整件事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恐怕得花一点时间……”他顿了一下,看着安妮卡。“如果我延到星期一开庭,并答应你们的请求,因为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继续羁押你们的当事人,这也意味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应该都不会被判刑,那么你们能保证在接下来的程序中,她会随传随到吗?”“当然。”潘格兰马上就说。“不行。”莎兰德尖声说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转向这整出悲剧的核心人物。“你这是什么意思?”艾弗森法官问道。“我一被释放就要离开这个国家。我不想再多浪费一分钟在这个庭讯上。”“你拒绝出庭?”“没错,如果你还要问我问题,就要把我关起来。你一旦释放我,就表示我这部分都结束了。那我就不必要让你、让埃克斯壮或其他任何警察随时都找得到人。”艾弗森法官叹了口气。潘格兰似乎也被搞糊涂了。“我同意我当事人的想法。”安妮卡说:“是政府和官方人士对莎兰德犯了罪,而不是相反的情形。至少也应该让她能无罪走出这扇门,让她有机会把整件事抛到脑后。”绝不妥协。艾弗森法官瞄了手表一眼。“现在三点。也就是说我不得不下令羁押你们的当事人。”“如果这是您的决定,我会接受。我身为莎兰德小姐的代理人,就埃克斯壮检察官起诉的罪名,请求法庭宣判全部无罪。我请求法庭无条件并立刻释放我的当事人。我也请求法庭撤销她之前的失能宣告,立即恢复她的公民权。”“关于失能宣告一事的过程明显要长得多。我得看过精神科专家为她检查后所作的声明,不能骤下决定。”“不行。”安妮卡说:“这我们不能接受。”“为什么?”“莎兰德必须和其他瑞典公民拥有相同权利。她是某项罪行的受害者,她是被不实地宣告失能,我们都听到那次伪造文书的证词了。因此让她接受监护的判决缺乏法律基础,必须毫无条件地撤销。我的当事人没有任何理由接受精神状态检验。没有人需要在受害之后还得证明自己精神正常。”艾弗森法官考虑了片刻。“安妮卡女士,我明白这是特殊状况。我先宣布休庭十五分钟,让大家可以伸伸腿、理理思绪。如果你的当事人是无辜的,我不希望她今晚遭到羁押,但这也表示今天本庭必须继续到最后。”“我没有意见。”安妮卡说。布隆维斯特抱抱妹妹。“事情进行得如何?”“麦可,我对付泰勒波利安真是太精彩了。他完全被我击垮。”“我就说你是天下无敌的。说到底,这件案子主要并不是关于间谍和政府秘密单位,而是关于妇女所受到的暴力对待与施暴的男人。我虽然听到看到的不多,但你真是了不起。她会无罪开释的。”“你说得对。这点绝无疑问。”艾弗森法官敲响木槌。“能不能请你把事实从头到尾简述一遍,让我能清楚了解真正的经过?”“好的,”安妮卡说:“那我就从那个骇人的故事说起。七十年代中秘密警察局内有一个自称‘小组’的团体,他们掌控了一个苏联的叛徒。这个故事已经刊在今天的《千禧年》杂志。我想这应该会是今晚所有新闻报道的头条……”晚上六点,艾弗森法官决定释放莎兰德,并宣布她的失能宣告无效。但有一个条件。艾弗森法官要求莎兰德接受讯问,就她所知为札拉千科事件作证。起初她不肯答应。她的拒绝一度引发争执,直到艾弗森法官将身子往前倾直视着莎兰德,并提高声量说道:“莎兰德小姐,我撤销你的失能宣告就表示你和其他公民拥有一模一样的权利,也表示你拥有同样的义务。因此你有责任管理自己的财务、缴税、守法,并协助警方调查重大刑事案件。所以我现在要传你出庭应讯,凡是拥有可能有助于办案的重要情报的公民都应该这么做。”这番理论的逻辑似乎起了作用。她嘟着嘴像是不高兴,但已不再争辩。“等警方约谈过你之后,初步调查的负责人——在本案就是检察总长——将会决定未来的诉讼程序中要不要传你作证。和其他任何瑞典公民一样,你可以拒绝应讯。你要怎么做与我无关,但这可不能全由你做主。如果你拒绝出庭,那么就像其他成年人一样,可能会被以妨碍司法或伪证罪起诉。不会有例外。”莎兰德的脸色更加阴沉。“所以你决定怎么做?”艾弗森法官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莎兰德轻轻点了个头。好吧,妥协一点点。当晚简述札拉千科事件时,安妮卡对埃克斯壮检察官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最后埃克斯壮坦承事情经过差不多就如安妮卡所描述。初步调查期间他获得纽斯壮警司的协助,并从泰勒波利安医师那里取得信息。埃克斯壮本身并未涉及阴谋,他与“小组”合作纯粹出于身为初步调查负责人的诚意。当他终于了解整个阴谋的范围,便决定撤销对莎兰德的一切指控,这个决定也表示可以省略许多行政手续。艾弗森法官看似松了口气。潘格兰在法院待了一整天,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因而感到疲惫万分。他得回到厄斯塔康复之家,上床休息。米尔顿安保的一名警卫护送他回去。临走时,他一手按住莎兰德的肩膀,两人默默地互相注视。顷刻后她点了一下头。安妮卡在七点打电话给布隆维斯特告知莎兰德被判无罪,但可能还得在警察总局待上几个小时接受审讯。消息传来时,《千禧年》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办公室。自从当天中午派专人将第一批杂志送往全市各新闻编辑室之后,电话便响个不停。傍晚时分,TV4也播放了第一个关于札拉千科与“小组”的特别节目。今天的媒体可真是大显身手。布隆维斯特走进大办公室,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好消息。莎兰德无罪开释。”现场立刻响起掌声。但每个人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讲电话。布隆维斯特抬头看着编辑室内开着的电视,TV4的新闻刚刚开始,预告是一个显示乔纳斯偷偷将可卡因藏进他贝尔曼路公寓的短片。“我们可以清楚看到一名国安局警员将某样物品藏入《千禧年》杂志记者麦可·布隆维斯特的住处,后来得知该物品是可卡因。”接着主播出现在屏幕上。“今天有十二名国安局警察因多项罪名遭到逮捕,其中包括杀人罪。欢迎收看今日延长播出的新闻报道。”“She”开始以后,布隆维斯特关掉电视的声音,接着便看见自己坐在摄影棚的扶手椅上。他已经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遥望着达格坐过的位子,他那些关于性交易活动的调查数据都不见了,桌上再次摆满一堆堆的报纸和谁也没时间整理的凌乱纸张。对布隆维斯特而言,札拉千科事件是从那张桌子开始的,真希望达格也能看到事件的结局。他刚刚出版的新书和布隆维斯特自己那本关于“小组”的书并列堆放在桌上。你一定会爱上这一刻的,达格。这时他听见自己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却没力气去接,于是将门拉上,转而走进爱莉卡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到窗边那张舒服的椅子上。爱莉卡正在打电话。他四下张望一番。她已经回来一个月,却还没将四月离职时一并带走的画作与相片挂回去,书架也还是空空如也。“感觉如何?”她挂上电话后问道。“我想我很高兴。”他说。她笑起来。“《小组》会大卖。每个新闻编辑室都为它疯狂。你想不想上九点的‘时事’,接受访问?”“不太想。”“我猜也是。”“这个话题还会持续几个月,不必急在一时。”她点点头。“你今天晚上要做什么?”爱莉卡问道。“不知道。”他咬咬嘴唇。“爱莉卡……我……”“费格劳拉。”爱莉卡面带微笑地说。他点点头。“这么说你是认真的?”“我不知道。”“她非常爱你。”“我想我也爱上她了。”他说。“我答应会保持距离直到……你知道的,也许,有一天。”她说。八点,阿曼斯基和苏珊出现在《千禧年》办公室。他们觉得应该庆祝一下,因此从酒类专卖店搬来一箱香槟。爱莉卡与苏珊拥抱后,将她介绍给每个同事认识。阿曼斯基则到布隆维斯特的办公室坐下。他们喝着香槟,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最后是阿曼斯基打破沉默。“你知道吗,布隆维斯特?我们第一次见面,谈赫德史塔那份工作的时候,我不太喜欢你。”“真的吗?”“你来签约雇用莉丝当调查员。”“我记得。”“我想我是嫉妒你。你才认识她几个小时,她却和你有说有笑。而我努力了几年想做她的朋友,却一次也没能让她露出微笑。”“这个嘛……其实我也没那么成功。”他们再度陷入沉默。“一切都结束了,真好。”阿曼斯基说。“谢天谢地。”布隆维斯特说完,他们一同干杯。包柏蓝斯基与茉迪负责对莎兰德进行正式审讯。他们两人在历经特别繁忙的一天后,本已回到家与家人在一起,却又立刻奉命返回警察总局。莎兰德由安妮卡陪同。包柏蓝斯基与茉迪提出的每个问题,她都详实地回答,安妮卡几乎都没有发表意见或打岔。莎兰德有两点始终没有说真话。在陈述史塔勒荷曼的事发经过时,她坚称是她用电击棒攻击尼米南时,尼米南开枪误射了蓝汀的脚。她哪来的电击棒?从蓝汀那儿搜括来的,她如是说。包柏蓝斯基和茉迪都抱持怀疑,却又没有证据和证人能反驳她的说辞。尼米南当然反驳,但却拒绝谈论那场意外,事实上被电击棒击昏后那几秒钟,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至于哥塞柏加之行,莎兰德自称唯一的目的是说服父亲向警方投案。莎兰德看起来诚实无欺,实在无法判断她有没有说谎。安妮卡对此毫无所悉。只有一个人确知莎兰德前往哥塞柏加是为了一次性了结与父亲之间的关系,那就是布隆维斯特。但重新开庭后不久,他便被请出法庭。谁也不知道莎兰德被监禁在索格恩斯卡的夜里,曾与布隆维斯特联机长谈。媒体完全错过了她被释放的消息。如果释放时间被知道,警察总局门口将会被挤得水泄不通。不过《千禧年》上架后以及秘密警察遭其他秘密警察逮捕的消息所引发的混乱激动,已经让不少记者焦头烂额。TV4“She”节目主持人是唯一知道来龙去脉的记者。她为时一小时的报道成了经典,数月后还赢得年度最佳电视新闻报道奖。茉迪将莎兰德送出警局的方法很简单,就是直接带她和安妮卡到楼下车库,开车载她们到安妮卡位于国王岛教堂广场的办公室,然后换开安妮卡的车。茉迪离去后,安妮卡开往索德马尔姆,经过国会大厦时她打破沉默。“要上哪去?”莎兰德想了几秒钟。“你可以让我在伦达路下车。”“米莉安不在。”莎兰德看着她。“她出院后不久就到法国去了。如果你想联络她,她住在父母家。”“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一直都没问。她说她需要一点空间。今天早上麦可给了我这个,说你应该会想拿回去。”她递出一串钥匙。莎兰德收下后说道:“谢谢。那你能不能让我在福尔孔路下车?”“你甚至不想跟我说你住在哪里?”“晚一点。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吧。”离开警局后,安妮卡便将手机开机。经过斯鲁森时,手机响了。她看了来电显示。“是麦可,这几个小时内他每十分钟就打一次电话。”“我不想跟他说话。”“告诉我……我能问一个私人问题吗?”“可以。”“麦可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我是说,要不是他,你今晚很可能又得回精神病院。”“我不恨麦可,他也没对我做什么。我只是现在不想见他。”安妮卡斜觑着她的当事人。“我不是想探人隐私,不过你爱上他了对不对?”莎兰德看向窗外没有回答。“我哥哥在男女关系方面很不负责。他一辈子都在乱搞,有些女人对他产生了特殊感情,他却好像不知道她们会有多痛苦。”莎兰德回头看着她说:“我不想和你讨论麦可。”“好。”安妮卡说。她来到厄斯塔街路口,未过街便将车停到一旁,问道:“这里可以吗?”“可以。”她们静静坐了片刻。莎兰德没有转身开门,安妮卡于是熄掉引擎。“接下来会怎么样?”莎兰德终于问道。“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受监护了,想怎么过日子都可以。虽然在地方法院打赢了官司,却还是有一堆繁文缛节要处理,像监护局内的责任调查报告和赔偿的问题等等,还有刑事调查也会继续。”“我不想要什么赔偿。只希望不要有人再来烦我。”“我了解。不过你的希望起不了太大作用,这个过程不是你能控制的。我建议你给自己找个律师。”“你不想再当我的律师了?”安妮卡揉揉眼睛。承受了一整天的压力,她觉得自己已经油尽灯枯,现在只想回家洗个澡,让丈夫给她揉揉背。“我不知道。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一想到这漫长的过程中,每当我提出建议或想要讨论什么事,都只换来令人沮丧的沉默,我就不想卷入。”莎兰德好一阵子没吭声。“我……我不擅长经营关系。但我的确是信任你的。”听起来几近于道歉。“也许吧。你不善于经营关系并不是我的问题,但假如我担任你的律师,这就变成我的问题了。”沉默。“你希望我继续当你的律师吗?”莎兰德点点头。安妮卡叹了口气。“我住在菲斯卡街九号,摩塞巴克广场上面。你能载我过去吗?”安妮卡看了看她的当事人,然后发动引擎。她让莎兰德沿途报路,在离大楼不远处停下来。“好吧。”安妮卡说:“我们就试试看。我可以受你委任,但有几个条件。当我需要联络你的时候,你要有响应。当我需要知道你希望我怎么做的时候,你要给我清楚的答案。如果我打电话说你得和警察或检察官或任何与刑事调查有关的人谈话,就表示我已经认定这是必要的,你就得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不能闹脾气。你可以做到吗?”“可以。”“只要你开始惹麻烦,我就不再当你的律师。明白吗?”莎兰德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卷入你和我哥哥之间的不愉快。你跟他要是有问题,就得解决。不过希望你记住他不是你的敌人。”“我知道。我会处理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你现在打算做什么?”“不知道。你可以用电子邮件和我联络,我保证会尽快答复,只是我可能不会天天收信……”“你不会因为有一个律师而变成奴隶的。好啦,暂时就先这样。下车吧,我累死了,想回家睡觉。”莎兰德开了门下车,正要关门时又忽然停住,好像想说什么却找不到适合的语句。这一刻,她在安妮卡眼中几乎是脆弱的。“没关系,莉丝。”安妮卡说:“回去好好睡个觉,暂时先别惹麻烦。”莎兰德站在路边看着安妮卡的车渐渐远去,直到尾灯消失在街角。“谢谢。”她这才说出口。第二十九章七月十六日星期六至十月七日星期五莎兰德在门厅桌上看见自己的奔迈T3,旁边则放着她在伦达路公寓门外被蓝汀袭击时弄丢的车钥匙和肩背包,另外还有寄到她在霍恩斯路的邮政信箱的邮件,有些拆了有些没拆。麦可·布隆维斯特。她缓缓地绕了公寓摆放家具的部分一圈,到处都能看到他的痕迹。他睡过她的床,在她的桌前工作,用过她的打印机,废纸回收篮里也有《小组》的草稿和丢弃的笔记。他买了一公升牛奶、面包、干酪、鱼子酱和一盒超大包装的比利牌厚皮比萨,放在冰箱里。厨房餐桌上,她看到一个白色小信封,上面写了她的名字。是他留的字条,很简短,他的手机号码,如此而已。她知道现在轮到她了。布隆维斯特不会跟她联络,他已经写完故事、交回她的公寓钥匙,他不会打电话给她。如果她想要什么,可以打电话给他。该死的猪头王八蛋。她煮了一壶咖啡,做了四份开面三明治,然后坐到窗边的位子上眺望王室狩猎场。她点了根烟,陷入沉思。一切都结束了,但她的生活却似乎比以往更封闭。米莉安去了法国。都是我差点害死你。原本一想到要见米莉安就忍不住发抖,却还是决定被释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不料她去了法国。她忽然亏欠了好多人。潘格兰。阿曼斯基。应该去向他们道谢。罗贝多。还有瘟疫和三一。就连那些该死的警察,包柏蓝斯基和茉迪,也都很明显地站在她这边。她不喜欢亏欠人的感觉,好像成了棋盘上自己无法控制的棋子。该死的小侦探布隆维斯特。也许还有那个脸上有酒窝、穿着昂贵服饰、浑身散发自信的该死的爱莉卡。但一切都结束了,离开警局时安妮卡这么说。没错,庭讯是结束了,对安妮卡来说结束了,对布隆维斯特来说也结束了。他出了书,最后会上电视,很可能还会拿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奖。但对莎兰德来说还没结束。她后半生的第一天才刚开始。到了凌晨四点,她不再想了。她把那身朋克服丢在卧室地板,进浴室冲了个澡,卸掉出庭时化的浓妆,穿上宽松的深色亚麻长裤、白上衣和薄夹克。接着打包过夜用的换洗内衣裤和几件上衣,穿上轻便的步行鞋。她拿起掌上电脑,打电话叫出租车到摩塞巴克广场接她,直奔阿兰达机场,抵达时还差几分钟就六点。她看着起飞时间表,第一眼看上哪里就买了机票。她用的是自己的护照、自己的名字。没想到售票柜台和出关柜台竟没有人认出她来,或是对她的名字有反应。她搭了早班飞机飞往马拉加,在正午的炎炎烈日下降落。她在航站楼里站了一会儿,不太知道怎么办。最后去看地图,想想来到西班牙可以做些什么。片刻过后,她决定了。她没有浪费时间研究巴士路线或其他交通方式。在机场商店内买了一副太阳眼镜后,便走到外头的出租车招呼站,爬上第一辆车的后座。“直布罗陀。我刷信用卡。”沿着海岸的新公路开了三个小时。出租车让她在英国的护照检查哨下车,她徒步通过国界,走到欧罗巴路上的岩石饭店,就位于四百二十五米高的独立巨石斜坡中间。她问前台有没有房间,他们说还有一间双人房,于是她订了两星期,并递出信用卡。她淋浴后裹着浴巾坐在阳台上,眺望直布罗陀海峡,可以看见货轮和几艘游艇。隔着雾气,只能隐约看见海峡对岸的摩洛哥。感觉很平和。过了一会儿,她进到房间躺下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莎兰德五点醒来,起床淋浴后,到饭店一楼的酒吧喝咖啡,七点离开饭店去买芒果和苹果。她搭着出租车到岩顶,走向猩猩群。由于时间太早,游客少之又少,几乎只有她和动物独处。她很喜欢直布罗陀。这个位于地中海的英国城镇,人口稠密到荒谬的地步,这是她第三次造访镇上的怪岩。直布罗陀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座殖民城镇隔离了数十年,始终不肯并入西班牙。西班牙人当然会抗议土地被占领。(但莎兰德认为只要西班牙人还占着对岸摩洛哥领土上的休达,就应该闭嘴)这是个与世隔绝却有趣的地方,镇上矗立着一块奇怪岩石,约占两平方公里城镇面积的四分之三,还有一个起点终点都是大海的机场。殖民地实在太小,每寸土地都利用到了,只要一扩建就是在海上。就连旅客进城,也得先走过机场的起跑道。直布罗陀为“紧密生活空间”的观念赋予了全新的意义。莎兰德看着一只巨大的公猩猩爬上小路旁的岩壁。它怒视着她。那是一只北非无尾猿。她知道最好别去抚摸那样的动物。“哈啰,朋友。”她说道:“我回来了。”第一次来直布罗陀时,她甚至没听说过这些猩猩。当时只是想爬到岩顶看风景,后来跟着几名游客走,才赫然发现身旁有一群猩猩在小路两旁灵活地爬来爬去。走在一条小路上,忽然被二十多只猩猩围绕的感觉很奇妙。她小心翼翼地盯着它们看。猩猩们并不危险或粗暴,但假如被惹恼或感觉受威胁,肯定能狠狠咬你一口。她找到一名管理员,给他看了自己那袋水果,问他能不能喂猩猩吃。他说没关系。于是她拿出一颗芒果,放在离公猩猩有点距离的墙上。“吃早餐。”她说完倚在墙上,咬了一口苹果。公猩猩瞪着她,露出牙齿,随后心满意足地拿起芒果。五天后的下午三四点时,莎兰德从哈利酒吧的凳子上跌落下来,酒吧位于大街的某巷弄内,与饭店隔着两条街。自从离开岩石上的猩猩之后,她几乎都处于酒醉状态,而且多半都是和酒吧老板哈利·欧康纳一起喝。哈利一辈子没去过爱尔兰,那口爱尔兰口音是装的。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莎兰德。几天前她开始点酒喝时,他还要求看她的证件。她名叫莉丝,这他知道,他都喊她莉莉。她会在午餐过后进来,坐在吧台最尽头的高脚凳上,背靠着墙,然后喝下为数可观的啤酒或威士忌。喝啤酒时,她不在乎品牌和种类,他倒什么她就喝什么。若是点威士忌,她总会选特拉莫尔露,只有一回她研究了吧台后面的酒瓶之后改点拉加维林。酒杯递到她面前时,她会先闻了闻,瞪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啜一小口。她放下酒杯,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仿佛觉得那杯中物是致命的敌人。最后她将酒杯推到一旁,要哈利再给她倒一杯没那么难喝的东西。他另外倒了一杯特拉莫尔露,她又继续喝起来。过去四天来,她喝了将近一整瓶,至于啤酒他没算。哈利很惊讶像她这么瘦小的女孩竟然这么会喝,但他心想如果她想喝酒,就算不在他这里,也会到其他地方喝。她喝得很慢,不跟其他客人说话,也不惹是生非,除了喝酒之外,唯一做的事好像就是玩一部偶尔会和手机联机的掌上电脑。有几次他试着找话题聊天,她却沉着脸不应声,似乎不想找伴。有时候酒吧里太多人,她会移位到外面的露天座,也有时候会到隔两道门的意大利餐馆用餐。吃过饭又会回到哈利酒吧,再点一杯特拉莫尔露。她通常会在十点离开酒吧,摇摇晃晃地离去,每次都往北走。今天她比往常喝得更多、更快,哈利一直在留意她。见她在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干掉七杯特拉莫尔露,便决定不再给她倒酒,也就在此时听到她砰地一声跌落高脚凳。他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杯子,绕出柜台扶她起身。她似乎生气了。“我觉得你喝够了,莉莉。”他说。她看着他,眼神朦胧。“我想你说得对。”她以出奇清醒的声音说。她一手扶着吧台,另一手从上衣口袋掏出几张纸钞,然后踉踉跄跄朝大门走去。哈利轻轻搭着她的肩膀。“等一等。你何不到厕所去把最后那一点威士忌吐掉,然后在吧台坐一会儿?你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你走。”她没有反对,乖乖地跟着他到厕所去。她把手指伸进喉咙。等她回到吧台,哈利倒了一大杯苏打水,她整杯喝光还打了嗝。他再倒一杯。“你明天早上会痛苦死。”哈利说。她点点头。“这不关我的事,但换作是我,我会让自己清醒几天。”她点点头,然后又走回厕所去吐。她又在酒吧里待了一个小时,直到看起来够清醒了,哈利才让她走。她摇摇摆摆地离开酒吧,朝机场的方向走,然后沿着海岸线绕行游艇停泊港。她一直走到过了八点,等脚底下的土地不再晃动,才回饭店去。搭电梯回到房间,刷牙洗脸换衣服,再下楼到饭店酒吧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瓶矿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