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突然跟着这个女人哭了起来,泪如泉涌。可怜的缅甸人,可怜的昂山素姬,可怜的房子,可怜的村落。一平哭得很伤心,用手去抹眼睛——抹去一片眼泪,又来一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个电视里的女人自己都停止哭泣了,他还在那里哭,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真的那么同情缅甸吗?当然不至于。那他为什么坐在那里哭,他也不太清楚。大约是四年前,也就是一平三十岁之后,他突然养成了哭鼻子的习惯。一平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从来不是,现在也不是。他从来不会在一个雨夜,站在窗前,努力说服自己,作为一个老光棍,他的命运是多么悲惨。相反,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这是他对自己的孤单多年来采取“迂回”战术的结果。但是,这被围追堵截的寂寞,也慢慢练就一套避实击虚、敌退我进的好身手,总是挑一平防不胜防的时机搞突袭,让他强大的防御体系,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比如它现在的战术,就是不断向一平抛催泪弹:午间的肥皂剧也好,中国的革命文学也好,中东的新闻也好,欧洲的独立电影也好……一枚枚催泪弹向一平投来,百发百中。一平现在不能一个人看电影电视小说什么的,一看就一触即发地掉眼泪。边起鸡皮疙瘩还边掉眼泪。这个三十四岁的、刚唱过“十送红军”的、下午两点半刚起床的男人李一平,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哭得像个在融化的冰淇淋。哭了一会儿,累了,他决定不哭了。这个决定一下,他唰地就停止了哭泣,像谁吹了一下口哨似的。他又把电视关了,坐在那里发呆。“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突然听见自己这样说,说完笑了一下,又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这是他昨天看过的一个革命电影中听来的一句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爆笑。太经典了,他当时想。以后一定要在如意面前用上,她一定会被逗乐的。如意?他脑子里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片茫然。就在他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的时候,一平的肚子开始痛。不好。肯定是喝坏了酸奶!他捂着肚子,冲到厨房里。拿起垃圾桶里的酸奶盒子看了看上面的饮用日期。妈的!已经过期十天了!我怎么没先查一下,真他妈的左倾冒险主义!但是已经太迟了,一平开始上吐下泻。两个小时之内,他上了十趟厕所。上到最后,他的手不停地发抖,身体也不停地抖。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吓人。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烫得吓人。心跳得突突的,像一辆拖拉机。他突然觉得特别脆弱,特别无助,特别孤独。那被长期镇压的脆弱、无助、孤独,突然揭竿而起,从潜意识的层面跳到意识的层面上来。这些情绪总是被他压抑着,平时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这个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游荡。它们乔装打扮成神经兮兮的唱歌、笑、哭,和品种繁多的so what,唧唧喳喳地围绕着一平。但是这一刻,它们突然结束了流浪,集合在一平面前,像一支起义的部队。其声势之浩大,把一平给镇住了。一平抱着肚子,蜷缩着躺在沙发上。沙发套已经四个月没有清洗过了,一平就在上上上个月的可乐、上上个月的烟灰、上个月的头皮屑和这个月的菜汤之间辗转着。不行,我李一平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一平用颤抖的手抓起电话,拨叫了一辆救护车。◎20 在医院里——如意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她白天一天都在外面,到晚上才收到一平的留言。如意在急诊室的小隔间看到一平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手臂上还打着点滴。医生对如意说,一平没事。就是急性肠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烧已经退了一大半,等完全退了,就可以出去了。这就好。如意想。“You can wake him up.”医生说。“I'll wait.”如意说。于是医生走开了。如意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一平。一平睡得不太熟,左右翻动着,不太像是睡着了,更像是昏迷。如意走近了,看着他。平时如意还真没有仔细看过一平。现在,在急诊的小隔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这个男人。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浓浓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胡子拉碴的,已经两天没刮了吧。怎么这么瘦啊。一场病下来,又瘦了一圈。本来就瘦,这下子跟没了似的。如意的心,不知怎的,疼了起来。跟着,眼泪掉了下来。她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她想试试一平是不是还在烧,于是把手伸过去,放在他的额头。还是烫。还是在烧。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如意把手抽回来。就在如意把手抽回来的一刹那,一平的手放到她的手上,把它固定在他的额头上。如意没有动,手就放在那里。一平也没有睁开眼睛,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两只手,就那么静静地,叠在一平的额头上。那一刹那,如意突然如释重负。这么些天来的一切计较,都在心里安定下来。不是她相信一平对她有爱情了,而是有没有爱情突然变得不重要。他爱不爱我?不重要了。他是不是因为无助才想起我?不重要了。他总是迟回我的Email,不重要了。他独自去看戏也不约我,不重要了。我爱不爱他?不重要了。我对他的感情里有多少是爱、有多少又只是“面子”?不重要了。泪水哗哗地在如意脸上淌着,但是她心里,是云开日出的明净。医院的药品气息在如意的鼻尖环绕着,很多天以后,这气味还让如意想起一些温柔、宁静的东西。她低下头,轻声问:“你想吃什么东西?”◎21 咖啡馆里的小地震(1)小蕾决定把Adam忘掉。距离她上次见到Adam已经一个月了,而一个月刚好是小蕾“爱”一个人的周期。没有人影。没有音讯。她写了无数个版本的Email给Adam,但是一个也没有被采纳。她已经在B-School的图书馆里守株待兔了两个星期,一次也没有碰上Adam。她气喘吁吁地谈了一场没有男主角的恋爱。现在,已经八月中旬了,可回忆的、可想象的材料已经弹尽粮绝,她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开始的标志就是,她今天要去一个咖啡馆看书。她知道咖啡馆是一个艳遇多发区——虽然她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但是她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她想象一个帅哥会和她意味深长地交换几个眼神,然后走过来,说:“小姐,你的咖啡已经喝完了,要不要再来一杯?”或者是这样:一个帅哥走到她面前,不动声色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时间,地点,和一个电话号码。或者是这样:她端着咖啡往座位上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咖啡洒了,她尖叫一声,然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没关系……”走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小蕾想象了故事的各个不同版本——琼瑶版的、金庸版的、好莱坞版的、欧洲艺术片版的、莎士比亚版的、韩剧版的、日剧版的……她的想象力很发达,很像是高速公路,密密麻麻,四通八达。但是,她的想象力又不是很发达,因为她想来想去,怎么也跳不出某种框架,任何一个版本的结尾,总是以他和她在假想的摄像机的慢镜头里、缓缓地抬起眼睛,四目交错,顿时火花四溅,背景音乐响起。咖啡馆里人不多。一个老头坐在那里看报纸,一对情侣坐在那里发呆,两个女孩在聊天,一个白人女孩坐在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在看书……小蕾终于看到了一个帅哥,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他劈劈啪啪地在敲着一点什么。就是他了,小蕾想。她一阵紧张,又有些兴奋。想坐得离他近点,但又不敢,于是她选了一个和他隔一张桌子的座位,在他对面,坐下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剧场里,所有的主角都各就各位了,就等着导演喊一声“ACTION”了。ACTION!她拿出她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来。抬头!抬起头来!看看我!小蕾在心里命令道。她已经坐下五分钟了,他竟然没有抬头看一眼。小蕾觉得这个剧本有点离谱,但是她又毫无办法。她可以保证她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但是剧情怎么发展,那是导演的意思,她也不能作主。她决定起身去上厕所,引起他的注意。顺便补一下妆。她故意绕到他身边,从他身边经过。他没有抬头。头都没有抬一下。她很沮丧。撇了一下嘴,走了过去。在厕所里,小蕾狠狠地补了妆——粉底、口红、眼影,都补了一遍。不行,太浓了。太浓的妆显得很土。于是她又拿出化妆包里的棉布,擦去了一点妆。很好。这下不浓不淡了。她满意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又微笑了一下。好了,她又有了信心了。化了妆之后,郭小蕾又有了信心啦。回来的时候,她又故意在他面前绕了一圈。他还在劈劈啪啪地敲东西。这个呆子。她想。她只好坐到座位上老老实实地看书。但是她每隔一分钟,就抬头看一看他,以免错过任何可能的信号。她简直就是一个观测洪讯的值班员,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观测来自对桌的任何动静。他打字停了一下。他向左扭了一下头。他沉思了片刻。他摸了摸口袋。他在脑门上挠了一下……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小蕾仿佛听到一声枪响,脸上那个储备已久的微笑,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他也礼貌了回应了一个微笑,虽然他瞬即又低下了头去。◎21 咖啡馆里的小地震(2)这对于小蕾是一个莫大的鼓舞。她消化着那个微笑,一刹那,刚才她在路上想象的那些故事全都涌现出来。琼瑶版的、金庸版的、好莱坞版的、欧洲艺术片版的、韩剧版的、日剧版的……所有男女邂逅的版本都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差点挤破了小蕾脑门的门框。我刚才笑的幅度还可以吧?我的头发没有乱吧?我的胸罩带没有耷拉下来吧?他会不会注意到我的胸很小?我有没有脸红?如果他过来跟我说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应不应该去跟他说话?我应该找什么样的借口跟他说话?我去跟他说话他会不会吓一跳?……小蕾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对面这个男人看了她一眼,对她笑了一下,这在小蕾那里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大地震。她的脑子全乱了。她好像一个动物被火灾包围了,完全不知所措了。她咕咚喝了一口水,然后走到他面前,说:“Could you please watch my computer for me? I'm going to the bathroom.”她没让自己多想。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她禁止自己多想。她没法多想。她的问题就是:她要么想得太多,要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一把刻度有问题的尺子,永远也测不出一个情景的深浅。所以凡是涉及思考的东西,她就贴一个条子:“建筑重地,闲人免进。”“Could you please watch my computer for me? I'm going to the bathroom.”她听见自己说,吓了一大跳。帅哥非常温和地一笑,说:“Sure. No problem.”走在去卫生间的路上,她觉得玫瑰像爆竹一样,在眼前劈劈啪啪开放。我刚才笑了吗?我刚才说的英语清楚吗?他真的很帅啊,简直和Adam难分高下。他会不会一下子看穿我的心思?哎,一下子被人看穿了,会不会太丢人?看穿了也好,这样我就给他的行动铺平了道路。而且,刚才他说Sure的时候,还扬了一下眉毛——扬一下眉毛!多么暧昧!我呆会儿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要顺便跟他聊?……小蕾坐在厕所里,当然没有什么可拉,因为她十分钟前刚来过。但是她坐在那里酝酿。她觉得自己需要把所有的脑细胞召集到一起,开一个扩大常委会。她刚地震过的大脑现在一片废墟,而她在努力挣扎着从废墟爬出来。太快了,“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了。现在,她需要救护车、警察、起重机、消防队来处理“这一切”,这由一个温和的微笑和一条扬起的眉毛构成的“一切”。她有点晕眩。她需要稳住。这样吧,我呆会儿说“谢谢”,然后顺便说:“Nice Computer, which brand?”这并没有什么过分吧?不过是一句闲聊。小蕾想。她扯平整了自己的连衣裙,非常妖娆地走出卫生间。她往他身边走去,神情肃穆,心跳加速,好像身上带了个手榴弹,要去执行任务。“Thank you.”她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Nice computer”就卡在她嗓子眼里,马上就要跃出。“You're welcome.”他没有抬头,还在劈劈啪啪地敲东西。甚至没有抬一下头。甚至没有抬一下头?小蕾的心,自由落体地摔了下去。她觉得她和他刚才的微笑好像有一个契约,而现在,他甚至没有抬一下头,他甚至没有抬一下头!仿佛是把一张签好的契约撕得粉碎,摔到了她的脸上。她怔怔地往回走,也就是在这时,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跑到这个帅哥面前,大呼小叫着:“Honey, I'm so sorry I'm late. I was rushing out, and then I couldn't find my wallet……”那个女人经过小蕾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回头说了一句:“Sorry.”小蕾回头说了一声:“No problem.”郭小蕾啊郭小蕾,小蕾冷冷地想。她扯了扯自己被撞皱的衬衣,妖娆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异的笑容。◎22 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1)同一天晚上,Adam,也就是郭小蕾七月底、八月初想象中的情人、身高一米八五、身上每一块肌肉争奇斗艳、在过去一年中和14个女人上过床、但是从来没有爱上过其中任何人、暑假在一个投资银行实习、前途一片光明的商学院优秀青年Adam,走在回家的路上,吹着口哨哼着小曲,遇见了一个亚洲女孩。“Hi!Adam!”这个女孩看起来很惊喜,热情洋溢地打了一个招呼。我认识她吗?她是谁?Adam心里一片茫然。“Oh, Hi!”Adam礼貌地回应。Adam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好意思让她看出来自己已经记不住她了,于是他装出也很认识她、很兴奋的样子。我们可能在某个Party上见过,而我又正好喝醉了,所以不记得了。或者,我们一起选过一门课,在这个课上搭过讪。他想。“So, what are you up to? I haven't seen you for a while!”这个女孩热情地说。“Ah...yeah, I'm doing my intern. How about you? What are you up to?”Adam 抓住一个机会,刺探一下这个女孩到底是谁。“Study! I have an incomplete, so I have to work in the summer for that. But I cannot focus because there are so many distractions in the summer.“这个女孩说。“Yeah, true. Summer is for hanging out, not for studying...”还是没有刺探出来,Adam也不介意。管她是谁呢。“Did you go anywhere for vocation?”“No, and you?”“Me, neither.”两个人站在那里,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Adam根本不记得她,所以不知道从哪说起才好。而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有点窘迫,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So...good luck with the rest of the summer.”Adam尴尬地笑了一下,作出要告别的姿态。“You, too.”这个女孩也抬起脚,往前走。于是两个人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八月底的傍晚,天气多么好。夕阳西下,晚风习习。“So...did you have dinner?”突然,Adam听见那个刚走过去的亚洲女生从后面这样问。他转过身,回头看去,看见这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亚洲女孩站在八月底的薄暮里,头发整整齐齐,脸上笑容盈盈,像个卡通里的日本女生。四个小时后,Adam和这个女孩在他床上做爱。Adam有点走神。借着傍晚的阳光、餐馆里柔和的烛光、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以及这个女孩眼睛里恐惧而喜悦的光,他还是没有看出来,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她刚才好像提到了“上次我们去漂流的时候”,但是上次漂流有二十多个人,而且他当时忙着和一个叫Monica的欧洲姑娘眉来眼去,对她,是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很痛,很紧张,完全没有做爱的技巧。这让Adam有种犯罪感。他那么麻木,她那么痛,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一个电钻子在敲打一颗神经丰富的牙。于是,他尽可能地温柔、小心,抱紧她。伴着床吱吱呀呀的响动,不断地问她:“Are you ok?”“Yeah, I'm ok.”女孩微笑着说。她咬紧牙关,指甲掐进他的肌肤里。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了,背上汗津津的。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像落入渔网的一条鱼。更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疼痛,那个柔和的微笑,还忠实地守在她脸上。事实上,那个微笑就种在她脸上,成了她脸上的第六个器官。她不呻吟、不喊叫,就那样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天花板,任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波涛汹涌的床上沉下去。Adam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突然觉得这场做爱特别假,如同两块橡皮在摩擦。或者,他是一块橡皮,而她是一个人——这就使他的空虚升级为愧疚。她那样微笑着,让他感到愧疚。她为什么要那样微笑呢?她需要什么?她是谁?他愧疚地想。但是,无论她需要什么,他都不能给予。他胸腔里是那样辽阔的空白,他真的没有什么可给予。对于女人,他的存在甚至是多余的,只是一截坚硬的棍子而已——是的,他还有微笑,甜蜜的微笑,肌肉,发达的肌肉,头脑,机智的头脑,但是,这些都只是这根棍子的包装而已。同一张床上,上个礼拜是Linda,上上个礼拜,Julie,上个月,Emily。还有更多的女人,但是他记不清了。他怎么能记得清呢?她们那么五彩缤纷,但归根结底都一样,就是一些洞穴而已。他不愿这样想,因为这不是他的立场,事实上他反对这样的立场,但他就是被抛入了这种状态,这成了他的自然。他觉得女人就像蝗虫一样从他的生活中冒出来,而他,则是一片塑料的稻田,怎么也不可能受到伤害。◎22 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2)塑料的稻田在风中摇摆,床吱吱呀呀晃得更响了。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健康向上。工作日的时候去华尔街实习,周末的时候号召朋友们去野外郊游,16岁的时候交第一个女朋友,18岁的时候上常青藤大学,22岁的时候就去了摩根斯坦利。他吃健康食品,读纽约时报,大脑和身上的肌肉一样发达。进出门的时候跟楼下的黑人门卫说“你好”,听音乐会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停止鼓掌的人。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直视别人的眼睛,课堂讨论冷场的时候,总是义不容辞顶上去。总而言之,too good to be true。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造物的恩宠,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一个设计错误,就是:他的心“阳痿”了,看到女人,没有动静。从15岁第一次恋爱开始,这些年来,他生命中的女人们,就像一本越翻越快的书,越来越面目不清。他和她们从认识到上床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平均从半年变成三个月,从三个月变成一个月,从一个月变成一个星期,从一个星期变成一个晚上。而故事,往往是到上床以后就戛然而止。他常常想:爱情,到底是一个宿命,还是一个决定?他的结论是,只能是一个决定,因为他的宿命,就是在一个女人的游乐场里,打瞌睡而已。他渐渐开始混淆做爱和恋爱的区别,事实上,它们变得没有区别。他猛烈地做爱,勤奋地做爱,兢兢业业地做爱,简直成了一个做爱劳模。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病人,而做爱好像是一种药物。现在,他形成了对这种药物的依赖,对这个药物越依赖,就病得越严重,于是就越依赖。现在,对他来说,如果爱情和性之间还有什么关系的话,二者的关系就是成反比。这些女人。这些像蝗虫一样冒出来,在塑料稻田里不啃白不啃、啃了也是白啃的女人们。他想赶紧结束,于是加快了速度。波涛汹涌的床更加波涛汹涌了。这个女孩躺在那里,大汗淋漓。她感到很痛,但是这痛显得很遥远。很遥远的还有眼前这个场景,这个在她身上上下浮动的男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这个呆了四年依然很陌生的城市。这个活了25年依然很隔阂的生命。恐惧、疼痛、喜悦像一架大机器,绞动着郭小蕾,但怎么也绞不掉她脸上那个艳若桃花的笑容,艳若桃花的笑容里,泪水却汹涌澎湃地涌出来。◎23 一个幸福的星期六下午——(1)周禾正在睡午觉,但是他被卫生间里的水声给吵醒了。他翻了一个身,看墙上的钟,已经5点半了。啊?怎么5点半了?我什么时候开始睡的,怎么睡到了5点半?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两天太累了,单位老加班。逮着一点时间,他就愿意一头扎进去睡觉。于是,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陈朗在干什么?不知道。可能在看电视吧。周禾隐隐约约听见电视的声音。想起陈朗,想起陈朗就在他的家里呆着,看电视、看书、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或者,发呆,周禾觉得特别踏实。于是他睡得更香了。傍晚的阳光洒进屋里,把整个屋子照得金灿灿的。空调里的风因为对着上面吹,把白色的窗帘吹得飘起来。白色的窗帘在金灿灿的阳光中飘。周禾在睡觉。陈朗在看电视。多么安宁的一个下午。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像遇见了一个大平原,缓缓地漫过去。“啊?怎么7点了!”周禾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跑到客厅,电视已经关了,但是没有陈朗。然后跑到卫生间、厨房,都没有陈朗。音乐开着,是陈朗的最爱Tom Waits,那个他从来不理解、从来不喜欢的Tom Waits。金灿灿的阳光冷却了下来,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土黄色。但白色的窗帘还在卧室里飘。Tom Waits在用他千疮百孔的声音唱: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Or a dream of lies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When we die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Your face or your name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Is all that remainsAnd we're all gonna beWe're all gonna beJust dirt in the ground“陈朗!陈朗!”他喊了两声,没人应。周禾突然一阵惶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直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陈朗会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会突然像水汽一样消失。陈朗。陈朗去哪里了?他站在那里,脑袋懵了。就在这时,门开了。陈朗走了进来。“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一会儿不见妈就吓坏了,我不在这嘛。”陈朗一边换拖鞋,一边说,“我把你那堆脏衣服拿到洗衣房去了。”“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周禾委屈地走过去,抱住陈朗。“傻孩子。”陈朗拍拍他的肩膀,推开他,往厨房里走,“我们做饭吧。”“嗯。”周禾跟在后面,当真像一个孩子。陈朗打开厨房的灯,问:“吃什么?”“要不咱们出去吃吧,你也挺累的。”“我累什么?就在家吃吧,我也懒得换衣服。”陈朗打开冰箱,视察了一下,作出了决定。“咱们就做一个土豆片和豆腐炒毛豆吧,随便吃点。”“我来做吧。”“我来吧。”“那我帮你。”两个人一起在厨房忙起来。陈朗洗米,周禾洗土豆。陈朗切豆腐,周禾剥大蒜。不一会儿工夫,厨房就热气腾腾起来。有一个片刻,周禾没有什么可做的,就空着两手站在那里,看陈朗往锅里加调料。陈朗做饭的时候很专心,不爱说话,像写论文一样聚精会神。于是陈朗默默地做着,周禾默默地看着,周禾觉得很踏实,心里很满,像一个丰收的仓库。“你看,咱们俩这样一起做饭,多像小两口啊!”周禾说。陈朗回过头,笑笑。在逆光的背景下,她看不见他,只看见一个轮廓,轻飘飘的,像一个影子。陈朗笑起来的时候多好看啊。周禾想。那么无邪,那么真,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儿。◎23 一个幸福的星期六下午——(2)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安宁到离奇的下午。一切变得很柔软,柔软得让人想陷进去。他突然觉得生活,混乱的、局促的、迷茫的、纠缠的,有了一个头绪,这个头绪就是陈朗。如果可以这样一直下去,这么宁静,这么踏实,这么看着她笑,让这安稳把时间静静吸干,多么好。饭终于做好了,端上了桌。他们都饿了,哗哗哗地开始吃,屋里很静,只听见劈劈啪啪的碗筷起落的声音。“张克在DC的Intern做得怎么样了?”“挺好的吧。”周禾夹起一块土豆,往嘴里塞去。陈朗吃得不多,一会儿就吃饱了。吃饱了的陈朗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周禾吃。她大约是累了,所以才这样安静。周禾喜欢看看陈朗安安静静的样子,像个疲倦了的野兽,在草原上跑累了,一无所获,趴在夕阳下,安安静静。“林轩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吗?”“不知道啊,我们好久没有打电话了……你怎么不吃了?多吃点。”周禾给陈朗的碗里夹了一块牛肉。“我饱了。”陈朗把脚搁到凳子上,歪着个脑袋,看着周禾。“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为什么。”“噢。”“你看过《 喜宴 》吗?”“没看过。”“喜宴里的那个老爸就特像我爸。”“噢……你再吃点吧,你吃得那么少。”“我吃饱了,你多吃点。”陈朗无所事事,开始剪指甲。静静的屋子里,就听见周禾西里哗啦吃东西的声音,和陈朗啪、啪剪指甲的声音。吃完了饭。周禾去洗碗,而陈朗回到卧室里休息。周禾高高兴兴地洗碗,好像把这些碗盘子洗干净了,未来就会一清二楚地从中浮现出来。周禾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是令人愉快的一片空白。多么快乐的一个下午啊。那个午觉睡得多结实。晚饭做得多好吃。陈朗今天多乖。以后、以后的以后,一直要这样过下去啦。洗碗的周禾、哼歌的周禾、有陈朗在另一间屋子里睡觉的周禾,觉得自己就像一支部队,精神抖擞,士气高涨,可以向着未来攻打过去啦。◎24 但是在陈朗眼里——(1)陈朗呆呆地坐在电视前,烦躁不安。已经5点半了,周禾还没有起床。他们是上午11点起的床,起床之后洗澡、收拾、做了一点饭吃,吃完饭已经两点了。当时他们决定一块儿看会儿书,陈朗跟他说好了,一起看书看到5、6点,然后去中央公园走走,因为他们住得离公园不远。然后在外面吃饭,再一起去Downtown看电影。但是看了不到一个小时,周禾就困了。于是他到卧室里去休息。4点钟的时候,陈朗想去叫他。但是她想,他最近加班多,也许累了,让他多睡一下。5点钟的时候,陈朗又想去叫他,但是她忍住了。让他再睡一下吧。然后陈朗去看电视。没有一个好看的节目。广告、广告、广告。还有看上去像广告的电视剧。于是陈朗坐在那里发愣。跟他呆在一起多闷啊。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就这样闷在家里,就这样睡过去。难道他真的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对任何事物没有一点好奇心,音乐、电影、书、文学、自然、新闻、新的科技产品、街边新开的商场、老同学刚生的孩子,统统的,毫无兴趣。从来没有看见他走在路上,为大街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狗放慢过一次脚步。虽然他是学金融的,却从来没有买过股票。从来没有在网上Download过一次音乐。从来没有在美国买过一次杂志。从来没有租过一个录像。从来没有发起过一次郊游出行。从来没有主动讲过一个笑话。如果不是陈朗,他家的墙壁上不会有任何装饰。他不知道他家楼下就是一个意大利餐馆。如果你跟他说“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老外都是金发碧眼”,他还要琢磨一下,才说:“好像是这么回事。”他的生活,那么贫瘠,简直可以说是骨瘦如柴。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刚才我们还说好了要去中央公园!但是现在都已经快到6点!还去什么去!陈朗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关掉电视,从沙发上起来,塞了一张Tom Waits的CD听——是她自己烧的Dirt in the Ground。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Or a dream of lies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When we die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Your face or your name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Is all that remainsAnd we're all gonna beWe're all gonna beJust dirt in the groundTom Waits的声音从CD机里轻轻伸出手臂,搂住这个委屈的姑娘。看你睡到什么时候,陈朗烦躁地想。等她烦躁到一个极限的时候,她的想法就开始拐弯。她又开始想周禾无限的好。他是生活在一个真空里——生活在真空里又怎么了,反正外面的热闹大多只是泡沫而已。他对人多么慷慨——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大多变得抠抠缩缩、小里小气,而周禾是极少见的几个保留了“哥们”这个概念的人。他心胸宽广,有情有义,仁、义、礼、智、信……简直可以说集中体现了“三个代表”的精神。其实他也很聪明啊。陈朗甚至肯定了这一点。他可能是一个屋子里最笨嘴拙舌的人,但是如果有人出一道智力题,他肯定第一个解出。他的问题是,他对这个世界缺乏欲望,所以也不去研究——结果他的淡漠表现为笨拙。他笨拙,因为他缺乏表现欲。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永远是先想到他有多么多么不好,然后又想到他有多么多么好,永远是这样原地打转!陈朗觉得这些天来,她心里好像有两个人在势均力敌地拔河——他们都脸涨得通红,都腰酸背痛,都青筋暴露,都濒临自己的极限,但就是这样——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还是难分难解。她累了。她精疲力竭。她想消失。她想从周禾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想像水汽一样消失。因为她不想解释,她无法解释,任何一种解释都通向一场难解难分的拔河。◎24 但是在陈朗眼里——(2)她想现在就走到他身边,看着睡着的他,轻轻说:“周禾,我累了,我走了。”然后,消失。她累了。真的很累。这辩论已经变得机械,双方所有的论点都早已声情并茂地列举完毕,现在比的就是重复的次数和音量而已。好像一个旧磁带。PLAY。REW。REPLAY。F.FW。再来一遍,PLAY。REW。REPLAY。F.FW。再来一遍,PLAY。REW。REPLAY。F.FW。是该STOP 和EJECT的时候了。陈朗站起来,走到卧室,看着熟睡的周禾。金灿灿的夕阳照在他床头,被风吹起来的白色窗帘轻轻地飘。The quill from a buzzardThe blood writes the wordI want to know am I the skyOr a birdBecause hell is boiling overAnd heaven is fullWe're chained to the worldAnd we are all gotta pullAnd we're all gonna beJust dirt in the ground他睡得多么安宁。陈朗突然心如刀割。于是,她想,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我投降。我投降。我彻底投降。我太爱这个男人了。我不爱他,但又真的爱他。那么爱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投降。我投降。我彻底投降。一个人怎么能爱另一个人,爱到这个程度呢?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颗心、另外一个“我”、另外一颗遥远的、遥远的星球啊。她转身到卫生间,抹掉眼泪,把周禾扔在地上的脏衣服收起来,扔到洗衣袋里。过一天算一天吧。她想。她拎着洗衣袋,到楼下的洗衣房去。等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周禾正愣愣地站在客厅中间。他说他以为她失踪了,她说他傻孩子。说“傻孩子”的时候,眼泪刷地又泛上她的眼眶,她忍了忍,眼泪终于没有掉下去。他们一块儿做饭的时候,有一个片刻,陈朗看见他看着她。她知道他在笑,虽然逆着光,她看不见,但是她知道他是在笑。那种很灿烂的、像得了一个大奖状的笑。他肯定要说我们俩像小两口了,她想。果然,他说了。她转过头,笑笑。但是,到吃饭的时候,那个被心痛麻痹的猛兽又醒了。又在她心里发脾气了,又捡起拔河绳的另一端了。那个旧磁带自动的Replay又开始了。他一言不发。他为什么就一言不发呢?他真的就没有意识到,我们坐在这里吃饭,已经十分钟没有说话了吗?他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么大一个屋子,两个年轻的、健康、有朝气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只听到瓢盆噼里啪啦碰撞的声音,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张克在DC的Intern做得怎么样了?”陈朗努力找到一个话题。“挺好的。”挺好的。她心里苦笑一声。他永远是用最简洁的方式来回答她的问题。那甚至不是一个回答,只是一个躲闪而已。他脑子里得有多大一张电网,把所有的问题、整个的世界弹回去。她静静地看周禾吃,想,再努力努力吧。“林轩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吗?”“不知道啊,我们好久没有打电话了……你怎么不吃了?多吃点。”又是一个躲闪。熟悉的绝望又涌上陈朗的心头,从心头往上涌,涌到嗓子眼,像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为什么。”“噢。”“你看过《 喜宴 》吗?”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陈朗简直对自己感到愤怒——我明明知道他没看过、不关心、无所谓、不好奇、实在没兴趣。“没看过。”陈朗笑了一下。又一根火柴灭了。一根一根的火柴都灭了。她在这边努力地划着火柴,他那边根本没有一根蜡烛来接应。于是,一点一点的火苗飘下来,变成灰烬。◎24 但是在陈朗眼里——(3)“《 喜宴 》里的那个老爸就特像我爸。”“噢……你再吃点吧,你吃得那么少。”吃吃吃。吃吃吃。为什么永远就只有吃吃吃!难道我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个胃而已?难道你就不能把你那个夹土豆的筷子慢下来一点,然后从那慢下来的速度中挤出一点时间,用这一点时间,看我一眼,看看我这被绝望揉成一团的脸?拔河又开始了。下午在陈朗心里进行的那些辩论,重新又开始了一遍。青筋暴露。脸红脖子粗。她疲惫地回到卧室,周禾去洗碗。“我们分手吧。”周禾透过水龙头的声音,隐隐听见这句话。他转过身,看见陈朗站在厨房门口。在逆光的灯影下,只有一个轮廓,看上去轻飘飘的,像一个影子。“什么?”微笑还停留在他脸上,手也没有停下洗盘子。“我们分手吧。”于是,陈朗又说了一遍。◎25 亲爱的K( 之五 )亲爱的K:我还记得。五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的那封信,唯一的那封信。你说“她就是我的黄金”。你说“生活中有很多的事要学习,其中一件就是学得不那么残酷”。你说“站在她的身边,我会感到爱中才会有的那种冷”……你看,我这人健忘,但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得。我怎么想,也想不清:周禾是不是我的黄金,我对他是不是太残酷,而牵着他的手的我的手的那点冷,是不是出于爱情。我常常想象你和她在一起的情形,就像一个盲孩子在想象颜色。你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会不会手拉着手?她让你试她给你买的衣服时,你会不会不耐烦,然后她会不会发脾气?她会不会给你做饭,然后抱怨给你做饭,然后再继续给你做饭,然后很多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你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她老了,在屋子里忙忙碌碌,而你会突然为这个老去的身影而热泪盈眶?你会不会在写一本书,你对这本书精雕细琢、吹毛求疵,因为你知道在这本书的首页上,你会写上“献给我亲爱的妻子”,而你不想辱没了这个献词?深夜你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睡着的她会不会醒过来,起身,吻你一下,然后继续睡去?她会不会总是买你喜欢吃的菜,买到令你厌烦为止?她会不会羡慕别人比你更有钱、更阔气、更紧跟时代,但是她把这种羡慕压在心底,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有无尽的柔情?她会不会听你说话,听得聚精会神,听得哈哈大笑,听得泪如雨下,听得秋去冬来,听得在你膝盖上睡去?这样想象着时,我心里觉得温暖,踏实,好像你和她在替周禾和我——或者替一切失魂落魄的人——得到幸福。好像你们就是完美化了的我们,而你们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一个圣诞老人出现在一个孩子的门前。虚幻,但是是那么及时的虚幻。我知道,你这辈子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不多不少,多么完美,这一个人。我心里没有嫉妒,真的没有。如果说有一点,我嫉妒的也不是她,而是你,因为你这么肯定地爱一个人,有多少人,一辈子也达不到这么肯定。虽然这听上去有一点奇怪,但又是事实。好像你对她的爱情,是我对你的爱情的一个前提。陈 朗◎26 纵然是举案齐眉——(1)一平在花摊边挑花的时候,眼睛在白玫瑰上停留了一个片刻。开起来的时候,一定是很好看的,他想,尤其如果配上如意家那个白瓷花瓶的话,据说她买那个花瓶花了150块钱。“150块呢!我犹豫了半天才买!后来我想,就算是送给自己的结婚礼物吧!”“啊?结婚?跟谁结婚啊?”“管他呢,买了再说吧!”想起这个情节时,一平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How can I help you?”卖花的墨西哥人问道。一平回过神来,熟练地选了一把百合。“谢谢!谢谢!”一个小时后,如意笑吟吟地收过这把百合。明白了。她想。她觉得她收到的,简直不是一把花,而是一个通知。通知上写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再发生。何必呢?其实我对你,也不过是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想法而已,何必定期地就要发给我一个通知,上面写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再发生。我有那么傻吗,我。但是如意脸上,还是撑着一个甜甜美美的笑。带着甜甜美美的笑,她把花的包装拆去;带着甜甜美美的笑,她把花的长枝剪去;带着甜甜美美的笑,她把花插到蓝瓷花瓶里。直到他们出门、到餐馆、坐下来点菜时,同一个微笑还泛在脸颊,挥之不去。“你随便点吧。今天老子请客。”一平又不知从什么中国电影里学来一句新词。“那老娘我今天就不客气了。”如意和道。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论文写得怎么样了?”一平问。“别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回事呢?”“写不出来,跟便秘似的。”一平大笑起来。“我早觉得做学问没劲,我都不知道这么些年你是怎么混过来的。”“我怎么混过来的?我告诉你,”已经混出一本书、Tenure马上要拿到手的、34岁的年轻教授李一平非常耐心地传授着他的经验,“人生就像是被强奸,如果无力反抗,不如好好享受算了。”如意愣了一下。微笑起来,接着又大笑起来。“为享受强奸而干杯。”如意举起空酒杯,和一平碰了一下。这个晚上如意和一平喝了很多酒,聊得也很多,很开心。那天晚上在医院里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坦然的笑容、自然的调侃都传达出了这个共识。没发生过就好,一平想。没发生就没发生吧,如意想。万能的上帝只是打了一个盹,又重新坐直了腰板,温柔和蔼地俯视两个笑吟吟的人。他们笑得那么恰如其分,如同一杯咖啡,放了适量的糖、牛奶,端到伸完懒腰的上帝面前。他们把他们共同认识的“圈子”里的人骂了一个遍、他们聊了中国革命电影中的身体语言问题、美国三级片和日本三级片的不同问题、宋庆龄和宋美龄到底谁更漂亮的问题、纽约哪一家餐馆的中国菜最正宗的问题、一个虚无主义者是不是有资格比别人更自以为是的问题、男人和女人谁其实更脆弱的问题、西瓜和哈密瓜哪一种更好吃的问题、克林顿是不是一个好总统的问题……他们聊得很投机,很开心。如意觉得和一平在一起,最开心的一点,就是他们总有话说,唧唧喳喳的,好像两个小姑娘在讨论今年夏天流行的新式裙子。“Clinton确确实实是一个很糟糕的总统,He was the worst until George W. Bush. It's just when Bush showed up, 人们才开始怀念他了。Clinton was the second worst,当然和Bush还不是一个级别。Clinton当政期间,the states US government bombed were more than any time in history。而他最糟的地方,就是把Democratic Party弄成了一个温和的Republican Party。把Democratic Party的agenda和identity完全给毁了. If someone can vote for a republican party, why do they bother to vote for a party that only looks like a republic party?……”一平说到严肃的问题时,英文明显就开始增多。◎26 纵然是举案齐眉——(2)“你怎么这么啰嗦啊?”如意对政治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果断地掐断了他的演讲。“实在对不起,杨小姐,我又忘了,和女人谈政治,是对牛弹琴。”“什么对牛弹琴,是牛自己在弹琴吧?”一平放声大笑。◎27 ——仍恐意难平(1)纵然是举案齐眉,仍恐意难平。如意坐在那里发呆,一平去上厕所了。就在这个时候,如意脑子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你看,我的名字里有“意”,他的名字里有“平”。“意难平”。这个想法在如意脑子窜出来,她微微一笑。餐馆里有点冷,如意抱紧了胳膊。一平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如意有点尴尬,因为没有人接,它连着响了四声,邻桌的好几个人抬头看她这边。停了一会儿,它又响了,又是连着四声。周围的人又扭头看她。一平怎么还不回来?如意想。又响。如意有点紧张了。这人什么毛病,不会留言吗?会不会有什么人有什么急事找他?我就帮他接一下吧,于是电话下一次响的时候,如意拿了起来。“Hello?”“喂?一平?这不是一平吗?”“不是,我是他朋友,他现在不在。”“噢。”“你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我再打吧。他什么时候回来?”“你过十分钟再打吧。”很简短的一个电话。是一个中国女孩,似乎也没什么事。过一会儿,一平回来了。如意告诉他刚才有一个电话。“你接了?”“嗯。它老响,我坐在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就帮你接了,告诉她待会儿再打。”“你怎么接我的电话?”一平突然显得很不高兴。如意自尊心很强,他这样一说,她也不高兴了。“我是怕谁有什么急事找你,它连着响了四次!”“但是你知道我马上就回来。”“我怎么知道你过多久回来?”“她问你你是谁了吗?”“没有。”“那你自己也没有说你是谁吗?”“我只说是朋友。”一平突然叹息一声,摇摇头。“怎么,坏了你什么艳遇吗?”如意冷冷地说。一平不做声,虎着个脸。于是如意也不做声,虎着个脸。这是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还宋庆龄、克林顿什么的,现在他去上了一个厕所。她帮他接了一个电话,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得多么“真心地”不喜欢我,才会为这点破事跟我较劲啊。如意想。一平闷声喝剩下的酒,如意一口一口吃剩下的点心。桌上的烛光晃晃悠悠,照着两个气鼓鼓的人。如意突然发现自己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一个颤抖一个颤抖滚过她的身体,好像有一个猛兽在她心底里一次接一次地跺脚,跺得她似乎连吃点心的勺子都握不住似的。她对自己很生气。我怎么这么没用,这点委屈都关不住?!接着她又反过来想,我怎么这么没用,凭什么要受这个气?!“你现在打一个电话过去,告诉她,我不是你女朋友,不就行了吗?”如意突然抬起眼睛,说。一平还是不说话。不错,打电话过来的那个是李婷,是他上个礼拜在一个party上认识的一个中国女孩。长得不错,性格也还行,似乎有点做作——把女人的娇媚表演得有些过火。但就是这样,一平还是对她产生了“兴趣”,当场就半真半假地邀请她去“纽约最好的甜点店”,而她也半真半假地答应下来。昨天他试探性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没有接,于是他想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今天她竟然打了过来,而且接她这个电话的,竟然是如意,也难怪一平有些气急败坏。如意坐在那里。看着一言不发的一平,突然觉得彻骨地冷。我真傻,我其实就是真的傻。我以为我不傻,其实我就是傻瓜一个。经过了那么多,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一点“进步”。我以为我空白的书终于翻了一页。就算不是爱情吧,也还算有一点怜悯。刀山火海的世界里,有一点相互的怜悯。不多,但是也不少。结果,什么呀。狗屁。其实我还停留在那一页,白花花的、白皑皑的、白痴的那一页。比以前更白花花、更白皑皑、更白痴的那一页。如意觉得自己身上被贴了一个咒符,这个咒符谋杀了她全部的青春。现在倒好,她的25岁、26岁、27岁、28岁,在美国的这些年,堆在时间的仓库里,成了无人认领的尸体。腐烂的、恶臭的、无人认领的尸体。◎27 ——仍恐意难平(2)“Well, maybe there is a cultural difference……”一平想缓和一下气氛,给自己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