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她的那具棺材一定很破旧了,因为好像听到木板咯吱咯吱的声音。”“是的,我也听到了。” 这天晚上又作起那些梦来。为什么总是回忆起这么多往事?为什么不只是梦见死亡和那过去的轻柔的音乐? “弗洛伦西奥死了,太太。” 那个人有多长啊!有多高啊!他的声音很硬,像最干燥的泥巴那样干巴。他的形象模糊不清,或者是后来变模糊的吗?好象在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层雨幕。“他刚才说了些什么?弗洛伦西奥?他说的是哪一个弗洛伦西奥?是我的那个吗?哦,我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沉浸在泪海中,以洗刷内心的忧伤?上帝啊,你不存在了!我曾求你保佑他,替我照料他。我祈求过你的,可你除灵魂外,别的事情都不管,而我爱的是他的身躯,他那赤裸裸的情炽似火的身躯。欲火在燃烧,他紧紧地搂着我颠抖的胸膛和双臂。我透明的身体悬挂在他的身体之上,我的轻盈的身躯被他有力地托起然后又放开。现在没有了他的嘴来亲吻,我的嘴唇又能干什么?我对我的痛苦的嘴唇又能做些什么? 在苏萨娜·圣胡安站立在门边,不安地转动着身子的时候,佩德罗·巴拉莫凝视着她,数着那个历时很久的梦,一共经历了多少秒钟。灯油已在爆火花,越来越微弱的火苗在眨着眼,很快就要熄灭。 假如她内心只是痛苦,而不是那些令人不安的梦,不是那些没完没了的疲惫不堪的梦,那么,他还是可以给她找到某种安慰的。佩德罗·巴拉莫这样想。他目光紧盯着苏萨娜?圣胡安,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倘使随着他用来看她的那微弱的灯光的熄灭,她的生命也熄火了,那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尔后,他轻轻地关上门出来了。门外那新鲜的夜间的空气使佩德罗·巴拉莫摆脱了苏萨娜·圣胡安的形象。 拂晓前不久,她醒来了,全身汗涔涔地。她把沉重的毯子推到地上,甚至把暖烘烘的被单也挣开了。这样一来,她便赤身露体地躺在床上,身躯被晨风吹得凉丝丝的。她叹息了一声,接着便进入了梦乡。几个小时后雷德里亚神父来看她时的情景就是这样:赤身露体地睡着了。 “您知道吗,堂佩德罗,蒂尔夸脱给打败了?” “我知道昨夜交了火,因为只听到乱哄哄的声音,可别的事我就不清楚了。这是谁跟你说的,赫拉尔多?” “有几个伤兵来到了科马拉,我女人帮助他们包扎伤口。他自称是达马西奥的人,伤亡很大。好像是和一些自称是比亚(潘乔·比亚,墨西哥民主革命时期的农民军领袖。)派的人遭遇上了。” “真够呛,赫拉尔多!我倒霉的日子到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走,堂佩德罗,去萨约拉,我打算重新在那儿安家。” “你们这些干律师的人有这个好处:只要不砸烂你们的脑袋,头脑中的这分产业可以随身带到任何地方去。” “别这样认为,堂佩德罗,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呢。再说,离开像你这样的人心里也不好受,这儿对我的尊重真叫人恋恋不舍。人活着就是在每时每刻毁灭我们的世界,如何可以这样说的话。您希望我把那些文书契约放在什么地方?” “别留下了,你带走吗。你是不是到了那里就不能兼管我的事了?”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堂佩德罗。我衷心地感谢您。不过,我得说明一下,这样做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有些情况很特殊……比如……那些只有您才能看到的契约,若落到了别人的手里,便会产生不良的结果。最保险的办法还是放在您的身边。” “你说的对,赫拉尔多。你就把文件留在这里吗,我来将它们烧掉。有文契和没有文契还不是一回事,谁会来和我争夺我拥有的产权?” “毫无疑问,谁也不会这样做,堂佩德罗。谁也不会这样做的。告辞了。” “你跟上帝走吧,赫拉尔多。” “您说什么?” “我说让上帝陪着你走。” 赫拉尔多?特鲁西略律师慢吞吞地走了出去。他已年迈,但还没有老到走起路来这么步履蹒跚,没精打采的样子。实际上他是在等佩德罗·巴拉莫给他一笔酬金。他曾替堂佩德罗的父亲堂卢卡斯(愿他安息)效过劳;以后又给堂佩德罗出过力,现在还为他出力;同时,他又替堂佩德罗的儿子米盖尔办过事。他确实是在等一笔犒劳金,等待着佩德罗大大地、厚厚实实地报答他一番。他来这里时对妻子说过: “我向堂佩德罗辞行去了,我知道他会报答我的。我想说的是,拿到他给我的钱后,我们就可以在萨约拉安居乐业,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了。” 可是,为什么女人们总是疑虑重重?是她们得到了上帝的启示,还是怎么的?她竞不相信他能得到报答。 “你想抬起头来,没有那么容易。你从他那里连一个子儿也捞不到。”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知道。” 他继续朝门口走去,竖起耳朵,等待着佩德罗叫他回去:“哪呀,赫拉尔多!你看把我烦得都顾不上你的事了。你给我做的好事是难以用金钱来报偿的。收下这个吗,只是一点小意思。” 但是,他没有叫他回去。他走出了门,解开栓在树枝上缰绳,跨上马鞍,慢吞吞地骑着马。他尽量不走得太远,以便听到有没有人呼唤他。他径直朝科马拉走去。当他发现半月庄已消失在他身后时,心里想:“要是向他借一笔款,这也太降低我的身价了。 “堂佩德罗,我又回来了,我对我自己的行为也不满意。往后我仍然乐意经管你的事务。” 说完,他又在佩德罗·巴拉莫的办公室里坐下来。在不到半小时前,他也是在这里的。 “好吧,赫拉尔多,文件就在你刚才丢下的这个地方。 “我还想……开销……搬家费……我想预支点酬金,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再外加一点儿……” “五百比索行吗?” “能不能再加一点,比如说,再加那么一点点?” “一千行不行?” “要是五……” “五什么?五千比索?我没有这么多钱。你很明白,我的钱都花在投资上了。购买土地呀,牲口呀,这你是知道的。你拿一千比索吧,我觉得你也不需要更多的钱了。” 他低下头思索起来,耳中听到佩德罗·巴拉莫在写字台上数钱时银币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他回想起老是拖欠他酬金的堂卢卡斯;回想起堂佩德罗,他又欠他一笔帐;他还回想起他的儿子米盖尔,这小子使他受了多少窝囊气! 他使米盖尔免进牢房少说也有十五次之多,如果不超过这个数字的话。还有杀害那个男子的那件凶杀案,那被害人姓什么来着?雷德里亚,对,他是这个姓,死者姓雷德里亚,有人在他手里放了一支手枪,这可把米盖里托给吓坏了,尽管事后他又觉得好笑。光是这件案子,如果依法提交法庭判决,堂佩德罗要花多少钱哪。还有那些强奸案呢。别小看这些案子,他不知为此掏了多少次私人腰包,免得让那些被害者把事情张扬开去。“你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你都快有个傻小子了!”他总这样对她们说。 “拿去吧,赫拉尔多,把钱保管好,钱用完了是不会再生的。” 正在沉思中的他回答说:“对,死人也不会再生的。”他又说了一句,“真是不幸。” 离天亮还有不少时间。天上满天星斗,在深夜里,星星显得分外亮堂。月亮出来了一会儿又隐没了。这是一个令人忧伤的月夜。谁也没有去瞧那月亮,谁也没有理睬它。月亮扭歪着脸蛋,在天上待了一会儿,没有发出亮光,就躲到小山后面去了。 远处,公牛的眸眸声在黑暗中消失。 “这些畜生从不睡眠,”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说。“它们像魔鬼一样从来不睡觉。魔鬼总是四处奔走,寻找亡魂,把它们送进地狱”。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脸靠近墙。这时,她听到了敲打声。 她屏住呼吸,睁着眼睛。她再次听到三下干巴巴的敲打声,好像有人在用手指节敲墙。不是在她身边,还要远一点,但就在这堵墙上。 “上帝保佑!这三击不会是圣帕斯瓜尔?帕依隆(主管死亡之神。)的吧,这是来告诉他的某一信徒,他的死期已经来临。 她自己因得了风湿病,早已错过了九日祷,巳不为此耽心;但她心里有些害怕,也感到好奇。 她从吊床上轻手轻脚地起来,把脑袋探向窗外。 田野里漆黑一片,但因她很熟悉这一套,因此当佩德罗?巴拉莫那高大的身躯像荡秋千一般地在使女玛格丽塔的窗口摇晃时,她看见了。 “啊,好一个堂佩德罗!”达米亚娜说。“他总还像猫一样爬来爬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爱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就会对玛格丽塔说,今天晚上老爷需要你。这样他就用不着起床,事情就成了。” 她听到公牛在吼叫,就关上窗门,倒在床上,将被子一直盖到耳根,然后,开始想象起使女玛格丽塔那边发生的事情。 过了一会,她不得不脱去衬衣,因为夜里天气开始转热了…… “达米亚娜!”她听见叫声。 当时她还是个姑娘。 “达米亚娜,开开门!” 她的心在抖动,仿佛肋骨之间有一只青蛙在跳动。 “干什么,老爷?” “开门,达米亚娜!” “我已经睡了,老爷。” 接着,她听到堂佩德罗从长廊里走了,走时用脚蹬着地。每当他大发雷霆之时,他就这样。 次日夜里,为了避免引起不愉快,她就让门半开半闭着,自己甚至还脱光了衣服,让他不至于遇到任何困难。 但从此以后,佩德罗·巴拉莫再也没有到她这里来过。 因此,目前她虽然受人尊敬,成了半月庄使女中的领班,尽管已成了老太太,却仍然想念起那天夜里老爷对她说话的情景: “开开门,达米亚娜!” 她躺下了,心里想着使女玛格丽塔此时该有多么幸福。 接着,她又听到了几下敲打声。但这次敲的是大门,像是有人在用枪托敲一般。 她又打开了窗门,探头于窗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觉得地上在冒热气,像是才下过雨,地上满是小虫在蠕动。她还觉得有一种像许多人在一起时产生的热气一样的东西在升腾。她听到了蛙鸣和蟋蟀的叫声,这是雨季的宁静夜晚。接着,她又听到枪托撞门的声音。 一盏灯的灯光洒在几个人的脸上,然后,它熄灭了。“这些事情我不感兴趣。”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说完,关上了窗门。 “我知道他们把你给打败了,达马西奥,你为什么让他们打败呢?” “他们把情况向您报告错了,老爷。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我的人一个也没有少。这次我带来了七百个人,还有若干名新入伙的。情况是这样的;有几个‘老油子’闲得发慌,跟一排穷鬼开火干了起来。他们倒真像一支军队,是比亚手下的人,您知道吗?” “这些人从哪儿来的?” “从北边来。他们所到之处,像洪水一样横冲直撞。看样子他们在闯州过府,席卷全国。这些人声势浩大,谁也没法搞掉他们。” “你为什么不同他们合伙干?我不是跟你说过,谁赢了就跟谁一起干。” “我已经跟他们合上伙了。” “那你为什还要来见我?” “我们需要经费,老爷。天天吃肉,我们早吃腻了,都不想吃了,但谁也不会赊帐。因此,我们来请求您供应我们食品,这样,我们就用不到进行抢劫了。倘使我们远离这个地区,那在老百姓中间‘捞一把’也不要紧,可在我们这里,大家都非亲即故,进行抢劫,于心不忍。总之,我们需要钱,就是买一棵辣椒,也得花钱。这肉我们实在是吃腻了。” “现在你对我越来越苛求了,达马西奥。” “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老爷。我只是为了我的弟兄们。至于我本人倒不着急。” “你替部下说话,这没有错,可是,你需要的东西可以到别人那儿去取嘛。钱我都给了你了。就这点钱你自己去安排吗。我这可不是给你们出什么主意:你没有想到过去袭击康脱拉吗?为什么总要认为自己是在干革命呢。你若想去分得一杯残羹剩饭,恐怕为时已晚。这样干倒不如回去跟你老婆养老母鸡去。找个村镇,扑上去干他一家伙!要是你都拼上老命干,他妈的别人还不跟你干!康脱拉有的是有钱人,你就去从他们身上抢一点!难道你想让他们认为,你是他们的干娘,是在保护他们的利益么?不,达马西奥。让他们看看,你可不是在闹着玩儿的,也不是在消遣混日子。得干它一家伙,这样,你就有大把大把的钱花了。” “你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吧,老爷。从您这里我每次总能得到教益。” “那你就好好地享用这点教益吗。” 佩德罗·巴拉莫注视着这些人离去。他感到黑色的马群在他面前依次疾驰而去,消失在夜幕中。大汗淋淋,黄尘滚滚,大地都在震动。当他看见荧火虫一闪一闪地飞来时,他发现所有的人均已离去,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像一段坚硬的但内部已经开始碎裂的树干一样站立在那里。他想起了苏萨娜·圣胡安,想起了刚才只跟他睡了一会儿的小姑娘,那惊恐战栗着的瘦小的身躯,她的心仿佛要从她口中跳出来。他叫她小心肝,拥抱着她,竭力将她变成苏萨娜·圣胡安的身躯。“她可不是个凡间的女人啊。” 黎明,白昼在时断时续地旋转着,几乎可以听见生了锈的地轴转动的声音,还可以感到倾倒出黑暗的大地在震动。 “黑夜确实是充满罪孽的吗,胡斯蒂娜?” “是的,苏萨娜。” “真的?” “应该是真的吧,苏萨娜。” “你认为生活不是罪孽,又是什么,胡斯蒂娜?你没有听到吗?你没有听到大地在吱吱地响着吗?” “没有,苏萨娜,我什么也听不到。我的命没有你的大。” “你可能会吓坏的,我是说你听到了我听到的东西可能会吓坏的。” 胡斯蒂娜仍在收拾房间。她一次又一次地洗刷着铺在潮湿的地板上的地毯,擦去打碎了的花瓶洒的水,把花拾了起来,把碎玻璃放在盛满水的桶里。 “你一生中打死了多少只鸟,胡斯蒂娜?” “很多只,苏萨娜。” “你不觉得伤心?” “伤心,苏萨娜。” “那你对死还期待些什么?” “就等待着死,苏萨娜。” “如果只期待着死,它就会到来,你别耽心。” 苏萨娜·圣胡安欠身靠在枕头上,两只眼睛不安地环视着周围,两只手安放在肚子上,好像一只有保护作用的贝壳贴在肚子的上面。那轻微的嗡嗡声犹如几只翅膀一样在她的头上穿过。周围是戽水车的辘轳声和人们醒来后的说话声。 “你相信地狱吗,胡斯蒂娜?” “相信,苏萨娜,也相信天堂。” “我只相信地狱,”说完,她便合上了眼睛。 胡斯蒂娜走出房间时,苏萨娜·圣胡安又睡着了。户外太阳在冒着火花。她在路上遇到了佩德罗·巴拉莫。 “太太怎样了?” “不好,”她低着头对他说。 “还抱怨吗?” “不了,老爷,她一点儿也不抱怨。可是,有人说死人也是不抱怨的。大伙儿都认为,太太已不行了。” “雷德里亚神父来看过她吗?” “昨天夜里他来过,听了她的忏悔。今天该授圣餐了,可是,她一定没有得到宽恕,因为雷德里亚神父没有给她带圣餐来。他说过一大早就把圣餐带来。瞧,太阳已到这里,他还没有来。她一定没有得到宽恕。” “得到谁的宽恕?” “上帝,老爷。” “别这样傻,胡斯蒂娜。” “是,老爷。” 佩德罗·巴拉莫打开门,站在她身边。一束光线落在苏萨娜·圣胡安身上。他看到她紧闭着眼睛,就像人们感到腹内疼痛时那样。她的嘴唇湿润,半开半闭着,被单被她下意识地推到了一边,裸露着全身,身躯因抽搐而弯曲了。 他走到床边,盖上她赤裸地身体。她全身挣扎着,像蠕虫一样扭动得越来越厉害。他走到她身边,叫她:“苏萨娜!” 门打开了,雷德里亚神父默默地走进门来,轻微地动了动嘴唇: “我来给你授圣餐,我的孩子。”佩德罗·巴拉莫将她扶起来,靠在床架上。苏萨娜·圣胡安半睡半醒的样子,伸出舌头,吞下了圣饼。继而,她说:“我们度过了非常幸福的一瞬间,弗洛伦西奥。”说完,她又一头钻到坟墓一样的被单下面。 “您看到半月庄那边的那个窗子了吗?福斯塔太太,就是那个一直点着灯的窗子。” “没有,安赫莱斯,我什么窗户也没有看见。” “这是因为这会儿灯光已经熄灭。半月庄不会发生不幸的事吗?三年多来,这个窗户总是整夜整夜地亮着。去过那里的人说,那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妻子住的房间。她是个可怜的疯女人,害怕黑暗。您瞧,灯刚刚熄灭,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也许她已经死了。她病得很重,听说连人也认不得了,光是自言自语。佩德罗·巴拉莫和这个女人结婚,遭到了狠狠的惩罚。” “您看,窗子仍是黑洞洞的。” “别看这窗子了,我们还是睡觉去吗。夜已深了,我们两个老婆子这个时候在街上游逛也不合适呀。” 于是 ,在接近深夜十一点钟从教堂里出来的这两个女人消失在拱门中了。与此同时,她们看见有个人影,穿过广场朝半月庄走去。 “听着,福斯塔太太,您看向那里走去的那位先生是不是巴伦西亚大夫?” “好像是,虽说我眼睛不好,都认不出他来了” “您回想一下,他总是穿白裤子、黑上衣。我跟您打赌,半月庄一定在发生不幸的事。您看他走得这么急,好像有急事似的。” “只要真的不发生严重的事就好。我想回去跟雷德里亚神父说一声,叫他上那儿去转一转,不要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未经忏悔便死去。” “您想也不要这样想,安赫莱斯,愿上帝也别这样想。在这个世界上受够了罪后,谁也不希望她没有个精神上的帮助就走,不希望她在来世继续受罪。虽然先知们说,疯子们用不着进行忏悔,他们的灵魂即使不洁净也是无辜的。这只有上帝才知道……您看,窗子里的灯又亮了,但愿一切都好。您想一想,我们这些日子为了把教堂在圣诞节打扮得漂漂亮亮,都忙乎了这么多天。要是这家里死了人,堂佩德罗又有这么大权势,他准会在一瞬间把我们准备的一切全都给毁了的。” “遇事您总喜欢往坏处想,福斯塔太太。您最好像我这么办事:把一切都托付给神灵。您只要对圣母祈祷一番,保证今明两天不会出什么事?今后的事就顺从上帝的安排了。归根到底,她在今生今世也不会有多大的快乐。” “安赫莱斯,我以为您总是给我鼓励。我要睡觉去了,带着这些想法进入梦乡。听说梦里的想法是直通天的,但愿我的这些想法也能上升到这个高度。明天见。” “明天见,福斯塔。”两个老妪走进中间的那扇门,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寂静又笼罩着村庄的夜晚。 “我嘴里塞满了泥土。” “对,神父。” “你别说‘对,神父。’我说什么,你也说些什么。” “您要对我说什么?您要再一次听我忏悔吗?我为什么又要忏悔?” “这次不是忏悔,苏萨娜。我只是来跟你聊聊天的,来帮助你准备过世。” “我就要死了吗?” “是的,孩子。” “那为什么不让我安静一会儿?我想休息。他们一定是派您来不让我睡觉的,他们叫您跟我待在一起,一直待到我消失了睡意。以后我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找到睡意呢?毫无办法了,神父。您为什么不走,让我休息一会儿,这有什么不好?” “我会让你安静的,苏萨娜。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这样,你就慢慢地睡着了。你将会觉得你好像在哄着自己入睡.你一睡着,就谁也叫醒不了你……你将再也醒不过来了。” “好的,神父,我照您说的办。” 雷德里亚神父坐在床沿上,双手搁在苏萨娜?圣胡安的两只肩头上。为了使声音不至于太大,他的嘴几乎贴到了她的耳边。他将每一个词都说得很轻:“我嘴里塞满了泥。”说完,他停了停,看看她的嘴唇是不是在动。见到她也在喃喃地说什么,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嘴里塞满了你,你的嘴。你紧闭的嘴唇硬得好像咬紧了我的嘴唇……” 她也停了停,偷眼看了看雷德里亚神父,看到他好像在远处,好像在一块浑浊不清的玻璃的后面。接着,她又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使她耳朵发热: “我吞咽下带泡沫的口水,我咀嚼着都是蠕虫的泥块,蠕虫堵住了我的喉咙,使我腭壁发涩……我的嘴下陷,扭曲成一股怪相,被穿透它的牙齿凿通,然后吞入肚内。我的鼻子变软,眼睛内的玻璃体溶化,头发烧成一团火……” 苏萨娜·圣胡安那安详的神态使神父觉得奇怪。本来他想猜测一下她此时会有什么想法,想看看她在心灵深处是如何抗拒他此时为她塑造的形象的。他看了看她的眼睛,她也回看了他一眼。他仿佛看到她的嘴唇在强作微笑。 “还差不少呢。上帝在显圣。无边的天堂放射出柔和的光芒。小天使在嬉耍,天使在歌唱。上帝的眼睛闪现出喜悦的光芒,它是遭到永劫的罪人最后的瞬间幻景。不止这些,上帝还要把这一切同人间的痛苦结合。我们的骨髓变成了火堆,我们的血管变成了火线,还要让我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痛苦来自赎,而这种痛苦永远也得不到减轻。上帝的震怒总是把这痛苦之火越拨越旺。 “上帝用他的双臂护卫我,他赋予我爱情。” 雷德里亚神父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站在他周围的等待最后时刻到来的人们。佩德罗·巴拉莫抱着双臂等候在门边,在他身边站着巴伦西亚医生,在他俩边上还站立着其他的一些先生。再远一点,在阴暗处站着一群妇女。对她们来说,开始进行临终祈祷时间已晚了。 他本想站起身来,替病人涂上临终圣油,然后说:“我的事办完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的事还没有完。他不能在没有了解她已忏悔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给她授圣礼。 他开始犹疑起来。或许她确实没有任何值得忏悔的事,也许他根本无需宽恕她什么。他又向她俯下身去,摇摇她的肩膀,轻声对她说: “你快到上帝那儿去了。上帝对犯有罪孽的人判决是毫不留情的。” 然后,他再次靠近她的身边,但她摇了摇头说: “您走吧,神父!您别为我感到羞辱。我心里很平静,我只觉得很困。” 这时,躲在阴暗处的女人中有一个在哭泣。 这时,苏萨娜·圣胡安像又恢复了生命力。她从床上坐起来,说: “胡斯蒂娜,请你到别的地方去哭吧。”接着,她感到她的头被钉在肚子上了。她试图将肚子与脑袋分开,试图将那个紧压住她的眼睛使他喘不过气来的肚子推到一边。但她越来越觉得天旋地转,仿佛陷身于黑夜中。 “是我。我看见苏萨尼塔太太去世了。” “你说什么呀,多罗脱阿?”“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 黎明,人们被阵阵钟声惊醒。这是十二月八日早晨,是一个灰色的早晨。不冷,但很灰暗。钟声是从大钟先敲响的,接着是其他的钟。有些人认为是催大家去做大弥撒的,就打开了自家的门,只有那些睡懒觉人家的门没有打开。这些人也醒来了,他们在等待着响起晨钟向他们宣告夜晚已经结束。然而,这次钟声响得比平时长。不仅大教堂的这几只钟在敲,而且,“基督之血”、“绿十字架”,还有神庙等教堂里的那些钟也在响。到了中午,钟声仍未停止。到了夜间,钟声还在响着。钟声昼夜不停地响着,敲的方式都一样,而且,越来越响,到后来钟声便变成了一片震耳的哀鸣。人们为了能让对方听清自己说的话,不得不大声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大家互相问道。 钟声响了三天,人们的耳朵都震聋了。由于天空中弥漫着这种嗡嗡的声音,人们根本没法说话。但钟声还在响个不停,还在敲着,有几只钟已经给敲哑了,发出的声音像敲瓦罐一样,空荡荡的。 “苏萨娜太太去世了。” “去世了?谁去世了?” “太太。” “你太太?”。 “佩德罗·巴拉莫的太太。” 被这持续不断的钟声吸引,其他地方的人也来了。从康脱拉来的人象是来朝圣一般,有的人从更远的地方来。不知从什么地方还来了一个马戏班,带来了飞鸢和飞椅,还来了一些乐师。开始时,他们像是来看热闹那样走近村庄,他们很快就和当地人熟悉起来。于是,人们就在露天演奏起音乐来,就这样慢慢地变成了一次盛会。科马拉顿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就像过节演戏的日子那样,村子里挤得水泄不通。 钟声停止了,但盛会仍在进行。没有办法让人们知道,这是在办丧事,是办丧事的日子,也没有法子让人们离开,恰恰相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半月庄则孤独、宁静。人们赤脚走路,低声言谈。苏萨娜·圣胡安已入了土,但科马拉知道此事的人很少。这里在举行庙会,人们在斗鸡,在听音乐;醉汉在狂呼,摸彩票的在滥叫。村子里的灯光一直照射到半月庄,像在灰色的天空中笼罩着一圈光环。对半月庄来说,这几天是灰暗忧伤的日子。堂佩德罗大门不出,一言不发。他发誓要对科马拉进行报复。 “我只要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科马拉人就得饿死。” 他真的这样做了。 蒂尔夸脱仍然常来找他。 “现在我们已是卡兰萨(卡兰萨,墨西哥民主革命时期宪法派首领之一。)的人了。” “好啊。” “我们又投靠到倭布雷冈(倭布雷冈,1920--1924任墨西哥总统,1928年被杀害。)将军那儿去了。” “好嘛。” “那一带已平定了,我们也解散了。” “等等,你别解除你手下人的武装。这种局面持续不了多久的。” “雷德里亚神父也拿起枪杆子干起来了,我们跟他一起干还是对着他干?” “这用不着讨论,你站在政府一边。” “可我们不是正规军,他们都把我们当叛乱分子看待。” “那你就去休息吧。” “让我这样乱哄哄地去休息?” “那你就爱干什么就千什么去吧。” “我要去增援神父,我喜欢他们咋咋呼呼的样子。再说,这样一来,个人也能得到拯救。” “随你的便吧。” 夜间那最后的阴影行将消失。佩德罗·巴拉莫坐在半月庄大门边一张旧皮椅上。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许有三个小时了。他一直没有睡觉,他已经忘记了睡眠,也忘记了时间:“我们这些老头子睡得很少,或者根本不睡觉,有时连盹儿也不打一个,但我们一刻不停地在思索。这就是我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继而,他又大声地说:“要不了很久了,要不了很久了。” 他接着说:“你走了许多日子了,苏萨娜。那时的阳光和现在一样,只是没有现在这样红,然而也是像现在这样笼罩在白色的雾幕里,没有亮光。就在这同一时刻,我就站在这门边,望着黎明,望着你朝天堂的道路走去。你朝着那开始显露晨曦的天堂走去,越走越远,你的身影在大地的阴影中显得越来越暗淡。”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你的身躯擦着小路边天堂树的枝条走过,随风带走了它最后几片叶子。接着,你就消失了。我对你说:‘回来吧,苏萨娜。’” 佩德罗·巴拉莫的嘴还在动,还在轻轻地说些什么。然后,他闭上嘴,眯缝着两只眼睛,眼中反射出微弱的晨光。 天慢慢地亮了。就在这个时候,正当加马略尔·比亚尔潘多的母亲 伊纳斯太太在打扫她儿子的商店对面的那条街道的时候,阿文迪奥·马丁纳斯来了。他推开半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他发现加马略尔睡在柜台上。为了避免苍蝇叮,他将草帽盖在脸上。要对方醒来,他还得等待好一会儿。于是,他便等 伊纳斯 太太扫好了街。她进来用扫帚柄捅他儿子的胳肢窝,对他说,快起来,顾客来了! 加马略尔没好气地坐了起米,嘴里嘟嘟哝哝的。他常和酒徒在一起酗酒,一喝就到深夜,熬夜熬得两眼通红。他此时坐在柜台上大骂他的母亲,也骂他自己,还无数次地诅咒着生活,说什么“活着实在没有意思。”接着,他把两手搁在大腿上,又睡下了,一边睡一边还在咒骂着: “这个时候酒鬼在东奔西跑,可不能归罪于我。” “我可怜的孩子,请你原谅他吧,阿文迪奥。这可怜的孩子昨天夜里接待了几个贪杯的游客,忙了整整的一夜。你大清早来到这里,有什么贵干?” 她是嚷着对他说这几句话的,因为阿文迪奥是个聋子。 “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急需打一斤烧酒。” “是不是你那雷夫霍又昏厥过去了?” “她已经离开我走了。比亚妈妈,就在昨天夜里11时光景。因此,我把驴子都卖了。卖了驴子我好轻松点。” “你说的话我听不见!或许你根本没有说什么吧?你说的什么?” “我说我昨夜一夜都为我死去的女人雷夫霍守灵。昨夜她停止了呼吸。” “怪不得我闻到了死人的气味。你听着,我甚至对加马略尔都说过:‘我闻到村里有人死了。’但他没有理会。这可怜的孩子为了投游客们之所好,他自己也喝多了。你知道,在他这样的情况下,什么事都会使他觉得好笑,对我却不理不睬。可你刚才对我说了些什么?你请来人守灵了?” “没有,一个也没有,比亚妈妈。所以我才来打点酒,借酒浇愁嘛。” “你要纯白酒吗?” “对,比亚妈妈,这样可以醉得快一些。请快点打给我,我急得很哪。” “我给你打四两,因为是你,就按原价算。你去跟死者说一声,说我向来是器重她的。她进了天堂,可别把我给忘了?” “好的,比亚妈妈。” “你要趁她全身还没有凉透的时候告诉她。” “我一定告诉她,我也知道她指望你为她祈祷呢。不瞒您说,她死时很伤心,因为连临终时给她作祈祷的人也没有。” “你没有去找雷德里亚神父?” “去了,可人们告诉我,他上山了。” “在什么山上?” “就在那些羊肠小道上。您知道吗,他们在造反呢。” “这么说,连他也造起反来了?我们真够可怜的,阿文迪奥。” “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比亚妈妈!我们既无所得也无所失。再给我来四两,您就装成不知道就行了,反正加马略尔已经睡着了。” “可你别忘了请雷夫霍替我求求上帝,我是多么需要她这样做!” “您别难过,我一回去就告诉她。我甚至可以要她作出口头保证,好使您不再担忧。” “对,你就该这么办。你是知道女人的脾气的,所以,一定要让她们马上将事情办成。”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又在柜台上放了20个生太伏。 “再来一斤吧,比亚妈妈。您要是愿意多给一点儿,那是您的事了。只有一点我向您保证,这酒我一定带回去喝,在我死去的妻子库卡的身边喝。” “那你就走吧,在我儿子醒来之前就走。他每次喝醉后早上醒来就发脾气。你快走吧,别忘了我托你女人办的那件事。 他打着喷嚏走出店门。这酒浓烈似火,由于人们对他说过,这样喝酒劲上来得更快,他便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边喝边用衣襟往嘴里扇着风。喝完酒,他便立即回家,家里雷夫霍在等待着他。可是,他走错了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就这样他走出了村庄。 “达米亚娜!”佩德罗·巴拉莫嚷道,“你过来看看,从那条路上来的这个人想于什么。” 阿文迪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他低着脑袋,有时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他感到大地在摇晃,在他周围旋转,然后又将他抛开。他奔过去试图抓住大地。当他已将大地抓在自己手里时,它又从他手中溜走了。就这样他一直走到坐在门边的一位老爷的面前。于是,他站住了: “行行好,请施舍点钱,好埋我女人。” 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祈祷着:“上帝啊,把我们从邪恶的敌人设置的圈套中解救出来吧。”她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用手指着来人。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看到那个眼神惊惶的女人在他面前划着十字,不禁不寒而栗。他想,也许是魔鬼跟随他到这里来了。他回过头来,想看看身后也许真有恶鬼,但什么也没有见到。于是,他又说: “我是来求你帮点儿忙,以埋葬我女人的。” 太阳照到了他的脊背。这是初升的太阳,几乎是冷冰冰的,它被地上的尘土遮得变了形。 佩德罗·巴拉莫把脸埋在被子里,像是在躲避着阳光。这时,达米亚娜的呼喊声越过田野,一声紧似一声:“有人要杀堂佩德罗!”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听到那个女人在呼叫,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制止她叫喊。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他觉得这阵阵叫喊声传得很远,甚至他的女人现在也正在听到这种声音呢,因为他感到耳边有人在说话,尽管他听不懂在说些什么。他想到自己的妻子冷清清地躺在他家院子里的那张帆布床上。他将她搬到院子里的目的是让她镇静下来,而不会很快地腐烂。库卡昨天还跟他睡在一起,像一匹小马驹似地活蹦活跳,她和他嬉闹,又是咬他,又是拿自己的鼻子去刮他的鼻子。是她给他生了一个尚未呱呱坠地就已去世的儿子;据说这是因为她不会生育的缘故。她有眼病,身上发寒,还有胃气痛,谁也说不清他女人身上有多少病,这是她临终时医生给她看病时说的。为了请医生来家里出诊,他不得不卖掉家里几头驴子,因为医生要的出诊费很高。结果还是毫无用处……库卡现在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遭受着朝露的浸淋。她已见不到黎明,见不到今天的阳光,也见不到任何一天的阳光了。 “帮点儿忙吧,”他说,“赐舍一点儿吧。” 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那女人的呼叫声使他两耳失聪了。 在科马拉那边的路上有几个黑点在移动,突然这几个黑点变成了人,接着又到了他身边。达米亚娜已停止了叫喊,划着十字的手放了下来。这时她已躺卧在地,张着嘴巴像是在打呵欠。 来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将他从地上扶起,送进屋里。 “您没有什么事吧,老爷?”他们问道。 佩德罗·巴拉莫露出了面孔,他只是摇了摇头。 阿文迪奥手里还拿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刀子,来人把刀夺下。 “跟我们走吧,”他们对他说,“你可闯下大祸了。” 阿文迪奥跟他们走了。 进村庄之前,他得到他们的允许,走到路边,口中吐出了像胆汁一样的黄色的东西。他像喝进去十来公升水一样哗哗地往外吐着。这时他开始感到头部发烧,舌头也僵硬了。 “我喝醉了,”他说。 他回到了人们等待他的那个地方,两手扶在来人的肩膀上,那些人便将他拖着走,他的脚尖在地上扒开了一条沟。 留在身后的佩德罗·巴拉莫仍然坐在他那张皮椅上,看着那一行人朝村庄走去。他觉得他的左手在他想站起身来的时候死去了,垂落在膝盖上。然而,他没有理会这件事,因为他已习惯于每天见到身上的某一部分死去。他见到天堂在摇晃,掉下了许多叶片:“人人都选这条路走,大家都走了。”接着,他又回想起原来想的那个问题。 “苏萨娜,”他叫了一声,继而又闭上了眼睛,“我曾要求你回来…… “……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百看不厌,这是你的脸。它很柔和,柔过月色;你那湿润的嘴唇好像含着什么,反射着星光;你的身躯在月夜的水面上呈透明状。苏萨娜呀,苏萨娜·圣胡安。” 他想举起手来,让形象更清楚些,可手像石制的一样搁在腿上,已难以动弹。他想举起另一只手,它也缓慢地垂落到一边,一直垂到地上,像一根拐杖一样支撑着他那已经没有骨骼的肩膀。 “我将这样死去。”他说。 太阳将万物照得一片混沌,然后又使它们恢复了原状。已成废墟的大地空荡荡地展现在他面前。他混身发热,双目几乎不能转动,往事一幕一幕地在他面前闪过,而现实却一片模糊。突然,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好像时间和生命之气也停滞了。 “只要不再熬一个夜晚就好。”他想。 因为他害怕黑暗中处处有幽灵的夜晚,他害怕将他自己和幽灵关在一起。他就是怕的这件事。 “我知道,几个小时后阿文迪奥会带着他那双血淋淋的手,再来请求我给他我曾经拒绝过的救济。我再也没有手可以捂住双眼,免得看见他。我还得听他说话,一直要听到他的声音随着白天的过去而消逝,一直听到他的声音消失。” 他觉得有几只手在拍他的肩膀,就直起身躯,使身躯变僵硬了。 “是我,堂佩德罗。”达米亚娜说,“要不要给您送午饭来?” 佩德罗·巴拉莫回答说: “我上那儿去,我这就去。” 他靠在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的肩上企图朝前走,走了没有几步就跌到了。他心里在祈求着,但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来。他重重地跌到在地,身子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的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