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柯拉对那“下一辈子再用它讲话的该死的哀i桑电话机”骂 了一句,就去检查线路去了。 这一天,队司令部焦急地等待着秘密派去的同地下省委联系 的骑兵侦察员。部队早已准备妥当要出发了。只是还缺少炮兵和 明确的战斗任务。可是还在上星期,省委通知说,有红军的一个轻 炮兵连来同部队会师,这炮兵连被阻在乌克兰,而且因逃避德军和 白军,在森林里以及在德聂斯特河沿岸一带荒僻的边区各县停了 五个月。 现在看来,这可能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可是在当时,有些农家 的院子里,在干草堆里,却藏着等待时机的配有全副弹药的四吋半 口径的榴弹炮,在那神话的时代一谁也看不出这有什么稀奇。 这么一来,炮兵的问题不存在了。炮兵连应该是在说话之间就 要开来了。真到万不得已,可以专用机枪作战。 成问题的是战斗命令了。不难想像全队是如何焦急地等待着 骑兵侦察员。 可是监视哨没有叫通的原因很简单:哨兵坐到树上,正同一个 386 # 忽然来到树林边的枯瘦的,栗色头发的,十三四岁的姑娘谈话呢。 她穿着襤褛的衣服,衣脤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八月的灰尘。细长 的光腿,带着发黑的踏出血的脚趾,由这些可以看出她跑了不止十 俄里路了。汗顒着黑鼻子和瘦骨的太阳穴流着。像鱼似的,张着口, 艰难地呼吸着。发烧的脸上一对绿眼睛,看来几乎成白的了。 要〒是扎着栗色发辫的好看的花洋布条,要不是插在额发上 的圆圆&小铁梳,就可以把她认成乡下的小叫化子了。 “站住! ”监视哨叫起来。 “我站下了! ”小姑娘回答着。、 “到树跟前来。” “我已经来到跟前了。” “你到我们小树林里干什么?” “我找我哥哥。” “你糊涂了吧?这里是阵地,会有你什么哥哥呢!你滚回去 吧 “这里是什么阵地?是‘盖达马克’的,还是老乡们的?” “老乡们的。” “我正是要找老乡们的阵地呢。” “芙罗霞?! ”恰巧这时来到监视哨的米柯拉突然说。“真的,芙 罗霞呵……”于是他转过身,脸对着树林喊起来:“喂,谢明!把炮 丢开吧:小芙罗霞到我们这里来了! ” 他说着就把小姑娘往宿营地引。她勉强走着,每走一小步都咬 着嘴唇。 谢明一看见妹妹,不幸的预感就笼罩了他。 “你好吧,芙罗霞。你们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出什么事了?” 谢明望着她的脸说。 387 “谢天谢地,现在一切平安,”芙罗霞说着,用游魂不定的眼睛, 向四面八方张望了一下:“你们这里找不到一点水喝吗?” 她像要强自镇定似的把眼睛紧紧闭了一下,把牙关咬了一下, 可是镇定不住,就突然放声大哭了,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哎呀,我的天呀!那些该死的恶魔,对我们胡作非为,再也没 法忍受了。把一切都抢得一干二净,到处连一块面包也不留。人们 都上地里去了——去给绅士老爷收庄稼去了——都走不动了,饿 得倒到地上了。可是‘盖达马克’们用枪托照他们打,赶他们,还嘲 笑他们呢。人们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把家里的最后一点东西,都 拿到集上换几个钱还克伦伯。谁要没钱还,那对谁也不饶——不管 很老的老头子,不管很小的小孩子,不管带着小毛孩的女人。把一 切人都赶到克伦伯庄园的院子里,一个一个叫到敞棚里,推到燕麦 口袋上就打。两个人扯住手,两个人扯住腿,一个人按住头,一个人 打,一直打到喊不出声为止。有的用棍子打,有的用探条打。哎呀, 谢明,我的亲哥哥!把我们的一切都拿光了。什么也没有留。为着 马还叫我们出三百块钱,可是我们连一个钱也没有,于是就把我同 妈妈也拉到敞棚里,用棍子一直打到我们喊不出声。谢天谢地,打 我的时间还不大,因为我马上累得不喊了,发昏了。可是妈妈呢,因 为她不愿叫喊,就把她打了好久,‘盖达马克’们还嘲笑她。把她折 磨得完全不能做活了。她现在带着小布袋,到各镇,各路上要饭去 了。可是没有人给她,因为人们自己都没有吃的呢。至于苏菲亚, 她的爹老子台加琴科要把她嫁给克伦伯地主了。” 谢明眼里发黑了。 “别忙!苏菲亚自己愿意吗?” “不。她的爹老子强迫的。他把她关到地窖里,已经第二个星 期了。前天夜里我悄悄溜到台加琴科院子里——隔着锁了的门同 388 苏菲亚说了话。她隔着门狠狠地哭着对我说:‘行个好,小芙罗霞, 你跑去找谢明,告诉他恶魔们把我们拆散了。告诉他,也许他对我 连想也不想了,可是我为了他,夜里睡都睡不着,我总想着,总盼着 他,希望他把我救出来。再告诉他:让他快些吧。’” “什么时候结婚?” “马上就结婚。今天晚上在我们教堂里结婚。” “这个我们瞧着吧! ”谢明叫着,就要转身去找队长,可是即刻 就看见队长同司令部的人和所有的战斗员,都默然地在周围站着。 “队长同志和战斗员同志们,你们都听见这些话了吗?” “都听见了。” “你们既然都听见了,那么为什么到现在还站着,还不上马呢? 队长同志,济诺威?彼得洛维奇,动员部队吧! ” “不,谢明。没有省革委会的命令,没有炮兵,我无权动员部队。 因为这部队不是属于我和你的,是属于全体劳动人民的,首先是属 于苏维埃政权的。这是军纪。谢明,你是老战士,你自己应该很明 白这个。” “这么一来,遵守这条军纪,我的运命岂不就完了吗?” “不,谢明。为自己的运命,你自己去苦斗吧。你从我们车场里, 套上任何一辆四轮马车,随你意套两匹马,就让最好的马也没有关 系,架上机枪,带上子弹。就去你的吧。对于这个,我决不说一句反 对的话。” 队长还没走到自己的小屋踉前,最好的神甫的马车,套着两匹 最好的战利品的马,已经从小树林里飞驰而去了。 米柯拉和芙罗霞坐在车夫座位上,谢明伏到机枪上,在后边座 位上颠簸着。他对面的座位空着,随时都可能上来第四个人。 太阳已经过午了。旷野的风,在耳边啸。朵朵游云,披散着鬃 389 毛,鼓着雪白的胸膛,在收获后的田野的高空,在那荒漠的天空里, 迎着谢明的最好的战利品的马匹飘着。 太阳完全倾斜了。落日沿着远远的山丘,沉没到旷野的边极 了。 黄鼠最后一次从洞里往外望了一眼,就温柔地啸起来。 “米柯拉,赶马吧,别心疼!用鞭子好好抽吧!” “我不心疼! ” 口沫由马嘴上喷出去,落到旷野的长生草上。 赤红的火星在天上出现了。 马车用午后由小树林飞奔出来的速度,奔入黑暗的村里了。村 中教堂的窗口发着金色的火光。教堂门口的人认出了谢明,都大吃 一惊。他两只手里都拿着柠檬式手榴弹,车正走着,他就从车上跳 下来。 “婚礼举行过了吗?” “还没有。刚刚才把新郎接来。” 谢明进到教堂里,即刻就看见了苏菲亚。她挂着颈珠和绢条, 头上披着纱,同克伦伯并排站在诵经台前面。新郎穿着轻骑兵的上 衣和大红色披肩,漆皮靴筒旁挂着装饰着花字母的弹药囊。 克伦伯把一只铁青的手,放到面前的马刀柄上,另一只手拿着 轻骑兵的军帽,紧贴到胸上,伸着一只腿站着,微微地低着长头,他 头上有一个人的戴着白手套的手,执着花冠。 简陋的乡村教堂,充满着酷热的无数蜡烛不寻常的红光。甚至 用蓝颜料拙劣地在教堂顶上画的星空中间的万军之主?和黄色三 角形光环中的全能的上帝,——谢明都看得清清楚楚。 ①万军之主是犹太教中上帝和耶和华的称号之一。 390 可是此外他什么也没注意到。其余的一切,对他都融成了悲哀 的花烛之夜的一片模糊的印象。 “苏菲亚,快到这儿来! ”谢明把手榴弹在头上举着喊道。 苏菲亚仿佛就只等着这一声似的。她不发抖,也不叫喊,敏捷 地转过身来,推开来宾,就往谢明跟前扑去了。她跑到他跟前,抓住 他的衣袖。 “等一等。别扯住我,”他悲愤地说,“即刻跑到外边去,到我们 的马车上去。” 一瞬间——姑娘已经到街上了。可是大家不再发呆了。都向谢 明扑去。谢明看见台加琴科穿着礼服,在自己附近。装束是希奇古 怪的。是“盖达马克”的。四个十字章,照旧横挂在胸前。肩章是旧军 队的肩章,不过不是司务长的,而是带着一个星的军官的金肩章。 谢明用臂肘到台加琴科的胸上打着,挥着手榴弹。 “当心点,我会把你们炸伤的! ”他喊着。 人都躲幵他。他跑到大门口,用力把手榴弹向后往开着的门里 一掷,掷到教堂的正中间。 可怕的爆炸的气浪,把蜡烛都袭灭了。玻璃都由窗框上飞出 去。大吊灯也纷飞了。 谢明已经跳上马车,用麻木的手,抱住机枪,苏菲亚躺着。 “赶车! ” “我赶!” 马飞奔开了。 从教堂门口对着逃走的人开枪了。风的啸声把子弹的啸声,几 乎遮得听不见了。 马车到了铁匠铺对面,前面就是旷野。“盖达马克”骑兵巡哨, 就在那一瞬间,由铁匠铺后边,拦住马车击了一下。马车停了。谢 391 明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就被打倒在地,被綁起来了。两个“盖达马 克”用马刀砍着挽索。三个人把米柯拉从车夫座上往下拉,他用鞭 子抵抗着。失魂的苏菲亚,死死地横卧在道路上,从头上落下来的 纱,在黑暗里发着白光。过了五分钟,一切都结束了。 谁也没瞧见芙罗霞。- 当“盖达马克”的骑兵巡哨从铁匠铺后边开枪的时候,小姑娘 不等车停就跳下车来,躺到一棵树跟前。 虏获的马,拉着怆惶砍断的挽索,由她跟前过去。她偷偷走到 一匹马跟前,抓住马鬃,爬上去,挥着臂肘,拚着全力,用光脚踵踢 着马肋,就在黑暗里消失了。 把俘虏带到村里。 第二十九章法庭 可怕呵,落到铐镣里, 死在囚牢中…… ——谢甫琴柯① 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出来,村外的路上就腾起黑云似的灰尘。 这次开来的不仅是德国的步兵和骑兵,——德国的榴弹炮炮兵连, 在距村半俄里远的山丘上,卸下了炮前车。 ①谢甫琴柯(1814—1861),乌克兰著名革命诗人。出身农奴,经作家茹科夫斯基以 重金代为赎身,始得自由。后毕业于艺术学院。谢甫琴柯自幼身受农奴制度压迫,在自己诗 作中对于农民及乌克兰民族的压迫者——地主与沙皇政府,表现了强烈的僧恶与反抗。他 因参加解放乌克兰的秘密团体,被捕遭流放和监禁。 392 当太阳最初的光线,投到旷野上的时候,军号就在水晶般的空 中响起了。 德军照着村子开了十发榴弹炮。五发榴弹,一发跟着一发落到 谢明家,把一切都炸飞到空中,把地面也揭了,留下的只有一个黑 坑。 军号吹着收兵号。 将近中午时,德军军法处,乘着两辆马车,由骑兵卫护着进到 村里。? 克伦伯住宅的门廊上,放着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桌子用随身 带来的蓝呢子铺着,放着铅笔和纸。 椅子上坐的是野战军法处主席中尉冯?威霍夫,报告人——检 察官毕林斯先生和辩护人农务官海军上尉龙贝尔。 第四把椅子上坐的是首领斯科罗拔德茨基的农业部官员梭洛 维夫翻译官。他的右手用黑头巾缠着。他在教堂里当伴郎,爆炸的 时候把手伤了。因此他用左手把纸烟盒掏出来,吸着烟。 两个证人也在这里。头伤了的骑兵上尉克伦伯,裹着伤,躺到 行军床上。准尉台加琴科笔直地站在他旁边——好好的没有受伤。 卫兵把谢明和米柯拉押进来,安置到法庭上。 “呵里左(就这样),”中尉冯?威霍夫说着,把自己的一只眼镜 嵌到眼上。 “别耽误时间,”梭洛维夫翻译着,用左手吸着香烟。 审判继续了一刻钟。 “案子是这样的,诸位,”最后梭洛维夫说着站起来,把用铅笔 写的一页纸,放到眼前。“宣告判决:‘农民谢明和农民米柯拉因袭 击和杀害德国卫兵——此其一,非法藏匿武器——此其二,祈祷时 袭击教堂,手榴弹爆炸,伤骑兵上尉克伦伯和农业部官员梭洛维夫 393 ——此其三,凡此皆证据确凿,被告亦供认不讳,被德国野战军法 处判处死刑。两小时后,枪决示众。’军法处主席中尉冯_威霍夫。 完了。再见。” 中尉把手套挥了一下。把谢明和米柯拉又押回敞棚里。 “唔,现在我可以问一问你,”当把他俩留下,坐到干草上的时 候,米柯拉勉强张开干裂的嘴唇丨兑,“你的魂还在你身上吗?” “我的魂从一九一四年就已经跑走了,”谢明尽力微笑说。 “可是我的还在呢,”米柯拉低声说,忽然头俯到谢明肩上说, “呵,我的天呵,天呵!难道上星期我就猜着今天我躲不过德国的 枪弹吗! ”他像小孩子似的,低声哭起来。 “嘘,”谢明严厉地说:“别让人听见。” 他把头转过来对着敞棚的墙,两腿在干草上伸开,把被绑在背 后的手,活动了一下,就旁若无人地,高声地,同时又悲哀地唱起自 幼就熟悉的乌克兰古老歌曲: 我有一匹马, 一匹剽悍的马, 我有马刀和枪, 还有那美丽的女郎…… 时间过得真古怪。有时它以空前的?速度飞驰着,快得使人心都 冰冷起来,有时它忽然停滞了,用它全部的令人担不起的重量,在 头顶上悬着。这样一小时过去了,第二个小时也快过完了。村里不 远的地方,吹起了军号。 插闩响了。门开了。台加琴科戴着“盖达马克”的红顶帽进来。 “谢明,你在唱歌吗?”他站着对谢明说。“快点唱完吧,不然,你 394 的时间已经剩得不多了。” 谢明什么也没回答。台加琴科像在前线似的,在他面前来回踱 着,又停住,用三个指头捋着胡子。 “不愿同我说话吗?真够糊涂了。或许你有什么事情要求告 我,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要求告你的。谢明,你临死的时候,我可怜 你。” “狼子可怜小母马,留下的只有马鬃和马尾巴。我不要这个。你 滚回去吧,我临死的时候,不要叫我再看见你这副可恶相。” “又糊涂起来了。你是傻瓜,谢明,傻瓜。你向来是傻瓜,现在 出去在步兵排面前还是傻瓜。” “可惜那些恶鬼们把我的手绑起来了,”米柯拉咬着牙,低声 47uo 可是台加琴科连正眼看他一眼都觉得不配,只带着冷笑瞟了 一眼。 “谢明,如果你愿意知道的话,那么,在你临死的时候,我可以 告诉你,”他继续说,“你那乡下人的糊涂在什么地方。谢明,你不明 白政治。你的脑袋不够用。你幻想的过高了。你想把世上所有的 幸福,都一下子弄到手。谢明,你的眼睛是极其贪的,你的手更其 贪。你一看见一个漂亮姑娘,自己的爪子即刻就伸到她跟前——嚓 地一把就抓起来!你的脑袋也没有想一想,或者那姑娘是有学问 人的富家闺秀,是你顶头上司的小姐,你这穷小子配不上她。其次, 你一看见克伦伯肥美的家畜和克伦伯的良田,一下子就把自己的 奴才爪子伸过去——嚓地一把就抓起来!你的脑袋也没有想一 想,这些肥美的家畜,这些良田和这些新的耕种机,都是上帝和沙 皇安排给我们的,是我们的主人克伦伯老爷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产。 可是这些还不足以表明你贪婪的眼睛和贪婪的手。再其次,谢明, .饞 395 你看见了政权;统治一切的政权,不管是在地上,在地下,在水中和 ?在海上的统治一切的政权:你爱那政权,于是你就跟自己的媒人们 去了,跟布尔什维克强盗们去了,去到他们的代表苏维埃里,同他 们一块,用自己的混帐手,对那神圣的政权——嚓地一把就抓起 来!谢明,你看这些把你弄到什么地步了。可是聪明人怎样下手 呢?就拿我来说吧。我对自己的誓言严格地履行着。我不作过高 的梦想,假如有时要梦想的话,也只是藏在自己心里。我尊敬自己 的上司。我保护别人的神圣私产,如同保护自己的眼珠一般。我经 过了痛苦,从人手里得到了这个,于是我达到目的了。而你没有达 到目的。现在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呢?我因为忠于职守,从英 明的首领斯科罗拔德茨基大人那里得到军官的肩章。我把苏菲亚 嫁给贵族,上帝保佑,我自己将来也成贵族了。可是你要像那死牲 畜一样,在无名的坟墓里烂掉。” “你胡说! ”谢明跳起来叫着。“你胡说,敲诈鬼!为着自己的幸 福,我要从坟墓里跳出来,像硬骨那样把你噎死,坏东西! ” “你剩下的时间很少了,谢明,很少了。或许连十分钟也不到 了。永别了,最好是我主耶稣劝告我们的话,我们都不要介意吧。你 有一次给过我面子……” “我那时候给你面子,我真是一个大傻瓜。” “第二次我给了你面子。第三次&又给了我面子……” “那我又是傻瓜了。” “现在我最后给你一次面子。谢明,吸一枝烟,别让家里难过 吧。” 台加琴科掏出银烟盒,从里边取了一枝烟,送到谢明面前,想 塞到他嘴里。可是谢明严厉地把头扭了过去。 396 “不要! ”谢明喊着。“你这敲诈鬼,为了你这些话,我唾到你混 账眼睛上。” 于是谢明就对他脸上唾了一口。 台加琴科躲闪了一下,用手帕揩了揩,挥起鞭子,横着照他脸 上抽了一下。 第三十章济诺威?彼得洛维奇 芙罗霞马不停蹄地奔驰着穿过旷野。 她拚全力用脚踵踢着马,希望尽快跑到部队里求救。可是她离 村子不到十五俄里,旷野里就起了火光。 虏获的马,飞跃着把她带进野营里。行军的营火,在周围燃烧 着。从炮车前车上没有卸下的大炮,停放着。马高兴地叫着,就停 佯了。人们把姑娘围起来。 在营火的光影里,芙罗霞觉得好多面孔都是熟识的。有一个她 清清楚楚记得是早上在林边同他谈过话的监视哨;另一个极像队 长;两个手中抱着孩子的女人和绑着蹄子放在马车上的黑羊,这些 都像做梦似的摆在眼前,第二次又梦见了。 芙罗霞下了马,低声说:“你们这里找不到一点水喝吗?”她躺 到地上,即刻就睡着了。 这确实就是那支起义的部队。当谢明出发一点钟之后,骑兵侦 察员终于把省革委会叫出发的命令,塞到帽子里带回来了。部队刚 刚同赶来的炮兵连联合起来,马上就要出发了。 队长朝被砍断的挽索看了一眼,,咳嗽了一声,把睡着的姑娘 抱到车上,同女人和羊放在一起。然后把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披,就 397 叫部队出发了。 队伍行进得迟缓而且谨慎。黎明时,队伍停到距村子约七俄里 的沟里。在这一夜中,队伍增加了三倍。村民们都带着武器和马, 帽子上横缀着红絹条,从四面八方出来,向旷野里迎来了。现在不 算炮兵,队里至少有五百名战斗员。 先派去的侦察员,到正午回来了。他报告说谢明和米柯拉被关 在克伦伯的敞棚里,等候德军野战军法处处决。 队长往右翼派一百人,往左翼派一百人。一百人绕道从敌人后 方进攻。他非常温和地请求新炮兵连长,把自己的炮架得尽可能近 些,好把敌人一齐轰毁。其余的自己带上,以便同一切马车、机枪, 女人和军用灶等,从正面冲进村去。 村里吹过第三遍号了。 突然间,钟楼上的警钟响起来。有人急忙地,拚命地击起教堂 的钟来。 台加琴科倾听着。- 这时炮弹带着啸声,低低地由敞棚顶上飞过,就在那一瞬间, 在院子中间爆炸了。炮手的耳朵不会有错的:轰的是三吋口径的俄 国炮。第二发炮弹落到干草垛上。蛋白色的浓烟,从草垛上腾起了。 千百人的拉长的怒吼声,从村里传来。机枪短促的排枪,向村里扫 射着。第三发炮弹从敞棚上飞过,落到克伦伯的房顶上。台加琴科 把腰一弯,就窜开了。 听见有匆忙的德国骑兵的口令。德国骑兵连从院里飞驰而去。 一股热气从烧着的草垛上扑来。谢明同米柯拉面面相觑了一 下,就谨慎小心地由敞棚里出来。卫兵没有了。院子是空的。警钟 一分钟不停地敲着。 刚刚发了第一炮,第一发炮弹由旷野上飞过,数百名游击队员 398 就吼着,呼啸着,从右翼和左翼,从后方和前方,从四面八方冲进村 了。 首先入村的是队长济诺威?彼得洛维奇,他侧身坐在马车上, 吹着胡子,戴着铁丝眼镜,像主人似的裹着外套,遮着灰尘。 “盖达马克”——德国联军狼狈溃退了。司令部的车拉着德军 军法官和骑兵上尉克伦伯,勉强从村里逃走了。 可是教堂的钟,继续敲着,毫不知倦地敲着,像一个突然发疯 的寺僧,带着超人的力气与顽强敲着钟。两个女人的影子,在钟楼 上慌忙。一个是背上背着小布袋,穿着破衣服的瘦骨嶙嶙的高身干 的老太婆;另一个是挂着项珠和绢条,肩后飘展着头纱的年轻女 人。 这是谢明的母亲和苏菲亚。她俩手挽手,不住气地像机器人似 的抡着槌子敲着,用全力反复大声叫着: “救命吧,人们!救命吧,人们!救命吧!” 人们用力把她们从钟楼上拉下来。 车上架着机枪,到克伦伯院子里先跳下车的一批年轻小伙子 们,把谢明同米柯拉解开了。他们把被掳去的,想不到能活着见面 的自己的同志,放到马车上,就向教堂去了,济诺威?彼得洛维奇队 长在那里同时搭起了帐篷,干起自己的赏心乐事来——收容俘虏 和战利品。 “唔,英雄,把自己的鸿福夺回来了吗?”队长由眼镜上边严厉 地望着谢明。 可是谢明对自己的队长什么也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恰巧就在 这时,他看见从人丛里往他跟前挤的自己的母亲和苏菲亚。他们走 到附近停住,带着可怕的神情,好像看鬼怪似地仔细看着他。 “哎呀,谢明,”苏菲亚把双手放在胸前扭动着身子,低声说: 399 “哎呀,谢明,我亲爱的,好好的,没有被打死……” 她向他扑去,可是谢明向队长瞟了一眼,严厉地绷着脸说: “托个福,你等一等,苏菲亚。你瞧——我正在同队长说话。你 暂且到妈妈跟前去吧。这些女人!她们只会惊慌失措,不会别的。” 这时,人们都闪到旁边,五个年轻小伙子,把刚刚在旷野里捕 住的准尉台加琴科带到队长面前。 “这是什么怪玩艺?”队长从头到脚望着台加琴科说。“哦,你这 人,稍微转一转身,叫大家看看,或许他们认识你,替你说句好话。 好叫我们知道把你往哪里打发——往右,或是往左。” “不必叫转身了,”谢明说。“我们很了解这敲诈鬼。看见不只一 次了。最近,或者,一个钟头以前,在那生死关头的克伦伯的敞棚 里,他同我说过话。伤痕还在脸上呢。” “凭你的本心吧,”队长说,“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往右呢, 或者往左?” “往左,”谢明说。 台加琴科听了这话,就跪下了。可是年轻小伙子们把他架起来 站着。 “往左,”济诺威?彼得洛维奇说。 把台加琴科带到教堂后边去了。 苏菲亚用手捂住脸,把身子转过去。枪声在教堂后边响了。 “现在是这样的,”济诺威?彼得洛维奇队长对司令部的成员 说。”我们的战争还远没有完结,这只是才开始。我想,乘德军现在 没醒过来,我们肃清了村子,就一直向科德姆车站附近进攻,去破 坏铁路交通,不让他们把乌克兰的麦子往德国运。谢明,现在我们 的炮兵要转移阵地,你快去听炮兵连长的指挥,他正抱怨没有好瞄 准手呢。站住。话还没说完呢。关于你家的女人有两句话。现在 400 她们可以坐马车,跟着第二辎重队,谢天谢地,那里的妇女已经够 累赘的了。现在去干吧。” 第三十一章兵士从前线回来了…… 大炮停在村后的野地里,停在还没运走的小麦垛中间。 连长腋下夹着罗盘仪,在收获后的麦地里踱着,划分着炮兵连 阵地。他是个跛子,穿着红边的黑短裤和瑞典皮袄,皮袄上缀着炮 兵的绒扣环。淡色的大胡须,像挂夜被太阳晒成栗色的脸上,帽檐 遮护的地方,显出一块白斑。旷野里热得很,炮兵连长把帽子拿在 手里。他刮得精光的白头,在太阳下反着光。 谢明一看见三吋口径的炮,就心动了,照着炮兵的旧习惯,跳 到炮兵连长跟前: “炮队上等兵——瞄准手谢明,奉游击联队队长同志命令,来 听从指挥。” 炮兵连长年少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惊讶。 “好极了,谢明。你去接管第三门炮吧。没有忘记怎样瞄准 吧?,, “可是你是谁呢?” “我是谁,我不晓得,可是现在姑娘们同我开玩笑的时候,—— 都给我叫萨姆索诺夫。你为什么瞪着眼睛看我呢?难道你没见过 我的胡须吗?” “志愿兵萨姆索诺夫! ”谢明喊起来^ “正是。胡须是为着壮观瞻。” “可是炮兵连呢?” 401 “正是这个炮兵连。贵重的三吋口径的野战炮 “我的那门炮也在吗?” “在这里。” “哎呀,我的天呵!做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事呵! ”谢明用手揩 着眼睛,喊着。“你有什么话说呢?兵士从前线回来了,可是又回到 前线了!” “你这傻瓜,我劝过你,叫你留下。你去瞎闯什么呢?” “去种地呀。” “种了吗?” “种了。” “可是庄稼叫别人收了吧?” “叫别人收了。” “你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哦,好吧。现在干起来了。回 到自己的炮位上去吧。那小山上显然有什么4我们这里来。” 萨姆索诺夫赶快把军帽戴上,勇敢地喊道:“炮兵连,准备战斗!表 尺七十。直接瞄准。照德国的榴弹炮兵连打。用榴弹!别丟脸,谢 明。急发两炮!” 谢明——肩贴着车轮——俯到自己的炮上,他的心甚至都冷 起来。他在防护板上和车轮上辨认,数着每一个标记,每一个印痕, 就像母亲辨认着,数着自己婴儿身上的每一个小血痣似的。 谢明在一瞬间,对准了炮,把炮弹装进去,关上闩,拿起拉绳。 “放! ” 一股红火从跳动的大炮里喷出去。炮兵连急发了两炮。一炮 ——跟着又是一炮。谢明把眼睛紧贴到表尺上。 第一炮发出去,德国炮兵连紧前边,有六棵黑树连根拔起。第 402 “放! ” 第三炮发出去,就在德国炮兵连里,有六棵黑树连根拔起。弹 药箱的碎片向空中飞去。车轮飞了。前马倒下去,乱弹着,纠缠到 挽索里。炮手都逃跑了。 “好汉,谢明!再来一下!干掉他!急发两炮。放!” 可是一群跟着一群的游击队员,横截着从小山上下来的德国 部队,就散开了,坐在马车上,走在最前面的是济诺威?彼得洛维奇 队长,他像主人似的裹着黑外套。 这一天德军第二次逃走了。可是,队长说得真不错,战争还远 没有结束,而只是才开始。 打德军还得两个月呢,从正面打,从后面打,从右翼打,从左翼 打,一直打到把他们完全而且永远从乌克兰请出去为止。详详细细 述说这个的——不是诗人的事,而是历史家的事。 我们对自己的小说,可以补充的只是:济诺威?彼得洛维奇的 游击队,最初变成旅,后来变成师,在十月末,光荣地结束了对德军 的作战,就完全加入到工农红军的旗帜之下。萨姆索诺夫同志的炮 兵连,扩充成了炮兵营;谢明被委任为那个营的一个炮兵连的连 长。他叫自己的朋友米柯拉做通信队队长。关于女人们——关于 苏菲亚,芙罗霞和谢明的母亲——那么,她们在第二辎重队里,跟 部队走了好久,这自然是军规所不许的,但是济诺威?彼得洛维奇 敬重谢明的勇敢,破格这样作了。在一九一九年中间,就在第二辎 重队里,苏菲亚给谢明生了一个儿子。为着纪念被武装干涉者虐杀 的第一任村苏维埃主席,谢明的第一个媒人李梅纽克同志,就把那 个儿子起名叫特罗菲姆?。 ①特罗菲姆是李梅纽克的名字。 403 结 局 几乎过了一世纪的四分之一了。这期间,有好多不速之客,来 到苏联领土上。他们有些已经到了莫斯科附近。可是他们没有人 能逃过瑞典人和德国人的命运。 在当年谢明的穷茅舍所在的那个村子里,出现了富裕的大集 体农庄,管理农庄的是米柯拉。在那富裕的大集体农庄里,有一个 全苏著名的模范养猪场,而管理那著名养猪场的是米柯拉同志的 夫人——叶芙罗西尼娅?费杜洛夫娜,或者说得简单些,就是芙罗 距村子不远的那个小树林,还在原地方。埋着特罗菲姆?李梅 纽克和他的朋友水兵查廖夫的光荣枯骨的那棵小橡树,到现在还 留在那小树林里。树上刻的他们的名字,被树皮长得把缝合起来 了,当年在橡树上钉着水兵帽的那钉子的痕迹,也没有了。可是世 人都知道这些名字,在诗歌里记着他们呢。 小橡树的缺缘的树叶,在静穆的坟墓上发着光辉。我们说—— “小橡树”。因为它当年年轻,现在还年轻。因为要橡树变老,需要 好多年。二十年的光景一对橡树算什么呢?至于英雄们的光荣, 永远是不会变老的。 每年春天,当斯巴斯基塔上的自鸣钟一停,国防部长,苏联元 帅伏罗希洛夫,就在红场上举行五一节大检阅了。他骑着金光绚烂 的壮美的栗毛马,由队列前面绕行一匣,向那些凝然不动,像由灰 色花岗石砌成似的部队致意。然后,他下了马,把马缰绳交给传令 军官,就登到列宁陵墓的左台上。 404 在万分的静穆里,他的有力的,明确的,从容的声音,由那里传 来了。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 于是青年战士们,都跟着他重复着誓词——从容,明确而有力: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 谢明和他的妻子苏菲亚,站在陵墓前的右边观礼台上。他们踮 着脚尖,聚精会神地细望着“无产阶级师”行列里的青年战斗员,想 在他们中间找出自己的儿子。为着这,他们才特别抽一天工夫从扎 波罗热来的,谢明在那里开办了综合铝工厂。他虽然略微发胖了, 他的眉毛也苍白了,可是相貌很少变化。他戴着皮军帽,穿着蓝色 雨衣,因为早上天像要下雨,所以他穿了雨衣。可是天又放晴了,热 起来,谢明就把雨衣扣子解开。上衣的胸襟上露着红旗勋章,胳膊 弯上挂着去年在索契买的黄杨木手仗。苏菲亚打扮得如同扎波罗 热的经理们的一般不大年轻的妻子们一样:她戴着小毡帽,穿着呢 外套,镶着海狗皮似的兔皮领子和袖口。她也有点发胖了,她的头 发也有点苍白了。眼角起着慈祥的干皱纹,可是眼睛依然是年轻 的,鼓鼓的,櫻桃般的。. “哎呀,谢明,”她快口地低声说我的确看见了!那不是他 吗,那边。第二行左边第四个。真的!你瞧!同他并排站着的还有 一个,也戴着那样的钢盔,穿着那样的上衣,不过是淡色头发的,我 们的特罗菲姆是栗色头发的。” “实在说,苏菲亚,你真叫我奇怪。怎么能在这样多的战士里看 出一个人来呢?别叫我在大家面前脸红吧。你观礼吧,最好别开 口。你说特罗菲姆在哪呢?” ①“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是苏联红军誉词首句。 405 “在那里。在第二行,从左边起第四个。” “那不是我们的特罗菲姆。” “可是我告诉你,那是我们的特罗菲姆。” “好吧。就让是我们的特罗菲姆吧。如果你要这样认为的话,” 谢明绷着脸,和和气气地说。 断断续续的有力的声音,在旷场上滚着: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 于是空中都回响着这一喊声。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明光如镜的墓石回响着。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克里姆林宫的白色宫墙回响着。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米宁和波查尔斯基①的锎像回响着。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颤动的空气在歌唱…… “……我宣誓,不惜自己的力量,不惜自己的生命,响应工农政 府的第一声号召,保卫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使其免遭一切 敌人的各种威胁与侵犯,为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国联盟,为社会主 义事业与各民族的友谊而奋斗。”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 一九三七年九月,原作于莫斯科 一九三九年八月,译完于四川白沙 一九五三年二月校订于北京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校改于北京 ①米宁(? 一 1616),—六一一至一六一二年从波兰武装干涉者手中解放了莫斯科 的俄国民军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波查尔斯基(1578—1641)公爵,十七世纪初俄罗斯人民反 对波兰、瑞典武装干涉者的解放斗争的领导者之一,与米宁共同领导人民解放运动,一九 一八年在莫斯科红场上建立了二人的纪念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