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同志们！你们听了这些就明白了。德国人要打到我 们这里来了，他们是不爱开玩笑的。他们是想把工人抓去当奴隶， 把农民的田地夺去，把人民的自由剥夺了。他们想把三千万普特粮 备和一切可能的给养，都运到德国去,想把乌克兰和俄罗斯置于死 地呢。德奥地主和资本家的目的就是这样的。现在不是多说话的 时候。应当下手干。乡亲们，同志们，我们现在应当拿事实给他们 看，我们不是出卖祖国的坏蛋，我们要同入侵的敌人战斗到底， ——这就像我们的祖先反抗瑞典人一样,谢天谢地,有一次瑞典人 354 入侵乌克兰，可是他们不知道，后来他们是怎么从那里滚出去的。 同样，还有法国反革命党拿破仑，也来试了试。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一不给他们粮食，让那些鬼东西都饿死，把庄稼垛都烧 掉，就是不交给德国人！大家万众一心，奋起为捍卫革命和自由而 斗争!” 第二十二章回拜 第二天，傍晚，台加琴科全家都到谢明家回拜了。 未婚夫家里，布置得很考究。用最好的莞草，丝毫不苟地铺得 厚厚的新房顶，在阳光下，发着新鲜的金黄色。房子干干净净地粉 了粉，周围的地上，还保存着鲜明的石灰水印。用黍秸扎的扫帚，把 院子干干净净地扫了扫，连一根雀子毛也看不见。桌上用近卫军的 帐蓬布铺着，那是谢明从前方带回来的最好不过的帐篷,可以使最 富有和苛求的亲戚感到满意。 桌上依次摆着德国、奥地利的和罗马尼亚的小铝壶——套着 灰呢套的和不带套的——都用砂擦得干干净净，像银的一般。小壶 后边，摆着各种样式的，带着能折迭的手柄的和不带手柄的兵士水 壶——也都是铝的。用俄国三吋口径的炮弹筒做的两只锎杯子。最 后是巴伐利亚军官用的提盒，这是由四只铁碟、一把折刀、几把叉 及带皮套的折迭小杯组成的。 最能令这张桌子生色和骄傲的是一打铝匙,这是谢明亲手用 敌人的测距管耐心铸成的得意之作。这不是圆木匙的摹仿。这是 真正椭圆形的城里用的匙子，是仿照军官用的汤匙铸成的，是谢明 在斯莫尔贡附近，在第二近卫军团放弃的著名的战壕里拾来的。 355 不过那把军官的匙子寒伧得多了。那把匙子是光的。谢明的 匙子用锥子刻着小树枝和花边很考究地装饰着。其中有一把作得 特别精致的匙子上题着：“苏菲亚”。* 全屋里——在住人的那一头和堂屋里——陈列着:筑战壕的 工具，几乎是新的马衣，冬夏的军便服，德国雨衣和风衣，帐篷，英 国靴，灯笼裤，蔡司望远镜，鞋掌皮，厚棉布衬衫，女棉袄，几捆罗马 尼亚下等烟叶，奥地利皮军装和装在背囊及行李袋里的好多其余 的东西，总而言之^^治家手谢明在战场上获得的五花八门的战 利品，都在这里陈列着。 照风俗，在这天，苏菲亚第一次在未婚夫家里料理家务招待客 人，她的眼睛不能离开这全部的财物。她心里怀着骄傲，对宴饮的 人们行着礼，往桌上摆着碗盏，间或说道： “用匙子吃吧，妈妈，随便些吧。” 或者： “小芙罗霞，往自己的小铝杯子里倒酒吧。” 谢明绷着脸，尽力紧锁着眉头，按他的意见,这可以表现出一 种殷实的，自立的当家人的风度，带着老练丈夫的傲慢的威产责备 道： “苏菲亚，我不明白，你袖手站着干吗？也许贵客们还要吃什 么。地窖里妈妈放的有冻牛蹄。你知道咱家的地窖在哪里吗？劳 驾请你拿来摆到桌上。” 他自己却有时端详着未来的岳父老台加琴科，——他们的光 景给他的印象怎样呢？ 可是前司务长连眉毛也没抬，仿佛不论在桌上，不论在屋里， 没有一点值得注意的东西似的。只在刚进到屋里的时候，有一次用 眼睛照东西瞟了一下说： 356 “我们的谢明把整个军需库都买回来了。把钱都用光了。什么 都没忘记。价钱很贵吧?” 未来的岳父完全没注意到马、牛和羊。谢朋的母亲请他去看他 们的家畜时，他答道： “我看这干吗?我对这知道得很清楚。当这些还是克伦伯的家 畜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于是沉着脸，、冷笑了一声。 别人要处到谢明的地位，或许在台加琴科的话里和一声冷笑 里，舍觉到暗藏着一种凶恶的难以消除的憎恶。但是沉醉于幸福的 谢明，当时顾不到这个了。 回拜以后，应该定成亲的日子了。这事完全由岳丈来定。一切 人，尤其谢明和苏菲亚，想尽可能快一点成亲。可是正过大斋期。应 该等到卸皇日。这时再到台加琴科家去。可是他坚决表示说，地里 的庄稼没有收以前，——根本谈不上结婚。而到那时，就再看天意 吧。 谁都明白这是台加琴科故意拖延。可是没法子。这是他的权 利。 可是谢明想对岳丈施加压力。台加琴料带着奇怪的亲切神气 望着谢明说：^ “谢明,起先你尊敬我。后来我尊敬你。现在你该反过来尊敬 我了。不是这样吗?” 谢明也明白要制服顽强的前司务长——是办不到的。事情就 到这里结束了。 谢明一家把台加琴科送到篱笆墙跟前，谢明把大门开开，台加 琴科家的人绕过旁门，一个跟一个出大门到街上了。 台加琴科家的人离开谢明的房子还不到十步远,两个年轻小 伙子和一个姑娘,就仰着头,在街上跑着，狂喜地喊着： 357 “嘿，瞧呀，飞机在飞呢! ” 一架飞机高高地在村上晴朗而温和的天空里飞翔。 村子是荒僻的远村，所以飞机的出现,使一切人都注意起来。 人们都从屋里跑出来，仰望天空。 飞机飞入内地了。不高的太阳，清晰地照耀着飞机尖端微向后 弯的光亮的棱形翅膀。人们在翅膀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两个黑十 字。1 “德国的! ”谢明立刻说着，跑到屋里取望远镜。 飞机消失了，可很快从另一个方向出现，又在村子上空向回 飞，闪了一下，就完全不见了。 人们默然地面面相覷。 这是德国的军用飞机。 就在那天夜里，台加琴科备马出门了。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回 来。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周围一切都平平安安……正在 农忙的村落,不去想德国人了。谢明也不想德国人了。在四年大战 里，他连一次也没到近处把德国人好好看一看，因此,无论如何，想 不到他们会突然来到此地，来到这村里。这是不可信的事。不。大 概是人们闹的一场虚惊，无论如何，大概闹闹就过去了。 春天忙忙碌碌，过得很快。复活节前不久，谢明播完春麦,种了 一小块瓜，就第一次晚上到苏菲亚那里去了。风俗给了他这种权 利。前司务长对这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们像兄妹似的好久的坐着，拥抱着，低声谈着他们未来的家 业，谈着未来的孩子。他坚持要男孩。她用干裂的嘴唇紧贴着他耳 朵低声说： “我害怕。” 358 “你这糊涂虫，怕什么?” “要是突然活不了?” “为什么你活不了?” “谁晓得……” “别想这吧。什么还不曾有过，你可已经这样瞎想起来了。” “你听着，谢明，我们怎么给他命名呢？照爷爷费杜尔的名字 给他命名，还是怎么呢?” “给谁命名?” “给男孩。” “什么男孩?” “咱们的男孩。” 他悄悄地笑起来。 苏菲亚的母亲，坐在炉炕跟前的地上。她细听着这低语，已经 觉着自己手里有一个裹着富丽的小被子的外孙了。她已经听见摇 篮的吱吱声，看见长着豌豆似的小鼻子的婴儿的小圆脸。眼泪刺着 她有皱纹的鼻子，可是她不敢擤，怕惊动这一对白首相约的人。 第二十三章死刑 大斋期过去了。迟迟而来的复活节过去了。明媚的南方的春 天过完了，春把满是灰尘的道路让给夏天，自己已经躲开了，路旁 丛生着飞廉和开着淡红色喇叭花的菟丝子。 有一次，女人们在油绿的麦田里,拔续随子和天门冬，看见路 上有三个人，穿着灰军装,带着有皮带的步枪。他们往村里走去。 他们走到那些吓得和惊奇得麻木了的女人跟前的时候，有一 359 个人一照他的威风的外表看来，是当头目的，他把手放到无遮檐 的平顶帽跟前,向上翅着的油虫色的胡子抽动了一下，鼓了一下腮 帮，就用像从胸腔鱼发出的扯长的低音说： “莫——嗯! ” “劳驾! ”另一个人叫了一声，把平顶帽在头上微微一举，帽上 缀着小得像小点似的圆圆的小帽徽3 女人们倒在麦地里，用衬裙盖着头溜走了。 外国兵还没走到铁匠铺跟前，全村可已经知道德国人来了。 村民们与其说怀着恐怖，不如说怀着好奇，站在篱垣和栅栏后 边，从土台阶上和门限上，顺着街，望着那背后的厚腰带上捆着钢 盔的三个兵士。 德国人在宽阔的村道中间走着，街上生着乱蓬蓬的夏季的小 草。他们身上穿着窄狭的，后边开衩的口袋形的军装和两道缝的厚 靴子。 照那被乌克兰的太阳晒成褐色的满是灰尘的皮靴和腋下的汗 斑推测，德国人显然已经走了不止十五俄里路了。 他们不断地停到人家院子跟前，当头目的把粗大的手，举到无 檐帽跟前，鼓了一下聴帮，扯长声音喊道： “莫——嗯!” 然后，另一个人,看来大概在德国人要算作俄语通了，他走上 前来，微微把平顶帽在头上一举,精神十足地叫着： “劳驾，掌柜的！日安！怎么这里村会议找，请问?” 可是主人或主妇，——不然，就是主人和主妇再加上一对扯住 母亲裙子的光肚子的孩子，——都怀着沉默的好奇心，望着这些客 人。 德国人在栅栏跟前站了一会，就向前走了。 360 他们这样在村里走了一点半钟，一直走到遇见伊万先科老头 子的时候。这是一个周围二十来里都闻名的有学问的人,他对于一 切问题都能插上嘴，一直能谈到对方头痛的时候才甘休。 “你们想要什么呢? ”伊万先科老头子开口了，他早已看出可以 有一场趣味横生和洋洋大观的谈话，就更牢稳地把臂肘放到篱笆 上。“你们想要什么呢，先生们？你想知道村公所，或者那个现在还 叫村会议的所在地吗?” “对了，”俄语通高兴地点头说。 “别忙高兴吧，”伊万先科老头子实在受不住他们打断了他的 话，他严厉地责备道:“你们有话以后再讲。你们倒是想要什么呢?” 他欣赏着自己说话语句的流畅与优美，带着教训的口气继续说。 “你们想，或者说，——你们奉军令到我们村会议去吗？那么只有 一句话回答:那个村公所，或者说，那个所谓村会议，从今年正月 起,就连鬼影子也没有了。现在你要问，那个村公所，或者说，那个 所谓会议到哪儿去了？对这个我这样回答你们:它没有了。它已经 没有了。它已经老早就没有了，因为它早已寿终正寝了,或者说，今 年正月就被赶走了。它的地方到现在是办公处占着，或者说,不过 现在不叫村会议,而是叫工农兵代表村苏维埃。可是会议已经连影 子也没有了。会议连影子已经也没有了。现在，你们想知道村办公 处所在地，或者说，现在的村苏维埃在什么地方吗？那么，对于这 个我只能回答一句话，不过不是一下子能回答出来，而是要稍稍想 一想、...... 德国人听了又听，听了又听，可是后来没听到底，就把步枪整 了一下，沉重的皮靴在菟丝子上嚓嚓地响着，向前走去了。 伊万先科老头子眼里含着恶狠狠的仇恨，轻蔑地摇着头，好久 地望着他们背影。 361 “让他们去。他们都这样聪明一让他们自己找去。让他们去。 我们瞧着吧。” 最后，德国人勉勉强强找到了村苏维埃。 他们看见茅草房顶上有一面被太阳晒得变了色的垂着的红 旗,旗旁有一只鹳鸟,用一只腿站在巢旁。 大概，这使他们非普惊奇了，因为那当头目的好久地望着小 旗,后来鼓着腮帮，高高地抬起眉头，用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低音说: “喔! ” 后来他们进到屋里。 屋里像往常一样，聚集了好多人。李梅纽克穿着无论冬夏从来 都不离身的雨衣，戴着雨帽，若无其事地坐在小桌前，尽心竭力地 用水汪汪的墨汁，画着把克伦伯的农具分配给贫农的表册。 “劳驾! ”俄语通虽然有点累了，可依然精神十足地脱了平顶帽 喊着。日安。” 他说着，猛然转过脸来，对着屋角里，向一幅莫斯科新彩色宣 传画，自左至右大大地画着十字。那画上绘着一个神甫带着一筐鸡 蛋，题着杰?别德内依①的诗句： 四海之内皆兄弟—— 我爱柚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 这以后，那当头目的从胸腔里哼了一声“莫——嗎，”就从内衣 ①杰?别德内依(1883—1945),苏联著名诗人,他的诗对革命敌人,作了辛辣的讽 喇,打击。此处所指的宣传画，为苏联著名漫画家德尼所作,画面上一个神甫，坐在安乐椅 上，膝下放一筐鸡蛋,一对农夫农妇必恭必敬地抱着老母鸡来孝敬他。画首題着别德内依 的诗句。 362 *兜里掏出公文，放到桌上。 “比特, “请吧,”语言学家翻译道。 李梅纽克把汗透了的公文好好展开，不慌不忙地低声读着用 俄文打字机打的天皇和国王联军军官的要求，限三天以内，往野战 军需处仓库，运一千二百普特大麦或小麦,二百普特猪油，三千七 百五十普特干草和八百一十普特燕麦。如有违命,定予逮捕。 在大家的沉默里,李梅纽克把公文一叠四折,把破得像贝壳似的 折痕，用指甲刮了刮，压到臂肘下边,把额颅一皱，又画起表册来。 “呵里左(就这样)？”当头目的沉默了好久以后说。 “赫尔下士，”俄语通翻译道:“在俄国话是——下士先生,要知 道你们对于赫尔中尉的回答。” * “告诉他，照办，”主席冷淡地回答着，继续涂写歪歪扭扭的字。 ?当头目的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可是后来光火起来,把粗大的食 指向顶拥一指，断断续续从胸腔里说出一个字： “呵贝尔(不过)！……” “可以不必怀疑，”主席说。 德国人又稍待了一下，到屋角里忙乱了一阵。大概是想找水 喝。可是没找着。后来翻译又对带筐的神甫画了十字,套近乎说: “日安。夜安。”德国人被沉默的眼光送着出了村苏维埃。 在回头路上，他们进到一家院子里喝水。当头目的赏心乐意地 用冰凉的泉水在洋铁桶里洗胡子的时候，俄语通乘工夫和借桶的 女主人交谈了几句。 “少少地吃一点的,”他做着健谈的手势说。“用俄国话说就是 ——我们饿得像狗一样。” 虽然不久以前村里的人都在大会上，一致举过手——无论如 363 ? 何，不给德闺人吃的，而且要把他们赶出乌克兰，可是女主人照着 女人的旧脾气，对这些兵可怜起来了。她更可怜其中的第三个人 ——那人最痩，最小，他的小头像龟甲似的有很多干枯的折纹，戴 着用线缠了的圆圆的钢丝眼镜。 女主人到屋里给@国人取了一大块面包和相当大的一块腌猪 油。 被这胜利鼓起勇气来的俄语通，在村里的路上，又进到几家院 子里，攀谈了二阵。这么一来，当德国人走过铁匠铺时，翻译的刺刀 上，已经挂着一个相当重的小包，是用绣着红色粗体字名号的一块 干净手帕包着的D 在麦地里除草的女人，看见德国人出了村子，在山丘下坐着吃 起来。吃完东西，掏出奇怪的带长烟嘴，带绿色小缨的贴花陶制烟 管，吸起烟来b 后来,他们继续朝前走了，而且当头目的已经把军装的扣子敞 开，露出缀贝壳扣子的灰色棉卫生衣和避虫的香袋。那个瘦子戴着 眼镜，用女人的声音唱着德国歌。 总之，与其说村子里不喜欢德国人，倒不如说都喜欢他们。于 是都把他们忘记了。可是整整过了四天，他们又来了，并且一直去 到村苏维埃。这次村苏维埃门锁了，门上用大麦面糊贴着字条:“我 在水塘那边的李梅纽克家里,?在水手査廖夫的会亲礼上当长老，有 找我者，请前往。村苏维埃主席李梅纽克启。” 俄语通全然看不懂俄文，德国人站到锁着的门前，有点为难了。 可是这时离水塘不远的地方，他们清清楚楚听见有提琴、手风 琴和手鼓的声音。德国人计议了一下，就向奏乐的方向走去。绕过 水塘，他们一下子就到了一所庭园跟前,庭园里正举行水兵查廖夫 和柳芭的会亲礼。 364 水兵大宴客人。屋里坐不下了。把桌子摆到院子里。李梅纽 克虽然忙透了——可是总不能拒绝水兵。主席坐到首座上，袖子上 缠着手巾，执着木杖，从容地主持会亲礼。 当头目的德国人走到桌子跟前，翻着亮得像子弹头似的眼睛， 直瞪着主席，可怕的鼓着腮帮,把胡子一撅，用德国话大喊了一声， 震得匙子都从桌上掉下来了。 “赫尔下士问，”翻译解释着，“应该给的食粮在哪里?” “什么食粮? ”主席说道。 下士从旁边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把专掀开,威吓地用 带橡皮头的化学铅笔，在小日记本上敲着。 “呵因塔仁特次瓦衣工得尔特，”翻译说道用俄国话 说，就是一千二百普特麦子、二百普特猪油、三千七百五十普特干 草和八百一十普特燕麦。这些都在哪里?” “你们这是干吗呢，拿我们开玩笑吗? ”水兵在大家稍微沉默以 后嚷着。后来，他由瓶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送给下士。“你最好喝 一杯,别在家里胡嚷嚷。这种酒在你们德国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纳因(不)! ”下士说着，用手掌边，坚决地，但又怕弄洒了酒， 又当心地把酒杯往旁边一推,然后说了一句很长的话，就把步枪从 肩上卸下来。 翻译向众多的亲朋好友以及好事者与奏乐的人环顾了一下， 有点踌躇起来。他当心地微笑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 “赫尔下士要作到，主席先生，就是您现在被捕了，应该到司令 官那里去。” “亚(是)！”下士说。“什坦特呵乌富(站起来)!”就把枪端到 手里。 “实在说，你笑什么?”水兵嘟哝着，?他们妨碍了他的好事，他气 365 得几乎哭起来,把步枪从下士手里夺过来,飞快地把子弹退出来， 使劲把它抡到地窖那边去了,枪掉在路上,砸碎了狗窝，把一只灰 色的公鹅也砸死了。 客人都从座位上跳起来，过了一分钟，两枝步枪也隔着院子飞 出去,像打木棒游戏时掷出的木棒似的跳着。 把德国人关到地窖里，给他们送去一大碗带蒜的冻?小牛蹄，整 整一个面包和一小壶酒9 会亲礼继续进行着。 最初，德国人狠狠地用拳头在门上敲着，嚷着。可是逐渐地就 安生下来了。傍晚的时候，那瘦子用女腔唱德国歌的声音,从地窖 里传来。 典礼在黎明时结束，那时就把德国人放出来了。他们要求要回 自己的枪。可是枪没有了。 早晨以前，德国人挨家问;看有人瞧见他们的枪没有。村里人 都不作声。于是下士把手向无檐帽上一举,说了一声“莫——嗯，” 对自己的小队作了一个转弯的手势;气得双颊发顗,从村里走了。 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出来，尘雾在村外的路上腾起来。 村子被德国人包围了。 灰色的兵士把布置在周围高地上的四架机枪的枪套，从黑黝 黝的机枪上脱去的时候，一排骑兵已冲进村里了。在教堂附近，分 作了三队。一队不变步调一直往村苏维埃跑去。第二队往合加琴 科家跑去。第三队留在原地，下了马。 这次德国人对村中的布署，知道得清清楚楚。 患失眠症，起得最早的老头子伊万先科，看见台加琴科同站在 他房前的德国骑兵班长谈话。 村里人还没来得及醒来跑到街上去，那些往村苏维埃去的骑 366 兵们，已经飞快地跑回来了。主席李梅纽克穿着破烂不堪的雨衣， 打着跛脚，痉挛着，跟在骑兵巡查队后边跑着，手被绳子绑着，骑兵 牵着绳头。 第二队拉着水兵查瘳夫，紧跟着第一队，即刻来到了。他的样 子很可怕。宽宽的一道血从那用枪托打破了的嘴里往条子布小衫 上流着。被扯下来的前额上的一半头发，贴到在地下滚脏了的额颅 上。被绑着的手，痉挛地握着手风琴的碎片，水兵用它反抗过，他的 帽带缠到绳子上，水兵帽摆动着，打着他的光腿。 教堂前面有一棵干枯的老梨树,那是去年被电击了的。德国骑 兵司务长，踏着马镫微微欠起身来，在树下慢慢转悠。 骑兵们围着被俘的人。把他们套上绳结。骑兵司务长把马刀 挥了一下。死刑即刻执行了。女人即刻大声喊叫起来，钟楼上的大 铜钟也震响了。 柳芭向前伸着手，像埋在地下似的站着，麻木的脸上目光痴 呆,她跑到距梨树四五步远的地方就仰天倒下了。 德国步兵带着军用灶和辎重，在号声里进村了。 第二十四章金刀 德国的县卫戍司令官，坞?威霍夫中尉,午后到了叛乱的村子。 乌克兰新任统治者斯科罗拔德茨基①的一位青年官员,坐在他旁 ①斯科罗拔德茨基(1873—1945),沙皇将军。一九一八年德军武装干涉乌克兰时， 因乌克兰的反动政权“会议”，对德军掠夺人民粮食的协助不力会议”遂被取消，代之以 斯科罗拔德茨基政权。斯科罗拔徳茨基政权的主要支持者是富农和地主,一九一八年末德 军被逐出乌克兰后,他就逃亡德国。 367 边的满是灰尘的马车上，车夫的坐位上坐着一个上等兵。 路上很热。 中尉脱了羚羊皮手套——几乎是白的,可是略带点柠檬色， ——把手套里朝外翻过来，挂到两膝中间夹着的马刀柄上。官员解 开带肩章的制服外套，脱下里边湿了的白军帽。可是进村的时候， 中尉又戴上手套，农业部的官员扣起钮子，戴上帽子。 树上吊着李梅纽克和水兵，他们垂着头，一个卫兵，戴着深钢 盔，在树下来回走着，手贴着立正线。 中尉照旧向前望着，把两个指头向军帽上举了一下。官员斜着 眼睛向梨树瞟了一眼，从窄裤兜里掏出一个用埃及草编的烟盒，烟 盒上嵌着珐琅质的甲虫，代替花字母组成的姓氏，他果断地取了一 枝麦沙苏得产的咖啡色香烟，投到嘴里。? 马车从村里过去，就入到克伦伯的庄园里，那里已经驻扎着司 令部。’ 军用灶在院里冒着烟。交通队在油漆的黄杆子上架电话线。骑 兵的马在拴马粧跟前飒飒地摆着马尾，驱着马蝇。门廊上架着机 枪。 卫兵挺直身子。中尉走上台阶，把灰色外套扔到传令兵手里。 农业部官员飞快地跟着卫戍司令官走着，用手帕抽打着皮鞋上的 灰尘。 中尉没有到屋里去，把手往后一摆，指头弹得直响。两把椅子 立时出现到门廊上。军官坐下，跷着腿，轻轻把单片眼镜嵌到眼上。 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院子中间铺着的大帐篷上。 帐篷上放着两个生锈的俄国式的七点六毫米口径的步枪子弹 夹、带着皮穗子的没有鞘的哥萨克马刀、一枝老来福枪和一枝鸟 枪，就是那看瓜的常用这装上盐粒,吓小孩子的鸟枪。 368 村里人——农夫或农妇——不断地来到院里，胆怯地环顾着， 把自己的贡品——手榴弹或剌刀，也加入到这些搜集品中。 伊万先科老头子一个人先来了。前边所说的那枝来福枪—— 伊万先科出征土耳其的证物，就是属于他的。 现在老头子拄着棍子,站到门前的村民中间，详细地说他早晨 看见台加琴科怎样给德国骑兵指示了李梅纽克的房子，那时水兵 查廖夫也在那里。可是，他照着自己的习惯，说得详细而且无味,没 有人听他的了。 中尉望了一下表。十二点半了。照早晨公布的命令，居民手里 所有的一切武器，都应当在午后一点钟以前交来。过了期i，匿藏 武器的，就交野战军法处，执行枪决。 谢明也在其余的人中把自己的武器送来了。他穿着干干净净 的衬衫，领扣敞着。他的脸白得像那衬衫一般。可怕的树上吊着他 的媒人，这情景留到他那凝然不动的眼里，不会消灭了。 死刑的消息一传到他那里，他即刻把自己的兵士手枪、手枪子 弹、一对柠檬式的手榷弹、马枪一把这些都好好地用猪油擦了 擦，用麻布包起来，埋到铁匠铺里。谢明暂时把短剑留在家里。现 在为避免疑惑起见，他把自己的短剑送到——虽然他觉得这可惜 而且是屈辱——克伦伯的院里，放到武器堆里，伤心地说道： “统统就这些。再没有武器了。” 就往旁边村民那里走去了。 芙罗霞眯缝着眼睛，跟着他把刺刀放到帐篷上，家里常用这剌 刀.当木橛拴小野猪的。 “把我的剌刀写上吧。你们就是把整个房子挖遍,再多的武器 也没有了。”她大胆对那往记事本上登记战利品的骑兵司务长说。 可是骑兵司务长不懂俄国话。 369 再没有人来了。 “少了点，少了点，”农业部官员用细微但是刺耳的声音说。 “唉，老百姓！从前线弄回满满一村子武器，可是交来的都是些废 物。傻蛋，不懂得什么叫野战军法处，是吗?” 他就用鼻子哼起抒情小调来，大概这对他有一种重要的意义： 在古哨所那边滨海的沙滩上， 我爱那牵着猴子的夏丽特， 称我作米奴特， 常常对我说： “别忙，等一等，我的小米奴特， 等一等，我的好孩子……” 这时，台加琴科和他的新佣工进到院子里。 台加琴科戴着肩章，戴着有帽徽的军帽，自己所有的四个勋 章，都横挂在胸前,像一条桔黄色的带子。他腋窝下夹着一本窄窄 的公事房的簿册b 如果那佣工跟在后边，——佣工是应该跟在自己主人后边的， ——那么，或许不会一下就看见佣工的。可是佣工走在台加琴科前 边，前司务长恭恭敬敬跟在他后边，就像跟着炮兵连长似的C 佣工的脸刮得很干净，头梳得很光，脚上穿的不是平常的毡 靴，而是带着小马刺的长筒软皮靴。他伸手捧着一口带穗子的金柄 军官腰刀。 他走到门廊跟前，向卫戍司令官献出金刀。 中尉一看见这位穿破皮袄的怪模怪样的农人，就往椅背上一 370 倒，吃惊地说： “哦?” “阁下允许我同您说法国话吗? ”佣工用法国话说。 “纳久列尔曼（当然)，”司令官站起来说。 “我是前俄军骑兵上尉克伦伯，已故克伦伯将军的儿子，这所 庄园的主人。此刻给您解释化装的事，我觉得太无聊。现在请允许 我执行您的命令，——把我的武器献给您。” 骑兵上尉克伦伯用瘦长的，后脑突出的头，行了一个敬礼。 中尉恭恭敬敬接过腰刀，在一只眼镜前拿了一会，然后爽快地 交还给他。' “哦，不！我看见这上边题着‘勇敢’的字样。这样的武器,不是 白得的。您自己留下吧。德军会尊崇高尚的敌人呢。可是请您原 谅，我没有得您允许，占了您的房子。” “您用得着,请您荩管用吧。” 中尉，农业部官员和克伦伯进到屋里。克伦伯进去画了三遍十 字。 门随着他们关起来，可是即时又开了，克伦伯喊着： “喂！台加琴科！好朋友，到我们这里来吧。” 司务长把制服紧紧地用腰带一束，用臂肘夹着簿册。他决然地 低着头，由向两旁闪开的村民中间走过去，就进屋去了。过了十分 钟，农业部官员把台加琴科叫到门廊上。 “老兄，”农业部官员说:“一切法律，通常都有自己的基本意 义，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抢掠有法律根据。违反世界法的共同意 义，颁布抢掠是合法的政权，本身就是非法的。谁要梦想白白得到 土地、牲口或农具，或其他的东西，那他就是傻瓜。不出钱你就得 不到土地:这正确得就同二加二是四，而不是五一样。可是现在呢， 您是新村长。您喜欢吗？您干吧，台加琴科。再见吧。” 台加琴科一个人留到门廊上，和村里人面面相觐，他来回走了 一下，就像从前在炮兵连的队列前面走着似的，然后撇开腿，手插 到腰带里，说： “这么着，朋友们，我不说——同志们，这个糊涂词，我们再不 会用了,谢天谢地，我从前也不理解这个词，而且也不愿理解。那 么，乡亲们，不成事体的局面结束了。你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 总是这样了。不请就闯来的那些媒人——你们自己晓得他们现在 都在什么地方。他们高高地吊着呢。如果你们谁没有看见的话，那 么，还有工夫看，因为照德国司令官的命令，他们还要在那里吊三 天。所以要这样作，只是好叫大家看了，把自己脑子里一切可能的 类似的糊涂念头去掉。谢天谢地，现在骑兵上尉克伦伯大人回到我 们这里来了，那么,我们没有非法的主人了。朋友们，现在你们有好 多人曾乘机拿过克伦伯的财物，这统统都要无条件归还，不要再发 生比今天早晨更坏的事情。至于那些财物——如牛，马，羊——或 者没有保管好的，那么，就照价赔偿。用无赖的手段耕种了克伦伯 的土地，按照法律，一定要做到秋天,并且把庄稼收了，全部收获都 归给合法的土地的主人克伦伯，而矢家都像雇农一样，只领工钱。 你们都准备一下吧。关于武器，我说你们缴得不好。我要警告大家。 可是这个让规在来帮助我们反对那丑恶局面的我们的同盟者和友 人的德国军事当局去同你们打交道吧。这个你们自己想一想吧。今 天我不再向你们多说了。明天上午十一点开大会。那时农业部官 员再同你们讲话。都到会吧。把坏念头都打消了吧。明白吗?” 台加琴科不看群众,来回踱了几次。 “解散! ”他最后说。 村民们望着天散去了。 372 第二十五章四杯酒 黑蓝的，火药色的黑云从天边浮起来，升到村里的去年的草垛 和皂角树的高空上。 这一天，台加琴科家蒙受莫大的宠幸。饥饿的长官们，屈尊到 新村长家吃饭了。 司务长的家，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贵宾。德国中尉冯?威 霍夫先生，骑兵上尉克伦伯大人，农业部官员梭洛维夫——这一天 都在下级准尉台加琴科家吃奶油汤、奶油馅饼和烧猪肉。美女苏菲 亚面色苍白，像死人一般，因此更显得好看了/她给客人端菜，泪湿 的睫毛，连抬也不敢抬了。 父亲吩咐她，在这样的场合，要穿最好的裙子和上衣，把自己 最好的项珠戴到脖子上。他把她从头到脚望了一氣说道： “一句话:不把念头打消——就宰了你;出一出门——就宰了 你;多一句嘴-就宰了你。” 黑云把太阳遮住了。风刮着,送来一股热苧麻气。 台加琴科把九十七度的好酒精，适度地掺好了开水，摆到桌 上。客人们饮了三杯。举起头一杯的是骑兵上尉克伦伯大人。 “我喝这杯，”他说，“敬我的忠实的仆役和朋友——我的救星 台加琴科；同时也敬地主先生们，让大家知道将来应当如何管理和 支配自己的土地，不要轻视乡村生活，应该同富农和忠顒的良民 来往，娶村中最美丽的女人作妻子，不要嫌弃她们是农民出身；因 为不是要用一只手握住土地，而是要用两只手，不然你握不牢的。” 骑兵上尉克伦伯大人说这几句话时，顺便向呆立在门口的苏 373 菲亚瞟了一眼，就一口气把自己的一小杯酒喝了下去。 举起第二杯的是农业部官员梭洛维夫先生。 “诸位先生，为了爱情，我请大家喝这一杯。” 于是客人们喝了第二杯。 喝第三杯的是中尉冯?威霍夫。 “为了印度! ”他用法国话说，看到大家都在等下文，就继续说： “是的，诸位先生。在这里，在这遥远的乌克兰乡村里，在这简陋的 农民筵席上，为着印度我干一杯。” 他眼里充满着透明的蔚蓝的空虚。两只眼睛向远处注视着。 “我们给你们安宁。你们给我们粮食和开辟一条通往印度的安 全道路。英国在西欧把我们扼死了。可是往东方的道路不但可经 伊斯坦布尔——巴格达。而且可经基辅、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和塞瓦 斯托波尔。德国轮船由那里往巴统，特拉布松。我看见美索布达米 亚了。阿拉伯的风向德国兵士的脸上吹着！印度呀！印度呀！我 们要把英国的心挖掉。为了印度!” 举起第四杯酒的是主人。 “蒙诸位不弃，光顾寒舍，异常感激。为了不负诸位的信赖和制 服了老百姓，敬这一杯。” 屋里暗下来，从皂角树上刮斯的小树枝，由窗子跟前飞过去， 枝上叶子都全被电闪照耀着。雷像炸弹落到弹药箱上似的爆发起 来，撒到铁房顶上。 客人们干了第四杯。 暴雨打到玻璃上。 暴雨的烟色瀑布，一条跟着一条在村上奔腾。房舍的一面即刻 成了黑紫色。街道涨得像河一般。一只被雷电击死的乌鸦，在灰色 的水上,在泡沫和尘芥中，被暴风雨往水塘里驱着。 374 从四面八方被电闪燃烧的天空，每分钟都要坍到这抖颤的大 地上似的。 就在这时，柳芭仰着那茫然的，可是疯狂了的兴奋的脸,浑身 都湿透了，迎风在村里走着。她穿着过节的长裙，穿着袖子绣着花 的小衫，满身挂着珠子和绢条，从容地走着。暴风雨从黑得像桕油 似的粘着的头发下边,把那些珠子和绢条都撕断了。 她每走一步停一下，向房子伸着两手，暴雨打在上边水花飞 她用热情的声音又高又单调地唱着： 哎哟，早晨哟，早晨多美好！ 蓠笆外裸棵橡树、白桦， 篱笆里朵朵红玫瑰花。 小柳芭在那儿把玫瑰花儿掐。 母亲来到她跟前： “女儿哟，玫瑰花儿你莫掐。 嫁给查廖夫我愿意。” “查廖夫本来我就爱， 戒指到哪儿， 另一只也到哪儿……” 她继续徘徊着，用膝盖排着有压力的水，蹒册着。 雷声响了半夜,有时由村里响出去,有时又回到村里来。 375 第二十六章起义者 深夜，有人诠谢明的门上敲着。谢明补到窗子跟前。在远去的 电闪的痉挛里，他辨出苏菲亚的头巾。他匆促地开了门。苏菲亚跑 进来，用抖龥的手抱住他。水从她头发上往他衬衫上流着。 “谢明，跑吧! ” “怎么回事？爹老子吗?” “爹老子。” “发泼吗?”_ “比狗还坏。唉呀，我的脚再也站不住了。” “你坐下吧。” “行个好，你跑吧! ” “你喝点水。” “跑吧，我告诉你……” 谢明用冰凉的手，在炉旁的窑窝里，摸索着洋火盒。洋火盒咝 咝地响起来。 “等一等。别点灯。也许有人在外边看着呢。” 芙罗霞同母亲无声地在屋内慌张着，堵着窗子。 “现在威吧，”芙罗霞浑身抖颤着低声说。 摇曳不定的小灯焰，照耀着用红枕头堵着窗子的屋子。 苏菲亚坐在炉前的板発上，很快地转动着压在胸上的两手，舐 着嘴唇。她的眼睛在苍白的脏脸上，冷淡而粗野地发着光。 “跑吧，谢明，”她像疯了似的，慌张而单调地说。“今天就跑，因 为明天就晚了！现在乘夜跑吧。行个好，把马套上吧。那个老鬼， 376 那个该死的魔王——爹老子，——在德国司令官跟前告了你。他递 状子告了你，德国司令官说：节特(好)。’” “这么一来，”他望着地说，他的嘴唇痛苦地颤动起来。“这么一 来，我就得连夜把马套上，像小偷似的，M自己家里悄悄溜走了。我 有家:有寡母，有孤妹，有我们本着牢不可破的爱情定了婚的姑娘。 我有一所还像样的房子，也有家业，也有用我的手犁了的,用我的 汗水浇了的田地。可是现在恶魔突然降到我们头上，不让农民生 活,剥夺我的幸福，让我像流浪的吉卜赛人，或玩猴的塞尔维亚人 似的，黑夜间在旷野里流浪。我应该不等太阳出来就抛弃一切—— 把亲生母亲，把孤妹，把种了的田地，把订了婚的姑娘，把吊在树上 喂乌鸦，没有掩埋的我的媒人都拋弃，哭着离开村子。”这时谢明想 起自己的炮兵连，想起连长萨姆索诺夫和他的临别赠言——就伤 心地哭起来。 他用兵士穿的厚棉布衬衫边，揩干眼泪，喝了满满一杯水,把 小小的牙齿一咬，筋肉在跳动。 “不，恶魔呵，你们等不到我_这#丢脸！妈妈,你到院里去把 猪油和面包放到车上，悄悄到敞棚里把克伦伯的马什加牵出来。小 芙罗霞，你把大皮靴穿上，即刻跑到伊万先科家。告诉你的鬼米柯 拉，叫他悄悄地即刻把自己的古萨克牵到咱院里来。我打算把那匹 马同马什加一齐套上。因为明天反正人家要把他的马牵回贵族庄 园的。” 小芙罗霞敏捷地把脚伸到大皮靴里，可是她却没有跑。 忘记上闩的门，微微地开了，米柯拉把乱蓬蓬的头伸进来，望 着。他看见屋里人都没有睡，可是并不奇怪。在这样该诅咒的夜里， 怕不会有人家睡觉的。 “对不起，我在这样不妥当的时候来了。我来找您的，谢明叔 377 叔……” 自从米柯拉同芙罗霞交朋友的那一天起，他对谢明恐惧和尊 敬起来。他对他称起“叔叔”了。 米柯拉穿着出远门的衣服，他的年少的，一次也没有剃过的, 几乎还是孩童的面孔，充满了严峻的果敢。 “谢明叔叔，您上巴尔塔去的时候,我把我的马借您用过。现在 请把您的马什加借我用一用。我打算同我的古萨克一齐套上。” “我刚好为同样的事，正要打发芙罗霞去找你。” 谢明聚精会神地望着他。 “你打算走?” “是的。” “半夜走?” “是的。” “上哪儿去？” “无论上哪儿都好。谢明叔叔，再恭恭敬敬地请求您,别拒绝 吧。我见过您有一枝带子弹的好手枪……” “唔，我们出去一下吧，”谢明不让米柯拉说完。 他们出去了，过了不到半点钟，铁匠铺后边停着套着马什加和 古萨克的谢明的马车。谢明挖出来的武器和挖战壕的工具，都从铁 匠铺里拿出来，放到车上。米树拉把这些都塞到干草下边。 苏菲亚扑到谢明胸前。 “别把我丢在这里。把我带上吧!” “不行，苏菲亚。别做梦。那不是你们女人的事，是我们——当 兵的事。你等着我,别抱怨。上帝保佑，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那 些恶魔们在我们的地面上不会干久的。再见吧。” 他们拥抱着，好久地互相吻着泪湿的手，像在他们会亲时那幸 378 福的时候似的。 然后,谢明深深地向母亲鞠了一躬，母亲也深深地向他鞠了一 躬。他亲切地照芙罗霞背上拍了一下。 ?谢明和米柯拉坐到干草上。马车开了。可是马车刚刚绕过铁 匠铺，芙罗霞就比风还轻地跟在马车后边飞跑着,跳上去蹬着轮 轴。 “怎么最后连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呢?”她对米柯拉低声说。 “我说的还是那句话:你等着，别抱怨，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你们往哪去，发疯了吗?” “我们不会死的——听着。” 米柯拉打着马，马车在咫尺莫辨的黑暗里消失了。 “唔，多情人，你的魂在你身上吗,还是已经跑了呢? ”马车到了 教堂对面广场上的时候，谢明低声问未来的妹夫。 天上一颗星儿也看不见。可是雨已经停了。老梨树勉强可以 从黑暗里辨出来。 “可是我不懂得什么是魂，”妹夫咕哝着，突然把马一勒。“我还 没有打过仗。” “赫尔特(站住)!”突然马车跟前传来德国卫兵的命令声。 就在那一瞬间，用枪托狠狠地照他戴着钢盔的头上击了一下。 被打昏了的卫兵，一声不响地倒下了。谢明手里拿着马枪，米柯拉 拿着手枪，跳下车，向躺着的人身上弯着腰。谢明赶紧抓住妹夫的 手。 “别开枪，傻瓜。轻一点，别惊动人。” 米柯拉从主兵头上把钢盔取下来，拼全力用手枪柄照他头上 连击了几下。后来，他一声不响爬到树上，用折刀把绳子割断。两 个直挺挺的躯体，重甸甸的，但是瘫软地倒到湿草地上。 379 弟兄俩把他们抬到车上，用干草盖起来,匆忙地把卫兵的尸首 摔到上边，——就赶着马走了。他们到水塘跟前停住车，把德国人 一抡，就摔到离岸好远的水里了。 他们当心地出了村，离开大路，进入麦田里，为着消灭痕迹，在 旷野里兜了几个大圈子，最后，用所有的力气赶着马，进入县里深 僻的地方。 黎明的时候，他们走了如果不到二十俄里，也有十八俄里。他 们到了一道又窄又深的沟前，就向沟里去了。这地方很荒僻。由这 里顺着沟底走，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一片不大有人知道的小 树林。 天亮了。雷雨停了，太阳在密云中升起了。包着厚泥皮，粘着 野花的车轮，慢慢儿转动着。’ 米柯拉低着头，用手掩着脸，坐着。 “我的上帝呵，上帝呵，”他发白的嘴唇低声说:“请宽恕我亲手 杀了人吧。” “一眼就看出你还不懂得真正的战争，”谢明严厉地说。“别求 上帝吧，因为他反正瞧不起你。他甚至连话都不愿同你这傻瓜说。 可是人们会宽恕你。还会说谢谢你的。” 黄色的太阳，在窄狭的，银色的，像呢子似的野橄榄叶上，模糊 地反着光，睡眼朦胧的斑鸠，在树上摇晃着。 午后，他们进到小树林里,就在那一分钟里，有五六个人，举起 手榴弹，端着枪，从胡桃林里跳出来。 “站住！什么人?” “村里人。” “这是到我们这里来的。要到哪儿去?” “到没有恶魔的地方去。” 380 “越来越近了。这是上我们这里来的。有武器吗?” “有一枝兵士的手枪、一枝七点六毫米口径的龙骑兵步枪、两 枚柠檬式手榴弹和四枝德国枪——谁知道这些是多大口径呢。” 谢明说的是真话。德国步枪确实是四枝。一枝是得自卫兵的， 其余三枝——恰好是那三个德国的巡哨，在水兵查廖夫和柳芭的 会亲典礼上遗失的。那时把这三枝枪塞到干草里的不是别人，正是 米柯拉。 “真不错。德国步枪也有子弹吗?” “德国步枪没有子弹。没有想到弄子弹。” “唔，实在话，你们这些人！只知道弄些德国枪，弄些枪,弄些 枪，可是谁会操心弄些子弹来，那可没有人。有吃食东西吗?” “有猪油和面包。” “这些我们都吃得精光了。可是,有机枪什么的吗?” “没有机枪。” “唔，实在话，你们这些人！都像孩子一样！车上还有什么东 西呢?” ^谢明同米柯拉把干草扒开。人们往车里看着,默然地卸了帽 子。有的画着十字。 “我们的苏维埃政权，”谢明低着头说。“两个都是我的媒人。m 个都是替我订亲，为我行会亲礼。这样就不能参加我的婚礼了。他 们两个不能参加，连我自己也不能了。不知从哪儿来了那些恶魔， 把我们农民的生活全都毁光了。” 把马车包围着的已经不是五个人——而至少有四十来个人， 他们都是由那些被“盖达马克”和德国人蹂灌的各村镇里逃到这里 的老百姓。他们都聚到这里，执着枪，为着自己的命运起义的。 他们都在沉默里脱了便帽、军帽和钢盔，把马车护送到树林深 381 处，那里搭着土屋，锅里煮着稀粥。就在这片草地上，在一棵小橡树 下，把水兵查廖夫和村苏维埃主席李梅纽克埋葬了，在橡树上刻着 他们的名字和十字架,钉着水兵的帽子。 第二十七章在红旗下 夏天快完了。正是夏季的最后的一个月——八月。 “同志们! ”革命委员会代表大会和基辅省司令部,在八月半发 表的《告乌克兰工农书》中说:“五个月以前，乌克兰的地主和资本 家所支持的右派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们组织的乌克兰中央会 议，请来德国武装，而且仗着他们的援助，消灭了苏维埃政权。他们 在乌克兰已经统治五个月了，他们五个月来的统治，为着资本家的 胜利，流了工农的血。在这期间，苏维埃政权的一切革命胜利，都被 他们从劳动者手中夺去，都被兴登堡①的铁骑踏光了。 “把土地从农民手中夺去，又重还绐地主。而且还往每个乡村 里派‘盖达马克’——德国讨夜队，凶横的地主们仗着他们的帮助， 掠夺了农民的最后一点粮食和最后一文钱。在劳动人民统治时期， 苏维埃政权所夺取的他们的财物，现在他们要百倍地归还他们了。 “他们的贪欲是无尽的，他们的报复也是无尽的。” ……由罗斯托夫到特罗扬诺夫，由库尔斯克到詹科依，再前去 一直到黑海;在父亲河德聂伯河流域，在它的兄弟河静静的顿河流 域，在它的兄弟河飞奔的德涅斯特流域;在瑞典人的坟墓间，在斯 基福人②的古冢间；在那些尖顶白杨和皂角树荫下的粉白的房屋 ①兴登堡(1847—1934),德军元帅，欧洲大战后半期任簿军总司令。 ②斯基福人是黑海沿岸的古代齡牧民族。V 382 周围，在那些孤独的旷野上的风磨周围;沿着午后就像在摇篮里睡 着似的、密云的淡紫色阴影投到没有刈草的山谷;——总之,在富 饶广袤而美丽的全乌克兰，庄稼都及时地放穗了，开花了，在暑热 里发白了，禾秆都压弯了，无边无际的乌克兰田野，不久都被蜂房 似的禾垛堆满了,全乌克兰就要像无数的蜂巢，在白日缩短了的阳 光下，放起灿烂的光辉了。 “可是，在这可怕的年光，人们对自己土地的丰美与富饶,并不 眉开眼笑了。耕种时是自由人，收获时却像奴隶一样…… “现在，全乌克兰的劳动者,都明白这些都同苏维埃政权一齐 失掉了，”在《告工农书》中继续说。 “工农的心，重新燃起为苏维埃政权而斗争的愿望,用突击来 夺回以前的革命要塞。 “德国人马上要从农民的田地上,把所有粮食都运走了。 “粮食只留给富人。丰产的乌克兰工人和贫农都要饿死了，地 主们拿农民的粮食将换到马克和克郎。一切人都应该明白，如果德 国人和以斯科罗拔德茨基为首的地主们，就让再统治一个礼拜 ——我们也将不可免地受到饿死的威胁！ “过一星期就迟了。我们应当即刻发动群众起义，同劳动人民 的公敌作战。除了锁链，我们没有什么可丧失的。或者我们像奴 隶，像畜生似的，活活饿死，在世界资产阶级的欢笑下，束手待 毙呢，或者，推翻压迫者，争取劳动与自由的统治——苏维埃政 权，令世界无产阶级欢喜呢。这时，乡镇和村落都已经开始起义 了。” 人民在科罗斯顿附近打击了斯科罗拔德茨基为首的豪绅子 383 弟。鲍公①部队在基辅附近，邵尔斯②同包仁柯③“爹爹,”在切尔 尼戈夫一带，使那些想尝乌克兰面包和蜂蜜的“盖达马克”和德国 人，惊恐万状。在莫吉廖夫-波多利斯克以北,在库科夫卡州和涅米 列茨有两千村民暴动了。就在那一k，在普罗斯库罗夫的山坡下; 翻了一列火车。 春天，在兹米耶夫附近同敌人死#的卢甘的钳工伏罗希洛 夫?此刻在自己的周围聚集了整军人马，向察里津且战且 进。 他的被太阳晒焦，被子弹打穿了的旗帜,在旷野上出现时，到 处受到工人和农民的欢迎。 看不惯阳光的煤矿工人们，都从地下出来,沿着铁路去欢迎。 五个月没洗过澡,在森林里变野了的，毛发长得把眼睛鄧遮住了的 游击队，拉着机枪，牵着农民的马,前进着。憎恨斯科罗拔德茨基军 队的逃兵，都整排整排地前进着。为着自己的命运暴动了的哥萨 克，都从库班和顿州前进着。 都前进着，站到那些光荣的旗帜下，都在帽子上横缀着赤色的 绢条。 ①鲔公(？一1664〉，十七世纪乌克兰民族解放运动英雄,人民为了纪念他,一九一 八年，那尔斯组织革命部队，以鲔公命名。 ②那尔斯(1895—1919)，乌克兰第一师师长,内战时卓越的英雄，无畏的战士，忠诚 的布尔什维克鼓动家，红军的积极组织者。曾领导乌克兰民众反德国侵略，与反动政权斗 争。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与反革命派彼得留拉匪徒作战，在科罗斯顿战死。 ③包仁柯(1867—1919)，内战时乌克兰英雄，红色近卫军及游击队组织者。出身贫 农。曾与邵尔斯领导游击队对白党及德国侵略者作战。 ④伏罗希洛夫(1881—1969),出身钳工，苏联武装力置组织者之一,苏联元帅,曾任 苏联部长会议副主席,最离苏维埃主席团主席。 384 第二十八章结婚 挖哟，挖水井， 一周，一周，又一周， 为了大家不为己， 我爱姑娘心上人。 ——乌克兰民歌 在小树林中一棵小橡树下,葬着水兵查廖夫和村苏维埃主席 李梅纽克，在那小树林里，现在不是四十人，而是至少有一百五十 人隐蔽在那儿，如果不算那两个不愿自己的丈夫远离自己，同孩子 和羊都在一起，在这里过起光景来的不顾死活的女人。 这已经不是一小股逃亡的乌合之众，而是有着自己的司令部、 军用灶、机枪队、骑兵和炮兵的武装很好的起义部队。 炮兵有一门山炮，这是我们的富裕的游击队，用两架手提机 枪，四枝德国步枪，一副奥地利帐篷和六磅猪油，同从小树林跟前 经过的另一支穷游击队交换来的。 炮缺少前车，缺少弹药箱，而且连一发炮弹也没有。可是听说 在距这儿十八俄里远的佩夏内村，有一个人在地窖里埋着整整一 箱适用的炮弹，有把握设法把这一箱炮弹换来。 谢明指挥着大炮。他教那些k没上过前线的年轻小伙子们瞄 准，教他们使用观测器。 在小树林里，在小橡树旁边的雨布下，停着从德国人手里夺来 的辎重大马车，两轮车,放着几袋面粉和沙糖，几箱烟草和煤油。要 385 不是林边架着的机枪和备着军用骑鞍，拴在树上的马匹，那就很容 易想到这是巡回杂货商摆开的货摊。 现在的小树林，照一般阵地的规则，有一道很深的，从两旁看 不出来的交通壕通到山谷里。监视哨带着角号，日夜在树上坐着。 小屋门口用化学铅笔在三合板上写着:“队司令部”,米柯拉戴着士 兵的帽子，帽檐嵌到耳朵上，跪着，用哭腔对着哀里桑式野战电话 筒叫道： “斯节潘，你听见没有？监视哨！斯节潘,你听见没有？监视 哨！监视哨！你这家伙，老实说，滚你的吧，监视哨!” 可是监视哨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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