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了，同志们，胜利了!” 于是仿佛没有死人，也没有流血，——风暴般的狂喜在滚动： “乌拉——拉——拉!！ ” 远远的蓝山上起了回声，又远远地在轮船那边，在港口那边， 在防波堤那边,在湿润的碧海上消失了。 126 可是在市场上、小铺里、大商店里，已经在暗暗地提心吊胆地 干起来:打破箱匣,把整匹的呢绒撕开,从货架上把衬衣、毯子、领 带、眼镜、裙子都取下来。 来得最多的是水兵——他们说来就来了。遍地都是穿白海军 服、宽脚裤的粗壮的身体，戴着圆帽，飘带随风飘展,他们大声乱喊 道： “快划呀!” “靠岸呀! ” “下手吧!! ” “把这货架里的东西扒出来!” 他们干得迅速、敏捷而有组织。有的头上戴着豪华的女帽，脸 上蒙着面纱，有的打着花边绸伞。 战士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乌黑的光脚都发裂了，他们也在 忙着搞，替女人和孩子挑花布、麻布、帆布。 一个人从纸匣里取出一件浆过的衬衫，把袖子抖开,哈哈大笑 起来： “弟兄们，瞧吧:衬衫啊！……给你妈的一个耳光……” 像戴马套包似的，把头从领子里伸出去。 “为什么这家伙连弯都不打？像树皮一样硬。” 于是他把身子弯了一下，又挺直，对着自己的胸脯一看，莫名 其妙。 “的确不打弯！像弹簧一样。” “唉，傻瓜！这是浆过的啊。” “什么?” “这是那些老爷们想叫自己的胸脯挺起来，所以用马铃薯粉浆 过的。” 127 一个高个子的瘦骨嶙嶙的人——破衣服里露着发黑的身体 ——拉出一件燕尾服。翻来复去仔细看了好久，毅然决然地脱下破 衣服，赤裸裸地把猩猩一般的长胳膊，伸到袖子里，可是袖子只到 臂肘上。他就直截了当穿到光身上。把肚子上的钮子扣好，可是下 边却是一个开衩。他哼着说： “再来一条裤子才好呢。” 他又去找，可是裤子都叫人拿光了。他到衬衣部，取出一个纸 匣，——里边都是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抖开打量一下，又哼着说： “真怪!裤子不像裤子，这样薄。赫维多尔，这是什么东西?” 可是赫维多尔顾不着瞧，——他在替女人和孩子找花布呢 ——他们都是赤身露体啊。 他又打量一下，就突然哭丧着脸，毅然决然地把它穿到满是青 筋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肮脏的长腿上。他穿上这件东西，那些花边 都在膝盖上飘动。 赫维多尔一看就大笑起来： “弟兄们，瞧吧！奥帕纳斯！……” 整个商店哄堂大笑： “这是女人的裤子啊！……” 可是奥帕纳斯哭丧着脸： “怎么呢，女人不是人吗?” “你怎么走路呢，——开着衩，什么都露出来了，并且薄得很。” “可是裤裆倒不小!……” 奥帕纳斯垂头丧气地看了一下。 “实在话。那些人真蠢，用这样薄的东西做裤子，真是白糟蹋料 子。” 他把纸匣里的裤子都拿出来，不作声地一条条都穿上，——穿 128 了六条;膝盖上的花边像壮丽的波浪一样。 水兵们仔细听了一下,就突然疯狂地从门里、窗子里扑出去。 窗外是一片喊叫声、谩骂声、马蹄声、鞭子在人身上的抽打声。士兵 们向窗子扑去。水兵们唯恐把抢来的东西丢了，拚命从广场上跑 开。骑兵们用马剌刺着马，狠狠地打他们，把衣服都抽破了。脸上 满是青伤，都抽流血了。 水兵们恶狠狠地向四处张望，把装得满满的背囊扔掉——受 不住了——都四飞五散了。 28 鼓声惊慌地、急促地敲起来。号兵吹着号。 二十分钟后，战士们都板着严肃的面孔，在广场上站起队来。 这种严肃的神情和他们的衣服是不相称的。他们有的还是穿着从 前汗污的破衣服，有的穿着浆过的新衬衫，不扣钮扣,腰里束着一 根绳子——胸脯上像硬纸匣似地鼓起来。有的穿着女人的睡衣或 胸衣，乌黑的手和脖子，千奇百怪地从里边伸出来。三连右边排头 是一个高个子，瘦骨嶙嶙，愁眉不展，光身穿着黑燕尾服，衣袖只到 臂肘上;光膝盖上边是白花花的花边。 郭如鹤来到跟前,铁一般地咬着牙关，一对灰眼睛,闪着锐利 的光芒。跟在他后边的指挥员，戴着漂亮的格鲁吉亚军官的皮帽， 穿着深红色的契尔克斯装，佩着镀乌银的短剑。 郭如鹤站了一会,小眼睛钢一般的锐利光芒，一直扫射着队 伍。 “同志们! ” 129 这嗓音仍旧是那上锈的破铁声，和昨夜的“前进……冲锋! ??…?”的嗓音一样。 “同志们!咱们是革命军，咱们为了_们的孩子、老婆，为了咱 们的老父、老母，为了革命，为了咱们的i：地而战斗。可是谁给咱们 土地的呢?” 他把话停住，等待回答，他知道不会有回答:都站着队呢。 “谁给的？苏维埃政权。可是你们干了什么呢？你们成土匪了 ——抢人去了/ 一片紧张的沉寂，眼看就要爆炸了。可是锈铁又破裂似地响起 来： “我是本队指挥员，我下令每个人挨二十五军棍，谁就是取人 一根断线也得挨。”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他穿着破衣服，裤子都成了布片 挂在身上;肮脏的草帽，像煎饼似地耷拉着。 “凡是抢过一点东西的，向前三步走! ” 窘迫的沉寂，一秒钟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动…… 突然地上响起了沉重、整齐的声音:一！ 二！三！……只有少 数浑身褴褛的人，站在原地方。新的行列里，密密地站着穿着五光 十色的人们。 “城里拿的东西一律归公，分给你们的孩子和女人。谁拿了什 么，都放到地上。完了!” 整个前排的一行，都乱动起来，把成块的花布、麻布、帆布,都 放在自己面前。另一些人脱下浆过的衬衣、女人的小衫、内衣，都在 地上放成一堆，露着太阳晒得黑红的光身子，站着。右边排头那个 人，也脱了燕尾服和女人的衬裤，瘦骨嶙嶙，光着身子,站在那儿。 马车来到跟前。从马车里把树条取下来。 * 130 郭如鹤走到排头前面。 “趴下! ” 那人四肢着地，后来拙笨地趴下，把脸放到女人的衬裤上，太 阳晒着他的光屁股。 郭如鹤锈铁般的声音喊起来： “都趴下! ” 于是大家都趴下，把屁股和脊背，对着灼热的太阳。 郭如鹤望了一眼,他的脸像石头似的。难道不是这些喧嚣、狂 暴的乌合之徒，选他做指挥员吗？难道不是他们对他喊过:“出卖 了……把我们骗了”吗？难道不是他们百般刁难过他吗？难道不 是他们想用剌刀杀过他吗？ 可是现在却都顺;^地光着身子趴着。 于是那威力就像&浪似地涌上心头，这股劲就像当年使他升 到军官的那种虚荣心一样，涌上心头。可是这是另一种波浪，另一 种荣誉心——他要把这些顺从地趴下等着挨打的人带出去，救出 来。这些人都顺从地趴着,可是如果他要吞吞吐吐说一句:“弟兄 们，大家都回到哥萨克和沙皇军官那里吧，”那么，马上他们就会举 起刺刀把他结果了。 于是郭如鹤锈铁似的嗓音，又在机着的人的上空响起来： “穿上衣服! ” ^' 大家都站起来，穿起浆过的衬衣、女人的小衫;右边的那个排 头，又把燕尾服披在身上，穿上六条女人的衬裤。 郭如鹤做了个手势，两个战士满心欢喜把那没有动过的树条 收去，重放回马车上。后来马车顺着队列走过去，都高高兴兴地把 成块的花布、麻布、缎纹布,扔到马车上。 29 通红的营火，在天鹅绒般的黑暗的汪洋里摆动着，照射着那些 好像用硬纸剪成的扁平的面孔、人体、马车的一角、马脸。整个的夜 都充满了喧闹声、说话声、叫喊、笑声;远远近近的歌声，忽起忽落； 三弦琴响起来;手风琴都争先恐后地拉起来。营火、营火…… 夜还充满着某种谁都不愿意去想的东西。 城市上空，被电灯的光辉映成了微蓝色。 哔啪响的营火的红光，照着一副老面孔。这是熟识的面孔。唉， 你好吧，老妈妈！老太婆郭必诺！老头儿不作声地躺在旁边的皮 袄上。战士们围着营火坐着，他们的面孔都映得通红，——都是同 村人啊。火上吊着锅，可是锅里几乎尽是水。 郭必诺老太婆说： “上帝啊，圣母啊，这怎么一回事呢?！走，走，走，可是什么也 没有，饿死了也没有东西吃。连一点吃的都不给，——这算什么指 挥员呢？算什么指挥员……安卡不在。老头儿不作声。” 顺着大路是一长串凌乱的营火。 营火后边，仰天躺着一个战士(都望不见他)，头枕着手臂,望 着乌黑的天空，他也看不见星星。他不是在想心事，便是在发愁。他 枕着胳膊躺着,想自己的心事。他的声音像自己的思潮一样在荡漾 ——青春的、温柔的、沉思的声音： ……带上自己的老婆吧…… 132 白开水像清泉一样，在锅里咕嘟嘟地响。 “这怎么一回事……”老太婆郭必诺说。“把我们带到这里来送 命。光用水来胀肚子，就是滚透了也还是水 “喔！……”一个战士说，他穿着崭新的英国皮鞋和新马裤。他 把两腿向营火伸去，皮鞋和马裤，都映得通红。 手风琴在邻近的营火旁边，调皮地拉起来。一堆堆营火，像锁 链一样，断断续续地伸开去。 “安卡也不在……小夜叉！她在哪呢？对她怎么办呢？你这 老头子，揪住鸠头发给她一顿也好。你怎么像木头一样不作声 呢？……” ……把我的烟斗给我吧，可爱的…… . 那个战士继续唱着,翻了个身，肚子向下，手支着下巴，映得通 红的面孔，望着营火。 手风琴悠扬地拉着。在红光照着的微顗的黑暗里，在远远近近 的营火旁边，是一片欢笑声、说话声和歌声。 “他们也都是人，每个人都有母亲……” 他用年轻的声音，自言自语说了这句话，就突然沉寂下来，手 风琴声、说话声、笑声都消失了，大家都感觉到从山那边飘来一股 浓重的腐臭气，——他们死在那里的人特别多。 一位上了年纪的战士站起来,想看看说话的人……他往火上 啐了一W，唾沫在火里嗤嗤发响。这沉寂在突然感觉到的黑暗里， 本来会好久地继续下去。可是突然被一阵吵闹声、说话声、谩骂声 冲破了。 “怎么回事?” 133 “什么事?” 所有的人都把头往一个方向转过去。从那里的黑暗中传来： “走，走，混蛋!……” 一群战士愤愤不平地走到火光照着的圆圈里，火光闪烁不定, 怪模怪样，忽而把那红面孔的一部分，忽而把举起的手、剌刀，从黑 暗里照出来。中间是一个使人大吃一惊的格鲁吉亚人，他穿着紧身 的契尔克斯装，很年轻，几乎还是孩子，金肩章在肩上闪闪发光。 他像困兽一样，用少女般美丽的大眼睛，向周围张望，血滴在 他睫毛上像红泪珠一样顗动。他真像就要喊一声“妈妈……”似的。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张望。 “他躲在树丛里，”那位激动的战士，怎么也镇静不下来，他说， “是这样捉到的，我到树丛跟前大便，咱们的人还都喊着：‘狗崽子， 到远处去一点。’我就一直跑到树丛里蹲着，——这黑漆漆的东西 是什么呢？我想,是石头，用手一摸，就是他。哦，我们就用枪托打 他。” “把他干掉吧，他妈的！……”一个小战士端着上了剌刀的枪， 跑过来。. “等一等……等一下……”周围乱吵着,“应当报告指挥员。” 格鲁吉亚人哀求说： “我是被征兵征来的……我是被征兵征来的,我不能……人家 打发我来的……我有母亲……” 睫毛上挂着新的血红的泪珠，从打破的头上往下滚。战士们把 ￥放到枪口上，站着，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对面一个人，肚子朝下趴着，被火光照着，不断望着火，说： “年轻轻的……看来还不到十六岁……” 说话声一下子爆发起来： 134 “你是什么人？是老爷吗？……咱同反革命拚命，可是格鲁吉 亚人干吗来瞎捣乱？请他们来的吗？咱同哥萨克拚死活,第三者 就别来胡缠吧。谁要把鼻子伸过来，就把他的头砍下来。” 各处都听到一片气愤激昂的声音。围在其他营火旁边的人，也 都过来了。 “那是什么人?” “就是他，就是在那儿躺着的毛孩子……嘴唇上的乳臭还没干 呢。，， “他妈的! ” ? 战士粗野地骂了一声，把锅取下来。指挥员来到跟前。对那小 伙子瞟了一眼，转身走了，他不让格鲁吉亚人听见，低声说： “把他报销了!”， “走，”两个战士背上枪，看也不看格鲁吉亚人，怀着格外严肃 的神情说。 “把我往哪带?” 三个人走了，从黑暗里送来同样格外严肃的声音： “到司令部……去审问……你就在那儿过夜……” 过了一分钟，一声枪响。这枪声好久地滚动着，遍山响着，最后 消失了……可是静下来的滚着的枪声，依旧充满了黑夜。两个人回 来了，不作声地坐到火跟前，什么人也不看……不过,那一响不灭 的最后的枪声，依旧充满了黑夜。 仿佛大家都想把这不灭的回声消灭一样，于释都热闹地谈起 来，而且声音比平常还高。手风琴拉起来，三弦琴也弹起来了。 “当我们从树林里钻出去，走到石岩跟前，就知道糟了:真是前 进不能,后退不得。天一亮，人家就会用枪把我们都打死……” “真是上不去，下不来”，一个人笑起来。 135 “这时就想着:狗崽子假装睡着IV马上就会扫射。如果在上面 的崖边上派上十个射手——咱这两团人就会像苍蝇，一下子就被 扫光了。啊,咱们就这样一个人踏着一个人的肩和头，就这样上去 ? ? ，， “可是咱们的头目当时在哪呢?” “连头目也跟咱们一起爬的。等到爬上去，还有两俄丈来高， 简直象一堵墙：无论怎样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大家连 大气也不敢出了。头目把一个人的刺刀抽出来，插到岩缝里，爬了 上去。于是大家都跟着他，把刺刀插到岩缝里，就这样爬到崖顶 上。” “可是，咱们这里整整一排人，都泡在海里。像兔子一样，从这 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上。一片漆黑P他们跌下来，一个个落到水里 淹死了。” 可是，不管谈得怎样兴奋，也不管营火烧得怎样旺，每个人都 想忘记的那东西，仍旧紧张地充满了黑暗，一股腐臭气，仍旧一阵 阵向这里飘来，躲也躲不开。 老太婆郭必‘说： “那是什么? ”说着，指了指。 都往边看。在望不见的山岭那边，冒着烟的火把在黑暗里闪 烁，有人弯着腰在走动。 一个熟识的年轻的声音，在黑暗中说： “这是咱们的人和当地居民在收尸。整整收了一天了。” 大家都不作声了。 136 30 又是太阳。海面闪闪发光，远山露出烟蓝色的轮廓。这一切都 渐渐留到下边，——公路蜿蜓着越盘越高了。 小城远远地在下边闪着白色，显得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了。防 波堤象用铅笔划的一条细线，笔直地把碧蓝的海湾勾绘出来。留下 来的几只格鲁吉亚轮船，发着黑色。不能把这些随身带走，——真 可惜。 不过，就是没有这些,得到的各种东西也不少了。运走六千发 炮弹，三十万发子弹。精壮的格鲁吉亚马匹，套着油黑的绳索,拉着 十六门格鲁吉亚大炮。格鲁吉亚马车上，载着各种各样的军用品 ——野战电话、帐篷、铁蒺藜、药品;救护车走着——都是满载而 去。只缺粮食和马料。 马饿得摇着头，忍着饿走着。战士们勒紧肚子，可是都很高兴 ——每人腰里都带着二三百发子弹，在飞扬的灼热的白色尘雾里， 精神百倍地前进。跟着行军跟惯了的，时时不离的苍绳，成群地飞 舞。在灿烂的阳光里，大家都合着步调唱起来： 酒楼的—女主—人哟—酒少， 啤酒也少，蜜也少...... 大小马车、两轮车、大篷车,都无穷无尽地吱吱作响。瘦弱的孩 子的小脑袋，在红枕头中间晃来晃去。- 徒步的人仍旧戴着鸭舌帽、耷拉着帽槍的破草帽和毡帽，手里 137 拄着棍子，女人穿着破裙子，光着脚，抄着盘山公路中间的捷径走 着。可是已经没有一个人再用树条赶家畜了——没有牛，没有猪, 也没有家禽，就连狗也饿得不知下落了。 无穷无尽的蜿蜒的长蛇，蠕动着无数的环节，从深沟、悬崖、山 峡旁边走着，往荒凉的石岩上爬着，向山口爬去，他们要翻过山头， 重新下到有粮食和马料，有自己人在等着的草原上去。 拋开不幸和悲哀， 咱们来饮酒行乐…… 骑士啊，勇敢些吧！骑士…… 在城里弄到一些新唱片。 髙不可攀的山顶，耸入蔚蓝的天空。， 小城隐没在下面一片苍茫里。海岸也消失了。海洋象一堵碧 蓝的墙壁出现在那儿，逐渐被公路两侧的树顶遮住。暑热、灰尘、苍 姆，路旁是冲积的碎石和森林，荒芜的森林，野兽的巢穴。 傍晚，不断吱吱响着的马车上传来一片叫喊声： “妈妈……吃……给吃的……吃丨……” 骨瘦如柴的母亲们,脸黑得像鸟嘴一般，伸着脖子,用红肿的 眼睛，望着越盘越高的公路，跟着马车,匆忙移动着光脚，她们没有 什么话可以回答孩子们。 越上越高了，森林稀疏起来，终于都留到下面了。荒凉的石岩、 山峡、岩缝、崩塌的巨石,都向一块合拢了。每种声音，马蹄声、轮转 声，都引起各处的回音，怪声怪气地响起来，把人声都遮住了。常常 得绕过倒下的马匹走。 突然间，一下子凉爽起来;风从山顶上吹来;一切都变灰了。一 138 下子就变成夜间了。倾盆大雨从变黑了的天空里，倾泻下来。这不 是雨，而是喧闹的、叫人站不住脚的倾泻下来的水。是狂暴的充满 了旋卷的黑暗的水的旋风，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水顺着褴褛的衣 服，顺着粘在一起的头发流下来。都迷了方向，失了联络。人、车、 马，都隔开了，仿佛这些中间隔着汹涌澎湃的空间一样，看不见，也 不知道周围都是些什么，都是谁。 有人被冲走了……有人在喊叫……可是这时候会有人声吗? ……水在咆哮，是风，是漆黑的怒吼的天空，或者是山崩了呢…… 也许全部辎重、马匹、车辆，都被冲走了…… “帮帮忙吧! ” “救——命一一吧！……世界的末日！……” 他们自以为在叫喊，而事实上不过是在发呛，轻轻地掀动着发 紫的嘴唇罢了。 被洪水冲得迷了路的马，把车辆和孩子都拉着滚到沟里去，可 是人在空空的地方走了好久，还以为是跟着马车走呢。 孩子们都钻到湿透了的枕头和衣服下边： “妈妈！……妈妈！……爸爸！……” 他们以为自己在拚命叫喊，可是事实上，这不过是汹涌的水在 咆哮，看不见的石头从看不见的山崖上滚下来,风用活人似的声音 吼着，仿佛把一桶桶水不断倒下来。 这疯人院里发号施令的人，突然把巨幕拉开了，于是在幕开 前，在这无边的黑夜里，一切都在剧烈得难忍的蓝色的战栗中发 抖。起伏的远山、齿状的悬岩、崩塌的岩边、马耳，都在刺目的蔚蓝 里战栗。在这疯狂的战栗中，更可怕的是一切都在战栗中凝然不 动：空中倾泻的水柱、泡沫飞溅的洪流，抬腿要走的马,刚迈了半步 的人，都凝然不动;说了半句话的乌黑的张着的嘴，湿枕头上的孩 139 子们的苍白小手，都凝然不动。一切都在这死寂的惊厥的战栗中， 凝然不动。 这种致命的蔚蓝的战栗，继续了一整夜；可是当这天幕，用同 样突如其来的速度闭上时，方觉得不过只一刹那罢了。 庞大的夜，把一切都吞没了，马上山崩地裂，把这“妖精成 亲”①盖了起来，从地心里发出霹雳似的一声，庞大的夜,容不下这 巨大的声音，于是就崩成圆圆的碎块，再继续分裂着，向四面八方 滚去，越滚越响，充满了望不见的山峡、森林、山谷，——人都震聋 了,孩子们死死地躺着。 辎重、部队、大炮、弹药箱、难民、两轮马车，在这倾泻的急流 里，在不时闪亮的青蓝色的闪电里，在不断响着的雷声里，全都停 止了，——再没力气了。一切都停止了，都听天由命把一切交给狂 风暴雨、闪电雷鸣去摆布吧。流水比马膝还深。这狂暴的夜，简直 是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啊。 第二天早晨，又是晴朗的太阳;天空亮晶晶地像洗过一样;蔚 蓝的群山,显得轻飘飘的。只有人乌黑、枯瘦，眼睛凹陷;他们鼓着 最后的力气，帮助马拉着。马头都瘦成干骨头了，肋骨历历可数地 突起着，毛被冲洗得一干二净。 向郭如鹤报告道： “郭如鹤同志，三辆马车连人带马全被冲到沟里了。山上滚下 来的石头，把一辆两轮马车砸碎了。两个人被闪电打死。三连两个 人失踪。几十匹马倒下了，公路上倒的都是。” 郭如鹤望着冲洗得一干二净的公路，望着严峻的重重叠叠的 石岩，说： ①“妖精成亲”是乌克兰俗语,如雷雨之前，突然间天昏地暗，电闪飞舞，这叫作“妖 女在行结婚礼”了,也指一般的阴晦和湿兩。 140 “不宿营，继续前进，兼程并进! ” “马受不住了，郭如鹤同志。草料连一点儿也没有了。穿过森 林的时候——还可以喂树叶，可是现在全是光石头。” 郭如鹤沉默了一下。 “继续前进!要是咱们一停下——马匹都会死光的。写命令 吧 多么好、多么清新的山间空气啊，他们能够呼吸一下该多好 呢I成千上万人却顾不得去呼吸空气;都不作声地望着脚下，跟着 马车，跟着大炮，在路边走着。骑兵下了马，牵着往后拽的马，朝前 走。 周围尽是重重叠叠的荒凉不毛的石岩。窄窄的山缝，显得黑漆 漆的。无底的深谷在期待着死亡的人。雾在荒凉的山峡里浮动。 乌黑的石岩、山缝、山峡，充满了不断响着的马车声、轮转声、 马蹄声、轰隆声、铁的叮当声。从各处传来的千万次回声，汇成连绵 不断的怪声怪气的怒吼。都默默走着，可是，如果谁要拚命大叫一 声，声音反正无影无踪地沉没到连绵数十俄里的喧嚣的行动里。 孩子们不哭，也不要面包了，只有苍白的小脑袋,在枕头中间 摇晃。母亲们不去哄孩子，照料孩子，也不喂孩子吃奶，只是跟着马 车走着,疯狂地M着婉蜓伸入云端的公路,公路上是无穷无尽地蠕 动着的人流。她们的眼睛都是干巴巴的。 马一停下，那不能抑制的非常的恐怖,便燃烧起来。大家都象 野兽一般疯狂地抓住车轮，用肩顶着，怒气冲冲_用鞭子抽着，用 非人的声音喊着，可是他们这一切紧张、挣扎，都安然而从容地被 那千万次发着回声的、千万次翻来复去的无数车轮声吞没了。 马走一两步,站不住,就倒下去，把车杆也压断了，已经抬不起 来了；马伸直腿，露出牙来，这活生生的一天，在紫色的眼睛里渐渐 141 消失了。、 把孩子们抱下车;大一点的，母亲疯狂地打着叫他们赶路，小 的抱到手中，或背在背上。可是如果孩子多:如果多——就把最 小的一个或两个留在扔掉的马车上，两只干巴巴的眼睛,连回头看 一眼都不看就走了。后边的人，也连看都不看，慢慢走着，前进的马 车，绕过甩掉的马车，活马绕过死马，活孩子绕过留下的活孩子走 着。无数马车的吱吱声，千万遍地发着喧闹的回响，若无其事地吞 没了这惨景。 抱着孩子，走了好多俄里路的母亲，蹒珊起来;两腿发软了，公 路、马车、石岩都在浮动。 “不……我走不到了。” 就在路边的碎石堆上坐下来，望着、摇着自己的孩子，无穷无 尽的马车，从她跟前过去。 孩子发干的、发黑的小嘴张着，淡蓝色的眼睛，死死地望着。 她绝望地说： “没有奶了，我的心肝，我的亲人，我的小花朵……” 她疯狂地亲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命根子，自己最后的欢欣。 可是眼睛却干巴巴的。 发黑的小嘴，一下也不动;蒙上一层乳色薄膜的眼睛，一下不 动地望着。她把这可爱的，无可奈何地冷下去的小嘴紧贴在胸 口上。 “我的孩子，我的亲爱的，你再不受罪了,再不受罪等死了。” 手里抱着渐渐冷了的小小的身体。 挖开碎石堆，把自己的小宝贝放到坑里，把貼身戴的十字架， 连那被汗浸透了的细绳，从脖子上卸下来，从沉甸甸的冰冷的小脑 袋上套到脖子上，埋起来，画十字，无休止地画十字。 142 人群连看都不看就从旁边走着、走着。马车川流不息地走着， 千万人的声音，千万次回响着饥饿的马车的吱吱声，在这饥荒的石 岩中间，轰响着。 骑兵下了马，在很远的前边，在部队的前头，拉着马缓绳走着。 用力拉着在背后勉强走动的马，马耳朵都像狗耳朵一样垂下来。 热起来了。大群苍嫩，在雷雨交加时，一只也不见了，——都悄 悄贴到马车车杆下面，一现在却黑云一般飞舞起来。 “喂，小伙子们！为什么你们都像偸吃了肉的猫，耷拉着尾巴 呢?唱一曲吧！ ??…??，, 没一个人答腔。都牵着马，仍旧疲惫地慢慢走着。 “唉呀，你妈妈的!把留声机上起来,让它来一曲也好……” 自己伸手到装唱片的袋子里，随手掏出一张来,按字母辨认 着： “布……布布……布……衣……布比……木木，比木，布布 ……奥——比木——勃木……这是什么怪玩艺?……可可……尔 尔尔……可尔……奥……恩……可乐翁……逗乐的小丑啊……好 极了!好，唱一回吧。” 他把绑在马鞍上的留声机上紧，放上片子，放起来。 突然间，他脸上现出由衷的惊愕,后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 都咧到耳朵上了，牙齿闪着光,发出一阵诱惑人的感染人的大笑。 惊愕的大笑，代替了留声机喇叭筒里的歌声,轰轰响起来:两个人 哈哈大笑起来，有时这个人笑，有时那个人笑，有时两个人对笑。用 出人意外的非常尖细的声音大笑着——有时像膈肢小孩似地笑 '着，有时像牛叫——周围一片笑声;都大笑着，喘着气，挥着手;像 歇斯底里发作的女人一样大笑着;疯狂地笑着，把肚子都要笑破 了;笑得像止都止不住了。 143 周围走着的骑兵们，望着奇怪的、像发疯一样用各种调子哈哈 大笑的喇叭筒，也都微笑起来。笑声在行列里传开了;后来他们忍 不住了，自己也仿着喇叭里大笑的声调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在 行列里传开了，越传越远。 笑声传到慢慢走的步兵跟前，那里也笑起来。他们自己也不知 道笑什么，——这儿听不见留声机声;这是被前边的哈哈大笑声引 起来的。连这大笑声也制止不住地滚到后边去了。 “为什么他们哈哈大笑?中邪了么?……”于是他们自己也摇着 头，挥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他爹老子的尾巴插到鼻孔里了……” 全体步兵边走边哈哈大笑，辎重队哈哈大笑，难民哈哈大笑， 母亲们含着眼泪，疯狂地恐怖地哈哈大笑。在那荒凉的石岩中间， 夹杂着不停的饥荒的车轮的吱吱声，连绵十五俄里长的人群,都哈 哈大笑着。 这哈哈大笑声传到郭如鹤跟前时，他脸色苍白了,发黄了,黄 得像短皮衣的熟皮子一般，这是他在行军期间第一次脸色苍白了。 “怎么回事?” 副官忍着自己止不住的笑声说： “谁知道他们!发疯了。我现在去了解一下。” 郭如鹤从他手里把马鞭和籩绳夺过来，拙笨地跨上马,拚命抽 着马肚子。瘦马垂着耳朵，慢慢走着，鞭子把皮都抽破了。马勉强 跑着，周围滚着哈哈大笑声。 郭如鹤觉得自己的双頰抽动起来,他咬着牙。最后，他到了哈 哈大笑着的先头部队跟前。狠狠地骂了一顿，用鞭子抽了一下留声 机。 “都别响了! ” 144 抽坏了的留声机片，吱咛一声不响了。这沉寂传遍队伍，熄灭 了笑声。于是那疯狂的、无边无际的、千万种吱吱声、噼啪声、轰隆 声，又回响起来。荒凉的山峡的乌黑的齿状石岩，都从旁边向后退 去。 一个人说： “山 口!” 公路打了个弯，就盘着绕下去了。 31 . * * “他们几个人?” ^ “五个。，’ 森林、天g、远山，在荒凉和酷热中出现了。 “在一起‘” 在一起……” 一个骑兵侦察班的库班人，满脸大汗，话还没说完，突然被马 一顿，他就溜到马鬃跟前，7——马肚子上满是大汗,马拚命驱着苍 蝇、摆着头，想尽力把籩绳从他手里挣开来。 郭如鹤同赶车的和副官，坐在马车上——他们暗红的脸，像刚 从澡堂里出来，煮过一样。周围没有人。 “离公路很远吗?” 库班人用马鞭向左一指： “大约十俄里或十五俄里，在小树林那边。” “从公路上到那里去有弯路吗?” t 有。 145 “没见到哥萨克吗?” “没有。咱们人往前边走了二十多俄里，连哥萨克影子都没有。 庄上的人说哥萨克在三十俄里以外的河那边挖战壕呢。” 郭如鹤的黄脸突然镇定下来，脸上的筋肉在抽动，仿佛在这之 前，他的脸从来没有像煮过的肉一般。 “截住先头部队，叫拐到弯路上走，让各团、一切难民、辎重，都 从$彳1丨]跟前过去! ” ^班人在马鞍上微微欠着身子，不让郭如鹤认为这是以下犯 上的举动，谨慎小心地说： “弯子绕得太大……人会累死的……天气热……都没有吃东 西。” 郭如鹤的小眼睛，盯着暑气蒸腾的远际，眼睛变成了灰色。三 天三夜了……面孔都洼下去了，眼睛露着饥饿的神色。三天三夜没 吃东西了。山落到后边了。可是应当拚全方走出这荒凉的山脚，走 到大村镇上，叫人吃吃饭,喂喂马。应当赶快走，不让哥萨克在前边 构筑阵地。连一分钟也不能放过，一定要拐到弯路上，多走十俄里、 十五俄里。 他对那饿得精瘦，晒得发黑的库班青年的脸望了一眼。眼睛发 着钢一般的光芒，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说： “叫部队折到弯路上走，叫他们过! ” “是! ” 他把头上的汗湿的羔皮帽戴好，对那没有一点过失的马抽了 一鞭，马一下子高兴起来，仿佛没有难忍的暑热，没有大群的牛虻 和苍蛛似的，跳跃着转过头来,快快活活地往公路上跑去。可是公 路没有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灰白色尘雾的旋涡，这旋涡升得比树梢 还高，一眼望不到边,在后边的山里消失了。在这旋卷的尘雾里，觉 146 得有成千上万饥饿的人在行进。 郭如鹤的马車走动起来，車晒得连木质的部分都烫丰，不能忍 受的暑热以及那叮当声，都跟着旋卷。机枪在灼热的座位后边瞭 望。 库班人骑着马，在什么都看不见的、令人出不来气的、飞扬的 尘雾里走着。什么也辨不清，可是听见疲惫的、混杂的、凌乱的部队 的脚步声，骑兵的马蹄声，辎重车的隆隆声。晒黑了的脸上，滚滚的 汗珠，闪着暗淡的光。 没有说话声，也没有笑声，■一一只有一片沉重的和一切都融成 浑然一体的飘荡的沉默。可是在这里,在这热得要命的沉默里,仍 旧是那些疲惫不堪的、瘫软的、凌乱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轴的吱吱 声。 精疲力尽的马，垂着耳朵，垂头李气地走着。 孩子们的小脑袋，在马车上晃来晃去，露出的牙齿,闪着暗淡 的光。 “喝——喝......喝一*^喝......” 白茫茫的尘雾飘荡着，笼罩了一切，令人透不过气来。步兵、骑 兵、吱吱乱响的辎重车，都隐没在尘雾里前进。也许这不是暑热，不 是飘荡的白茫茫的尘雾，而是一片绝望。没有希望、没有思想，只有 不可免的死亡。当他们走进一面是山、一面是海的窄窄的甬道时, 那时时刻刻铁一般地紧紧护卫着、时时刻刻暗暗护送着他们的那 东西——现在却可怕地完结了: 一群忍饥受饿的、光脚的、疲困的、 穿着破衣服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太阳也在和他们作对。可是那些 人强马壮、准备妥当的，挖好战壕的哥萨克军队和凶残的将军们， 却在前面贪婪地等着。 库班人在这沉寂的、吱吱响着的、令人出不来气的尘雾里走 147 着，只能按照喊声去辨别哪一部分人在哪里。 有时灰色的尘雾落下去，于是丘岭的轮廓,波浪似地抖顫着， 森林是一片苍茫，天空是蔚蓝的，太阳疯狂地晒着战士们焦灼的面 孔。于是又慢慢行动着，凌乱的脚步声、马蹄声、吱吱的辎重车的声 音和绝望，把这一切都遮掩起来。精疲力尽的人们，坐在或躺在路 旁，向后仰着头，张开干瘪发黑的嘴，苍提在飞舞，这些在飞扬的尘 雾里，都模糊地露出来。 库班人在人马丛中乱闯，走到先头部队跟前，从马鞍上微微欠 着身子，同指挥员讲几句话。那位指挥员把眉头一皱，对那些忽而 出现、忽而消失的凌乱走着的战士们望了一眼，停下来，用陌生的、 不像自己的哑嗓子命令道： “全团，停止前进!……” 令人出不来气的尘雾，像绵絮似的，即刻把他的话吞没了，可 是，实际上，应该听到的都听到了，话声越传越远，越传越弱了，都 用各种嗓音喊起来： “全营,停止前进!……全连……停止前进! ” 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勉强听得见、又渐渐消失的声 立 曰： “……停——止一—前——进!……” 先头部队的轰轰的脚步声不响了，各部队都停止前进了，在这 停滞的灼热的茫茫尘雾里，刹那间不但出现了一片沉默,而且出现 了一片寂静，一片无边无际的、疲惫的、酷热的、庞大的寂静。后来， 突然间，又是一片无数擤鼻子的声音;咳嗽着，吐着落到嗓子里的 1 灰尘;谩骂着;用树叶卷着干草末吸着，——灰尘慢慢落下去,人 脸、马嘴、车辆，都露出来了。 都坐到路旁，坐到路旁的沟沿上，把刺刀枪夹到两膝中间。有 148 些一下不动，直挺挺地在火一般的烈日下仰天卧着。 精疲力尽的马匹站着，垂着头，对贴在身上的黑压压的大群苍 蝇，也不去赶了。 “起——来!……喂，起——来!……” 没有一个人动，没有人离地方:满拥着人、马、车辆的公路,也 同样死死地不动。这些人就像浸在暑热里的一大堆石头似的,没有 力量把他们弄起来。 “起来……妈妈的……鬼东西! ” ? 像被判刑的人一样，三三两两站起来，不排队，也不等待口令， 把沉重的步枪背到肩上,用红肿的眼睛望着，凌乱地走了。 顺着公路，顺着路旁，顺着斜坡乱走着。马车吱吱发响,黑压压 的大群苍規在飞舞。 面色都成了焦黑的，眼白闪着光。在可怕的太阳下，都用牛蒡 叶、树枝、挽起来的干草,顶到头上当帽子。发裂的乌黑的光脚走 着。有的像阿拉伯人，光着发黑的身子,只有一条条破布，在那见不 得人的地方，像穗子似的摆动着。干枯的筋肉，在消瘦的黑皮肤下 突出来。都仰着头走着，肩上背着步枪，眯缝着眼睛,张着干透了的 嘴。蓬头乱发、襤褛不堪，乌黑的、赤裸的、乱哄哄的一大群写合之 徒啊。暑热、饥饿和绝望，都形影不离地同他们在一起。白茫茫的 尘雾，又懒洋洋地、疲惫地扬起了。无穷无尽的尘土飞扬的公路,一 直由深山里向草原伸去。 忽然间，出其不意地、奇怪地喊了一声： “向左转!” 于是，每次新部队走到这里时，就摸不清头脑地听到?? “左转弯??…?左……左转弯走!……” 起初都很奇怪，后来都兴致勃勃地、成群地拐到村道上了。这 149 是一条碎石铺的路，没有灰尘，于是就看见部队急促地转着弯，骑 兵下了马，辎重车、两轮马车吱吱响着、笨重的摇摇摆摆地走下来。 远景、小树林、蔚蓝的群山，都露出来了。骄阳依旧焦躁而炎热地曝 射着，黑压压的大群苍提也转弯了。慢慢落下去的灰尘和令人窒 息的沉默，都留在大路上，村道上是一片说笑声和喊声。 “把咱们往哪带呢?” “或许是往树林里，多少叫把嗓子润一润，都干透了。” “你可真聪明！……树林里铺好了羽毛褥子，等你去躺呢。” “还烤了带糖浆的点心呢。” “带黄油的……” “带酸奶油的……” “带蜂蜜的……” “还有冰镇西瓜呢……” 那位高个子的瘦骨嶙嶙的人，穿着汗湿的破燕尾服，肮脏的花 边的残片在飘动，什么东西都从那里露出来了，——他恶狠狠地吐 了一口粘粘的唾沫： “别说了，你们这些狗东西……住嘴!……” 他恶狠狠地把皮带紧紧勒了一下,把肚子挤到肋骨下边，步枪 把肩膀都压痛了，他恶狠狠地换了换肩。 笑声把密密麻麻飞舞的大群苍蝇，都惊动起来了。 “奥帕纳斯，为什么你光知道把屁股遮起来，叫前边的东西都 露出来呢!把破布片从屁股上往前扯一扯，不然，村里女人们不给 你点心吃呢，——看见你把脸都转过去了。” “啊——啊——啊……哈——哈——哈……” “小伙子们，确实的，一定是要休息了。” “这里什么村镇也没有，我晓得。” “胡扯什么Q那不是从公路上通过来的电杆吗?不通到村镇里, 会通到哪呢?” “喂，骑兵啊，你们白吃面包吗，来一曲吧。” 嘶哑的声音，从马背上,从捆在马鞍上的摇摇晃晃的留声机里 传出来： 您——往——何一处……哔……哔……去…… 这声音在暑热里，在来回飞舞的黑压压、乱哄哄的大群苍蝇 里，在疲惫不堪，可是快快活活前进的人群里传开了。那些人赤身 露体，破破烂烂，满身大汗和灰尘。太阳冷酷无情地曝射着。勉强 移动着的腿，像灌上热铅一般，不知谁用疲惫的高音唱起来： 女-主-人-晓-得^—清-二楚...... 于是中断了——嗓子干透了。另一些人也用同样热哑了的嗓 子接着唱道： ……你——想^"一什么，莫斯科人啊，只—— 等——着一大——鼓， 好-似-那...... 发黑的面孔都快活起来，于是到处一片虽然有些哑，可是都一 致地用细嗓子、粗嗓子，接着唱起来： 151 等——大——鼓——来了以后，—— “上帝啊，光荣归于你!” 于是向莫斯科人说：、 “甜馅■~饺子。” 莫斯科人就跳起来， 不暇——等一待： “甜馅——饺子，甜馅——饺子! ” 于——是——由——小——屋里跑出…… 凌乱、错杂、嘶哑的嗓音，在人群上空久久回荡： ?…??甜馅——饺子！"…*甜馅——饺子！…… ……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啊……我的黄金似的春光…… “喂，瞧:咱们的头目！”、 大家边走,边扭过头看:是的，是他,仍旧是这样儿:个子不大， 矮壮，戴着耷拉着帽檐的脏草帽，像蘑菇一样。他站着，望着他们。 满是汗毛的胸脯，从破烂的、汗透的翻领衬衫里露出来。身上挂着 一条条破布，破靴子里露出发裂的脚。 “小伙子们，咱们的头目活像个强盗:你要在树林里碰见他 ——真要吓跑呢。” 都带着疼爱的神情，望着他笑。 他把乱嚷着慢慢走的、凌乱的、懒洋洋的人群，从自己跟前让 过去，他那铁脸上变蓝了的一副小眼睛，放着锐利的光芒。 “是的……乌合之众，一群流寇，”郭如鹤想道,“一碰见哥萨 克，全都完蛋……乌合之众卜??…” 152 您往—何—处——往——何——处 去……哔……哔……甜馅——饺子！ 甜倍^—狡子!......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声音在人群里传开，把“往 何处，往何处……”和“甜焰饺子……”的声音都遮住了。 到处是一片充满了脚步声的墓地一般的沉寂,所有的头都转 过来，所有的眼睛都往一个方向看——都往那电杆像一条线似的 排列着的方向看去，电杆越远越小，像细杆铅笔似的,终于在抖颤 的暑热里消失了。在最近的四根电杆上，凝然不动地吊着四个赤身 露体的人。黑压压的大群苍提在飞舞。那些吊着的人，垂着头，仿 佛在用自己年轻的下巴，紧紧压住吊着他们的绳结;他们露着牙; 被啄去的眼睛成了黑洞。从被琢开的肚子里，流着粘粘的绿荧荧 的内脏。太阳蒸晒着。用通条①油出一条条黑道的皮肤裂开了。乌 鸦飞起来，落到电杆梢上,偏着头，向下望着。 四个人，可是第五个呢……在第五根电杆上吊着一个姑娘，被 割去乳头,光着身子，浑身发着黑色。 “全团，停止前逬!……” 第一根电杆上钉着一张白纸。 “全营，停止前进!……全连，停——止——前——进!……” 口令就这样顺着部队传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一片沉默和令人欲呕的臭气，从这五个人跟前飘来。 郭如鹤把荷叶边的破帽子脱下来。于是凡戴帽子的人都脱了 帽子。没有帽子的人,就把顶在头上的干草、草叶、树条都取下来。 ①通条，又称探条，擦步枪用的铁条。旧军队的军官常用它打人。 153 太阳蒸晒着。 一股臭气,腥腻的、令人欲呕的臭气。 “同志们，拿到这里来。” 副官把电杆上死人旁边的纸条，揭下来递给他。郭如鹤咬着 牙，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同志们，”他举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纸条说，“这是将军写 给你们的，波克罗夫斯基将军写道：‘如发现与布尔什维克稍有关 / 系，则与马科普工厂五名死者同样，处以极刑。’ ”——他咬紧牙关, 稍微沉默一下，补充说:“这是你们的弟兄和……姊妹。” 于是又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几万双炯炯的眼睛盯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从眼窝里往外滴着黑泪珠。臭气阵阵飘来。 热得干裂发响的酷暑和大群苍蝇的尖细的嗡嗡声，都在沉默 里消失了。只有一片墓地似的沉寂和难闻的臭气。黑泪珠滴着。 “立——正！……开步走!……” 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把这沉寂冲破了，均匀的脚步声充满了暑 热，仿佛有一个异常巨大、异常沉重的人在前进。一个巨大的、不可 思议的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前进着，不知不觉都把沉重的脚步加快了，脚步越迈越大。太 阳疯狂地曝射着。 第一排右翼一个留黑胡子的人，踉跄了一下，枪落到地上，倒 下去了。面孔涨红了，脖子上的血管胀起来,通红的眼睛，像鲜肉一 般翻出来。太阳疯狂地曝射着。 没有一个人绊跤,没有一个人停步，——都放开大步走着，更 匆忙地走着,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前方,盯着暑气蒸腾的远处急 走着。 154 “救护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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