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在场的人，也同样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把这一大批群众救 出来,把他们带出去。 往嫌带呢？ 情况混乱不明。前边有什么在等着呢？知道的只有一点:后退 是死路一条。 “我们必须选举一个总领导来率领这三队人马，”一位指挥员 说。 “对！……不错! ”都乱嚷着。 每个人都想说： “当然选我，”可是都说不出口来。 因为大家都这样想，所以都不说，谁也不看谁,只顾抽烟。 “总应该生点办法，应该推选一个人。我提议选斯莫洛库罗 夫 “选斯莫洛库罗夫！……选斯莫洛库罗夫！……” 从这浑沌局面中，忽然找到了出路。每个人都想道:“斯莫洛库 罗夫是个好同志，是个直爽人,忠于革命，他洪亮的嗓音，一俄里以 外都能听到，在群众大会上叫着是顶好的,如果他在这件事上栽跟 头，……到那时候，当然都要向我请教了……” 于是大家都又齐声叫着： “选斯莫洛库罗夫！……选斯莫洛库罗夫！……” 斯莫洛库罗夫把两只大手向两边一摊： “我,怎么说呢……我……你们大家晓得,我是搞海军的，在那 里，就是主力舰我都能把它揪翻，可是这儿是陆地啊。” “选斯莫洛库罗夫！……选斯莫洛库罗夫！……” “怎么说呢，我……好吧……我担任,弟兄们，不过大家可得帮 忙哟，不然，这怎能行呢，我一个人……啊，好吧。明天出发，——写 命令吧 大家都很晓得，写命令也好，不写命令也好，除了前进，没有别 的办法，——因为不能老待在这里，也不能回到哥萨克手里去寻 死。大家都晓得他们也没有办法，难道会光等着叫斯莫洛库罗夫弄 得一团槽，叫他拿自己的命令去送死吗？而且也用不着送死—— 整天跟在郭如鹤的部队后边拖呀,拖呀。 于是一个人说： “应当把命令交给郭如鹤——新的指挥选出来了。” “对他反正一个样，他自己干自己的,”周围乱嚷着。 斯莫洛库罗夫用拳头往桌上一擂，桌板在地图下响起来。 “我要叫他服从，我要叫他服从！他带着自己的部队，向城里 去了，可耻地逃跑了。他应该留下来死战，应该光荣地战死在这 里, 大家都看着他。他站起来，个子魁梧，不但他的话,就是他那有 力的身个和那漂亮地伸着的手，就够叫人信服了。忽然间，大家都 觉得——找到出路了:错全在郭如鹤身上。他只管往前冲，不让任 何人显一显身手，不让别人来发挥一下潜力，于是一切劲头、一切 注意力，都应当用来和他斗争。 工作沸腾起来。通讯员连夜骑着马，去追郭如鹤。成立了司令 部。把打字机也搬出来，组织了办公室，打字机响起来了。 95 旨在训练和组织士兵的《告士兵书》，在打字机上打起来： “士兵们，咱们是不怕敌人的……” “同志们，要记住,咱们的部队是不怕艰难的……” 这些命令印了许多份，在步兵连和骑兵连里宣读了。战士们一 下不动地听着、盯着，后来用全力、用一切狡计，有时甚至要打架才 弄到一份命令，把弄来的这份命令，放到膝盖上展平，卷成狗腿似 的烟卷吸起来。 这些命令也着人给郭如鹤送去了，可是他每天越走越远,在空 无一人的公路上，他们中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了。这使他们很气 TM。 “斯莫洛库罗夫同志，郭如鹤把您看得一文不值，他自己只管 跑、跑，”指挥员们说，“对您的一切命令连理都不理。” “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斯莫洛库罗夫温厚地笑起来，“我怎么 办呢，陆地上的事咱干不来，咱是搞海军的……” “可您是全军总指挥，大家把您选出来的，郭如鹤是您的部下 呀。” 斯莫洛库罗夫沉默了一会，后来他那魁梧的整个身体，都充满 了愤怒： “好吧，我得整整他！……整整他！……” “干吗咱们要跟在尾巴后边拖呢！咱们自己应该制定计划，咱 们要有自己的计划。他想顺着海岸走到那翻过岭脊通到库班草原 去的大路上，可是咱们现在从这里去，翻过山，经过多菲诺夫卡， ——这里有一条翻山的老路，比较近。”. “即刻给郭如鹤下命令去，”斯莫洛库罗夫叫起来，”叫他的部 队别动，叫他本人即刻到这里来开会！部队要从这里翻山。要是他 不停止前进，我就命令炮兵去消灭他的部队 96 郭如鹤没有来，而且越走越远，追不上了。 斯莫洛库罗夫命令部队拐到山上。他的参谋长曾经在陆军大 学上过学，参谋长估计了一下形势，趁指挥员们不在跟前的时候， 才谨慎小心地说：（因为斯莫洛库罗夫是极执拗的人，当着指挥员 们说，他要大发脾气的。） “如果咱们要从这里翻山，在这难以通行的山里，一定要把一 切辎重、难民，尤其是全部大炮都丢掉，——要知道这是山径,而不 是大路，郭如鹤作得对:到了那里，一翻过山就是公路。哥萨克不用 大炮，赤手空拳就会把咱们捉去的，并且把咱们的部队也将各个击 破——把郭如鹤和咱们分别击破。” 这虽然非常明显，然而使他心服口服的却不在此。使他心服的 是参谋长说话时那种非常谨慎和对斯莫洛库罗夫的恳切的态度， 是他虽然上过陆军大学，却并不以此自负的态度。 “下令叫部队沿公路继续前进吧，”斯莫洛库罗夫皱着眉头。 于是战士，难民，辎重，又乱哄哄地、无秩序地浩浩荡荡地流去 了。 19 郭如鹤的部队从来是这样，天黑一停下过夜，说话声、三弦琴 声、手风琴声、姑娘们的笑声,就代替了睡眠和休息。或者是那充满 青春活力、神奇妙想、蓬勃有力的悠扬的歌声,在黑夜里荡漾，把黑 夜变得生动活泼了。 山岭高的波涛， 97 在碧海里呻呤、咆哮…… 哥萨克的女子哟， 在土耳其人的奴役下哭泣、悲嚎 歌声有时昂扬，有时低沉。大海是不是也被这活泼的声浪掀起 来，随着节奏在波动呢？悲叹声不是在黑夜里荡漾着吗——哥萨 克女子在悲叹，青年们在悲叹。这不是在歌唱他们吗？这不是他们 从沙皇军官、将军、资本家的奴役下冲出来，去为自由而战吗？这 不是悲壮的歌声在荡漾吗？在这紧张的生动活泼的黑夜里，不是 荡漾着悲欢的曲调吗？ 在碧海里……- 可是大海就在这儿，就在下边,就在脚下，不过它默然不语，谁 也看不见它。 轻轻镀上一层金色的山边和这悲欢溶成一片。因此，巍蛾的群 山显得更黑、更阴惨了，——起伏的齿状的山边，轻轻镀上了一层 金色。 后来，月光经过鞍形的山脊、山口、山峡，射出来，那些林木、岩 石、山峰的黑影，被月光烘托得分外黑，分外浓，分外阴惨。 月亮从山后出来，月光倾泻到大地上,于是世界就变了样，小 伙子们停止了歌唱。于是望见石头上、放倒的树身上、岩石4:,都坐 着青年男女。岩下是大海，简直不能看它——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荡漾着冰冷的、灿烂的金波。望着真是耀眼。 “有人在呼吸呢”,一个人说。 “这一切大概都是上帝安排的。” “为什么这样呢，一你照直去，就可以到罗马尼亚，要不就到 敖德萨，到塞瓦斯托波尔——你把指南针拨向哪里就到哪里，这是 为什么呢?” “弟兄们，咱们在土耳其战线上的时候，每逢开仗时,神甫就要 作祈祷。可是不管你作多少次祈祷，咱们弟兄死得总像山那样一大 堆, 青烟般的道道月光，到处倾泻下来，倾泻到悬崖断壁上、山坡 上，时而照到白岩角上，倾泻到像手臂一样伸展着的树枝上，或者 被裂缝侵蚀成的断崖上。一切都分明、清晰，一切都成了活生生的 了。 公路上是一片喧闹、说话声、脚步声、咒诅、慑骂，不堪入耳的 谩骂。 大家都抬起头来，转过头去…… “那是些什么人？什么混蛋东西在那里乱骂，他妈的! ” “水兵们在找便宜呢。” 乱七八糟的一大群水兵走着,有时在月光下,有时走在黑影里 就不见了,下流的谩骂，像臭烟一般，在他们头顶上飘动，令人透不 过气。都无聊起来了。青年男女们都觉得疲倦了，伸着懶腰，打着 呵欠，开始散去。 “该睡觉了。”! 水兵们乱嚷着、闹着、骂着，来到岩坡跟前。朦胧的月影里,停 着一辆马车，上边睡着郭如鹤。 “到哪去?”两个警卫用步枪拦住去路。 “指挥员在哪里?” 郭如鹤已经跳起来，两只眼睛像狼眼一样，在马车上的黑暗里 99 闪闪发光。警卫端起枪： “我们要开枪了!” “你们干吗? ”郭如鹤的声音说。 “指挥员，我们找您来了。我们的口粮完了。叫我们怎么办，白 白饿死吗?!我们有五千人。一辈子都交给革命了，可是现在要我们 饿死吗! ” 郭如鹤站在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脸，可悬都望见他那两只狼一 般的眼睛在发光。 ' “你们参加到部队里，我们就给你们发枪支，发给养。我们的给 养快完了。我们除扛枪的战士以外，谁都不能养活，不然我们就冲 不出去。就是战士的口粮也都减了。” “我们不是战士吗？为什么要强迫我们呢？我们自己晓得该 怎么干。将来打仗时，不比你们差，而且要比你们打得更好。你们 别来教训我们这些老革命吧。我们把沙皇的宝座推翻的时候，你们 在哪里呢？你正在沙皇军队里当军官呢。可是现在我们把一切都 献给革命时，倒要叫我们饿死，——你们是谁掌握了棍子，谁就当 官啊!瞧，我们的人在城里栖牲了一千五百多，把军官都活埋了， 可是……” “要知道这些人都牺牲了，可是你们却带女人在这里……” 水兵们像一群野牛，咆哮起来： “想当面来挖苦我们战士吗！……” 水兵都咆哮着，在警卫面前挥着手，可是瞒不过这一副亮晶晶 的狼眼睛，这眼睛看见了，统统都看见了:这里在咆哮、挥着手，可 是从四面八方，从两旁，从后边，一个个人影,在微蓝的朦胧的月光 里，弯下腰跑着，解着手榴弹，向跟前逼来。于是突然间，从四面八 方都向被包围的乌车冲来。* 100 在这一瞬间:塔---塔-塔一一塔...... 机枪在马车上喷出火光，在这黑影和烟色的月光交织着的花 斑光带里，机枪对这两只狼一般的眼睛是多么听从啊,一颗子弹也 没有伤着人，只有一股死风，可怕地掀动着水兵的帽子。他们都纷 纷跑散了。 “鬼东西！……真眼明手快！……应当把这样的机枪手……” 野营被月光笼罩着，在庞大的空间里安睡了。烟色的群山，也 安睡了。月光铺成的路，微微颤动，越过整个海面。 20 天还没有亮，先头部队已经拉得长长的，在公路上蠕动了。 右边依然是碧蓝的大海，左边是林木繁茂的群山，顶上是荒凉 的石岩。 灼热的暑气，从石岩的岭脊那边流过来。公路上还是那样的尘 雾。成千上万的大群苍蝇，紧紧地贴着人和家畜，——这是自家的 库班草原的苍蝇啊，蝇群实心实意地护送着从家乡撤退的人们，夜 间同宿，天刚亮，又一块行动起来了。 灰球旋转的弯弯曲曲的公路，白蛇一样琬蜒着,钻到密林里。‘ 寂静。清爽的凉荫。透过林木便是石岩。离公路几步，就不能过人 ——那是不能穿过的密林;一切都被蛇麻草和葛藤缠绕着。荆棘伸 着大剌，从来不曾见过的灌木的钩刺，谁碰着它，就会被钩住。这是 狗熊、野猫、山羊、鹿的老窝,夜间猞猁猫一般地大叫着，真令人讨 厌。数百俄里远都没有人迹。对哥萨克连提都不想提了。 当年契尔克斯人，零零落落地在这山上住过。山峡里和森林里 101 有弯曲的山径。有时岩下的小茅屋,像谷粒一般大，发着灰色。有 时荒林中间偶然有一小块空地，种着玉蜀黍,或者在山峡的水边， 有些精心栽培的小果园。 大约七十年前，沙皇政府把契尔克斯人赶到土耳其去了。从那 时起，山径上就生满了茂密的杂草，契尔克斯人的果园也荒芜了， 周围几百俄里，都成了荒山野岭和野兽的老窝。 小伙子们把裤带越勒越紧了，一休息时，发的口粮越来越 少。. 辎重车蠕动着，受伤的人扶着马车，勉强移动着，孩子的小头 摇摆着，拉炮的瘦马，曳着仅有的一门炮的绳索。 公路恶作剧似地盘旋着，弯弯曲曲地通到山下海边。眩惑人目 的、阳光普照的大路，通到无边无际的碧海上，令人望之刺目。 透亮的、玻璃似的、勉强可以辨出来的波纹，捉摸不定地远远 滚来，温润地洗涤着撒满海边的鹅卵石。 庞大的人群，片刻不停地在公路上蠕动，可是青年男女，儿童， 受伤的，能跑的，就都跑下坡去，在岸上脱下破裤子、小衫、裙子，匆 匆忙忙把枪架起来，跑着跳到碧蓝的海水里。溅起一片金光闪闪的 彩虹一样的水花。笑声、尖脆的叫声、喊声、惊叹声、生气蓬勃的人 们的喧噪，像灿烂的太阳光辉似的，都迸发出来，——海岸显得一 片生气。 大海像一只巨兽,沉静下来，荡漾着温柔聪慧的波纹，温存地 舐着活跃的海岸，透过飞溅的水花、叫声、咯咯的笑声,舐着那些活 跃的发黄的身体。 部队在蠕动，蠕动。 有些人跳出来,拿起裤子、小衫、裙子、步枪，腋下挟着汗透的 衣服跑着，水点好似珍珠一般，在晒得黑红的身体上抖颤,一赶上 102 自己人，就快活地开玩笑，哈哈大笑，讲淫荡的笑话，匆匆地在路上 穿上汗透的破衣服。 另一些人贪婪地往下跑，一面跑，一面脱衣服，跳到喧噪、飞溅 的灿烂的浪花里，于是沉静下来的巨兽般的大海，就用同样滚滚的 莹洁的波纹，温存地舐着他们的身体。 部队在蠕动,蠕动。 白色的别墅和城镇的小屋，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荒凉的海岸上， 孤零零地散布在公路旁。一切都向这窄狭的白色公路涌过来—— 这是林间、石岩间、山峡间、海边悬岩间惟一无二的交通线。 小伙子们急忙跑到别墅里，到处搜索着，——空无人迹，一片 荒凉。 城镇里有些褐色皮肤的希腊人，长着大鼻子，眼睛像黑梅子似 的，孤僻地、默默地含着敌意。 “没有面包……没有……我们自己还挨饿呢……” 他们不知道这些士兵都是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和为什么经 过这里，他们也不问，只是心里含着敌意。 他们搜查了一下——的确没肴。可是照他们的脸色看来,一定 藏起来了。因为这些都不是自己人，是希腊人，所以不管那些黑眼 睛的希腊女人怎样吵嚷，还是把所有的羊都赶走了。 在山势开阔的峡谷里，有一个俄罗斯村庄，不晓得它怎么会搬4 到这里来。小河在谷底弯弯曲曲地发光。房屋。家畜。一块山坡 上收割过的麦地，发着黄色，在播种小麦。这是自己人,是波尔塔瓦 人，说咱们的话。 面包、小米，能分给多少就都分了。他们都问到哪去、干什么 的。他们听说把沙皇打倒了，布尔什维克来了;可是原原本本却不 知道。小伙子们把一切都对他们说了,这都是自己人，虽谀觉得可 103 怜，——还是不管女人的哭诉，仍旧把所有的鸡、鸭、鹅，都捉走了。 部队不停地从跟前走着。 “真想吃东西，”小伙子们说着，把裤带勒得更紧。 骑兵连在一座座别墅里到处乱钻，到处搜索，在最后一座别墅 里，找到一架留声机和一堆唱片。把这绑到一个空马鞍上，于是山 岩间、宁静的森林里、白色的尘雾里就响开了： “……跳——蚤……蚤！……跳——蚤……”一种粗糙的、似 人非人的声音响起来。 战士们走着，轰然大笑起来。 “啊，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跳蚤!” 后来依次放上唱片:《我到溪间去不去……》、《别冒险吧 ……》、《世上一切人……》 有一张唱片唱道:“上帝啊，保护沙皇吧……” 周围就哄哄闹起来…… “滚他妈的吧！……” “去他妈的吧！……” 把唱片拿下来，摔到公路上，摔到那些前进的人群的无数的脚 下了。 从这时起，留声机连一分钟也不肯安静，从清晨到深夜，都在 不停地沙沙地唱着情歌、歌曲和歌剧。从一个骑兵连到一个骑兵 连，从一个步兵连到一个步兵连,轮流放留声机，谁要多留一会,就 打架。留声机竟成了大家共有的宠儿,对这玩艺就像对活人似的。 104 21 一个库班人，微微把身子俯在马鞍上，把毛皮帽嵌到后脑上， 沿着路边飞驰着，迎着前进的人们喊道： “指挥员在哪里?” 他满脸都是汗，汗湿的马肚子，重得好像马都带不动了。 一片又大、又圆的光亮的白云，出现在林木繁茂的山上的天空 里，凝视着公路。 “怕有雷雨吧。” 先头部队在公路转弯的地方停住了。步兵的行列,都拥挤着停 住了;辎重车碰着马车后部，擦着马头，也停住了，一直传到队伍的 末尾，都停住了。 “怎么回事?!休息还早着呢。” 飞驰着的库班人的汗脸、匆匆抖擞着肚子的马，以及这意外的 停止前进，引起大家的惊慌和疑虑。前边老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响 起一阵枪声——又沉寂了,这枪声立刻使大家感到一种凶兆。枪声 留在寂静里，不再消失了。 留声机不响了。郭如鹤坐着马车,匆匆赶往先头部队。后来骑 兵从那边驰过来，狠狠大骂着，挡住去路。 “向后去！……我们要开枪了！……你们来找死！……” “……告诉你们……那边马上要开火了，可是你们尽往前钻。 没有命令，再往前挤，郭如鹤叫对你们开枪。” 大家马上慌了。女人、老头、老太婆、姑娘、孩子,都哭喊起来。 “我们到哪去呢?！……你们干吗赶我们走，我们怎么办呢？我 105 们同你们一块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可是说不服骑兵们： “郭如鹤命令你们同战士中间隔五俄里，不然你们碍事，没法 作战。” “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人吗？我的伊万也在那里。” “我的米基塔也在那里。” “我的奥帕纳斯也在那里。” “你们走了，叫我们留下，——把我们丢开不管了。” “你们是用屁股想的吗？告诉过你们:是为你们fj;仗。把道路 一肃清，你们就可以跟我们走了。不然你们碍事，要开火了。” 所能望到的马车，都互相拥挤着。步行的、负伤的，都挤成堆； 女人的哭声震荡養。数十俄里长的公路，都被停着的辎重车塞满 了。苍蝇活跃起来,黑压压地密集到马背上、马肚子上、马脖子上; 贴到孩子身上;马拚命摇头，用蹄子在肚子底下踢。隔着树叶的空 隙，可以看见蔚蓝的大海。可是大家只看见被骑兵拦住的一段公 路，骑兵后边，站着带枪的小伙子们，这都是自己的亲人。他们有时 坐着，有时用干草末f在宽草叶里当烟吸。 都行动起来，懒洋洋地站起来，出发了，公路越来越显得宽了， 在这段灰尘落下去显得宽起来的公路上，隐藏着危险和灾难。 骑兵们是说不脤的。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前边一段荒无人 迹的公路,像死人一样，发着一片令人心伤的苍白色。眼睛肿了的 女人们，抽泣着,哭诉着。大海透过林木,发着蓝色，云从繁茂的山 林那面望着大海。 不晓得从哪儿送来一声有弹性的浑圆的炮声,接着第二声、第 三声。排炮响起來炮声在山上、林间、山峡里轰轰隆隆乱滚着。机 枪死气沉沉地漠然地扫射。 106 有马鞭的都扬起马鞭，拚命抽着马。马飞跑起来,可是骑兵破 口大骂，拚命用鞭子往马脸上、眼睛上、耳朵上乱抽。马鼻子喷着 气、扭着头、张着血鼻孔、瞪着圆眼睛，在车杆里挣扎，高高地举起 前蹄,乱踢着。别的马车上的人从后边跑来，拚命叫骂着，几十把鞭 子在抽打;孩子们像挨了刀子一样喊着，用树条狠狠往马腿上、肚 子上抽；女人拚命大叫，全力拉着籩绳，负伤的人用拐仗打着马 肚子。 发了疯的马,疯狂地向前冲去，乱踏着，把什么都踢倒了,把骑 兵冲散了，从烂缰绳里冲出来，惊慌地用鼻子喷着气、伸着脖子、竖 着耳朵，顺公路跑了。人们跳上马车;负伤的抓住马车边上的木杆 跑着，跌倒了，被拉着，又掉下来，滚到路旁的沟渠里。 车轮在旋卷的淡白色的灰球里隆隆响着，挂在车上的水桶，刺 / 耳地叮当乱响，一片绝望的尖叫声。碧蓝的大海，透过疏林密叶，闪 闪发光。 步兵队伍赶来的时候，大家才停下来，慢慢走。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前边有哥萨克。不过哥萨克无 论从什么地方都来不了——巍蛾的群山，早已把他们隔住了。又听 说那是些契尔克斯人，或者是卡尔梅克人，或者是格鲁吉亚人，或 者是不知道名字的什么民族，他们的兵力很雄厚。因此难民的马 车，更紧地跟着部队一怎样也把他们隔不开，难道能把他们都杀 掉。 不管是哥萨克人也罢，还是格鲁吉亚人、契尔克斯人、卡尔梅 也罢，总之，要活下去。于是留声机又在马鞍上唱起来： 平静些吧，情波 各处的小伙子们都唱起来。顺着公路自由自在地走着。有的 从公路爬到山上，把身上最后的破衣服挂到树枝上、钩刺上，去找 那酸得要命的小小的野苹果，酸得皱着眉头、扮着鬼脸，把酸苹果 往肚里咽。在橡树下边拾些橡子，嚼着、流着苦涩的唾沫。后来从 森林里钻出来，——光着身子，破衣服里露出的皮肤都挂破了，流 血了，他们用剩下的破布片，把见不得人的地方遮起来。 女人们、姑娘们、孩子们，都钻到树林里去了。一片叫声、笑声、 哭声——剌挂着他们、扎着他们，葛藤绊着他们，弄得进退两难:可 是饥肠辘辘，所以都又钻进山里去了。、 有时山势开阔起来，山坡上种着一小块未熟的玉米，开始发黄 了——海岸边一定有小村庄。像蝗虫似的，人们一下子把那块地遮 住了。战士们把玉米穗拗下来，过后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将生玉米 粒用手搓下来，填到口里，好久地贪婪地嚼着。 母亲们剥下玉米来，也好久地嚼着，可是不咽下去，而是把带 着口水，嚼得像稀粥t般的玉米，用温暖的舌头送到孩子们的小嘴 里。 前边枪声又响起来，机枪又扫射起来,可是谁也不去注意， ——都听惯了。静下来了。留声机放出鸟鸣一般的声音： 我一已经——不相信你的——保证…… 森林里呼应着、笑着，战士们的歌声从四面八方送来。难民的 马车，同最后一批步兵混到一起,在无边无际的尘雾里，不休息地 一同顺着公路流去。 108 22 敌人第一次把路挡住了，新的敌人。 为什么？他们想干什么？ 郭如鹤晓得——这儿是险要。左边是山，右边是海，中间是一 条窄窄的公路。顺着公路，在奔腾的山涧，架着一道铁路桥，一除 了这道桥，哪儿也通不过。敌人在桥头架着机枪和大炮。这道钢架 的桥洞里，不管什么部队都可以挡住。唉，要是部队能展开该有多 好！要是在草原上就不同了！ 斯莫洛库罗夫的司令部，给他下的命令到了，叫他如何如何打 敌人。他脸黄得像柠檬一样，咬着牙关。命令看也不看，就把它揉 成一团，扔到公路上。士兵们爱惜地把它拾起来,在膝盖上展平,撒 上干叶末，卷起纸烟来。 公路上都是部队。郭如鹤望着他们:衣衫褴褛，赤着脚;他们半 数人都只有两三颗子弹，另一半人手里只有一支空枪。一门炮总共 只有十六发炮弹。可是郭如鹤咬紧牙关，望着他们,仿佛每人的子 弹盒里有三百颗子弹,仿佛炮兵严阵以待，弹药箱里满装着炮弹。 周围仿佛是家乡的草原，是全军人马可以得心应手地展开来的家 乡的草原一样。 他带着这样的眼光和脸色说： “同志们！咱们同哥萨克和沙皇军官团身经百战。咱们晓得， 为什么和他们作战——因为他们要扼杀革命。” 战士们都阴沉地望着他,仿佛用眼色说： “你不说咱们也晓得。可是怎么好呢？……这桥洞反正穿不过 109 去……” “……咱们从哥萨克手里突围出来，——大山把咱们掩护着， 咱们可以喘一口气了。可是新的敌人把路挡住了。这是些什么人 呢？是格鲁吉亚的孟什维克们①，而孟什维克和沙皇军官团,都是 一流货，都同样和资本家勾结，都梦想要把苏维埃政权打倒……” 可是战士们的眼光却说： “同你的苏维埃政权亲嘴去吧。可是我们光着脚、光着身子，连 吃的都没有。” 郭如鹤明白他们的眼色，明白这是死路一条。 于是他孤注一掷，向骑兵们说： “同志们，你们的任务是，骑上马全力攻占大挢。” 骑兵们都明白指挥员给他们这个任务简直荒唐:一个跟一个 (在桥上是展不开的)在机枪火力下冲上去，这就是说，一半人的尸 体会把桥塞起来，另一半人无法越过这些尸体冲过去，后退时,都 只有被打死罢了。 可是，他们身上穿的是利落的契尔克斯装,祖传的武器，闪着 耀眼的银光。毛皮帽子和羔皮库班帽，显得壮美而英武。雄壮的、 库班草原的马，生龙活虎地摆着头，抖擞着缰绳,看来人人都在望 着他们，都在欣赏他们，——于是他们齐声喊道： “我们一定攻占大桥,郭如鹤同志!……” 隐蔽的大炮，对准桥那边机枪阵地上隐蔽着的敌人的机枪，一 炮接着一炮轰起来，隆隆的回声，怪物似的充满了山峡、岩穴和群 山。骑兵把帽子一整，不作声、不呐喊、也不开枪，从转角里飞驶出 去。马在惊骇中抿起耳朵、伸着脖子、张着血鼻孔,向桥头冲去，在 ①格鲁吉亚师是孟什维克从格鲁吉亚首府第比利斯派来支援白党的。这师人占据 着从黑海沿岸图亚普谢到格林德日克一带。 110 桥上飞驰着。 格鲁吉亚的机枪手，在开花弹的不断爆炸中，都伏到地上，遍 山滚着霹雳似的炮声，把他们的耳朵都震聋了，没料到会有这样蛮 横的敌人，他们一醒悟，就扫射起来……一匹马倒了，第二匹、第三 匹倒了，可是已经到桥中间了，到桥尾了，第十六发炮弹一爆炸，于 是......敌人都逃跑了。 “乌拉——拉——拉!! ”于是用马刀砍起来。 驻扎在距桥不远的格鲁吉亚部P人，一边回击，一边顺着公路逃 跑，转过弯就不见了。 桥头附近被隔断的敌人，都向海边扑去。可是格鲁吉亚军官们 早已跳上小汽艇，汽艇很快向轮船开去。浓浓的烟球，从烟筒里冒 出来:轮船向海心驶去。 格鲁吉亚兵士们，站在齐脖子深的水里，向驶去的轮船伸出 手，叫喊着、咒骂着,咒他们的子子孙孙，可是，马刀照他们脖子、 头、肩膀砍起来，水面上漂散着一圈圈血水。 轮船像小黑点一般，在远远的碧蓝的海上漂动着，消失了，海 岸上已经没有人哀求,也没有人咒骂了。 23 森林上边，山谷上边，是重重叠叠的岩峰。一阵微风吹来，即刻 感到凉爽,可是下边的公路上一却是暑热、苍提、灰尘。 公路窄得像走廊一样,从那里通过，——两边被石岩紧紧夹 着。被水冲刷出来的树根，从岩上垂下来。每逢转弯的地方，前前 后后的东西都看不见了。简直不能转身，也不能回头。浩浩荡荡的 in 人流，川流不息地在走廊里向一个方向奔流。山岩把大海遮住了。 停止前进了。人马车辆都停止前进了。长久地、疲倦地停着， 后来又行动起来，又停住。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而且什么也望 不见——尽是马车，而那边是转角和峭壁;顶上是一线蓝天。 一个细细的声音： “妈——妈，酸苹果!……” 另一辆马车上： “妈——妈!……” 第三辆马车上: “你们别作声！到哪去弄？……山跟墙一样陡，能爬上去吗？ 你瞧，这山不是跟墙一样陡吗?” 孩子们不听，哭着，后来拚命叫起来： “妈——妈！……给我玉米！……给我酸苹果……酸苹 果！……玉^~米——米…给我呀！……” 母亲们像被捕获的母狼一样，眼里闪着光，野头野脑地四面张 望着，打着孩子。 “别作声！你们真该死。你们死了，我心里也舒服一点。”于是 恶狠狠地无力地流着眼泪，哭起来。 远远地响起低沉的枪声。谁也不听，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停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走动了，又停下来。 “妈妈，玉米！……” 母亲们仍然怒气冲冲只想把每个人的咽喉都咬断，互相骂着， 在车里乱找着。从马车里找出几根嫩玉米秆,痛苦地嚼了好久，尽 力嚼着，牙根都嚼出血了;后来伏到孩子贪婪地张着的小嘴上,用 温暧的舌头喂进去。孩子擒住想往下吞,渣滓剌着咽喉，呛着，咳嗽 着，吐出来,叫着。 112 “不——吃！我不——吃!” 母亲们怒气冲冲地打起孩子来。 “那你们要什么呢?” 孩子们擦着脸上肮脏的眼睛，硬吞下去。 郭如鹤咬紧牙关，从岩后用望远镜观察敌人的阵地。指挥员们 聚在一起，也用望远镜望着;战士们眯缝起眼睛望着，并不比望远 镜差。 转弯那边的山峡开阔了。从山峡宽阔的咽喉望去，是蔚蓝的远 山。一条山岭将山峡挡住，岭上是稠密的大片森林。山岭顶部是燧 石质的，峰顶是四俄丈高的陡壁，——那儿是敌人的战壕。十六门 大炮，贪婪地窥视着穿过走廊的公路。要是部队从山口一出来，大 炮和机枪一齐干起来，——全是死路一条;战士们即刻就会涌向岩 后去。郭如鹤很清楚——这儿连鸟雀也飞不过去。部队没有地方 展开，只有这一条公路，而这是死路。他望着山下远处发白的小城, 望着碧蓝的海湾和海湾上黑魆魆的格鲁吉亚轮船。应当生个新办 法，——但是什么办法呢？应该另找出路，——可是什么出路呢? 于是他跪下去，伏到遍地灰尘的公路上铺的地图上，在地图上爬 着，研究那些极小的曲折和一切褶纹和山径。 “郭如鹤同志!” 郭如鹤抬起头来。两个人醉醺醺地站着。 “坏蛋！……可喝够了……” 可是他却不作声地望着他们。 “是这么回事,郭如鹤同志，这条路咱们是过不去的，格鲁吉亚 人会把咱们完全干光的。我们刚去，怎么说呢，刚去侦察过,……自 告奋勇去的。” 113 郭如鹤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 “呼一口气给我闻闻。别往肚子里吸气，向我吐一口气。你晓 得酗酒要枪决吗?” “实在话，这树林里有鬼气,——我们一直在树林里走,把鬼气 吸到肚里了。” “难道这里会有小酒铺! ”另一个长着狡猾而快活的乌克兰人 的眼睛，插嘴说。“树林里光有树，别的什么也没有。” “说正经事吧。” “是这么回事，郭如鹤同志，我同他一起，我们说的都是正经 话：或是我们大家都死在这公路上，或是都落到哥萨克人手里活受 罪。可是都不愿死，也不愿落到哥萨克手里。那怎么好呢？忽然望 见树那边有一个小酒铺。我们爬到跟前——四个格鲁吉亚人在喝 酒，吃烤羊肉；当然:格鲁吉亚人都喝醉了。鼻子一闻，真想喝呀，真 想喝，可是没办法。他们有手枪。我们一跳出去，把两个用枪打死 了： ‘站住，别挪地方！你们被包围了，妈妈的！……举起手来!’ ……这些家伙都呆了，——没有想到。我们又干掉一个,把剩下这 个绑起来。把酒铺掌柜的可吓死了。啊，老实说吧，我们把格鲁吉 亚人吃剩的烤羊肉都吃光了，那肉该他们付钱，——他们领的兵饷 可不少啊，至于酒,连嘴唇也没有挨，一句话,因为您下过命令。” 另一个人晃荡了一下，向郭如鹤走近一步，打着嗝说： “让那该咒的酒来作证吧……我要闻过它一下,叫我的脸歪到 一边去。叫我的肚肠都翻出来……” ? “说正经事吧。” “我们把打死的格鲁吉亚人拉到树林里，把武器取下来，怕走 漏消息，就把另一个格鲁吉亚人和酒铺掌柜的带来了。还碰着五个 老百姓，带着女人和姑娘们，——都是本地人，是城郊的，是咱们俄 114% 罗斯人。他们住在这城郊，可是格鲁吉亚人是亚洲人,黑头发，黑皮 肤，同咱们不是一个民族，很喜欢白种女人。他们把一切都扔了,跑 到咱们这里来，他们说，顺着小路可以绕过城走。他们说，一路都是 深沟、森林、山崖、峡谷，难是难,不过可以过去：要是照直冲，他们 说，是不可能的。他们对一切小路，就像自己的五个指头一样，知道 得一清二楚。啊，难，的确难得很，一句话，难得要命，可是总是能过 得去。” “他们在哪里?” “在这里。” 营长走到跟前。 “郭如鹤同志，刚才我们到海边去了，那里无论如何过不去:海 岸是悬崖，一直伸到水里。” “水很深么?” “崖跟前截腰深，有些地方齐脖子深，有些地方能没顶。” “那有什么，”一个满身褴褛的战士，手里拿着步枪,注意听着 说:“没顶又怎么样……海里有从山上滚下来的乱石堆，像兔子一 样，可以从石头上跳过去。” 报告、指示、说明，有时还有意料不到的、聪明的、出色的计划， 都从四面八方给郭如鹤送来，——总的情况都非常清楚了。 把指挥员都召集起来。他咬紧牙关,突出的头盖下，是一双不 容违抗的锐利的眼睛。 “同志们，这样吧。所有三个骑兵连都绕过城市前进。绕道走 是很难的:顺着小路、森林、石岩、山峡，而且是夜间;可是不管怎样 都要完成任务。”^ “会完蛋的……连一匹马也回不来……”这些话虽然没有说出 口，可是都藏在眼睛里。 115 “有五个带路人一是俄罗斯人，本地居民。都受过格鲁吉亚 人的害。他们的家属留在咱们这里。对带路人已经宣布过——要 他们的家属担保。绕到后方，突击入城……” 他凝视着山峡里朦胧的夜色，沉默了一会，简洁地说： “把他们全部消灭! ” 骑兵们雄赳赳地把毛皮帽往后脑上戴好： “一定完成任务，郭如鹤同志，”于是都勇猛地上了马。 郭如鹤说： “步兵团……赫罗莫夫同志，你的一团人从山崖上下去，跳过 列石，到码头上。黎明时发动攻击，把靠在码头上的全部轮船夺过 来，不要开枪。” 稍停了一下，又说： “把他们全部消灭! ” “要是格鲁吉亚人往海上派一个射击手，就会把全团人从列石 上一个个消灭……” 可是都一齐大声说： “服从命令，郭如鹤同志。” “两团人准备从正面冲。” 远山顶上的红光，逐渐消失了:呈现出一片单调的深蓝色。黑 夜笼罩了山峡。 “我带这两团人。, 在黑暗的沉寂里，在一切人面前，都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繁茂 的森林，森林后边是燧石质的陡坡，上边是孤零零的垂直的岵壁， 像闭着眼睛的死神一般……停一会，这印像就消失了。夜爬进了山 峡。郭如鹤登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下边是光着脚，浑身褴褛的一 片模糊的行列,无数尖尖的枪剌，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里。 116 大家都目不转睛埤望着郭如鹤，——解决生死问题的机密在 他手里呢:他担负着指示出路，从绝境里指示出路的责任，大家都 明确地看到这一点。 千百只渴望的眼睛，盯着郭如鹤,他觉得自己是未知的生死机 密的主宰者,他说道： “同志们！咱们没有别的选择:或者战死在这里，或者叫哥萨 克从后边把咱们杀光。简直是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子弹，没有炮 弹，咱们要赤手空拳去占领，可是敌人那里却有十六门大炮对着咱 们。不过,如果大家能万众一心……”他沉默了一下,铁脸成了石头 一样，用不像他自己的粗野声音喊起来，大家都觉得一阵心寒:“如 果能万众一心冲上去，就可以打开一条生路! ” 他所说的话，不待他说，每个普通战士也都知道，可是当他用 那怪声音喊出来的时候，一种意外的新奇感，使大家吃了一惊，于 是战士们喊道： “万众一心!!不是咱们打出去，就是战死在这里! ” 白色山岩最后的闪光消失了。不论’是山岭、岩石，还是森林，什 么都看不见了。走远了的最后一些马的屁股也消失了。战士们互 相牵着破衣服，顺着冲沟下到海滩上，好似小石头一样，散布在那 儿，这些也望不见了。两团人的最后的行列，也消失在黑压压的森 林里，森林上边是闭着眼睛的死神一般的垂直的悬岩。 ’辎重车在庞大的夜的沉寂里，静静地停着:没有营火，没有说 话声，也没有欢笑声，孩子们带着饿得凹陷的小脸，无声地躺着。 沉寂。黑暗。 117 24 一个格鲁吉亚年轻军官，长着髭胡，穿着紧身的红色契尔克斯 装，带着金肩章，他有一双黑溜溜的扁桃形眼睛，这双眼晴不知离 得了多少女人的爱慕(这是他晓得的)，现在他在崖顶的场子上，来 回走着，不时在张望。战壕，胸墙，机枪阵地。 的石坂坡，那里是不能通行的黑漆漆的森林，森林那面是岩石的山 峡，荒凉的白色公路，像一条带子，从那里伸出来。大炮隐蔽地向那 里窥视着，那里是敌人。 几个哨兵，穿着新军装，雄赳赳地在机枪旁不紧不慢地来回踱 着。 今天早上，这些衣衫褴褛的猪群，从岩后公路上窜出来，嗅了 一下，就尝到炮火的滋味,一他们还记得呢。 这是他，是上校〔这样年轻已经当上校了!）米赫拉泽，在山口 上选择的阵地，是他在司令部极力主张的。这是封锁沿海的锁钥。 他又对庫顶的场子，对垂直的悬岩，对垂直伸入海中的岩岸， 望了一下。——是的，这一切仿佛听谁支配似地堆积在一起，可以 挡住任何部队。 而且还不仅这样，不仅不让他们通过，还要把他们消灭。他已 经作好计划:把轮船开到敌后，那儿的公路一直通到海边，从海上 射击，派陆战队登陆。从两头把这群穷光蛋封锁起来，他们就会像 老鼠钻到捕鼠器里彻底完蛋。 这是他，是米赫拉泽公爵，是古太斯附近的一座不很大、可是 118 非常精致的庄园的主人,是他要把沿着海岸爬的毒蛇的头,一举折 断。 俄罗斯人——是格鲁吉亚的敌人，是优秀、文明、伟大的格鲁 吉亚的敌人，像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人、鞑靼人、阿布哈兹人一 样，都是格鲁吉亚的敌人。布尔什维克，是人类的敌人,世界文化的 敌人。他，米赫拉泽本人，是社会主义者，可是他……(“要不要派人 去叫这个姑娘，叫这个希腊女人呢？……不必了,不必了……在阵 地上不必了，要考虑对士兵们的……”）可他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主 义者，对历史事件的机械论，有深切理解，是那些戴着社会主义假 面具,在群众中放纵最卑鄙的天性的一切冒险主义者的死敌。 他不是残酷的人，他非常憎恶流血，可是当问题一涉及到世界 文化，涉及到祖国人民的伟大与幸福，——他就成了冷酷无情的 了，就连亨学'也要一个个杀光。 他带?着?望?远镜来回走着，望着那可怕的险峻的石坂坡，望着黑 漆漆的不能通行的森林，望着那一个人也没有的、蜿蜓地从岩后伸 出来的一条白带子似的公路，望着那映着红色晚霞的山顶，倾听着 那一片静穆，一片温柔的、黄昏的、和平的静穆悄悄来临。 这一身用上等呢子做的、恰合他那美丽身干的契尔克斯装，镶 金的珍贵的短剑和手枪，高加索的唯一的名匠奥斯曼所做的雪白 的毛皮帽，-这一切都使得他必须去建立丰功伟业，去完成他所 必命完成的大业；这一点把他和所有的人都隔开来，——把他和 在他面前笔直地立正站着的士兵们，把他和那些没有他那样的经 验和学识的军官们隔开了;所以当他仪态&正地来回走着，就感觉 到自己孤单一人所负的重任。 “来人哪! ” 一个年轻的格鲁吉亚勤务兵跑来,他有两只同上校一样温润 119 的黑溜溜的眼睛，带着黄黄的不自然的逢迎脸色，跑到跟前挺直身 子，行了个举手礼。 “有什么吩咐?” “……把这个姑娘……这个希腊女人……带来……”可是没说 出口，只严厉地望着士兵说： “晚饭怎么样?” “是。官长老爷们在等候呢。” 面目消瘦的士兵，退到旁边，挺直身子，上校庄严地从他们跟 前过去。运不来军粮——士兵们只领一撮玉米充饥，都挨着饿呢。 他们目送他，对他敬礼，可是他却大模大样地把戴白手套的手摆一 下就算了。上校从黄昏里轻轻冒着蓝烟的营火旁边，从炮兵的拴马 桩旁边，从步兵掩护队的枪架旁边走过去，进到白色的长形帐篷 里，里边从这头到那一头光艳夺目地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摆着酒 瓶、碟子、酒杯、鱼子、干酷、水果。 同他一样年轻的军官们穿着同样整齐、美观的契尔克斯装,他 们的谈话声急忙停下来;大家都站起来。 “请坐，”上校说罢，大家都坐下来。 当他在自己帐篷里躺下睡觉的时候，有点飘飘然，他把腿伸给 勤务兵，让他替自己脱去明光发亮的漆皮靴，想着： “本应派人把那个希腊女人弄来……可是，没弄来倒也 好……” 25 夜是这么庞大，竟然把群山和重岩都吞没了，把白天横卧在山 120 岭前面、满是森林，可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巨大的山峡都吞没 了。 哨兵沿着胸墙来回走着——他也跟天鹅绒一样黑，同这黑天 鹅绒般的夜里一切东西一样。他慢慢走了十步，慢慢转过身来，又 慢慢往回走。当他往这一端走的时候——机枪的轮廓朦胧地现出 来，当他往另一端走的时候——觉得一直到险崖的紧边上,都是一 片均匀的黑暗。这个望不见的陡綃悬崖，使他有一种安全和自信 感：就是蜥蜴地爬不上去。 于是他又慢慢走了十步,慢慢转回身来，又…… 家里有一个小园子,有一小片玉米地。有尼娜和抱在她手里的 小谢尔戈。他出门时，谢尔戈用黑梅似的眼|?，好久望着他。后来 在母亲手里乱跳，伸着胖胖的小手微笑着，吐着泡沫，好看的没牙 的嘴微笑着。父亲把他抱到手里，他就把可爱的唾沫弄到他脸上。 这没牙的微笑，这些唾沫，在黑暗里是不会消失的。 慢慢走了十步，朦胧地推测到机枪的位置，慢慢转过身来，同 样朦胧地推测到陡峭悬岩的边缘,然后…… 布尔什维克对他并没有作过坏事???…他要从这块高地上射击 他们。那条公路连蜥蜴也爬不过去……布尔什维克把沙皇打倒了， 沙皇喝过格鲁吉亚人的血，——好得很……听说在俄罗斯把一切 土地都交给农民了……他叹了一口气。他是被征调来的，只要有命 令，他就要射击那些躲在岩后的人。 那逗人爱的没牙的微笑和泡泡,都浮到眼前。他心里热乎乎 的,心在微笑，可是他那黑脸上，却表现着一片庄重的神色。 依然那样寂静，周围一片黑暗。大概天快亮了——这寂静显得 更加浓重……头简直重得要命，慢慢垂下来……马上又抬起来。不 均匀的弥漫的黑暗、群山,在夜间显得格外黑;孤星在齿状的山顶 121' 上闪烁。 夜鸟远远地不像样儿地叫起来。为什么在格鲁吉亚没听到过 这样的叫声呢？ 一切都是沉重的，像黑漆漆的海洋一样，静静地慢慢向他浮 来，静静的海洋无法阻挡地向他浮来，他并不觉得奇怪。 “尼娜，是你吗？……谢尔戈呢?……” 他睁开眼睛，头垂到胸前摇摆着，靠着胸墙。从梦中醒来的这 一瞬，融合在茫无边际的黑夜里，在他眼前慢慢地浮动。 他把头摇了一下，一切都凝然不动了。他狐疑地环顾了一下： 仍然是那凝然不动的黑暗,依然是那隐约可辨的胸墙、崖边、机枪， 以及那恍惚觉得到，可是看不见的山峡。鸟在远处叫着。在格鲁吉 亚没听到过这样的鸟叫…… 他往远处望了一下。依然是黑漆漆的齿状的山顶，苍白的、已 经变了位置的星辰，微微在山间闪烁。前面是静悄悄的黑暗的海 洋，他晓得下边是繁茂的森林。他打着呵欠，想道:“该走一走，不然 又……”——还没等想完，那静静的茫无边际的、难以克服的黑暗， 从悬岩下边、从山峡里，即刻又浮来了，他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问道： “难道夜的黑暗会浮动吗?” 有人对他答道： ■ZSCo> 不过这不是用话回答，而只是用牙床笑着回答他。 因为嘴没牙，是软的。他怕起来，伸着手，可是尼娜却把孩子的 头弄丢了。灰色的头滚着(他吓呆了)，可是滚到岩边上停住了…… 老婆惊骇万分——啊呀！……可是并不是因为这吓坏了，而是别 有原因:在紧张的黎明前的朦胧里，无数灰色的人头,在悬崖边晃 122 动,大概是滚下来的吧……这些人头越伸越高:露出脖子，伸出手， 抬起肩膀，于是一种带着铿铿的破铁的嗓音，像从那张不开的牙关 里冲出来似的，冲破了周围的麻木的沉寂： “前进！……冲锋!！ ” 难堪的野兽似的吼声，冲破了周围的一切。格鲁吉亚人开了一 枪，就倒下了，于是那吐着泡沫的只有牙床的微笑的小嘴，伸着两 只小手,在母亲手中乱跳的婴孩,在这要命的刀割的奇痛里,忽然 都消失了。 26 上校从帐篷里冲出来，向下边的码头扑去。周围的士兵们，在 渐渐明亮的黎明里从石头上跳过去,从倒下的人身上跨过去逃命。 后边到处是一片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非人的吼声。马匹从拴马桩上 挣脱出去，摆着挣渐的绳头，在惊慌中到处乱窜…… 上校像一个敏捷的顽童，从石头上，从灌木丛上跳过去,跑得 快得连气都来不及换了。摆在他眼前的只有:港湾……轮船……救 星…… 他使尽最快的速度飞奔着,用同样的速度，不，不是通过脑子， 而是用全身的力气飞奔着： “……只要……只要……只要别杀*…"只要饶命……我什么 都替他们干……给他们放牲口，养鸡……洗便盆……挖地……打 扫马粪……只要能活……只要别杀头……上帝啊！……救命啊 ——命……，’ 但是，接连不断的震天动地的脚步声，从后边，从两旁，可怕地 123 逼近了。更可怕的是那快要消失的夜，充满了疯狂地从后边滚来、 席卷一切的粗野的非人的吼声:啊一啊——啊！……以及难听 的、沙哑的、喘吁吁的恶骂。 到处都听见一片:喀嚓！……喀嚓！……他晓得:这是里枪托 击碎脑壳的声音。这就更加证实了这吼声的可怕。少魂失魄的哀 求声，到处响起来，刹那间又沉寂了，他晓得:这是用剌刀干呢。 他石头一般地咬着牙飞奔，呼出的火热的气息，像蒸气一样, 从鼻孔里喷出来。 “只要能活……只要饶了我……我不要故乡，也不要母亲…… 不要荣誉，也不要爱情……只要能逃命……这些将来还会有的 ……可是目前只要能活，活，活……” 像一切力气都用尽了，可是他硬着脖子，缩着头,握着拳，摆动 着两手跑得快得迎面都生出风来，，疯狂地跑着的士兵们都渐渐落 后了，他们临死前的喊声，像给跑着的上校添了翅膀。 喀嚓！......喀嚓!...... 碧蓝的港湾快到了……轮船……啊，救星啊！…… 他跑到跳板跟前，忽然停住了:轮船上、跳板上、海岸上、防波 堤上，似乎出了什么事:到处喀嚓！……喀嚓！…… 他吃惊起来:这里也是一片不断的惊天动地的吼声，到处都是 一片喀嚓！……喀嚓声！……到处都是忽起忽落的临死前的喊 $ 叫。 刹那间，他转过身来，用更快的速度，敏捷地离开码头。防波堤 那边无边无际的碧海，最后一次在他眼里闪了一下蓝光…… “……逃命……逃命……逃命呀丨……” 他从一所所白屋跟前飞跑过去，白屋黑漆的哑口无言的窗子， 无情地望着，他向城边跑去,向通到格鲁吉亚的、平安的、白色公路 124 跑去。不是往洋洋大国的格鲁吉亚，不是往世界文化苗床的格鲁吉 亚，不是往他在那里得过上校军衔的格鲁吉亚，而是往通到可爱 的、唯一的故乡格鲁吉亚的公路跑去;那儿春天的花木是多么娇 艳、芬芳;那儿油绿绿的山林后边，闪着莹晶的白雪;那儿夏季很 热，那儿有第比利斯，有沃龙左夫，有浪花飞溅的库拉河，那儿是他 幼年游戏的地方…… “逃命......逃命......逃命呀！......” 房屋稀少起来，房屋之间不断出现葡萄园，吼声，可怕的吼声 和零落的枪声,都远远地留在身后，留在下面的海边了。 “可得救了!！ ” 就在这个当儿，条条街道都充满了震天动地的沉重的马蹄声； 骑兵骑着飞快的马，从转角里飞奔出来，那同样讨厌得要命的吼 声，随着他们滚来:杀——啊——啊……窄窄的、明晃晃的马刀，闪 闪发光。 曾经当过格鲁吉亚上校的、从前的公爵米赫拉泽,突然转回头 来就跑。 “……救——命啊! ” 于是屏住气，从街上往市中心飞奔而去。到栅栏门上撞了两 下，——栅栏门和大门，都死死地插起铁闩紧闭着，连一点生息也 没有:那里对于街上所发生的事情，万分冷淡。 那时他明白了:唯一的救星是那个希腊女人。她长着一双又黑 又亮的怜悯的眼睛，在等他呢。她是世界上唯一的人……他要娶 她，给她庄园、金钱，要吻她的衣边…… 脑袋像爆炸似的,成了碎片飞散了。 事实上并非成了碎片,而是闪光的马刀,斜着砍下去，将脑袋 一劈两半，脑浆迸出来了。 125 27 天气火一样热起来。看不见的死沉沉的雾,浓重地密布在城市 的天空。街道、广场、海岸、防波堤、院子、公路，都堆满了尸体。一 堆堆各种姿势的尸体，一下不动地横陈着。有些可怕地歪着头，有 些脖子上没有头。脑浆像肉冻一样，在马路上微微颤动,凝结了的 黑血，像在屠场上似的，沿着房屋和石围墙流着，流到大门下边。 轮船上、船舱里、底舱里、甲板上、货舱底、锅炉房里、机器间 里，到处都是面庞年轻削瘦，长着黑髭胡的死人。 有些一下不动地搭在岸边的栏杆上，当你往那碧蓝的透明的 水中一看，就望见油绿的有粘液的石头上，静静躺着一堆堆死尸， 上边是凝然不动的灰色的鱼群。 只有从市中心传来频频的枪声和机枪急促的嗒嗒声:这是一 连格鲁吉亚兵，占据着教堂周围，准备英勇死战。可是连这些也都 寂然无声了。 死的都横陈着，活的却充满了城市、街道、院落、房屋、海岸。城 边的公路上、山坡上和山峡里，统统都是车辆、人和马匹。到处一片 忙碌、叫喊> 嘻笑、喧哗。 郭如鹤通过了这场生死的搏斗，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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