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咱们回去吧……他们总不是野兽啊……” ‘‘喝……m……" 居民家里都连忙把门窗关起来。从顶楼上，从篱笆后边，照背 后开着枪。人们都从军医院、病院、私人住宅里爬出来，从窗子里跳 出来，从楼上跌下来，陆续不断地爬着，追赶离去的辎重车。 这是水泥厂和公路……牛、马、狗、人、大车、马车、都急忙顺着 公路走着，——蛇尾也爬过去了。 没手没脚的人，用脏布裹着打碎了的下巴骨，用血迹斑斑的破 缠头布包着头，用绷带扎着肚子，急急忙忙爬着，走着，害热病的眼 睛盯着大路。马车不断地走过，马车跟前走着的人，面色都阴沉沉 的，皱着眉头，只是望着前方。他们没有倒下,站着哀求说： “弟兄们！……弟兄们！……同志们!” 从各处时而送来嘶哑的、破嗓子的声音，时而听到从山跟前传 来的尖声喊叫： “同志们，我不是伤寒病，我不是害伤寒病，我是受伤了，同志 们！……” “我也不是伤寒病……同志们！……” “我也不是伤寒病……” “我也……” “我也……” 马车慢慢地走了。 一个人抓住满载着家具什物和孩子的马车，两手紧紧抓住，用 一只腿跳着。苍白胡子的马车主人，脸被风吹日晒，黑得像熟皮子 一样，弯下腰，抓住那人仅有的一只腿，把他塞到车上，压到大声喊 叫的孩子们头上…… “怎么了！小心点，把孩子压死了! ”头巾溜到一边的女人大叫 64 道。 那个一只腿的人，脸上露出人间最幸福的神气。人都顺着公路 川流不息地走着、走着，磕磕绊绊地跌下去又爬起来，有的就一下 倒在路旁不动了。 “我的亲人，要是能带的话，一定把大家都带走，可是往哪放 呢？我们受伤的人有多少啊，况且吃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你们跟我 们一起走也是死，我们可怜你们……”女人们擤着鼻涕，拭着乱滚 的眼泪。 一个一只腿的大个子战士，哭丧着脸，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 远远地向前移动着拐杖，然后移动着有力的身子，不停歇地沿公路 一步一步大步往前走，骂道： “你妈的……你妈妈的……” 可是辎重车川流不息地走着、走着。最后的车轮，已经在远远 的地方扬起灰尘，微微传来铁轴的响声。城市、海湾"~都留在身 后了。只有荒凉的公路，公路上拖拉很远地走着垂死的蜡人似的伤 员，慢慢追着快望不见的辎重车。他们慢慢地无力地停下来，坐下， 倒在路旁。大家都同样用渐渐发黑的眼睛，望着那最后一辆马车消 失的地方。傍晚扬起的灰尘，静静地落下去。、 那个一只腿的大个子战士，在这无人的公路上，照旧用拐杖送 着有力的身体，嘟哝着: “你妈的!！为你们流血......你妈的！......” 哥萨克从对面入城了。 o IX 疲惫的夜，渐渐笼罩了一切。一分钟都不消停，一分钟都不安 宁的黑压压的人流倾泻着。 繁星已经无力地闪着白光。荒凉的、烧焦了的褐色的群山、洼 沟、山峡，全都露出来了。 天渐渐亮了。瞬息万变的大海，无边无际地展开来，它有时成 了嫩紫色，有时成了烟白色，有时倒映着蓝天，罩着一层蓝色。 山顶发亮了。黑压压的无数微微摆动的枪刺，闪闪发光。 葡萄园、白色的别墅、空无人迹的村庄，一直伸延到路旁悬崖 上。间或有人戴着自制的草帽，拿着铁锹、十字镐，站在那儿张望: 无数战士，摆着手，从他们旁边不停地走过，无数尖尖的抢剌在摆 动。 这是些什么人？他们从哪来？疲倦地挥着手，川流不息地到 哪去呢？脸黄得象熟皮子一样。满身灰尘，衣服破破烂烂。眼睛周 围都是黑圈。马车吱吱响着，疲倦的马蹄发出沉闷的垮吟的声音。 孩子们从马车里探望着。想必是没有休息，连马都垂着头。 铁锹又在挖地。这同他们有什么相干呢！……可是疲倦的时 候，都伸起腰来，又望见大路上，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人们还在走 着、走着，无数的枪刺在摆动。 太阳已经升得比山还高了，地上热气腾腾，望着海上的光辉, 眼睛都痛起来。一小时，两小时，五小时过去了——人流继续走着、 走着。人都走不稳了,马也不时停下来。 “郭如鹤大概是发疯了! ” 66 掀起一阵乱骂。 有人向郭如鹤报告道:加入他的部队的斯莫洛库罗夫的两队 人和辎重都掉队了，他们在中途的村子里过了夜，现在他们中间相 隔十来俄里路是空的。他把小眼睛一挤，藏起不妥当的嘲笑的火 花，什么话也没说。人们继续走着、走着。 “他在赶咱们呢，”不敢明说的声音，在队伍中间传开来。 “他干吗赶呢:这边是海，那边是山，谁会动咱们呢？要这样的 话，没有哥萨克咱们也会累死。那五匹马已经丢了，跑不动了。连 人也都倒到路边了。” “你们干吗学他的样呢丨”水手们身上带着手枪、手榴弹、机枪 子弹带，绕过前进的马车，混到走着的队伍里叫道，“都瞧不见自己 受的压迫。他不是当过军官吗？他戴过金肩章啊。你们记住:他把 你们往死路上带呢。你们将来后悔都晚了。” 太阳把影子缩得非常短的时候,行军中止了一刻钟,饮了马， 汗透了的人们，也都喝了水，于是就又在那灼热的公路上行进起 来，沉重地移着铅一样的腿，灼热的空气流动着。海面映着剌目的 光辉。大家继续走着，不敢明说的怨声，已经分明地、严重地破坏着 队伍的秩序。有几个连长和营长对郭如鹤说，他们要把自己的部队 拉出来休息一下,然后单独前进。 郭如鹤沉下脸，一句话也没回答。部队继续走着、走着。 夜间队伍停下来。在黑暗里，沿着数十俄里的路旁，一堆堆营 火放着光。人们砍些又弯、又矮、又干的带剌的灌木一在这荒野 里没有森林——把附近别墅上的篱色都拔下来，把窗框拆了,把家 具都拉来烧了。煮东西的锅，在火头上沸腾着。 似乎都疲乏得要命，想着一躺下去就会死死地睡一个闷头觉。 可是营火红通通地跳动着，照亮了黑暗，一片生气。说话声、笑声、 67 手风琴声阵阵传来。战士们开着玩笑，互相往火上推着。有的到辎 重那边，同姑娘们玩。锅里煮着稀饭。一堆堆很大的营火，舔着连 部的几口黑锅。军用灶是很少冒烟的。 这无边无际的移民的营地，像要在这里久驻下去似的。 11 夜随着大家一块走的时候，是一个整体。可是大家刚一停止前 进，夜就被撕成碎块，每一块都过着自己的生活。 蓬头乱发、在红红的火光中看来像妖怪似的老太婆郭必诺，蹲 在一堆不很大的营火跟前，火上放着锅，这口锅是匆忙中同其余的 东西和食品，从甩掉的马车上取下来的。老头子在旁边地下铺的呢 外套上躺着睡着了，虽说夜里很暖和，可他还是用外套的一角把脸 盖起来。老太婆坐在火边哭诉道： “没有碗，没有匙……连一只小桶也丢了;不晓得落到谁手里？ 多么好的、结实的槭木桶啊。我们还能弄到那样一匹马吗？那是多 会跑的马啊，一从来都没叫人甩鞭子抽过。老头子，来吃吧。” 哑嗓子从外套下边说： “不想吃。” “你干吗呢！不吃会病的，——那时还得叫人抱你吗?” 老头子在黑暗中盖着脸，不作声地躺在地上。 附近大路上的马车旁边，有一个姑娘的苗条身影,在黑暗中闪 着。听见姑娘的声音说： “我可怜的，我的小心肝,给我吧!不能这样……” 几个女人模糊的身影，在马车周围闪来闪去，几个声音说： 68 “给我们吧，要把这小天使的灵魂埋掉。上帝会收容他的……” 男人们默默地站着。 女人们说： “奶头都胀硬了，按不动了。” 都伸手摸她那隆起的、胀得用指头按都按不动的乳房。她光着 头，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同猫眼睛一样，她低着头，望着从 破布衫里露出的雪白的乳房，熟练的手指，抓住乳头，温存地往那 不会动的，张着的冰冷的小嘴里塞。 “像石头一样了。” “已经死了，不能放了。” 男人们的声音： “干吗要同她多嘴，把孩子抢过来完了。” “会传染的。这怎么行呢！应当埋掉。” 于是两个强壮有力的男人，把母亲的手拉开，去抱孩子。一阵 疯狂的野兽般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直传到沿着大路边的锁 链似的一堆堆营火跟前;传到朦胧的、看不见的海上；就是在那荒 凉的山中，如果谁躲在那里，也能够听见。马车因为这一阵疯狂的 争夺，也咯吱响着，摇晃起来。 “咬人哩丨……” “尽她去——张嘴就到手上咬起来。” 男人都后退了。女人又都伤心地站在那儿。慢慢都走开了。又 来了一些别的人。摸着胀硬的乳房。 “她会死的，奶汁都凝固了。” 蓬头乱发的女人，仍然坐在车上,不断地四下转着头，发干的 野兽一般的眼睛，小心地闪着光，每秒钟都在准备拼命抵抗。一得 空，就温存地把奶头往僵死的冷冰冰的小嘴里塞。 火光抖颤着，远远地消失在黑暗里。 “心肝，把他给我，给我，因为他死了。我们要把他埋了，你哭一 声吧。你怎么不哭呢?” 姑娘把妖怪似的蓬头乱发的头抱到怀里，她那两只灼热的眼 睛，在黑暗中看来像狼眼一样。可是她很担心地推开姑娘，用哑嗓 子说： “静一点，安卡，嘘，嘘……他睡着了，别惊动他。睡一整夜, 早上好玩，他等着斯捷潘呢。斯捷潘一回来，他嘴里就吐出泡沫， 乱踢着小脚，嘴里咕咕乱叫。啊，多可爱的孩子啊，又懂事，又 聪明！……” 于是她低声轻轻地笑起来，笑得那么可爱。 “嘘嘘……，’ “安卡！安卡！……”一个声音从营火跟前送来，“你为什么不 来吃晚饭……老头子不来，你也跑了……啊，眼尖的母羊……饭都 要烧干了。” 女人们都来了，摸着,流露着同情,随后都走开了。有的站着， 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抱着臂肘望着。男人们心神不安地吸着烟,红 红的火光不时映照着胡髭髭的面孔。 “应当打发人把斯捷潘叫来，不然，孩子让她抱着会腐烂，会生 蛆的。” “已经打发人去了。” “打发跛子米季特卡去了。” 12 这些营火是特别的。连说话声、笑声、女人戏谑的尖叫声、不中 听的骂声、瓶子声，都是特别的。突然间，曼陀铃、六弦琴、三弦琴， 一齐都响起来——象完整的乐队似的，流畅、有力地弹奏起来，完 全不象在熏暗里，不象在一堆堆营火结成锁链一般的黑暗里。黑漆 的群山，凝然不动地屹立着;望不见的大海，一片沉寂,仿佛害怕自 己的雄伟声浪惊扰群山似的。 人也是特别的，大块头、宽肩膀，他们的动作也是坚定的。他 们一走到摆动的营火照得通红的光圈里，——就显出都是些吃得 饱饱的、青铜肤色的人，穿着摆动的宽裤脚的黑色水手裤、白色 海军衬衣，青锎色的脖子和胸膛，都露在外边，圆帽上的飘带，在 脊背上飘摆着。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不是带着不中听的骂 尸。 营火闪烁的光亮，把黑暗中的女人照出来，她们都像斑点似的 闪来闪去地乱嚷着。笑声、尖叫声——这是爱人们在逗着玩呢。她 们把花裙子往上一撩，蹲在营火跟前做饭，没词没调地用哑嗓子随 着别人唱起来。地上铺的发白的方桌布上，放着罐头鱼子、沙丁鱼、 青鱼、瓶酒、果子酱、馅饼、糖果、蜂蜜。这个移民的营地，他们的喧 闹、嘈杂、粗野的大笑、谩骂、呼应声、突如其来的曼陀铃和三弦琴 的悠扬琴声，传到老远的黑暗的地方。突然一阵有力的醉醺醺的， 可是熟练而和谐的合唱，充满了黑暗，又突然中断了，似乎说:“啊, 瞧见咱们没有？咱们什么都会干。”——于是又是一阵响声、笑声、 说话声、尖叫声,开心的、亲热的骂声。 71 同志们! “有。” ;‘解缆吧。” “玩起来吧……你爸爸的，你七世老祖宗的！……” ”啊，我的天！手镯都打断了……未你的吧！……手镯……” 声音被打断了。 “同志们，咱们干吗要在这里呢？……难道军官老爷的时代又 回头了吗？为什么郭如鹤来指挥？……谁叫他当指挥员的？同志 们，这是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呀。敌人和剥削者……” “揍他们，妈妈的！……” 于是就和谐地、整齐地唱起来： 同志们，英勇地齐步前进， 在斗争里把精神振奋e 13 营火的火光照着他，他抱着膝，一下不动地坐着。马头从他背 后的黑暗里伸到这火光照得通红的圈子里。柔软的马唇,匆匆地舔 着撒到地下的干草;马大声嚼着;乌黑的大眼睛，闪着机灵专注的 淡紫色的光茫。 “就这样，”他说着，仍旧抱膝沉思，不眨眼地望着抖动的火光, “把捉到的一千五百名水兵赶来,把他们都聚到一块。可他们那些 傻瓜说:咱们是水上人，咱们跟海打交道，没有人来害咱们。可是把 他们赶来了，叫他们站队，就命令道：‘挖吧’。周围架着机枪，还有 72 两门大炮，哥萨克人端着步枪。啊，这些倒霉的人就挖起来，用铁铲 挖。这都是些年轻少壮的人。小丘上挤满了人。女人们在哭。军 官们带着手枪来回走。谁要挖得慢一点，手枪就打到他肚子上，叫 他多受一会罪。这些人都在替自己挖墓坑，那些肚子中了子弹的人 ——在血泊里爬着、呻吟着。人们只要叹一口气，军官就说：‘你们 别作声，狗崽子!’……” 他说着这件事。大家都不作声地细听。他还没有讲完，可是大 家都已经从什么地方知道了。 火光红堂堂地照着他们，都不戴帽子，扶着枪刺在周围站着，? 有的肚子贴着地卧着，倾听着，有的蓬头乱发,用心用意听着，用拳 支着头，从黑暗里伸出头来。老头子们翘着胡须。女人们很伤心， 她们的衣服闪着白光。可是当火将要熄灭时，只有他一个人抱膝坐 着;马头在他背后低下来，停了一会，又抬起头来,大声嚼着干草； 机灵温顺的马眼睛，乌黑地发着光。仿佛除了他一个人外，再没有 别人似的，到处都是无边的黑暗。眼前是:草原、风磨，一匹黑马在 草原上飞驰，飞驰到跟前的时候，一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象口 袋似地从马背上滚下来。另一个人跟在后边，跳下马，把耳朵贴到 胸口上:“我的儿子……儿子……” 有人把弯弯的带剌的干树枝，投到将要熄灭的火炭上。树枝往 起一卷，冒出了火焰，把黑暗拨开了，——于是拄着枪剌站着的人 们，又露出来，老头子们翘着胡须；女人们很伤心；用拳支着的用心 用意听着的头，都被火光照出来了。 “他们拼命糟蹋女人。唉，糟蹋得真狠啊。成百个哥萨克…… 一个跟着一个去奸污她，她就这样被他们槽蹋死了。她是我们军医 院的护士，剪了发的，看来象小伙子一样，总是光着脚跑。她原是工 厂女工,脸上有些雀斑。她不愿离开受伤的人:因为没人照看,没人 73 打开水。好多人都是害伤寒，病倒了。统统被砍死了——大约有两 万人。有的从二层楼上被扔到大街上。白党军官、哥萨克，都提着 马刀满城找，杀得一个也不留。全城流的都是血。” 于是星夜没有了，发黑的群山也没有了，只有:“同志们！同志 们！……我不是害伤寒病，我是受伤的……”清晰地在眼前浮动 着。 又是黑暗，黑暗的天空是繁星，他平心静气地说着，于是大家 又都感觉到他所没有说出的事情:他的十二岁的儿子叫人用枪托 把脑袋打碎了;老母亲叫人用鞭子抽死了;妻子被人强奸后，吊到 井杆上吊死了;两个孩子下落不明，——他没有说，可是大家都从 什么地方知道了。 ,巨大的沉默，在群山神秘的黑暗里，在被黑暗遮着的无边的大 海里，奇怪地结合在一起——没有声音，也没有火光。 红火的反光，一明一灭地闪烁着，使缩小了的黑暗的圈子在摆 动。被火光照着的那个人，抱着双膝坐着。马大声嚼着干草。 一个拄着枪剌的青年,突然笑起来，没有胡子的脸上，白牙闪 着淡红色的光： “在我们村里。哥萨克从前线一回来，马上就把自己的军官捉 起来，从城里带到海边去。从城里拉到码头上，把石头系到脖子上， 就把他们从码头上投到海里了。水里冒着泡，慢慢地、慢慢地沉下 去。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水是蓝的，干净得像眼泪一样 确 实的。，我正好在那里。好久好久才沉到底，手脚乱摆动，象龙虾尾 巴一样。” 他又笑起来，露着微微映着红光的白牙。营火跟前坐的人，抱 着双膝。周围是红红的一明一灭的黑暗，黑暗中听的人多起来。 “一沉到海底，都抽搐着互相纠缠成一团,死去了。一切都看得 一清二楚，——真神。 都仔细听着:远远地、远远地、温柔地，像诉说心曲一样，送来 一声和谐的弦音。 “这是水手们啊! ”一个人说。 “可是在我们村里，哥萨克把军官们装到布袋里。装到布袋里, 把袋口 一扎，就投到海里了。” “怎么能把人装到布袋里淹死呢……”受了风的、草原上的声 音伤心地说着，沉默了一会，也望不清是谁,后来不髙兴地说:“现 在能到哪弄来布袋呢，没有布袋啊，可是少了布袋怎么过光景呢, ——从俄罗斯再运不来了。” 又是沉默。或许是因为营火跟前的那个人，一下不动地抱着双 膝坐在那儿的缘故。 “俄罗斯有苏维埃政权。”、 “在莫斯科呢! ” “哪里有农民，哪里就有政权。” “工人到我们那里，带来了自由，在各村里组织了苏维埃,叫把 土地都没收了。” “带来了良心，一来就把资本家干掉了。” “难道工人不是农民当的么？你瞧,咱们多少人在水泥厂里干 活，就是在油坊里，在机器厂里，在城里各工厂里，都有咱们的人在 干活呢。” 不知从哪儿轻轻传来一声： “唉呀，妈妈……” 后来一个婴儿哭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哄着孩子。大概是在 大路上黑洞洞的马车上呢。 抱着双膝的人,把手放开站起来，微红的火光，仍旧照着他半 边身子，他抓住低着马头的马鬃，给马戴上勒口，把剩下的草料，从 地上拾起来，装到系在马鞍上的布袋里，把枪挂到肩上，跳上马鞍， 就不见了。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低，后来连这也消失了。 于是又觉得:仿佛没有黑暗了，有的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和风 磨，一阵马蹄声，从风磨跟前传来，风磨斜长的影子追着他，在后边 追着说到哪去！……你发昏了吗？……回来！……”——“…… 他的家属都留在那边呢，可是儿子死在这里……” “喂，二连丨……” 马上又是黑暗，一堆堆营火，像很长的锁链一样在燃烧。 “报告郭如鹤去了，——哥萨克的情况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啊，不知道杀了他们多少人，连小孩，连女人都f齐杀! ” “他那契尔克斯装、加芝利①、毛皮帽，完全是哥萨克打扮！哥 萨克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哪一团的?’ ‘某某团的于是就通过了； 碰到女人就用马刀把头斩下来，碰着小孩就用短剑一刺。随便找个 地方躲在庄稼镑居面，或是躲在墙角里，开枪打哥萨克。他对他们 的情形知道得一清二楚，哪一部分，哪里有多少人，他统统向郭如 鹤报告了。” “孩子不懂事，有什么罪呢?”一个女人叹了一口气，伤心地用 手掌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扶着肘子。 “喂，二连，难道你们的耳朵都塞住了吗！……” 躺着的人不慌不忙地爬起来,伸一伸懒腰，打个呵欠就走了。 新的繁星撒在山上的天空里。都坐在锅跟前的地上吃饭。 都匆忙地用勺子从连部的锅里盛着滚烫的饭，可是每人都急 急忙忙，怕落到别人后边。饭吃到口里，舌头上烫起了小泡，上颚烫 ①胸前衣服上用呢子缝的筒形小袋，原为装子弹用的，后来成了点缀品。——作 者注 76 破了皮，喉咙疼得咽不下饭，可是都争先恐后地赶快到冒着气的锅 里搅着。忽然间，抓住勺子捞了一块肉，就装到兜里，过后再吃吧， 于是在别的战士用勺子搅着，斜着眼睛羡慕地望着的时候，他又慌 忙地搅起来。 14 甚至在黑暗里都觉得到——成堆的人乱哄哄:闹嚷嚷地走着， 模糊地闪着白光。不晓得是伤风了呢，或是喝醉了酒，一阵激昂的 说话声，杂着不中听的谩骂，随着他们传来。那些用勺子在锅里盛 饭的人，回过头来望了一会。 “水兵。” “他们总没安静的时候。” 走到跟前，就是一阵狠狠的恶骂： “你妈妈的！……坐在这里——吃稀饭，可是革命都要烂光 了，你们还满不在乎……混蛋！……资本家！……” “你们乱叫什么！……吹牛皮的家伙！……” 都斜着眼望着他们，可是他们从头到脚都带着手枪、机枪子弹 带、手榴弹。 “郭如鹤把你们往哪带呢?！你们想过吗？……我们闹起了革 命……我们把整个舰队都沉到海底，不管它莫斯科不莫斯科。布尔 什维克在同德皇威廉搞什么诡计，是我们对那些出卖人民利益 的事，从来都不容忍。谁要轻视人民利益——我们就地干掉他！郭 如鹤是什么人？是沙皇军官。你们是绵羊。你们只顾低着头走。唉， 你们这些没有角的东西啊！……” 77 营火上边放着发黑的连部的锅，营火后边的声音说： “你们带些丑女人跟在我们后边。简直是带着一群婊子! ” “干你们什么事?！……羡慕吗？……少管闲事吧:没有你的 便宜。我们应该享受。谁闹起革命来的？水兵们。谁被沙皇枪杀、 淹死、拴到大索上的？水兵们。你们刚刚才把眼睛睁开，可是水兵 们早都在斗争里流着血了。我们为革命流血的时候，你们还拿沙皇 的枪剌来杀我们呢。混蛋啊!你们中什么用，你妈妈的!” 几个战士放下木勺,拿起枪，站起来，倾刻间一片黑暗，营火不 晓得消失到什么地方了： “弟兄们，揍他们！……” 端起枪，准备发射。 水兵们掏出手枪，另一只手急忙解着手榴弹。? 一个白胡子乌克兰人，帝国主义大战时，他在西线打仗。他英 勇、沉着，升为一个下级军官。革命初期，他打死了自己连里的军官 们。他现在用嘴唇抿着热稀饭，用勺子敲着锅边，拭着胡子： “算什么公鸡:喔咕——喔咕——喔咕——喔咕！——你们怎 么不喔喔地啼呢?” 周围都笑起来。 “他们干吗嘲笑咱们呢! ”小伙子们都气愤地转过身来，对白胡 子老头说。 伸向远方的一堆堆营火，马上又出现了。 水兵们把手枪插到枪匣里，把手榴弹又系起来。 “咱就是不把你们放在眼里，妈妈的！……” ①当时在库班聚集了好多黑海的水兵o他们不听苏维埃政府的命令，不愿把军舰交 给德国人，于是就在新罗西斯克把军舰凿沉了，他们自己就在黑海沿岸和库班一带 流窜。 78 于是乱哄哄的激昂的一大群人走开了，黑暗里模糊地发着白 光,后来就消失了,锁链似的营火，也在远处消失了。 都走了，可是他们在这里留下了一些什么。 “他们的酒一桶桶多得很呢。” “从哥萨克那里抢来的。” “怎么是抢来呢？都是花钱买的。” “他们的钱多着呢。” “把军舰上的东西都抢光了。” “把军舰凿沉的时候，能叫钱也白丢了吗？这对谁合算呢?” “他们一来到咱村，一下子就把资本家连根拔得一干二净,把 东西都分给穷人，把资本家们驱逐的驱逐,枪毙的枪毙，绞杀的绞 杀。” “咱们的神甫，”一个快活的声音，只怕别人打断他的话,说道， “刚刚从教堂出来，他们就照他哒啦一声！——把神甫打倒了，死 尸在教堂跟前停了好久，都发臭了，——谁也不去收埋他。” 欢乐的声音，快活而匆忙地笑起来，仿佛也怕别人打断他一 般，大家也都笑起来。 “啊，瞧，星星飞过去了。” 大家都仔细听着:从那连一个人也没有的地方，从那无边无际 的夜色苍茫的荒原上，传来一种声音，或者是水溅声，或者是远远 的不知来历的人声，从那望不见的海上传来。 依然是沉默。 “水兵们说得不错。比方咱们吧:咱们干吗在这里瞎逛呢？每 个人都有粮食、家畜，都好好儿在家里过活，可是现在呢……” “我也说句老实话：咱们跟着沙皇军官去找那莫须有的东西 呢……,， 79 “他怎么是沙皇军官？他同咱是一样的。” “可是为什么苏维埃政府一点也不帮助咱们呢？坐在莫斯科 逛着玩，可叫咱们在这里卖命。” 老远的地方，从那微微烧着的营火跟前,传来因为离得远而显 得微弱的说话声、喧噪声——这是水兵在嚷闹，——他们就这样从 一堆营火向另一堆营火，从一个部队向另一个部队走着。 15 夜深了。各处的营火开始熄灭了。金锁链似的营火完全消失 的时候，——到处都显得黑天鹅绒似的一片寂静。没有人声。只有 马大声吃草料的声音充满了黑暗。 一个黑黑的人影，匆匆忙忙地在黑_的一下不动的马车中 间钻着，走到宽敞的地方，就顺着路边跑去，从那些睡着的人身上 跳过去。另一个人也是黑黑的，辨不出来是谁，一只脚跛着，勉强跟 在他后边。马车跟前的人醒了，抬起头来，望着很快在黑暗中消失 的人影。 “他们在这儿干吗？这是些什么人？或者是奸细吧……” 应该起来把他们挡住，可是真想睡，于是又倒头睡了。 仍旧是那样的黑夜、静寂，可是那两个人仍旧跑着，跑着，走到 窄狭的地方，就跳着，钻着。连马也机警地竖起耳朵，停止吃草，仔 细听着。 前面很远的地方，在右边，大约是在黑?魆的山下边，传来一 声枪响。因为这样宁静，马平静的吃草声，以及这样的荒凉，所以那 孤零零的、多余的枪声，就留到这黑暗里了，于是又是一片寂静，可 80 是这听不见的枪声的余音，仍旧留着，不曾消失。那两个人跑得更 快了。 一声，一声，又一声！……仍旧在那儿响着，在右边山下响着。 就是在黑暗里也能辨出那张得很宽的黑山缝。突然间，机枪像迫不 及待似的:嗒——嗒——嗒！……稍停一下，又将没有发出的子弹 射出来:嗒……嗒！ 一个黑黑的人头拾起来，又抬起来一个。有人坐起来。一个人 连忙站起来，稳稳站着，然后就到架成塔形的步枪架里去摸自己的 枪。这样也没有摸到。 “喂，格里茨科，听见了吗……你听到了吗?” “别缠我吧! ” “你听到了吗，——哥萨克来了! ” “呸——呸，鬼东西……我叫你吃耳光！……真的，赏你一个 耳光……” 那人转了转头，在腰上、屁股上搔了一下，后来走到地上铺的 大衣跟前，躺下去，想躺得舒服些，就把肩膀挪了挪…… ……嗒——嗒——嗒…… ……一下！……一下！……又一下！…… 细得像针一般的火花，在那张开的黑山缝里出现了。 “啊，他妈的狗东西！不让人安生。人家累的不得了，刚来到这 里，他们就给你脸色看了！狗东西。让你们的肚子抽筋！该死的！ 能打就打吧——打到死也好，恶狠狠地用牙咬也好，可是当人家安 安生生躺下睡的时候，就别动吧，反正什么也捞不到，——不过白 费子弹罢了，算了吧，——不叫人家安生。” 过了一分钟，马大声吃草料的均匀的声音里，融合着昏昏大睡 的人们的呼吸声。 81 16 跑在前边的那个人，喘了一口气说： “他们在什么地方?” 另一个人也跑着说： “在这里。恰好有棵树,他们在公路上。”于是就喊道:“郭必诺 老大娘! ” 从黑暗里： “什么?” “你在这儿吗?” “在这儿。” “马车在哪儿?” “在你跟前呢，向右边过了水渠就是。” 于是在黑暗里，即刻听到一声母斑鸠似的咕咕声,突然间，含 着泪说： “斯捷潘！……斯捷潘！他已经不在了……” 她伸出手，顺从地递给他。他接过一个包着的、冰冷的、颤 巍巍的象肉冻似的肉团，发着难闻的冲人的臭气。她把头贴到他 胸上，于是刺心的、悲痛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象把黑暗都突然 照亮了。 “他已经不在了，斯捷潘……” 女人们说来就来，——她们没有倦意，也不想睡觉。她们模糊 地出现在马车周围，祈祷着，叹着气,劝告着。 “这才哭了头一声啊 82 “这样会轻松些呢。” “要把奶挤出来，不然要冲到头里的。” 女人们都争先恐后去摸胀硬了的乳房。 “像石头一样。” 后来都划十字，低声祈祷着,把嘴唇贴到她的乳头上吸着，带 着祈祷的神情向三面吐出来?，划着十字。 在黑暗里，在荆棘丛中挖着坑，用铁铲挖着土。后来把那包东 西放下去，把土平起来。 “他已经不在了，斯捷潘……” 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黑的人影，在黑暗中两手扶着一棵有刺 的树，吸着鼻涕，像是嘻住了，又像是小孩子们在玩挤油渣②的时 候打呃，说不出话来。母斑鸠双手抱着他的脖子： “斯捷潘！……斯捷潘！……斯捷潘！……” 簌簌的眼泪，在黑暗中又亮起来： “他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斯捷潘！……” 17 夜控制了一切。没有火光，也没有说话声。只有马嚼草料的声 音。后来马也停止了吃草料。有些人躺下去，天快亮了。 沿着那静悄悄的黑山，满布着的无边无际的野营,无声无息地 发着黑色。 夜的黑暗控制不了的只有一个地方,那里笼罩着不可克服的 ①这是当地的一种迷信。 ②孩子们坐成一排,用力互相挤的游戏C** 83 黎明前的困倦：小火光从沉睡的果园的树隙间透出来，——有人在 那里为大家熬夜呢。 一间用橡木装饰的大餐厅的墙上，挂着残破的名画，在微弱的 烛光下，看见乱堆在墙角的马鞍、架着的步枪，兵士们都像死人一 样，奇形怪状地躺到铺在地下的贵重的窗幔和门帘上，打着鼾，散 发着难闻的人和马的汗气。 又细又黑的机枪，在门口守望着。 餐室中间，放着一张又长又大的阔绰的雕花橡木桌子，郭如鹤 伏在桌上，小眼睛盯着铺在桌上的地图。教堂用的烛头，滴着将要 凝固的蜡油，烛光闪烁，活泼的光影在地上、墙上、人脸上跳动。 副官伏到蓝色的海上,伏到象长腿蜈蚣似的山脊上，,瞅着。 通讯员腰里带着子弹盒，背后挂着步枪，腰间挂着马刀，站在 那儿等着。他身上的一切，都随着颤动的光影摆动。 烛头灭了一小会，那时一切都不动了。 “就是这，”副官指着“蜈蚣”，“敌人从这个山峡里还可以袭击 咱们。” “这里冲不过来——山脊很高，没法通过，他们从山那面到不 了咱们跟前。” 副官把热蜡油，滴在自己手上。 “只要咱们走到这个转弯地方，敌人就追不上了。咱们要全力 前进。” “没有吃的啊。” “反正一样，待在这儿也不会生面包。走是唯一的出路。派人 叫指挥员去了没有?” “马上都来，”通讯员的身子动了一下,于是他的脸、脖子，很快 闪着抖动的光影。 84 不过在一扇扇大窗子外面，仍然显示一片凝然不动的夜的 黑暗D 嗒——嗒——嗒——嗒……老远的乌黑的山峡里，响起了枪 声，夜又充满了恐怖。 沉重的脚步声，在台阶上、凉台上响着，后来进到餐室里，仿佛 他们带来这恐怖，或者有关这恐怖的消息似的。连那闪烁的微弱的 蜡烛，也把这些进来的指挥员照出来了，他们满身灰尘，因为疲劳、 暑热和不断的行军，他们的脸色都僬悴了。 “那里怎么了? ”郭如鹤问。 “都赶走了。” 微光照着的大餐室里，一片昏暗、模糊。 “他们拿什么打呢，”另一个人用伤风的哑嗓子说。“有大炮也 好些，可是只有一架马驮的机枪。” 郭如鹤变得像石头一般，把眉头一皱，于是大家都明白了， ——问题并不在于哥萨克的袭击。 都聚到桌子跟前，有的吸烟，有的嚼面包皮，有的漫不经心地、 疲惫地望着摊在桌上的同样模糊不清的地图。 郭如鹤从牙缝里挤着说： “不执行命令。” 颤动的光影，马上在疲倦的脸上，在蒙着灰尘的脖子上跳动； 餐室充满了激烈的、惯于在旷野里喊口令的声音； “把战士们都赶累了……” “我的部队现在拉都梓不起来了……” “我的部队一到，都像死人一样躺下，连火都没生。” “难道这样走行吗，——这样马上都把军队糟蹋完了……” “小事情……” 85 郭如鹤板着脸。低低的额下那一对小眼睛，不是在看，而是在 期待、细听。敞开的大窗子外边，是一片凝然不动的黑暗，黑暗后边 是充满疲倦和惊慌的、紧张的、昏沉沉的夜。山峡那儿听不见枪声 了。觉得那儿的黑暗更浓了。 “无论怎样，我不打算拿自己的部队去冒险! ”团长好像喊口令 似地叫起来。“我对信任我的人，我对他们的生命、健康和命运，担 负着道义上的责任。” “实在不错，”旅长的身个与众不同，他怀着异常的信心和惯于 发号施令的派头说。 他原是沙皇军官，现在他觉得发挥自己全部力量的时机终于 来到了，被沙皇军队掌实权的人，无理地、不善策划地埋没了的他 的一切天才，现在可有机会发挥了。 “……实在不错。况且完全没有定出行军计划。部队的布置应 当完全另作安排，——我们随时都有被人消灭的可能。” “要是我的话，”一个库班骑兵连连长，穿着整齐的紧身的契尔 克斯装，腰里斜挂着银色的短剑，雄赳赳地歪戴着毛皮帽,火喷喷 地接着说。“要是我，要是我是哥萨克，一下子从山峡里袭过来就完 了！连大炮也没有，打得叫你连鬼影子都不留。” “最后，没有作战部署，也没有命令，——我们是乌合之众呢， 还是土匪?” 郭如鹤慢吞吞地说： “我是总指挥呢，还是你们是总指挥?” 这句话不可磨灭地印到这大房间里了，——郭如鹤剌一般的 小眼睛期待着，不过不是期待回答。 光影又颤动起来，使人们脸色、表情都在改变。 于是，分外洪亮的、伤了风的哑噪子,在室内响起来： 86 “我们当指挥员的肩上也担负着责任——而且责任不比 你轻。” “就是在沙皇时代，在困难时期，也同军官们商量商量，何况现 在是革命了啊。” 可是这些话后面隐藏着： “你这普通的小矮子，其貌不扬，土头土脑，你不明白，而且也 不可能明白一切复杂情况。你在火线上当了官。可是在火线上因 为真正的军官缺额，就是一匹骟马也会升官。虽说群众把你推举出 来，可是群众是盲目的……” 旧军官们都用眼神、脸色，用一切举动这样表示。可是那些箍 桶匠、细木匠、锡匠、理发匠等{if身的指挥员们却说： “你同我们一样出身，你什么地方比我们强呢?为什么是你而 不是我们？我们比你更会办事……” 郭如鹤听着七长八短的闲话，听着话外的话，仍然眯缝着眼 睛，向窗外的黑暗聆听着,——等待着。 终于等到了。 黑夜里，老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微弱的低沉的声音。这声音 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黑暗中走着的脚步声，慢慢大起来，沉重 ?地、拙笨地充满了黑夜。脚步声到台阶跟前就失掉了节奏,凌乱地 响着登上凉台，凉台上充满了脚步声,战士们象不断的洪流，.从黑 魆魆的敞开的门里，入到薄暗的餐室。他们逐渐把餐室挤满了。他 们是很难分辨的，只觉得他们人很多，而且都是一样。指挥员们都 挤到桌上铺着地图的那一端。烛头勉强闪着光。 战士们在半明半暗里咳嗽着,擤着鼻涕，唾在地板上，用脚擦 着，抽着卷烟,臭烟气望不见地在模糊的人们的头顶上荡漾。 “同志们！ 87 挤满了人的大房间里半明半暗,一片沉寂。 “同志们丨……” ? 郭如鹤用力从牙缝里挤着说： “各连代表同志们、指挥员同志们，大家要晓得咱们是处在什 么情况下。后边的城市和码头，都被哥萨克占领了。那里留下两万 红军伤员，这两万人都按着沙皇军官的命令，被哥萨克杀光了;据 说他们也准备这样对付咱们。哥萨克正在袭击咱们第三队的后卫 队。咱们的右边是海，左边是山。中间是一条夹道，咱们就在这夹 道里。哥萨克在山后跑着，想从山峡里冲过来，咱们随时都要准备 抵抗。什么时候不走到海边山岭拐弯的地方，敌人就随时都有袭击 咱们的可能。到了山岭拐弯的地方，那儿山很高，地势也很开阔,哥 萨克就到不了咱们跟前了。咱们沿着海岸到图阿普谢，从这里去有 三百俄里远。那里翻山有条公路，顺着那条路翻过山，又回到库班, 那里有咱们的主力军，咱们的救星。要鼓起，全力走。咱们只有五天 口粮，大家都会饿死的。走、走、走、跑，用快步跑。不睡、不喝、不吃， 只有鼓起全力跑——这样才有出路，如果谁要来阻挡咱们，咱们就 打出一条路来！……” 他不作声了，他对任何人也不注意。 房间挤满了人，残烛最后的光影龥动着，一片静寂;窗外无边 的夜，望不见和听不见的大海上，也同样是一片静寂。 几百只眼鲭,用看不见、可是觉得到的光辉，把郭如鹤照亮了。 微微闪着白光的唾沫，又从他那咬紧的牙关里露出来。 “路上没有粮食和马料，我们要用快步跑出山峡，跑到通往平 原的出口。” 他又不作声了，低下眼睛，后来又从牙缝里挤着说： “你们另选总指挥吧，我卸却指挥的责任。” 88 烛头着完了，勻整的黑暗罩上来。留下来的只有凝然不动的 寂静。 “再没蜡烛了吗?” “有，”副官说着，擦了几根洋火，火柴燃起来时，就望见那同样 一动不动，凝视着郭如鹤的几百只眼睛。火柴熄灭时，转瞬间，一切 都沉没了。后来，细细的蜡烛燃着了，这才仿佛都解放了似的:谈着 话、移动着，又都咳嗽、擤鼻涕、吐疲，用脚擦着，面面相顾。 “郭如鹤同志，”旅长用仿佛从来没有指挥过军队的声音说， “我们大家都明白咱们路上如何艰苦，阻碍多大。如果咱们再耽误, 后边是死，可是前边也是死。咱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前进。只有您 才能用自己的毅力和机智把部队带出去。我希望这也是我的所有 的同志们大家的意见。” “不错！……对……我们请求您！……”所有的指挥员都急忙 响应道。 几百只战士的亮晶晶的眼睛，在半明半暗里，都同样顽强地盯 着郭如鹤。 “您怎么能推辞呢，”骑兵队长说,有说服力地把毛皮帽往后脑 窝一推，几乎把帽子推掉了，“是大家把您选出来的。” 战士们不作声，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 郭如鹤仍然皱着眉头，不妥协地望了一眼。 “好吧，同志们。我提出一个必需的条件,请大家签字:稍有不 执行命令者——枪决。签字吧。” “这又怎么呢，我们……，’ “何必呢？……” “干吗不签字……” “我们从来就……”指#员们犹豫着，异口同声说。 89 “弟兄们! ”郭如鹤把铁一般的牙关紧紧咬了一下说,“弟兄们， 你们想怎么样?” “处死! ”几百人的声音轰然响起来，这声音在餐室里容不下 了，——于是穿过敞开的黑窗子，传到窗外，不过那里没有人听见。 “枪决！……他妈的……要是不执行命令，咱们决不宽容…… 揍他们! ” 战士们像桶箍断了一样，又都动起来，互相转过身去，挥着手， 擤鼻涕，互相推着，急忙把烟吸完，用脚踏灭烟头。 郭如鹤紧咬牙关，斩钉截铁说： “不管是指挥员，不管是战士，谁破坏纪律，就一律枪决。” “枪决！……枪决那狗崽子，不管是指挥员,不管是战士，都一 样！……”又是火喷喷的洪亮的声音，在大餐室里响起来,又觉得 太挤，~^容不下这声音，于是就冲到窗外的黑暗里去了。 “好吧。伊万科同志，弄张纸写上，让指挥员都签字:稍有不执 行命令或有异议者——不加审判，就地枪决。” 副官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挤到烛头跟前写起来。 “同志们，你们归队吧。到连里把这决定宣布一下:纪律是铁 的，对谁都不宽容……” 战士们挤成一墙，互相推着，吸完纸烟，去到凉台上,然后穿过 果园，越走越远，他们的说话声，使黑暗活跃起来。 海上开始发白了。. 指挥员们都忽然觉得——沉重的担子从他们身上卸下去了， 一切都确定了，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准确了;都互相寻开心、笑 着，挨着次序，走到跟前，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 郭如鹤仍旧皱着眉头，简要地下着命令，仿佛现在所发生的事 情，同他所担任的那个重大担子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90 “沃斯特罗金同志，带一连人去……”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到廊下停住了。一定是在拴马吧,马鼻子 呼呼喷着气，大声抖擞着身子，马镫叮当作响。 朦胧的薄暗里，出现了一个戴毛皮帽的库班人。 “郭如鹤同志，”他说，“二队和三队在后边十俄里远的地方宿 营了。指挥员下令说叫您等一等，他们的部队赶到以后，一齐 走……” 郭如鹤的脸色像铁石一般，一下不动地望着他。 “还有什么?” “大群水兵在战士和辎重中间乱跑，大喊大叫，挑拨他们不要 听指挥员的话，叫战士们自己来指挥;还说要杀害郭如鹤……” “还有什么?” “把哥萨克从山峡里打退了。咱们的射击手上了山，把他们赶 到山那边去了，现在平静了。咱们的人伤了三个，死了一个。” 郭如鹤沉默了一下。 “好。去吧。” 餐室里的人脸和墙壁，变得更清晰了。镜框中用神奇的笔画的 碧蓝的海，微微波动起来;碧蓝的真海，在窗外也微微波动起来。 “指挥员同志们，过一小时，各部队一齐出发。要用最快的速度 前进。只有在人喝水和饮马时，才可以停一下。每一道山峡里都 派上射击手，带着机枪。不让各部队相互脱离。要特别注意，别得 罪居民。关于各部队情况，要不断用骑传向我报告！……” “是! ”指挥员们齐声说。 “沃斯特罗金同志，把您的一连人带到后方去，把水兵隔开， 不让他们跟着咱们走，让他们跟别的部队走。” “是o” 91 “把机枪带上，必要时——向他们扫射。” “且” 疋0I 指挥员们成群地出去了。 郭如鹤对副官口授命令,让他写:谁该免职，谁该调离，谁该提 升。 巵来副官把地图叠起来，就同郭如鹤一齐出去了。 空空的大房间，遍地唾沫和烟头，被遗忘的烛头闪烁着，发着 红光，一片寂静和人留下的难闻的气味，烛火下的木板开始发黑、 弯曲、轻轻地冒烟了。这里已经没有枪支，也没有马鞍了。 大敞着的门外，海面上升起一层晨曦前的薄薄的蓝雾。 沿着海岸，沿着群山，在老远的前面和后面,鼓声像洒豆子似 地把人们催醒。号声响着，像一群铜鹤似的，怪声怪气地咯咯乱叫， 这号声在山下，在沟里，在岸边，都起着回声，终于在海面上消失 了，因为海无边无际地开阔。一个巨大的烟柱，在刚刚离开的美丽 的别庄上升起来，——忘记熄灭的烛头，没有错过这机会。 18 跟着郭如鹤部队走的第二和第三队,远远落后了。谁也不想卖 气力一又热又累。晚上很早就宿营，早晨很晚才出发。先头部队 和后续部队中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停下过夜的时候，野营在山脚和海岸中间的公路上,也同样伸 展好多俄里。同样满身灰尘的、疲倦的、被暑热折磨得要命的人，一 到休息地方，就兴高采烈地生起火;笑声、开心话、说话声、手风琴 声，都一齐传来;到处唱起可爱的乌克兰歌曲，这些歌像这个民族 92 的历史一般，有时缠绵悱惻，有时慷慨激昂。 从第一队里驱逐出来的水兵们，带着手枪、手榴弹，也同样在 营火中间乱跑，用下流话骂着说： “你们是绵羊么？你们跟谁走呢？跟着沙皇的军官走呢。郭如 鹤是什么人？他替沙皇效过劳吗？效过劳，可是他现在变成布尔 什维克了。你们知道布尔什维克是些什么人？这是从德国把他们 装到封起来的货车厢里运来当密探的，俄国有些傻瓜却没头没脑 跟他们走。你们晓得他们同德皇威廉订有密约吗？啊——啊，就 是，就是嘛，你们真是愚蠢的绵羊啊！你们会毁了俄罗斯，毁了老 百姓的。不，我们社会革命党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布尔什维克政府 从莫斯科给我们下命令，叫把军舰交给德国人。可是我们把它凿沉 了，——绝不给！想得倒好……你们这群流氓、畜生，什么也不晓 得，只管低头走路。可是人家有密约。布尔什维克把俄罗斯连五脏 六腑都出卖给威廉了;他们从德国得了满满一火车金子。你们这些 癩皮混蛋，妈妈的! ” “你们为什么跟狗一样乱叫！滚你妈的蛋吧……” 战士们骂着，可是当水兵们走了以后，就跟在他们后边说： “怎么说呢，对是对……水兵们虽然爱吹牛,可是说的是实在 话。为什么布尔什维克不帮助咱们呢？哥萨克打来了，干吗莫斯科 不派人支援呢，——只顾自己啊。” 从那黑魅k的山峡里，即使在黑夜里也显得黑魈魆的山峡里， 枪声同样响着，枪火在各处爆发出来又消失了，机枪响了一阵,庞 大的野营，慢慢宁静下来。 另外两队的指挥员们，也同样聚在一座空别墅里，别墅的凉台 也对着看不见的大海。一直等到一个骑马的人飞快地从村里找来 蜡烛，才开会。餐桌上也同样铺着地图，镶木地板上,满掷着烟头， 93 破了的珍贵的画，孤零零地挂在墙上。 斯莫洛库罗夫身材魁梧，留着大黑胡须,穿一身白海军服,正 撇开两腿，坐着喝茶。他为人温厚，感到无用武之地。各部队的指 挥员_聚在他周围。 从他们吸烟、来回走动、用脚踏灭烟头等动作看来，他们是处 在无可奈何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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