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译著文集 《曹靖华译著文集》第一卷 责任编辑:王荣宅 * 一九三四年摄千北平 《铁流》的部分版本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的部分版本 出版说明 曹靖华是我国著名的文学翻译家、散文家、教育家。原名曹联 亚。一八九七年生于河南省卢氏县。“五四”运动时期,曹靖华在开 封河南省立第二中学学习,在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思潮鼓舞下,积极 投身于进步的学生运动。后被河南学生联合会选为第二届全国 学生联合会代表大会代表。一九二〇年中学毕业后,他在上海参加 了 S. Y.(即社会主义青年团)。一九二一年由S. Y.派赴苏联, 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一九二二年底回国。一九二五年至一九 二七年大革命时期,曹靖华参加了北伐战争。大革命失败后他再次 赴苏,先后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列宁格勒东方语言学院等校任教。 一九三三年秋回国。“一二 ?九”前后,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 东北大学(校址在北平)、中国大学等校任教。“七七”事变后,辗转 到西安。一九三八年,在西北联合大学被反动派以宣传马克思列宁 主义的“罪名”解聘。一九三九年到重庆。一九四〇年起,由党组织 安排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工作。解放后,曹靖华在北京大学任教, 从一九五一年俄罗斯语言文学系建立时起至一九八三年,一直任 该系系主任。 从二十年代初起,曹靖华即从事介绍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 的工作。他很早就与瞿秋白、鲁迅相识,在长期的共同战斗中结下 了深厚的友谊。他的第一部译作——契诃夫的独幕剧《蠢货》,就是 经瞿秋白推荐,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的。一九二四年,他翻译的 1 契诃夫的《三姊妹》,由瞿秋白介绍给郑振铎,列入“文学研究会丛 书”出版。4曹靖华初次与鲁迅见面是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五年,鲁 迅创办进步的文艺团体“未名社”,他是该社的成员之一。自一九二 五年至鲁迅逝世,他与鲁迅交往密切。他用汝珍、亚丹等化名经常 和鲁迅通信,并在国外帮鲁迅搜集革命书刊、版画和其他文学资 料。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在重庆、南京等地,在周恩来和董必 武的直接指引下,他参加了中苏文化协会和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工 作,继续致力于翻译、介绍苏联文学,并主编“苏联文艺丛书”。几十 年间,他翻译了绥拉菲摩维奇铁流》、阿?托尔斯泰的《保卫察里 津》、卡达耶夫的《我是劳动人‘的儿子》、瓦西列夫斯卡娅的《虹》、 费定的《城与年》等近三十种苏联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在团结人民、 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产生了重大影响。林伯 渠同志曾说,“延安有一个很大的印刷厂,把《铁流》不知翻印了多 少版,印了多少份,参加长征的老干部,很少没有看过这书的。它成 了敎育人民,教育部队的教科书。” 鲁迅曾把介绍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比作“给起义的奴隶偸 运军火”和“普罗米修斯取天火给人类”。曹靖华一直把“偷运军火” 和翻译工作和文艺活动同中国革命的进程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 不顾个人安危,孜孜不倦地从事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的介绍工 作,向中国人民传播革命火种,激励成千上万的读者投入党所领导 的革命洪? 从六十年代起,曹靖华创作了许多优美的散文。这些作品洋溢 着对党对社会主义的激情,或追忆前辈的懿言嘉行,土歌颂祖国的 锦绣山川,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娓娓道来,寓意深远。他的散文语 言优美精练,富于抒情,且有节奏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深受读者 喜爱。他的散文集有《花》(1962)、《春城飞花》(1973)、《飞花集》 (1978)、《曹靖华散文选>>(1983)等,有些名篇已收进各种著名散文 选及中学语文课本。 曹靖华作为我国最早介绍苏联革命文学的前驱者之一,半个 多世纪以来,为我国的革命文艺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劳动 业绩和高尚品德,得到党和人民的高度评价。 为了繁荣我国的文艺事业,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建设,北 京大学决定编辑《曹靖华译著文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和河南教 育出版社联合出版。《文集括:(一)俄罗斯、苏联文学作品的译 作;(二)散文创作;(三)关于俄罗斯、苏联文学的评论及其他,计十 -卷,约三百万字。其中第一部分份量最大,拟按译作的文体分类, 类中再按译作发表的时间为序,分别结集。 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成立了编辑工作小组,以推动、组 织此项工作。曹靖华的女儿、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曹苏玲同志协助 整理校阅。在《文集》出版过程中,得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图书 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单位许多同志的热忱关怀和帮助,谨表示衷 心的感谢。 一九八六年十月 曹靖华译著文集 第一卷铁流(绥拉菲摩维奇著)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卡达耶夫著) 第二卷保卫察里津(阿?托尔斯泰著) 虹(瓦西列夫斯卡娅著) 第三卷油航“德宾特号”(克雷莫夫著) 第四卷械与年(费定著) 第五卷苏联中短篇小说集 第六卷苏联民间故事集 第七卷苏联戏剧集(一) 第八卷苏联戏剧集(二) 第九卷散文作品集 第十卷苏联文学与苏联作家散论 第十一卷书信?年谱 写在《文集》出版之前 北京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和河南教育出版社准备将我过去 所译、所写的作品汇编成集,并要我写几句话。我不能不从命。但 提起笔来,却是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我快九十岁了。我的前半生是在饥寒交迫,颠沛流离中度过 的。二十年代初,我就开始用一部分时间翻译苏联文学作品。但那 并非为了做学问或是为了煳口,因为那时进步书籍往往一出版就 遭到查禁,根本无稿费可言。从事这工作,主要是受到伟大十月革 命胜利的感召。那时不少反映苏联国内战争的作品曾深深地激动 以至震撼着我。我在列宁格勒读到《铁流》的时候,不能不想到对于 在黑暗中挣扎,在血泊中抗争的我国人民来说,这样的作品将会产 生何等巨大的鼓舞力量,因此我便动手翻译了它,那是一九二九年 在列宁格勒接到鲁迅先生约译《铁流》的信之后,但译完却已是一 九三一年了。 我是一九三三年秋天回国的。在那大夜弥天、腥风血雨的年 代,继续从事这项工作,不能不面对生活动荡窘困,以及工具书缺 乏等重重困难。我永远怀着深深的感激记得鲁迅先生在这些方面 对我的关切和支持。他和秋白等先驱把这工作比为“给起义的奴隶 偷运军火”和“普罗米修斯取天火给人类”。在这方面,他们也做了 大量的工作。《铁流》、《毁灭》、《士敏土之图》等书,就是鲁迅先生在 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克服重重困难自费出版的。 事实确是如此。这些优秀作品以及卫国战争时期的不少苏联 文学作品被介绍过来以后,曾激励我国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走上 了进步和革命的道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不少战士把这些书和他们的武器、生命结为一体,和它们共存亡。 这方面的动人事例是很多的。 建国以后,因为要做的事多,我没有再继续从事翻译工作。从 六十年代开始,我曾将一些回忆和作为人大代表的视察见闻陆续 写成散文。我多次有机会访问苏联,也去过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 亚。每次出访我都作了笔记,特别是与苏联作家费定、卡达耶夫、拉 夫列尼约夫、法捷那夫、西蒙诺夫、潘诺娃、瓦西列夫斯卡娅等同志 晤谈后,我都作了详尽的笔记。我曾计划根据它们写些散文,可是 还未待我动笔,这些材料就在史无前例的“革命”中遭到洗劫,荡然 无存了,而费定等同志又都已先后作古,我的愿望终于未能实现, 这是我终生的莫大憾事。 北京大学要重印我的这些译著,这好意令我十分感激,但我也 为由此将徒耗人力物力而感到不安。不过,我又想,如果能藉此留 下一些历史的印痕,能藉此纪念和缅怀那些优秀的苏联作家,特别 是纪念和緬怀那些已牺牲于战火或敌人枪口下面,今天未能与我 们同在的众多读者,能使今天的年轻人从中领略一些先驱者的创 业维艰,从而策励自己树立理想和奋发向上,那末,这也未始不是 毫无意义的事。因此对北京大学的同志们的好意以及为此所做的 大量工作,谨在此表示我由衷的谢忱。 靖华于北京医院病房 一九八六年九月 第一卷说明 《铁流》作于一九二四年,译于一九三一年,同年十一月以“三 闲书屋”名义出版。次年曾由苏联远东国家出版局印刷一版(供苏 联境内的中国读者);一九三三年由上海光华书局再版;一九三八 年七月由上海生活书店重新排版印刷;其后又经重庆、上海生活书 店及解放区的新华书店、三联书店等多次再版;建国后由人民文学 出版社于一九五一至一九七三年间曾再版近十次,香港三联书店 于一九七二、一九七八年再版两次,后者是重排新版的插图本。 译者曾先后于一九五六、一九七一年对此书作了两次全面校 订。这次收入《曹靖华译著文集》时,又据苏联国家文艺出版社一九 五二年版作了订正。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作于一九三七年,译于一九三九年,最 初连载于重庆《中苏文化》杂志第四、五卷(1939、1940年)。一九四 〇年由上海生活书店初版;一九四六年生活书店曾再版印刷,并由 辽宁中苏友好协会重印(更名为《孤村情劫》);建国后曾由北京三 联书店再版一次(195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于一九五一、一九五 九年各重印一次。 这次收入本《文集》时,曾据苏联国家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四年 版《卡达耶夫全集》第三卷作了订正。 1 目 录 铁流..............................................................................1-266 序中译本《铁流》(〔苏联〕绥拉菲摩维奇)...........................3 铁流....................................................................................5 编校后记(鲁迅)...............................................................208 译者的话........................................................................215 我怎样写《铁流》的(〔苏联〕绥拉菲摩维奇)......................"225 序言(〔苏联〕格?涅拉陀夫著瞿秋白译)......................234 作者传(〔苏联〕格?涅拉陀夫)..........................................262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267—406 #餅...........................................................................269 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283 第一章炮队上等兵——瞄准手...........................285 第二章英罗霞...................................................287 第三章牢不可破的誓言......................................:291 第四章主人.........................................................294 第五章邻居.........................................................297 第六章晚会.........................................................300 第七章有钱的未婚妻..........................................305 第八章兵士的苦难.............................................307 第九章一九一七年............................................310 第十章志愿兵萨姆索诺夫....................................314 1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司务长 ...................................................317 战争结束了 .............................................321 ..........................................................324 媒人.........................................................328 不速之客 ................................................331 .........................................................335 未婚夫 .......................:...........................339 .........................................................342 _工...................................................346 梦....................................................................348 在巴尔塔集市上.......................................351 輯.........................................................355 細-......................................................359 金刀.........................................................367 0杯? ...................................................373 起义者...................................................376 在红旗下................................................382 料.........................................................385 絲.........................................................392 济诺威?彼得洛维奇..............................397 兵士从前线回来了....................................401 ...............................................................404 〔苏联〕绥拉菲摩维奇著 A. C. CEPA0HMOBHM >KEJIE3HbIH nOTOK 据 rOCJIHTHSMT, 1952 订正。 序中译本《铁流》 〔苏联〕绥拉菲摩维奇 十月革命前的俄国政权是属于地主、富农和资产阶级的。地 主、富农和资产阶级享尽了富贵尊荣。工人和农民艰苦万分,苦不 堪言,他们永远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孩子们死去了。疾病象刈草 一样把人都刈除了。富人利用可以发财的战争,把千千万万的工农 赶到战场上送命。 工人和农民的眼睛都慢慢睁开了。他们开始明白富人是靠他 们的血汗肥胖起来的,而他们替富人受苦、死亡。于是工人和农民 就起来暴动了。 但是,富人轻而易举地把暴动镇压下去了,因为工农不会组织 暴动,不会广泛地联合群众去对付富人。 只有列宁同志出来创立了共产党以后,这个党才能把工人和 贫农组织到伟大的革命队伍里。于是工人和农民从地主和资产阶 级手里夺取了政权,从富人手里把工厂、土地、房屋、作坊、矿井, ——把一切财富都夺来,组织了工农政权。工人和农民才有可能起 来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对于一切劳动者来说,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 是最美满不过的了。 可是富人是不愿屈服的。他们从白党军官中、富农中收买军 队,用武力把工农赶到军队里去当兵,于是就同新政权开始了残酷 的血战。帝国主义者都帮助他们,英,法、德、美、意和其他各国的资 产阶级和地主都帮助他们,供绐他们军械、军需品、军队。 战争的发展是很不平衡的,有时苏维埃被迫失败了,有时武装 很不好、服装也很不好、常常忍饥受饿的、革命的苏维埃军队,打 败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军队。最后苏维埃军队把地主资产阶级的军 队和外国武装干涉者都彻底战胜了。地主、资产阶级、白党将军、军 官都逃亡到外国去了。俄国各民族的劳动者开始建设社会主义社 会。 《铁流》——就是这种战争画面中的一幅。溢褛的、赤足的、饥 饿的、差不多连子弹都没有的,带着女人、孩子、老人的革命军队, 从敌人的重围里冲了出来。/ 不幸的不但是他们的武装不好,而且是他们在开始的时候,没 有十分严格的纪律,没有完善的组织,没有充分了解自己的情况。 可是,当他们经历了异常的艰险,经历了残酷的斗争以后,从 他们中锻炼出了惊人的组织力,惊人的纪律性,他们深刻地了解到 只有用不屈不挠的斗争,才能从死的重围里逃出来,才能得到未来 的美好生活。他们于是击败了敌人,同苏维埃的主力军汇合到一起 了。 这支红军所发生的事情,也会在一切地主资产阶级国家里发 生,——工人和农民将粉碎、消灭嗜血成性的、凶残的敌人,建设起 新社会,在新社会里没有富人,没有穷人,在那里一切政权及劳动 者所创造的一切,都属于劳动者。 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九日于莫斯科 m 流 铁 哥萨克村镇的果园、街道、房屋、篱笆,都沉没到望不到边的、 暑热的尘雾里,闷得喘不过气来,只有那塔形的白杨的尖顶,高髙 地窥视着。 说话声、喧闹声、犬吠声、马嘶声、孩子的哭声、难听的谩骂声、 女人的呼应声,以及含着醉意的手风琴声伴着的放荡的沙哑的歌 声,各种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就象一个空前巨大的没王的蜂 巢,张惶失措地发着嘈杂、沉痛的声音。 这无边无际的热烘烘的一团混乱,吞没了草原,一直到那土岗 上的风磨跟前,——就在那里也是一片经久不息的千万人的喊声。 一条冰凉的山水,从村外流过。那山水泡沫飞溅,奔腾喧嚣。暑 热的尘雾遮不住的只有这奔腾喧嚣的河水声。河那边远远的高大 的蓝山,把半个天都遮住了。 号称褐色草原强盗的老鹰,在暑热的闪闪发光的青空,惊奇地 飞翔着,谛听着,转动着勾嘴,一点也摸不清,——还没有过这样的 情况呢。 也许这是庙会吧。可是为什么到处都不见帐棚,没有商人,也 没有成堆的货物呢? 也许这是移民的宿营地吧。可是哪来的这些大炮、弹药箱、两 轮车和架着的步枪呢? 也许这是部队吧。可是为什么到处有孩子哭;步枪上晒着尿 布;大炮上吊着摇篮;青年妇女喂着孩子吃奶;牛和拉炮车的马一 块吃干草;晒黑了的女人和姑娘们,把锅吊在烧着干牛粪的冒烟的 火上煮腌猪油小米饭呢? 一片混乱、莫名其妙、漫天灰尘、乱七八糟;叫嚣、喧闹、异常嘈 杂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 只有哥萨克女人、老婆婆和孩子们留在村镇里。哥萨克男人都 忽然消失了,连一个也不见了。哥萨克女人在屋里隔着窗子,望着 那大街小巷尘雾迷漫的所多玛和俄摩拉①说: “迟早要把你们的眼睛都挖掉!……” 在这一片乱哄哄的牛叫、鸡鸣和说话声里,忽而听到一阵伤风 的嘶哑的声音,忽而又传来一阵粗犷的草原上的嘹亮嗓音: “同志们,开大会去!……” “开会去!……” “喂,集合吧,弟兄们!……” “到山岗踉前去! ” “到风磨跟前去! ” 灼热的灰尘,随着逐渐凉爽下来的太阳,慢慢落下去,白杨的 塔形的高大尖顶,整个儿都露出来了。 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果园都露出来了,农舍都发着白色。所 有大街小巷,果园里里外外,从村这边到村那边,一直到草原的土 ①《圣经.旧约?创世纪》第十九章记载,所多玛和俄摩拉是罪恶之地。耶和华降琉 灌与火,毁灭之后,成为一片混乱。 岗上,到那向四面伸着蹼状长指的风磨跟前,到处都挤满了运货马 车、大车、两轮车、马和牛。 风磨周围,人海随着越来越喧闹的声音,也扩大起来,青铜色 的人脸,象一个个斑点,消失在无边的人海里。白胡子老头、面容憔 悴的女人,姑娘们快活的眼睛;孩子们在腿下乱钻;狗急促地喘着 气,抽动着伸出的舌头,——这一切都沉没在庞大的、淹没一切的 战士群里。有些戴着长毛的英武的高筒帽,有些戴着肮脏的军帽, 有些戴着帽缘下垂的山民的毡帽。有的穿着破烂的军便服,有的穿 着褪色的印花布衬衣,有的穿着契尔克斯装?,有些光着上身,青 铜色的肌肉发达的身上;十字交叉地背着机枪子弹带。头顶上是一 片凌乱的深蓝色枪刺。黑魆越的旧风磨,惊奇地凝视着:从来没有 过这样的情況呢。 团长、营长、连长、参谋长都聚集到土岗上的风磨跟前。这些团 长、营长、连长都是些什么人呢?有的是沙皇军队的士兵提升成军 官的,有的是从各城镇来的理发匠、箍桶匠、细木匠、渔民和水手。 这些都是他们在自己的街道上、自己的村镇里、自己的庄子里、自 己的村子里组织起来的红军小队的队长。也有些是来投靠革命的 旧军官。 长胡子、宽肩膀的大个子团长沃洛比约夫,爬到一端有轮子的 横梁上,横梁在他脚下吱吱乱响,他用宏亮的声音,对群众喊道: “同志们! ” 在这成千上万的青铜色的面庞前边,在这万目睽睽的群众面 前,他和他的声音显得多么微弱啊。其余的指挥员统统都聚在他跟 前。 ①契尔克斯装是离加索山民和哥萨克穿的一种束黷无领的长袍或长掛。 “同志们!……” “滾你的!”……” “打倒!……” “滚你妈的!……” “不要……” “官长,你妈的!……” “难道他没有戴过肩章?吗?! ” “不过他早都撕掉了……” “你干吗乱嚷呢?……” “揍他,他妈的! ” 无边的人海掀起了森林一般的人手。难道能辨清谁在喊叫什 么吗! 风磨跟前站着一个整个身子活像用铅捶成的矮个子,紧紧咬 着方形下颚。一双小小的灰眼睛,像两把锥子一样,在又短又齐的 眉毛下边闪闪发光,无论什么也逃不过这双眼睛。他那短短的身 影,投到地上——周围的人脚踏着他的头影。 长胡子的人从横梁上疲劳地大声喊着: “等一等,都听着!……应当把情况讨论讨论……” “滚你妈的! ” 喧噪、谩骂,把他的孤零零的声音都淹没了。 在一片手海、声海中,举起一只枯瘦的女人的手。这是一只细 长的、受尽风吹日晒以及劳苦和灾难折磨的手。她用那受尽折磨的 声音喊起来: “我们不听,别瞎叫吧,你这死畜生……啊——啊!我的一头母 ①沙皇军官均戴金边肩章,说某人戴过肩聿,即指当过白党军官的童思。 10 牛,两对公牛,一所房子和一把茶坎一这些都到哪去了?” 人群里又掀起一阵愤怒的风暴,——谁都不听,都只管喊自己 的。 “要是收了庄稼,我现在就带上粮食逃跑了。” “都说应当逃到罗斯托夫去。” “为什么不发给军便服?不发裹腿,也不发靴子呢?” 横梁上的人说: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跟来呢,要是……” 人们发起火来: “都是你们干的好事。都是你们把事情弄糟了。你们这些混蛋, 你们把我们骗了!我们大家都坐在家里,都有家业,可是现在都像 丧家犬一样,要在草原上流浪了。” “我们知道,是你们把我们带错了路,”战士们大叫着,乌黑的 枪刺乱摆起来。 “我们现在到哪去呢?! ” “到叶卡捷琳诺达尔①去。” “那里有沙皇士官生呢。” “没处去……” 站在风磨跟前的有一副铁颚的人,用锐利得像锥子一样的灰 眼睛望着。 于是一阵不可收拾的吼声,从群众上面掠过: “出卖了!” 这声音到处都能听见,那些在马车、摇篮、马匹、营火、弹药箱 跟前听不见讲话的人,也都猜着了。一阵惊慌从群众中掠过,都闷 ①现名克拉斯诺达尔。 11 得上不来气。一个女人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可是叫喊的却 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小兵。他有一只勾鼻子,光着上半身,穿一双不 合脚的大皮靴。 “像卖死牲口一样,把咱们的弟兄出卖了!……” 一个比人群高一头的美男子,留着刚生出来的黑髭胡,戴着海 军帽,两根飘带在晒得黑红的长脖子上飘动。他不作声地用两肘推 着,从人群里往风磨跟前挤。他恶狠狠地握紧闪闪发光的步枪,目 不转睛地盯着一群军官,往前乱挤。 “啊……算了吧! ” 那个铁颚的人,把牙关咬得更紧了。他心烦意乱地对咆哮的人 海环顾了一下:那尽是些大喊大叫的黑魆魆的嘴、黑红的脸和眉下 恶狠狠地冒着火星的眼睛。 “我的老婆在哪里?……” 那个戴海军帽的人,飘带在迎风飘动,眼看已经不远了,他依 然握紧步枪,仿佛怕失掉目标似的,眼睛盯着。他照旧在喧闹和喊 声里,在拥济不动的人群里乱挤。 那个紧咬牙关的人特别觉得难过:他曾当过机枪手,同他们肩 并肩在土耳其前线打过仗。血海……九死一生……最后这几个月 一同打过沙皇军官团、哥萨克和白党将军们:转战在叶斯克、杰木 留克、塔曼、库班的各村镇…… 他张开口,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起来,可是在这片喧嚣里, 却到处都能听见他的话:? “同志们,你们都晓得我。咱们一起流过血。你们自己推选我 当指挥员。可是现在要是都这样干,咱们就都要完蛋了。哥萨克和 沙皇军官团从四面打来了。连一点工夫也不能耽误了。” 他这满嘴乌克兰口音,才贏得了人们的好感。 12 “可是难道你没有戴过肩章吗?! ”光着上半身的小兵,用剌耳 的尖声叫起来。 “难道是我去找肩章戴吗?你们自己知道,我在前方打仗,当官 的硬给我戴上的。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人吗?难道我不是同大家一 样,像牛一样干活,受尽艰难困苦吗?……不是同你们在一起犁过 地,种过地吗?……” “对,对,”乱哄哄的人声说,“是咱们的人! ” 穿海军服的高个子,终于从人丛中挤出来,两步跑到跟前,依 然不作声地望着,用全力把枪剌一挥,枪托把后边的人撞了一下。 有一副铁颚的人,一点也没躲闪,只有那好像微笑似的一阵痉挛, 刹那间从那黄得象熟皮子似的脸上掠过。 一个矮个子的、光身子的人,像小公牛似的勾着头,从旁边用 肩膀使劲在水手的肘子下边一撞。 “你干吗呢! ” 这么一来,举起的枪刺,被推到一边,没有剌到咬紧牙关的那 人身上,却剌进一个站在旁边的青年营长的肚子上,剌刀一直插到 刀颈跟前。那人大声出了一口气,像蒸气喷出来似的,仰天倒下去 了。那大高个子怒气冲冲地用力拔着刺到脊椎骨上的刀尖。 一个没胡子、脸像姑娘似的连长,抓住风磨的轮翅,爬上去。轮 翅吱吱响着转下来,他又落到地上。除了有一副方颚的人以外,其 余的人都掏出手枪,——在那些变得难看的苍白的脸上,都流露出 伤心的样子。 又有几个人疯狂地睁大眼睛,慌忙握紧步枪,从人丛中钻出 来,朝风磨跟前冲去。 “这些狗东西不得好死! ” “揍他们!叫他们绝种!……” 13 忽然间,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头都转过来,所有的眼睛都朝一 个方向望去。 一匹黑马,伸成一条线,肚皮几乎要挨着地,在草原上飞跑,一 个人骑在马上,身着红条子布衫,胸和头贴到马鬃上,两手垂在两 旁。跑近了,越跑越近了……疯狂的马,看来是在拼全力飞跑。灰尘 在后面飞扬。雪片似的白沫,喷到胸脯上。马的两肋汗淋淋的,像水 洗过一样。骑马的人把头依旧贴到马鬃上,随着马跑的步子摇摆。 草原上又腾起一团黑色的烟尘。 人群里传出说话声: “又一个飞跑来了!” “瞧,跑得多快……” 一匹黑马跑过来,鼻子呼呼出着气,口里流着白沫,跑到人群 前面即刻停住,后腿打了一个弯卧下去;穿红条子布衫的骑马的 人,像一条布袋似的,从马头上翻下去,闷腾腾地扑通一声落到地 上,两手展开,很不自然地垂着头。 一些人扑到倒下去的人跟前,另一些人跑到陡立起来的马跟 前。马的黑肚子上染着又粘又红的血。 “这是奥赫里姆呀! ”跑到跟前的人叫着,小心地把僵冷了的尸 体放好。肩上和胸上的刀口,都血淋淋地张着,背上有凝结了的黑 血斑。 可是在风磨那面,在马车中间,在大街小巷里,在整个人群里, 掀起一阵难以熄灭的惊慌: “哥萨克把奥赫里姆砍死了!……” “唉,真可怜!……” “把哪个奥赫里姆砍死了?” “呸,发昏了吗!不晓得吗!巴甫洛夫村里的。就是山沟里有 14 房子的那个。” 第二匹马跑来了。人脸、汗透了的小衫、手、光着的脚、裤子,满 是血迹斑斑,是自己的血呢,还是别人的血?——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从摇摆不定的马背上跳下来,扑到躺着的人跟前,躺着的人脸上 流着一种透明的蜡一般的黄汁,苍绳在眼睛上爬来爬去。 “奥赫里姆! ” 后来,他即刻扑到地上,把耳朵贴到血污的胸口上,即刻又站 起来,立在他跟前,低着头说: “儿子……我的儿子!……” “死了, ”周围的人用镇静的声音说。 那人又站了一会,就用那永远伤风的哑嗓子喊起来,声音一直 传到马车跟前最边上的房子里: “斯拉夫村、波达夫村、彼得罗夫村和斯季布利耶夫村,都叛乱 了。每个村的教堂前的广场上,即刻都竖起了绞架,只要一落到他 们手里,就都会被绞死。白党来到斯季布利耶夫村,用马刀砍,绞 杀,枪毙,骑着马把人往库班河里赶。遇到外乡人,不管是老头子, 还是老婆子,毫不留情一齐杀光。他们以为我们全是布尔什维克。 看瓜的老头子奥帕斯纳,就是他的房子对着亚夫多哈的那个老头 子……” “我们知道! ”轰然响起一阵简短的说话声。 “……他跪到他们脚下求情,——也把他绞死了。他们的武器 多极了。女人们、孩子们,白天夜里都在菜园里、果园里挖埋藏的步 枪、机枪,把藏在干草垛里的装满炮弹和子弹的木箱,都搬出来, ——这些都是从土耳其战场上弄回来的,真是多得数不清。还有大 炮呢。说也奇怪。像着火了,全库班都燃烧起来。咱们的当兵的弟 兄们,也被折磨得要命,把他们吊死在树上。有些部队单独向各地 15 逃走,有的向叶卡婕琳诺达尔,有的向海边,有的向罗斯托夫逃,可 是统统都死在敌人的刀下了。” 他又低着头,在死者跟前站了一会。 在这空前的沉寂里,所有的人的眼睛都望着他。 他踉跄了一下,伸手往空中抓了一把,后来抓住马辔头,就骑 到两肋仍然汗淋淋的马上,鲜血模糊的马鼻子翻着,痉挛地、急促 地喘着气。 “你到哪去?你发昏了吧?!帕夫洛!……,, “站住!......上哪去?!回来!......” “拉住他丨……” 马蹄声已经在草原上响开了,越来越远。他使劲挥着鞭子抽着 马,马温顺地把湿脖子一伸,紧贴着两耳,飞跑起来。风磨斜长的影 子,横穿过草原追着他。 “白白去送命。” “他的家属都留在那边呢。瞧,儿子死在这里。” 有一副铁颚的人,费劲儿地张开嘴巴,慢吞吞地说: “都看见了吗?” 群众都凄惨惨地答道: “都不是瞎子。” “都听见了吗?” 又凄惨惨地说: “听见了。” 铁颚用坚定的语调说: “同志们,现在咱们没有路走了:前后都是瞧这些,”他对那 映成玫瑰色的哥萨克房屋,对那无数的果园,对那巷着斜长影子的 大杨树,点了一下头说,“或许今天夜里就来杀咱们,可是咱们没有 16 一个守卫的,没有放一今也没有人莱指挥往哪 退呢?首先要改编部队。选零菅KT可是选街嵌后r^4i/要有铁的 纪律,所以一切生死大权,都要交给他们支配,那才能有救。咱们要 冲出去追咱们的主力军,在那里可以得到俄罗斯的援救,都同意 吗?” “同意! ”草原上爆发出一阵同心协力的呼喊声,于是大街小巷 的马车中间、果园中间、全村镇里,一直到村边、河边,都响着这样 的声音。 “那好吧。马上选举。过后就改编部队。辎重队同战斗队分开。 把指挥员分配到各部队去。” “同意!”又是一阵同心协力的呼喊声,在无边无际的发黄的草 原上响起来。 那个留着风雅胡须的人,站在前排。他并不特别费力,用深沉 的微哑的嗓音,遮盖了一切人的声音: “咱们到哪去呢?去找什么呢?……这简直是倾家荡产啊r家 畜、家业,一切都扔了。” 好像有人投了一个石头——周围群众都凌乱、动摇、喧嘈起 来,向四周散去。 “那么你到哪去呢?回头吗?叫人家把咱们杀光吗?……” 那个留着风雅胡须的人说: “干什么要杀人,咱们一回去就把武器交给他们,——他们又 不是野兽。莫尔库申斯克地方有五十个人投降了,把武器、步枪和 子弹都交了出去,哥酽克连他们的一根头发都没动,他们到现在还 在种地呢。”, “那些投降的都是富农。” 一阵说话声,在头顶上,在激怒的人脸上动荡着: “你去爬到黑狗尾巴下边闻臭屁去吧 “一句话不说就会把咱们绞死的。” “咱们去给谁种地呢?! ”女人们尖声叫着,“又是去给哥萨克和 白党军官们种地。” “又去找罪受吗?” “去挨哥萨克的鞭子吗?……去受那些白党将军和军官们的罪 吗!……” “狼心狗肺的家伙,趁还没有把你收拾了,滚你的吧。” “揍他!出卖自己的……” 留着胡子的人说: “你们听着……为什么像狗崽子一样乱叫呢?……” “没有什么可听的。一句话——你这个狂妄自大的坏蛋!” 大家都气得涨红了脸,互相望着,眼睛里恶狠狠地发着光,拳 头在头顶上乱舞。有人挨打了,有人被揪着脖领赶回村里去了。 “别吵了,公民们!” “别忙?你们把我往哪赶呢?……我是你们的麦捆吗,你们 这样打?” 有一副铁颚的人,开口说: “同志们,算了吧,——咱们来办正经事吧。选举总指挥,至于 其余的,就由他委派吧。你们选谁呢?” 刹那间鸦雀无声了:草原、村镇、无数的群众,都一声不响了。 接着满是老茧的粗硬的手,象森林一般举起来,于是沿着无边无际 的草原,沿着无数果园的村镇,一直到河边,都喊着一个名字: “郭如——鹤——鹤——鹤!......” 这声音滚动着,在蓝色的山下,久久回响: ......湾-鹤-俾!...... 18 钚如鶴把铁颚紧紧一闭,行了个举手礼,这时可以看见他截骨 下面的肌肉在抽动。他走到死者跟前,脱了肮脏的草帽。于是就好 像被风吹去一般,所有人的帽子都脱下了,都光着头,女人们哭起 来。郭如鹤低着头,站在死者跟前说: “咱们敬心敬意来埋葬咱们的同志吧。抬起来。” 把两件大衣铺到地上。一位高个子的漂亮男人,戴着水兵帽, 飘带垂在脖子上,他走到营长跟前,营长的军便服上有一道很宽的 凝结的血痕,他默然地弯下腰,恐怕死者疼痛似的,谨慎小心地把 他抬起来。把奥赫里姆也抬起来了。都抬走了。 群众闪开路,过后又合拢了,都光着头,象无穷无尽的洪流一 般,在后面流动着。斜长的人影,随着每个人移动,走动的人,都踏 着这影子。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柔和而又悲痛地唱起来: 你牺牲在决死的斗争里...... 别的声音也都附和着唱起来,粗犷的、不会唱的、不合拍的、不 整齐的、唱错了字的、各种各样的凌乱的声音,唱到哪儿算哪儿,可 是这声音越来越大了 : ......对人民忘我的热爱...... 不合拍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唱着,可是为什么都感到一种隐隐 约约的悲痛呢,这悲痛同荒凉的模糊的沉思的草原,同发黑的老风 磨,同髙大的叶子微微染着金色的白杨,同人群经过的白屋,以及 同抬着死者从跟前经过的无尽的果园,都奇怪地融会成一体了, ——仿佛这儿一切都是亲骨肉似的,都是亲近的,仿佛都生在这 儿,也都得死在这儿似的。 群山也显得一片苍茫。 在那森林一般的手中间,也曾把自己的瘦骨嶙嶙的手举起过 的那个老太婆郭必诺,她用肮脏的裙边,拭着红眼睛和满是灰尘的 汗湿的皱纹,不断地划着十字,呜咽着低声说: “圣主啊,可靠的圣主啊,永生的圣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圣主哬,可靠的圣主_……”她伤心地用裙边拭着鼻子。 战士们都一齐迈开大步走着,他们都沉着脸,皱着眉头。乌黑 的枪刺,成列地、齐整地摆动着。 你能贡献的已经都贡献了…… 夜间昏沉沉的灰尘,又卷成慢腾腾的灰球,把一切都罩起来。 什么都望不见了,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和歌声: ……可靠的圣主,永生的圣主…… ……在潮湿的监狱里受苦受难…… 苍茫的夜,罩着的巍蛾的忧伤的群山,把最初的羞怯的星辰都 遮住了。 这是十字架啊。有的倒了,有的歪了。一片满生着灌木的荒地。 猫头鹰轻轻飞过。大蝙蝠无声地飞翔。大理石有时微微闪着白光, 墓碑上的金字透过苍茫的暮色,发着金光,——这都是有钱的哥萨 克人的墓碑、商人的墓碑、有钱有势的人的墓碑,是顽固的旧制度 的墓碑,——人群在坟地上走着,唱道: ……专制将要崩溃,人民就要起来…… 20 并排挖好了两个墓穴。就地匆匆忙忙钉棺材,薄木板发出香 气,闪着白光。装殓了死者。 郭如鹤脱了帽子,站到翻着新土的土堆上说: “同志们!我想说……咱们的同志牺牲了。是的……咱们应当 给他们敬礼……他们是为咱们牺牲的……是的,我想说……他们 为什么牺牲了呢?……同志们,我想说,苏维埃俄罗斯没有死,它是 要永远存在的。同志们,我想说,咱们在这里被敌人包围,可是那边 有俄罗斯,有莫斯科,俄罗斯要胜利的。同志们,我想说,在俄罗斯 有工农政权……因此,一切都会搞好的。反动派,就是说,白党将军 们、地主们和资本家们,一句话,就是那些剥人皮的人,这些混蛋东 西们都来攻打咱们来了!可是,咱们不投降,他妈的!是的!咱们 给他们点厉害看一看。同志们,唉——唉……我想说,咱们把咱们 的同志们埋了,咱们在他们坟上宣誓,咱们拥护苏维埃政权……” 幵始下葬了。老太婆郭必诺掩着嘴,细声地、像小狗似地呜咽 着,随后就大声哭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也都哭起来。整个坟院 都是一片女人的哭声。每个女人都想挤到前边去,弯下腰,用手抓 把土撒到墓穴里。土闷腾腾地往墓穴里落。 有人到郭如鹤耳边,问道: “放几枪?” “十二枪。” “太少吧, “你硗得,没有子弹。每一颗子弹都得珍惜。” 稀疏的排枪响了,接着第二排、第三排。刹那间,人脸、十字架、 匆忙挥动的铁铲,都被排枪的火光一次又一次映照出来。 枪声息了的时候,大家都忽然感觉到:夜、寂静、温暖的灰尘 气、不停的流水声催人欲睡,又好像撩起模糊的回忆,——记不起 21 回忆什么,可是在河那边,在草原的尽头,群山浓黑的轮廓,一直伸 向远方。 夜里的窗子,黑魆魆地窥视着黑暗,在这静止的状态里,潜伏 着不祥的隐秘。 方凳上放着一盏没有玻璃罩的铁灯,油烟像黑丧服d的,急促 地摆动着,向顶棚直冒。满屋都是烟味。地板上铺着一幅怪地毯, 上边记着无数的符号、线条,绿色的、蓝色的斑点,黑色的曲线—— 这是一大幅高加索地图。 指挥员们解了皮带,穿着衬衣,光着脚,谨慎小心地在地图上 爬着。有的吸烟,当心怕烟灰落到地图上;有的目不转睛地瞅着,在 地图上爬着。郭如鹤紧闭着牙关,蹲着,用亮晶晶的剌人的小眼睛, 向旁边张望,他脸上流露出自己的主张。一切都沉没在蓝色的烟雾 里。 白天被遗忘的充满着威胁的河水声,现在一分钟也不停地从 黑洞洞的窗子里传进来。 虽然这所房子和邻近房子的居民都迁走了,可是仍然从那儿 传来小心的低低的说话声: “咱们一定会死在这里,连一道战斗命令也没有执行。你们难 道没看见吗?……” “对战士们没法办。” “这样他们都会窝窝囊囊死光——都会叫哥萨克杀光。” .“不打雷,乡下佬是不会祷告的。” 22 “怎么还没打雷,周围都像火灾一样烧起来了。” “哦,去吧,告诉他们去吧。” “可是我说——应当占领新罗西斯克,到那儿待一下再说。” “关于新罗西斯克,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位穿干净衬衣、束着 皮带、脸刮得光光的人说,“我有斯科尔尼亚克同志的一份情报。那 边是一塌糊涂,进去就出不来啦。那里有德国人、土耳其人、孟什维 克、社会革命党、沙皇军官团,也有咱们的革命委员会。大家都尽在 开会,没完没了地讨论,从这个会场跑到那个会场,制定了千千万 万的挽救计划,——这些全是无聊的空文。把部队开到那里去, ——就是要叫它完全瓦解。” 在那不停的河水声里,清楚地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很远,可是 夜里的窗子用它那潜隐的死寂和黑暗,却即刻告诉说:“瞧……开 始了……” 大家都满心紧张地倾听着,可是表面上却都使劲吸烟,用手指 在进行过仔细研究的地图上继续指画着。 可是指来指去反正一个样:左边是过不去的绘着蓝色的大海; 右边和上边,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好多敌对村镇的名称;下面向南 去,是绘着栗色的、遮断去路、无法通行的高山,——简直是死路一 条。 好像庞大的游民的屯营一样,人们扎在这地图上画着黑线的 弯弯曲曲的河边。河水声时时传到漆黑的窗子里。地图上标出的 山谷、芦苇、森林、草原、田庄和村镇,到处都密集着哥萨克。到现在 为止,叛乱的村镇和田庄,总算对对付付地分别镇压下去了,可是 现在全库班都野火燎原似地叛乱起来。苏维埃政权到处都被搞垮 了;苏维埃政权的代表人物,在各田庄、各村镇里,全被杀光了,像 坟地上的十字架一样,到处都林立着绞刑架:绞杀布尔什维克,尤 其是外乡的布尔什维克,可是也有哥萨克的布尔什维克;无论是哪 儿的布尔什维克都吊在绞刑架上摇摆着。往哪退呢?哪里有救星 呢? “当然,到季霍列茨克去,从那里到圣十字去,再从那里到俄罗 斯去。” “真聪明——到圣十字去!没有子弹,没有炮弹,你怎么能通 过叛乱了的全库班到那里呢?” “可是我说,冲出去找咱们的主力军去吧……” “可是主力军在哪里呢?你得到紧急通知了?那你就告诉咱 们吧。,, “我说去占领新罗西斯克,在那里等着俄罗斯派援军。” 他们都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是每个人的话后边,却都隐藏着这 样的话: “要是把事情交给我,我一定会定出顶好的计划,把大家都救 出来……” 远远g枪声,带着不祥的预兆又响起来,把夜间的河水声都遮 住了;少停了一会,又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忽然一阵排枪声 ——就又沉寂了。 大家都转过头去,对着那死沉沉的黑窗。 不是在墙外附近什么地方,就是在楼顶上,公鸡叫了起来。 “普里霍季科同志,”郭如鹤开口说,“到那里看看怎么一回 古 ,, 爭。 这是一位年轻、漂亮、脸上微微有点麻子、身个不高的库班哥 萨克,穿着紧身小棉袄,光着脚,谨慎小心地出去了。 “可是我说……” “对不起,同志,这绝对不许可……”一个脸刮得光光的人,平 24 心静气地站着,从上面望着他们,打断了他们的话:这些都是农民、 箍桶匠、细木匠、理发匠出身的战士,在战场上提升成军官的,而他 却是一位受过军事教育的老革命。“在这种情况下来调动部队,绝 对不许可,这是叫部队去送死:这不是部队,是乌合之众。必须改 编。此外,成千成万的难民的马车,完全把手脚捆住了。一定要他 们离开部队——让他们随便走吧,或者回家去,?部队应当完全自 由,无牵无挂。下命令吧:‘在村里停留两天,以便整编……’ ” 他说着,可是话内却藏着话: “我有广博的学识,有理论和实践的结合,对军事学有深刻的 历史研究,——为什么叫他领导而不叫我领导呢?群众是盲目的, 群众永远……” “你想怎么办呢?”郭如鹤用那锈铁一般的声音说。“每个战士 的妻儿老小都在辎重车上,——难道他能把他们丢下不管么?如 果咱们坐在这里等待——就会被敌人杀光。咱们应当走,走,走! 咱们走着改编着。应当赶快从城边绕过去,不停顿地沿着海边走。 到图阿普谢,从那里沿着公路,翻过大岭,同主力军会合。他们走得 不远。可是这里每天都被死亡包围着。”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计划是最 好不过的,别人的却是一点没用。 郭如鹤站起来,铁一般的肌肉抽动着,灰钢似的光泽,从那小 小的眼缝里射出来,说: “明天出发……天亮出发。” 但是他心里想:“都不会听命令的,狗东西!……” 大家都不乐意地沉默着,可是在这沉默的后面却隐藏着下面 的话: “对傻瓜是讲不清道理的……” 25 普里霍季科出去时,河水声更大了,水声充满了整个黑暗。门 口的黑地上,放着一架又黑又矮的机枪。跟前站着两个黑人影,端 着乌黑的上了剌刀的步枪。 普里霍季科走着,仔细探望着。温暖的、看不见的黑云遮着天 空。老远的地方,各处狗都在叫,顽强地、毫不疲倦地用各种声音叫 着。犬吠声停了,就听见河水声哗哗在响,于是狗就又顽强地、讨厌 地叫起来。 谜一般的房屋,象发白的斑点,微微露出来。街上黑魆?地乱 堆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是一些大车;鼾声和忽高忽低的昏睡 的呼吸声,浓重地从车下和车上送来——到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 人。街心有一种很高的东西发着黑色:杨树不象杨树,钟楼不象钟 楼;仔细一看——原是竖着的车杆。马匹不紧不慢地大声嚼着草 料,牛在喘息。 阿列克塞谨慎小心地从人身上跨过去,用纸烟的火光照了一 下。一片静穆,可是在等什么呢,等那远远的枪声再响起来吗? “谁呀?” “自己人。” “谁……上哪去?……” 勉强辨别出来的上着剌刀的两支枪,端在手里。 “连长,”于是他弯下腰,低声说:“炮架。” “对。” “回答的口令呢?” 26 战士的粗硬胡子、痒痒地剌着他的耳朵,低声用哑嗓子说: “拴马粧,”一股浓重的酒气,从胡子下边喷茁来。 他继续走着,又是黑魆魆的不可辨认的马车,大声嚼着草料的 马,昏睡的呼吸声,一分钟也不停的河水声和顽强、紧张的犬吠声。 他谨慎小心地跨过人们的胳膊和腿。有些地方的马车下边,有还未 入睡的人的说话声——这是战士同自己的女人在私语;篱笆下面 ——有暗暗的笑声、低低的尖细的说话声——这是同爱人谈心呢。 “总算醒过来了,可是这些人都是醉鬼,坏蛋。大概把哥萨克的 酒都搞光了。没有什么:喝吧,不过别把脑子喝昏了……哥萨克怎 么到现在还没把我们杀光?也真够蠢的! ” 一种东西在发着白光……不知是窄狭的小屋,还是一块白布, 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现在也还不迟:每个弟兄大概还有十来颗子弹,每门炮还有 十五六发炮弹,可是他们总共……” 发白的东西摇晃起来。 “是你么,安卡?” “你在夜里逛什么呢?” 一匹深色的,大概是黑色的马在吃车杆上放的草料……他卷 起一根纸烟。她扶住马车,两只光脚搓着痒。马车下铺着车毯,挺 壮的鼾声,送到耳边来,——父亲睡着了。 “咱们得好久这样闲散下去吗?” “快了,”纸烟的火亮了一下。 他的鼻尖、烟草一般的褐色的指尖、姑娘眼里的闪光、白衬衫 里袒露出来的脖子、项珠,都忽然在纸烟的亮光里照出来,过后又 暗下来,马车的轮廓奇形怪状,牛在喘息,马在嚼草料,河水声哗哗 作响。为什么没听见枪声呢? 27 “娶她做老姿吧……” 子是这位棄不相识的姑娘的草茎一般的细脖子、蓝眼睛、柔和 的浅蓝色的衣服,就象平常一样,都浮到眼前……她中学毕业…… 甚至不是老婆,而是未婚妻……这个姑娘,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但 世上有这么一个姑娘。 “要是哥萨克来了,我就自尽。” 她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把暗暗闪光的东西。 “飞快呀……你试试看。” 卿一—利-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