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平。 我想要站起来,却腿一软又跌回塌上。冬阳想要伸手扶我,我下意识打开她的手,只觉满耳都是心跳声,重若擂鼓,似要破腔而出。 房内又再次陷入了沉寂。 我怔怔半晌,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太平还留了什么话?” “公主……太平说小公子年纪尚幼,怕照顾不周,还是请王妃亲去府上照料,方才妥当,”夏至颤抖着声音,接着道,“还说如今宫中要换天,如此大事,还是不要惊扰到临淄郡王了。” 如此轻巧的话语,却递出了一句话,要我亲自去公主府,务要惊动李隆基。 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她要见我,嗣恭就是平安的。 我强压下脑中纷乱的猜测,对夏至道:“太平应该安排了内应送我出府,你去给那婢子传话,说我更衣后即可出府。”夏至犹豫看我,似是要劝,可又终是未发一言,退了出去。 既然她能从临淄王府带走嗣恭,这王府内不知已有多少人,盘根错节地监视着所有的角落。这些内应常年依附在临淄王府,又从未被李隆基察觉……我不敢再深想,恐怕他的宠婢妾室亦有可能。 能安插入内不容易,能获得信任更不容易。 如今一朝动用,定是到了最后一步。 哪怕是我身边的人,又怎敢说真的是一心不二的…… 我低头看跪在身前的冬阳,此时此刻,怕只有这个心有李隆基的人,才能托付。 我压低声音,几不可闻道:“冬阳,你听好我说的话,我走后一个时辰内你要找机会见王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夏至。你要亲口告诉王寰,我在太平府上。” 冬阳身子一震,猛地跪下。我又道,“书箱下压了一叠书信,你收好,倘若我不能再回来,要将这些寻常家书隔五日送出一封,让他知道我还安好。”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仰头看我时,已是泪流满面。 我伸手,抹去她的眼泪:“不要哭,不要让任何人怀疑。冬阳,边关安危,郡王性命,我全部托付于你了。” 王寰是李隆基的正室,太原王氏是真正站在李隆基这边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她倘若听了此话,定会想办法告诉李隆基。 这道密令关系重大,万一冬阳丧命就会落入旁人手中……这种险不能冒。太平既然在临淄王府有势力,那李隆基必然在太平身边也有人,就是没有冬阳传出话去,一个时辰内他也会收到消息。 而李隆基……应该会不顾一切冲入太平府救我。 我看了眼窗外,心头涌上一阵酸涩苦楚,没想到我躲了一辈子他的情义,却在今日盼着他对我仍有深情。甚至是情深到可以放弃逼宫时机,亲自来救我…… 李隆基,你一定要亲自来见我,哪怕只是见到尸首。 交待完这些,夏至已匆匆归返。我起身更衣后,将冬阳留下,被夏至一路引着出了院子。仍旧是那个在三阳宫的老婢女,躬身问安,将我送上了一辆小巧的马车。 当年在太平府上我早产生下念安,李成器迁怒于薛崇简,让太平最宠爱的儿子跪在门前,惹来无数非议。今日我却是为了嗣恭,亲自来拜见太平,何尝不是应了这因果循环。 依旧是盛夏荷塘,依旧是那个亭台楼阁。 太平笑吟吟坐在亭中,正夹起一块糕点,在细心喂着嗣恭。 我刚才走入,还没等行礼,嗣恭就满心欢喜侧头,笑著唤我:“娘亲。”我笑著应了,伸手示意他过来,他立刻自塌上爬下,光着两只小脚就跑过来,扑到我怀里:“娘亲,祖母这园子真好看,方才我被人抱着走了很久,也看不到头。” 他满身的汗,却是笑得开心。 我搂住他,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柔声道:“这是先帝赐给祖母的,仿制大明宫所修建,自然好看,”我说完,替他擦了颊边的汗,“平日这时辰也该睡了,让人带你下去睡一会儿,待醒了,日头小了再来看园子,好不好?” 他笑著点头,啪嗒在我脸上亲了口:“好。” 我抬头看向太平和薛崇简,嗣恭还这么小,我不希望他听到稍后的话。 太平了然一笑,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岂料话音未落,薛崇简就大步走上来,在我们母子面前蹲下,笑著道:“让小叔叔带你去睡,好不好?”我心头一跳,他已经不动声色地递来一个眼色,微乎其微的暗示后,主动接过我怀里的嗣恭,起身缓步离开了亭子。 只有那一瞬的交流,我却明白,他想要帮我。 或者不是帮我,而是帮李隆基。 我含笑起身,看那个在低头喝茶的姑姑:“永安见过姑姑。” 薛崇简当年能为李隆基得罪李成器,如今或许真的能为李隆基,带走嗣恭。他救不了我,却能救出牵制我的人,那就够了。 太平颔首,放下茶杯:“起来吧。”我起身坐到她身前,笑著问:“姑姑今天看着起色极好,看来真的是要喜事临门了。”太平眯起眼睛,嘴边带着笑意:“永安,我看你自幼在母亲身旁长大,只觉是个伶俐讨喜的武家贵女,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武家人死的死走的走,最后你竟然还站在皇权咫尺侧,也算不简单。” 我笑著摇头,没说话。 太平抬头望了眼日头:“这个时辰来看,我哥哥应该已经归天了,”我一时怔住,她又道,“我不懂成器为何将你放在李隆基身侧,难道我这个始终护着他的姑姑,还不如那个一直和他作对的弟弟?” 我笑:“都是骨肉至亲,何来不如?” 太平轻叹口气:“如今不如和你说句实话,如今我那个不成器的嫂子和侄女已经犯下弑君大罪,欲要仿效我母亲登基称帝,身为李家人,我怎么能袖手不管?” 原来…… 我恍若梦醒,始终不解李隆基口中所说的“大变故”是什么,原来竟是所有人都要眼看着韦后弑君,再以此为明目,彻底铲除李显这一脉,拿得天下。 脑中飞快地想着这一切,太平却只是平淡地推过来一杯茶:“其实即便你不来,我也早有七成把握,抢在李隆基之前杀掉韦氏,立此大功。如今李成器已经放弃夺权,以我多年在朝中的势力,李隆基还不是对手。” 我看着那杯茶,像是预先早就准备好的,只为等我来,喝下它。 伸手碰了下杯口,果真没有任何温度。 我放下手,肃容道:“只可惜,姑姑是个女人。”太平扬眉:“你自幼跟在我母亲左右,难道还有如此迂腐的念头?”我笑:“许是上天眷顾,我大唐有无数可令男子艳羡的女人,如皇姑祖母那般君王,有婉儿那般才女,有姑姑这般公主,甚至,”脑中晃过韦后的脸,不禁苦笑,“亦有如韦后一般野心滔天的女人。永安并非对女子当政有什么疑虑,只是不愿再见皇家如此骨肉相残。” 太平不禁莞尔,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又道:“如皇姑祖母那样,政绩斐然,可却终究逃不过自己的心魔。她远胜过自己的皇子皇孙,却只是因为自己是女人,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子孙长大成人,以男子身份将她拉下帝位,所以她始终草木皆兵,随便一人随便一句话,就能毫不犹豫杀了嫡亲的子孙,”我抬头,平视太平,“若拿姑姑与皇姑祖母比较,姑姑若称帝,必更难容李家,甚至对早已失势的武家子孙也会赶尽杀绝。” 太平眼中闪过一些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消融在冷笑中。 她不急着答话,我也不再说话。 时忽然走入个侍卫,低声耳语了数句。那侍卫尚未停住话语,太平已经脸色骤变,猛地扔掉手中茶盏,厉声道:“好!好!我这个亲生母亲还不如一个异性兄长!”一声碎响,众婢女侍卫仓惶跪下,无一人再敢抬头。 我却是心弦一松,不禁微微笑起来。 太平回头看我,眸光沉冷,似是再不愿与我多说什么,直道:“永安,既然你儿子已平安出府,我手中已无要挟的利器,只剩你的命了,”她看着我面前那杯茶,“李成器的密令手书,还是你自己的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来时早已做了准备,甚至是抱着牺牲我们母子性命,也不可能将李成器的密令给她,又何况如今嗣恭已平安,再不成威胁?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瞬间竟有看到皇姑祖母的错觉。 当年在大明宫中,我在皇姑祖母面前几番与死亡擦肩,都不过是为了保住李成器,如今我要保的不止是他:“姑姑,我今日来就没想过会平安出府。来,不过是为了给嗣恭争取一线生机,如今心愿已成,已不再有所牵挂。” 热浪一阵阵袭来,四周跪着一地的人,都静的吓人。 太平抿唇一笑:“永安,我说过,我有七成的机会,你即便助我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我也笑:“永安不是糊涂人,只要我不给出密令,李隆基还有机会抢在姑姑之前成事,一旦我给你助力,不止是李隆基败了,他们几兄弟,包括我的两个孩子,还有我父王府上所有人,甚至是武家,都将成为姑姑登基后的猎物。恕永安不愿,也不能助姑姑成就大业。” 她抬手,指着我面前的茶杯:“好,我成全你。” 第82章 八十一 偷天夺日(3) 纵她眼中尚存半分侥幸,却在我端起杯的一瞬,尽数消散。 脑中忽然闪现那日晨起,成器将我裹在锦被中,低声说着那个断臂的雪夜,他眼见医师脸色惨白,明白自己已在生死关头时,却只是在想着我在做什么,是在读书,临帖,还是已经睡了?而此时此刻,我竟和他是一样的感觉,只是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多少凶险挨过,只要再过这一劫,便是他想要的太平盛世。 我闭上眼,仰头喝下那杯茶,将茶杯放在了玉石台面:“请姑姑放心,无论今日是何结局,都不会左右到边关战事。”不知太平用的是何种毒药,不过一念间我的视线已模糊,似是有万蚁钻心,直达手足……太平似乎是起了身,声音亦已模糊不堪:“永安,念你为李家这么多年,我会留给你一个清静之地。” 我紧攥着拳头,看太平的身影远去,却不敢松了那一口气。 不能动,不敢动,只能生生忍着剧痛。 直到眼前一阵阵泛白时,我已急得发慌。太平自皇姑祖母在时就受宠,至今时今日早已根基稳固,若非她是女子,李隆基早无任何翻身机会。可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才要趁今日韦后弑君时冲入大明宫,斩获一众罪臣,赢取声望。 隆基,你若不来,便再无机会…… “永安?!”忽然一个大力将我扯下石凳,始终压下的血腥猛地涌上,一口腥甜猛地喷出来。单这两字,就已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巨大的眩晕感,充斥着每一寸神经,我只知道被人抱住,却再也说不出话。 “永安……”李隆基的声音就在耳边,“永安……永安……” 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可越是急越心跳的极速,手腕被攥的生疼,像是要生生掐断一样的疼。他还是这么不知轻重呵,当初我为他跪在王寰殿前,也是被他生生拽到膝盖尽伤……很多很多念头,断断续续地略过,再也连不到一起,就在手腕上的力道尽去时,终是没了知觉。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成器。 他上身衣物已被脱下,尽是纵横的经年旧伤,还有不少很深的新伤。我只这么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继续看下去,只将视线移到他脸上,太熟悉的脸,从微蹙的眉心,到鼻梁,再到泛白的唇……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可却记不起是在那里。 我只知道是他,就觉得浑身都不痛了,很快走过去,握住他在一侧的手。 他微微颤了下手臂,并没有睁眼,缓缓反手,轻握住我的手。 这么个细微的动作,我已哽咽出声,痛的发抖。 如果十年前我没有擅自将手放在他手上,又哪来这么多牵绊,这么多的无能为力。 …… 不对不对,我和成器已经成亲了,绝非是现在这个景况。 我有嗣恭和念安,会甜甜唤我的娘亲的嗣恭和念安…… “永安。”很清淡的声音在唤我,如同在证实我的念头,眼前的一切早已过去……像是要挣脱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我猛地用力伸手,终于看到了一丝光线。朦胧中阳光刺目,这是大明宫?不对,是太平的公主府。 一双含笑的眼睛望着我,竟是衣襟沾血的沈秋:“你这口血,喷了我一身一脸,当年救下那个剖心的壮士,都还没这么狼狈。”我听他的话语轻巧,可是那眼底的哀伤却难掩,他应该是用尽了法子才唤醒我,可太平赐毒,又岂会如此简单? 我压下心中纷杂,不敢再耽搁,只是用眼睛到处找着李隆基。 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仍在他怀里,那双凤眸已通红,竟没了往昔神采。 “陛下……”我哑着声音开口,他立刻接了话,“我知道,韦后和裹儿毒杀三叔,我早就知道,永安你不要再说话了……”他哽住声音,猛地扭过头去。 我看他偷擦了眼角,不禁取笑他:“一个哭的男人,如何,能做皇帝。” 他回过头来看我,眼中竟是寸寸悲凉,说不出一句话。 我动了下手指,感觉他仍握着我的腕子,不禁心中亦是酸楚:“隆基,我的香囊。” 他怔怔看我,我蹙眉,又动了下手腕。 他这才恍然,忙从我腰上解下香囊,看我紧盯着他的手,马上又心领神会地打开香囊,摸出一张折好的字笺,又回头看我。 我颔首,示意他打开。 来之前早已提笔圈下的密令,就在这张字笺上,我早已做了准备,若是实在挨不住了一定要紧攥住这香囊,让他在看到我尸首时也看到这个香囊。 以李隆基的才智,看到兄长的字迹,又看到我用朱笔圈下的字,怎会猜不到? 幸甚,他当真是来了。 他慢慢打开那张字笺,看着那行子字,竟是猛地僵住。 “这是,你大哥亲笔字迹,”我慢慢地缓着胸口的气息,努力让自己说完这番话,“中间圈了一个‘念’字,这就是兵符密令,宫中成器的心腹见令如见人。隆基,”我反手握住他的手,“速去夺宫,你父王这一脉身家性命,武家人的性命,我都交给你了。” 韦后既敢弑君,又怎会在宫中没有安排。 太平少年出嫁,势力大多在大明宫外,她口中所说的三成变数即是宫中内应。李隆基只要有这内应,就有机会抢在太平之前入宫,斩杀妖后! 而这之后,李隆基是否能放过我们,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李隆基呆呆看着那字条,过了许久才小心折好,将我放在一侧太平的卧榻上,轻用手背碰了下我的脸,柔声道:“大哥的字我认得,在来俊臣冤狱案的前后,他笔锋细微处已有改变。永安,”他的神色出奇的感伤,“我只知他爱你至深,却未料他在那时,就已给了你如此承诺。我比他,差的太远。” 听他提起成器,我心中一软,微微笑起来,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无论是在何处,我都始终带着这张字笺。那早已刻入骨中的字迹,触笔的力道却极重,只有短短十六个字: 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既已执手,此生不负。 —————————————————————————— 中宗暴崩,韦后临朝称制。 韦后密不发丧,次日始召诸宰相入禁中,征诸府兵五万人驻京城。李隆基以密令越重兵开启宫门,抢在太平之前入宫,却未斩杀韦后,反倒畅谈整日,只笑言愿拥立中宗幼子为帝。 韦后既怕又喜,欣然应承。 不日,中宗幼子重茂即皇帝位,尊韦后为皇太后,摄理政事。 我百般疑惑,却不知那日究竟又发生何事,让李隆基做此决定。夏至替我喂水时,沈秋负手立于床边,笑道:“若她安心待在后宫便罢了,竟想学什么临朝听政。如今朝中怨声不断,民间却早已有了什么毒杀先帝的传闻,当真是人神共愤了。” 我躺在床上,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听沈秋说到这些时,终于恍若梦醒。他手握能杀人的密令,却仅是诱使韦后做出了临朝听政的蠢事……我微微笑了笑,对沈秋道:“快了,他的刀就架在韦氏脖颈间,只消动一动手,便是不世之功。” 如今大明宫完全在他手中。 只消在最适合的时,做场诛杀妖后的戏,赢取天下民心。 数日后,在这滔天的流言中,临淄王李隆基与薛崇简以万骑兵攻玄武门,诛杀韦氏。 二十四日,相王李旦即皇帝位,是为睿宗,改元景云。 父皇登基后,三日内自宫中来了数道旨意,均要立成器为皇太子。 却因府中无人接旨而一再耽搁。 我始终在生死边沿,时而清醒,时而又沉沉睡去。每每睁眼看到的都是沈秋捏着银针,到最后都觉得好笑,轻声道:“你如今并非御医,这般衣不解带侍奉左右,成器又远在千里之外,当真不怕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沈秋哭笑不得,道:“当年我身为尚衣局的妙手神医,却每每深夜入你寝房,若有闲言碎语早该有了,此时老了,皮糙肉厚,早已不怕了。” 我抿唇笑著,刚想说什么,他又添了一句:“陛下登基后,李成器大军连战连捷,如今已班师回朝,似乎已不是千里之外了。”我心头一跳,欣喜看他,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搅得又是一阵心悸,渐喘不上气来。 他蹙眉,猛地刺向我几个穴道,轻捻针道:“勿喜勿悲,否则就是我师父从坟里出来,也救不下你了。”我顺着他的话,闭了会儿眼,才悠悠一叹:“我是否还能等到他回来?”四下里安静的出奇,他竟没有答我这句话。 连沈秋都不敢开口,怕真是无望了。 我暗叹口气,若非那日李隆基将沈秋带去,我早已是黄泉路上一孤魂,何必如此贪心?我睁眼看他,道:“我可能下地走走?提笔写几个字?”沈秋摇头一笑:“你要假冒李成器的字,去舍掉这个太子位?” 我也笑,轻点了下头。 他立刻吩咐一侧的夏至准备墨笔,亲自和冬阳将我扶到书案边。 虽然这是李成器的决定,可当笔触到纸上时,心头却袭上了一阵酸楚。犹豫良久,方才落笔:“储副者,天下之公器也,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若失其时,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臣今敢以死请。三郎诛韦氏,平祸乱,弘不世之功,当为储副……” 第83章 终章 二十七日,帝长子李成器固让再三,睿宗终立李隆基为皇太子。 婉儿的死,我是在李成器归来才得知。 那日李隆基入宫诛杀韦后,婉儿率众宫女出迎,甚至拿出先帝‘遗诏’来拥立李隆基,只可惜,那日入宫的是隆基……有风吹过,卷起土坟上的灰烬,渐露出了半角纸,惟剩潦草的‘梦佳期’三字。 张九龄还是来了。 我蹲下身子,捡起那仅剩的三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冷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的这首诗一经流传出,轻易斩获长安城中无数贵女的芳心,只可惜无人知道他是为谁所作,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相知相惜,终会掩埋在日日月月中,再无人记得。 我回头看李成器:“百年后这首诗还在,可又有谁能猜到他是为谁所作?”李成器但笑不语,只是那么看着我。 自那日他归返便是如此,不悲不喜,只是把我整个抱起来,静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回过头看着婉儿的土坟,轻声道:“当年我与隆基争吵时,曾说过倘若有一日在家人性命和婉儿之间选,我一定会舍掉婉儿。没想到不过是一句话,她真就是因我而丧命。” 若是太平先诛韦后,必不会伤及婉儿性命。 可就是我和李成器,成全李隆基的同时,却也将婉儿推到了李隆基剑下。 “永安,”他将我揽入怀中,柔声道,“你忘了沈秋说的,勿喜勿悲了?”我嗯了声,无奈道:“他还说过,我等不到你回来就会……”李成器的手忽然一紧,攥得我生疼,我只好告饶:“疼……”他立刻松了手,却未再说一句话。 过了很久,我才敢仰头去看他:“成器,我若离世,我的父王、武家,还有我们的儿女,都要托付给你了。唯有你在,玄武门才不会再有李家鲜血。” 沈秋竭尽全力,一日日为我续命,可剧毒难去,终归会有油尽灯枯之时。 如今李隆基已是太子,若不出所料,三年内必会登基为帝。太平如今已是案上鱼肉,这天下间唯一能牵制李隆基的,只剩他了。 成器雄兵在握,又有富可敌国的王元宝相助,即便是李隆基称帝,也只能退让三分。 天下江山,他虽无意再争,却可在有生之年制衡皇权,换得李家子孙真正的太平。 那双眼蒙了层很淡的水光,微微泛着红,我伸手碰了下他的眼角,竟微微有些湿意:“十几岁就已名扬天下的永平郡王,二十几岁就已领兵大破突厥的寿春郡王,数月前方才让出太子位的皇长子,我的夫君李成器,怎能如此不堪一击?” 话音未落,他却忽然低下头,深吻住我。 我闭上眼,努力迎上他,不去留意十步外的数百亲兵。 过了许久,他才在我耳边轻叹了一声,很轻地说了句话:“若称帝,江山与共,若落败,生死不弃。永安你还记得这句话吗?”我嗯了声,睁开眼看他:“你总喜欢拿这种话诓我,我又怎会不记得?”李成器嘴边仍有着笑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敢,你若敢做什么‘生死不弃’的事,我来生一定改嫁。”他讶然一笑:“若依本王看,来生你仍会早早倾心于我,如同此生。” 我哑然看他,只觉得指尖都有些发烫了,却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愿:“此生我是武家贵女,虽享尽富贵荣华,却也历经生死劫难,倘若真有来生,倒宁愿生在和乐热闹的百姓之家。”他笑著颔首:“那本王就挑担贩菜。”我一时啼笑皆非:“罢了,你还是风流天下的好,如此才是李成器。”他扬眉:“好。”我越发笑得自得:“独宠?”他不置可否:“独宠。” 细碎的低语,在这山间古木中飘散。 太长久的等待,我们都等待了太久。 从他尚是个废太子时,我就已决心要保他助他。那时的我仅是个有名无权的武家贵女,眼见他丧母、下狱,却只能偷偷哭不敢、不能做出任何事,唯恐牵连父王;就连与他之间的承诺也不敢坚守,唯恐被皇姑祖母发现引来杀身大祸,只能亲自叩请与他的亲弟成婚……多少次遥遥相望,以为此生无缘,却终是走到他身边。 可我想做的不止是相守。 只可惜我与他,都不是能狠下心的人。 到最后我才伸手搂住他,轻声道:“当年在御花园中,你对我念出那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我就已明白了你心中的不甘不愿。我从未料到竟会亲自替你请辞太子位,成器,抱歉,你的盛世永安,我难以成全。” 他笑著,望着艳阳下的长安城:“你已经做到了,我一直想要的。” 我不解看他。那双眼睛在日光下,渐退散了所有杀戮决伐,竟恍如当年初见般清澈如水,只是如此静看着我,许久后才柔声道: “盛世,永安。” 盛世永安。 盛世,永安。 —————————————————————————— 延和元年,李隆基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开元。 开元元年,太平公主谋反,被诛。自此,开启了大唐的“开元盛世”。 开元四年,因避玄宗生母昭成窦皇后之讳,李成器改名为宪,晋封为宁王。 至开元二十九年,宁王李宪薨,玄宗哀痛,“号叫失声,左右皆掩涕”,次日下诏谥曰“让皇帝”。 同年,玄宗李隆基任用安禄山,结束了长达二十九年的“开元盛世”。 …… —— 全文完 —— “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作让皇。” ——《游惠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