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怎么了?克劳迪娅暗暗问自己。 他们就这样相互凝视着,暗自琢磨着对方,彼此的眼神陌生又亲切,不安中带着渴望,焦虑中带着期盼,他们都在努力从对方的目光中解读出更多更确定的信息。时间似乎就此停滞了,又似乎奔走得飞快,他们依然彼此相互凝视。 大约过了一分钟,那种两军对垒的不屈光泽从两人的目光中逐渐减弱,轻松使他们不约而同露出真心的微笑。那笑,仿佛是送给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似乎他们昨天还在一起品茗聊天。 一分钟的时间,好似是一个世纪,东方和西方,男人和女人,年少和年老,平凡与清高,都在这滴滴嗒嗒的六十下中得到交融,欲望带动着希望,希望满足着欲望。 “晚上好,先生。” 一头黑发的年轻女子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她的中国话发音极为标准。 “你——你好。”李春平有些慌张地应道,此时他看到那个金发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站在旁边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中闪烁着三分飞扬的神采。 “恕我冒昧,不知可否请问先生贵姓?”黑发女子的口吻彬彬有礼,看来她对中国人的礼数十分内行。这几年,李春平从没听到过别人这么尊重地对他说话,他心中感到一股自豪和振奋,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 “免贵姓李,我叫李春平。”他尽量把语调压低,显得很有风度。 “克劳迪娅女士想同您认识,不知李先生可否赏光?” 李春平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当然。”他痛快地答应着,视线越过年轻女子的肩膀看着金发女人,她正在冲他微笑。虽然李春平猜不出她的准确年纪,可是还是可以看出在她精心化妆的脸上留下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不过,此时的她在李春平看来那神态美极了。 “那好,明天下午六点在西苑饭店顶层,克劳迪娅女士请您共进晚餐。 十七、血脉 自从上次和李春平谈过孩子的事情以后,静楠一个人悄悄去做了化验,结果是:有了身孕。 静楠是乘着回家探亲的机会来到这里的,她不愿意再在李春平脆弱的心灵上增添这么痛这么重的负担,若是让春平知道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一定会疯掉的。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由她自己承受,不管多么苦多么难,所有的压力都担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静楠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进了卫生院的大门,她今天穿着一身便装,刻意打扮得很普通。可是,还是掩饰不住她眉宇间那股子军人的英气,而多年的舞台经验和天生丽质又让她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不一样的风情。 卫生院里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一个护士正趴在桌子上打盹,静楠小心地走到护士身前,轻轻咳嗽一声,那护士抬起头,很不耐烦地翻了翻白眼,冷漠而轻蔑地打量着静楠。 静楠失去了平日的勇气和尊严,她像一个待宰的羔羊,红着脸,小心赔笑道:“我叫静楠,是院长让我今天过来的。您、您……” 听到静楠报出姓名,护士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原来你就是静楠,崔医生一早就说院长交待您今天会过来,路上辛苦吗?” 静楠受宠若惊:“没事,没事,一路都很顺利,谢谢您了。” 护士站起身,静楠发现她个子很矮可能只到她的肩膀,忙将目光移开,生怕她多心。矮个子护士已经过来牵住静楠的手,亲热地道:“走,我带你去见崔医生,我们早都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呢,不要怕,这事做过的人多了,女人嘛,免不了的,崔医生的技术一流,没问题的。” 矮个护士忽然变得如此热情,静楠有些不习惯,她想这护士一定以为她是院长的什么亲戚或者朋友,所以就微笑着默默跟着她走。两人出了过道,转了几个弯,静楠发现原来里面还有一进院落,里面的院落比外面更大,也更亮堂整洁些,原来里面才是做手术的地方。 崔医生是个胖胖的中年女大夫,当静楠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一样躺在那冰冷的产床上时,崔医生和气的声音又重让静楠感受到几分温暖。 崔医生和蔼地对静楠笑着道:“第一次看妇科吧?别害怕,把一条裤腿全脱了,对,把腿放到这里,很快就会没事的。你还年轻,只要记得以后几个月多调养调养不要太劳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她指着产床的两个镫具,示意静楠把两条腿放在上面。 矮个护士也跟着笑道:“对,很快就会没事的,不要太紧张了,放松些。” 静楠点着头,她感激她们的温和,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至少在这样的关头,她需要感受到一些人间的温暖。她尽力放松自己,可是眼角还是忍不住滚落了两行泪水。 崔医生轻轻摇摇头,女人总是会为男人的错误付出代价,尤其是年轻的女人,世界上又有哪个女人不曾傻过?她已经准备好了,她温和地对静楠说:“要开始了,会很疼,忍着点,别动啊。” 静楠用力点点头,虽然埋头工作的崔医生根本看不见她的动作。 春平!当冰冷的器具深入静楠的身体里面时,静楠的心里大叫着她爱的男人的名字。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流个不停,可是这并不是因为身体里刻骨的痛,这泪水是对于一个即将逝去的小生命的祭奠和忏悔。 十八、旋转餐厅 电梯直达西苑饭店最顶层的旋转餐厅,那个年轻黑发女子已经在电梯门口迎候着李春平,她引着他来到一张宽大的六人桌旁。克劳迪娅正坐在靠窗的椅子里无所事事地翻阅着一本英文画报。她今天经过了精心的修饰,脖子上戴着价值百万的珠宝项链,一袭典雅华丽的黑色晚装衬托出她高贵的身份,成熟丰满的身躯在黑色晚装中充满诱惑力。比起第一次初见时的随意,在李春平眼中此时的她既高贵又性感。 克劳迪娅没有想到李春平会如此落落大方,一般中国男人都不敢跟她拥抱,更别说亲吻。她更没有料到,李春平的举止如此文雅有礼,好像一个受过哈佛教育训练的世家子弟。 “欢迎你,李先生。”克劳迪娅用英文问候。 李春平微笑点头,这简单的英文他听得懂,可是,他却还不敢用英文问候克劳迪娅,所以他用微笑回礼。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服务员拿来酒水单。 “请问李先生喝什么?”年轻女子和克劳迪娅用英语交谈两句后礼貌地转头问李春平。他已经知道这女子叫贝希,是克劳迪娅的翻译,一个在美国出生的混血儿。 “随便。”李春平笑着道,他需要几分钟时间调剂一下紧张的心情。 克劳迪娅拿着酒水单同贝希嘀咕着。趁这功夫,李春平终于可以好好审视一番她了。克劳迪娅的颧骨线条分明,高挺的鼻梁和蔚蓝色的大眼睛都带着标准欧洲人的烙印,淡紫色的眼影使眼窝更加深邃,蔚蓝的眼神如海洋般深不可测。她端坐在那里,灯光和珠宝使她浑身散发着夺目的光彩。让他猜不透的是克劳迪娅的年纪,因为克劳迪娅的身材实在保养得很好。不过,他还是可以确定克劳迪娅的年龄一定比他大不少,也许七八岁或者十几岁,因为再怎么名贵的化妆品也遮掩不住岁月留下的成熟和沧桑。在克劳迪娅的脸上,他看不到静楠那样不施脂粉的青春和纯真。 就在李春平暗自思量的时候,克劳迪娅和贝希已经点好了菜,晚餐的精致和丰富是李春平闻所未闻的,好莱坞电影中的盛宴也不如眼前的奢华排场。 “干杯,为我们与李先生相识在北京。”克劳迪娅举起了高脚杯,绛紫色的陈年法国红散发着浓郁的醇香,李春平也举杯相敬,二人相视一笑。 夜渐渐深沉,伴着贝多芬的小夜曲,餐厅慢慢转动起来,星光与灯火辉映,夜色醉人。克劳迪娅轻盈地举着半杯红酒歪头看着李春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他们都有些醉了。 李春平和克劳迪娅已经如相识多年的朋友般亲昵,他们眉飞色舞地交谈,甚至有时等不及贝希把整句话翻译完,就开始互相比比划划地作出应答。虽然操着不同的语言,可是他们的心灵却似乎已经可以自由交流。 “嗨,李,”克劳丽娅像小姑娘般淘气地笑着说,“我以后就叫你虾弟好了。”她擦了擦眼角,想起李春平指着盘子里对虾讲的故事还忍俊不禁。 “当然可以。”李春平洒脱地一笑。他将自己悲惨的遭遇都告诉了克劳迪娅,在克劳迪娅眼中,他看到的不再是轻视和鄙夷,而是同情是忧伤是爱怜。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学英文,不收费!”克劳迪娅冲他眨眨眼。 “那好,我教你中文,我们互不相欠。”李春平回答得很快,两人会心地笑了。 “下次,我去你家里。” “OK。”李春平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 十九、美国贵妇 当克劳丽娅带着贝希跟在李春平身后走进甘家口八号院时,大院轰动了,人们躲在角落偷偷的看小声地议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包含着好奇、不解、妒忌、淡漠、不屑……李春平昂着头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享受着人们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享受着这份受到关注的体面。他径直领着两个西方女人走向自己小屋。 克劳丽娅今天看上去特别朴素,红色的圆领衫,合体的水洗布牛仔裤,配着棕红色软底平跟休闲鞋。甘家口8号院的居民想不到的是,这身服装全部是世界顶级名牌,而且是由意大利设计师亲自量体订做的,价格足够这院里任何一家人宽宽绰绰过上两年。 在李春平开门的时候,克劳丽娅饶有兴致地看着邻居门上贴着的小肥羊剪纸,按农历计算,1979年是中国的羊年。 关上房门,克劳迪娅真正走入了李春平的生活。贝希一直大惊小怪地看着甘家口8号院的一切,如今更是吃惊地瞪大眼睛,好似不相信眼前的房子里还能住人。克劳迪娅却平静地环顾着房中的一切,看着简陋的家具和贴满剧照的墙壁,连着用中国话说了三个“好”字。第一眼看到李春平狭窄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间,克劳迪娅就知道她猜得没错,像李春平这样漂亮的男子身边一定不会缺少女人的陪伴。从针织的窗帘、椅垫和碎花细布床单上,她都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克劳丽娅的视线在床头一幅不大的镜框前停下来,里面有一个满身都是幸福的漂亮女孩儿依在李春平肩头,浑身洋溢着令人羡慕的青春气息。 克劳迪娅注视着镜框中的静楠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是我女朋友静楠,是个演员。她外出演出了,过一阵子才能回来……”李春平看着沉思中的克劳迪娅小心介绍道。 “好,虾弟,”克劳丽娅用生硬的中文叫着李春平,打断了他的话。“这些都是你的学习用具。”她从贝希手里接过一个大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有汉英词典、笔记本、漂亮的圆珠笔,最后是一个香烟大小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台小巧的录音机。和静楠那台老式录音机相比,这小家伙又轻巧又好看,就连磁带也只有火柴盒大,李春平喜欢得不得了。 于是,三人就在他的小屋里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上午,大家都饿了,李春平正想主意不知道该如何来招待两位西方女人时,克劳丽娅说想尝尝中国的家常饭。李春平一下子轻松起来,他高兴地答应一声,匆匆跑到居委会请卞姨和曹姨帮忙。 卞姨和曹姨在自己家里做好了炸酱面端了过来,克劳迪娅开心地一再对她们用自己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谢谢,让两个中国老大娘高兴地合不拢嘴。心想这老外不错,待人和气,不是那种傲慢的主。卞姨和曹姨放下饭碗嘿嘿笑着,可是总觉得手和脚都没个地方放,李春平这房子也实在太小,挤进来这么多人有些闹得慌。她们冲克劳迪娅和贝希僵硬地点点头,就匆匆跑了出来。屋里克劳迪娅、李春平和贝希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炸酱面,看克劳丽娅吃得那么香,拿筷子的姿式又那样搞笑,李春平哈哈笑着手把手教她正确的拿筷子的姿势。虽然克劳迪娅一时半会也学不会,但是这顿饭却吃得热热闹闹其乐无穷。 此后几个星期,克劳迪娅成了这间小屋的常客,她不再需要贝希的翻译,凭着汉英字典,她已经能和李春平简单愉快地沟通。 二十、又栽了 当李春平第三次被送进茶淀农场的时候,他羞愧得对谁都不想说话。 十一之前,派出所片警和居委会的阿姨们都劝李春平少出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克劳迪娅就顺理成章成为甘家口8号院的常客。不料农场里姓王的小子会带着人查访保外就医人员,那时候他正和克劳迪娅在屋里吃饭。俩小子进门时还挺客气,“啪”地给克劳迪娅敬了个标准军礼。因为这,两人走后他们笑了好一会,克劳迪娅对着镜子学着敬礼的样子更让人忍俊不禁。谁想到,笑声余韵未绝,他却第三次被收监,接着就躺在了这块铺板上。 一而再,再而三,三次都是为了女人,而且是三个不同的女人被扔进劳改农场,李春平的经历实在史无前例,也成了农场里所有男人和女人最感兴趣的谈资。 李春平不在乎人们对他的任何议论,可是当他从那些人嘴里听到静楠和克劳迪娅的名字时,心中却气愤难平。无论如何他是个男人,男人不能让跟自己交往的女人受委屈,更不该使得自己的女人受到流言蜚语的伤害。刘茜,尽可由你们随便议论,可是静楠和克劳迪娅却都是好女人。 李春平叹息一声,又躺回茶淀的硬铺板上,如今的他无权无势根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就为了这,他也一定要出国,到时候,看还有谁敢欺负他。 越想越心烦,李春平冲动地跳下铺去找金永泰,央求他帮忙给英子打个电话问问外面的情况。 在场部医务室等了不到十分钟,金大夫就从办公室回来了。 “怎么样?”李春平急切地问。 “没什么事儿,老太太去院里找过你,知道你又进来了。她每天都给居委会打电话。”金大夫平静地说,“静楠打过电话,节前封闭式排演她出不来,还不知道你又栽了。” “你没让英子告诉老太太我挺好的?”李春平跟着金大夫也把克劳迪娅称作老太太,他详细地跟他讲过和克劳迪娅相识交往的全部过程。 “那还用你嘱咐。”金大夫说。“随便问一下,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人在这儿还说什么。” “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意思。”金永泰的眼光像锥子一样尖利,容不得他有一丁点儿隐瞒。 “说实话,我当然想出国。”他深深地出口气,“然后慢慢再想办法把静楠弄出去吧。” “你太贪心。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你不懂吗?”金永泰世故地摇摇头。 “要是你选择哪个?” 相似的问题他曾经问过林子。 “熊掌和鱼你以为哪个更珍贵?”金永泰笑眯眯地反问。 “还用问呀,熊掌呗,三岁小孩都知道。”李春平好像有点明白了。 “物以稀为贵,我肯定择其贵弃其盛。”金永泰看着李春平的表情,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当然,这要看你把哪个当鱼哪个当熊掌。” 金大夫的话李春平明白,可困扰他的正是这杆要称出人生分量的天平。天平的一端是静楠,是静楠毫无保留全心付出的爱情;天平的另一端是克劳迪娅,是他的未来、他的希望和重新拾起他丢失的尊严的机会。可是这杆天平有时倾向静楠那端,有时倾向克劳迪娅那端,总不能平稳下来,把他搞得心烦意乱焦虑难安。 “别着急,时间会帮助你找到答案。到时候,你认为是熊掌的绝对变不成一堆鱼,你心里的鱼呢也成不了熊掌。”金大夫沏了一壶茶,从抽屉里拎出棋盘摆在桌上,“不想那些了,杀一盘,咱哥俩好久没过招了。” 李春平走到金永泰身边坐下,他的心里还是理不清。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十一、 摊牌 克劳迪娅把她中国之行的最重要一次谈话定在友谊宾馆。 她要揭开谜底了! 见克劳迪娅不说话,李春平也一言不发,他端坐在躺椅的座边,一口接一口地抿着盖碗里的茶水。他确实有求于克劳迪娅,但他要让自己的要求在两人的交谈中自然表露,最好是在她反复询问后才提出,否则,他无疑会在这场谈话中失去主动权。 他们俩静静地坐了足有十几分钟,最后还是克劳迪娅打破了寂静。 “我明天就要走了。虾弟,我很珍惜在中国和你一起度过的这段时间。” “能结识你这样的朋友我很荣幸。”李春平故作矜持。 “至少在一年以内我不可能再来中国。看看你有什么要求,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克劳迪娅用她一贯的口吻自负地说。 “没什么啦,小事不用劳你大驾,大事嘛,说了也没用。”他笑容可掬地回答,其实是在将她。 “有多大事我帮不了你?”克劳迪娅果然不服气。 “那,你能帮助我出国吗?”李春平的话听起来像半开玩笑。 克劳迪娅知道他早晚提出的就是这个要求。“就这么点小事,当然可以。” “真的?”李春平兴奋了,他没想到克劳迪娅答应得如此痛快。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克劳迪娅假装嗔怪着说。“不过你得答应一个条件。”她紧接着又跟上一句。 “别说一个条件,十个条件都行。” “行?”克劳迪娅反问一句,在得到更加肯定的回答后她慢慢张开嘴。 “你得和我结婚。” 李春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的大脑停止了转动,舌头也变得僵硬起来。“结婚,你是说我和你?这不可能。” “结婚是你能申请出国的唯一方式。”克劳迪娅很坚决地说,“你想想,以你的身份,中国政府能给你办护照吗?美国政府能痛快地给你签证吗?只有结婚,一切难题才会迎刃而解,你才能在最有利的条件下跟我一起在美国生活。” “可是我有女朋友,这你清楚。” “你准备跟你的女朋友结婚吗?” “如果我不出国的话,肯定就跟她结婚。” “那你要是到了国外呢?” “不知道,将来有可能我会回来把她接走。” “如果你必须放弃她才能出国呢?”克劳迪娅的问题咄咄逼人。 李春平脑子都要炸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克劳迪娅坐起来,注视着李春平起身离开。打开盖碗,扑鼻的茶香沁入心田,她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 过了十五分钟,李春平沿着扶梯上来,他缓步走向克劳迪娅。 “可不可以想个别的方式。”他试探性地提示,克劳迪娅没有作声。“比如说,我们可以用母子关系,我可以当你的儿子,一辈子照顾你的生活。”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哈哈。”克劳迪娅笑了,“虾弟,你是在用中国人的方式思考问题,而你想去的是美国。” “你说行不行吧。”李春平焦急地问。 “不可以。”克劳迪娅正色说,“或者同我结婚,或者你继续留在中国。” “没有第三条路?”李春平再次发问,他努力控制住声音中的畏忌,两条腿却不听话地颤抖起来。 “没有。你必须现在拿定主意,别忘了,我明天就要离开中国。”克劳迪娅柔中带刚向前逼进一步。 李春平颓然盯着脚下一汪积水,他不想让克劳迪娅看出自己的失望。良久,他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要是非得用同你结婚做条件,我宁可放弃出国。我很珍惜我的爱情。”李春平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站起来朝着克劳迪娅一点头,“感谢你这段日子教我英语,原谅明天我不能去机场给你送行,再见。” 第四章 二十二、美国特使 时间到了1980年,北京的一切都于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变化。对于李春平而言,最重要的是他解除了劳教,又成了一个出行不必再向人汇报的自由人。他的户口落在了甘家口派出所,他成了8号院小屋的真正主人。 “春平,你来,我跟你说句话。”卞阿姨轻轻拉了一把李春平的袖子,从她神情上他看出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讲。 “卞阿姨,有什么事儿您说。” “春平,那个美国老太太找过你么?” “没有呀,自从上次她走以后我们连电话都没通过。” “可是老太太派人上这儿找你来了。”卞阿姨在他耳边小声说。 “派人来了?”他心里一哆嗦,疑惑地问。 “是呀,来的人是个律师,他先来过这院一次,我们告诉他这阵子你不在。可他楞没走,每星期都往这儿打电话问你回来没有,已经连着好几个月了。”卞阿姨叹了口气,“你呀,最终还是甩不开她。” 这句话李春平装作没听见,他现在急于搞清楚两个问题。“那个人走了么?” “没有。”卞阿姨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前几天还来电话呢。他住北京饭店,我把房间号和分机都记下来了。” “她知道吗?”他把纸条依照原样小心地折好装进上衣口袋,冲着窗外自己家的方向呶呶嘴,对于他指的那个“她”,他们心照不宣。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卞阿姨警惕地看看门外说,“你走以后她每星期过来时我们都下班了,见面也就是打个招呼。 “要不,你给人家回个电话?”卞阿姨指着电话机,“老太太人也不错,冲这么大老远派个人来等着你,人家就够意思。你回来了去不去单说,回个话别让人觉得咱不懂礼貌。” “我想想吧,反正不在乎这一两天。”李春平心里矛盾着,拿起电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静楠上班的一个中午,他急切地拨动了北京饭店的总机。当他刚刚说出分机号码,电话立刻就接通了,电话那端的男人说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他好像一直就在电话机旁等着。 “我是李春平,请问是你找我吗?”他尽量用平静的口吻报出自家姓名。 “我叫弗兰克,是克劳迪娅女士派来的律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你面谈。” “我们能先在电话里沟通一下吗?”他不失风度地追问,言外之意是需要听听她开出的条件。 “当然。克劳迪娅女士让我转告你,上次你说的那个事情她同意了,出国的事情可以按照你的想法办。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见面详细谈谈。” 听着律师转述的信息,李春平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真没想到,克劳迪娅最后还是妥协了,这意味着他可以用一种体面的身份移居美国。 见面是在弗兰克的房间里。 “克劳迪娅怎么样?” “很好,我们每天都通电话,她很关心你。” 李春平感到庆幸,他没想到自己会给克劳迪娅留下的印象会那么深刻。 弗兰克向他解释,因为是母子关系,他在签证时将被列为Family-Based,这在美国属于一类移民。作为专业律师,他这次会协助李春平顺利办好签证。 随着手中一张张文件的掀动,李春平再度出国的欲望也随之累积到顶峰。谈话还没有结束,他心中的倾斜点已经牢牢地偏到“走”字一边,但是他咬住牙关没有马上说“YES”。 “这样吧,你让我想想。”告别的时候他对弗兰克说。不过从声音听得出,他的这句话只是礼节性的客套。 二十三、疯狂雨夜 八一建军节的下午,李春平到自由市场买了一兜子菜,精心准备了一顿晚餐。出国的日子转瞬即到,他必须向静楠摊牌。 五点过一些,静楠回来了,像平常一样两只手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大塑料袋。里面都是近一个月来她四处搜罗的准备结婚用的东西,其中有几件还是托出差的同事到上海买的。她抖开一条做工精致的白色尼龙纱床罩,上面绣着两条栩栩如生的火凤凰。她把床罩的另一头递到李春平手里,喜滋滋地说:“春平,你看怎么样,上海出的新样子。真漂亮!” “静楠,今天晚上我必须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也要和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静楠神秘地笑着,她又怀孕了,化验单就在她的手提包里。静楠不想再把这个孩子做掉,反正他们都已谈婚论嫁了。 他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酒望着窗外抢先说:“我已经去美国大使馆把证签了,老太太同意我以母子的关系移民美国。我不死心我还想去奋斗,将来以后挣大钱就回来接你。” “我的机票买好了,后天走。”他半闭着眼睛又说出一句,心里也在骂自己为什么这么残忍。 静楠带着淡淡红晕的脸颊一瞬间变得苍白,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口憋闷得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这是她的初恋呀,有生第一回,她爱上一个男人并且顶着巨大压力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了他,可结果怎么会是这样? “李春平,你是个混账王八蛋……”她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站起来哗地掀翻桌子,愤怒像涨潮的江水般汹涌着冲出胸口。 “你狼心狗肺你——”她疯了般跑到厨房里,一眼看到钢精锅里烫过菜的热水——那是留着洗碗用的。她端起锅返回屋里毫不犹豫地全泼在李春平身上,热乎乎的水烫得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钢精锅扔在水泥地上发出震耳的响声,静楠毫不理会闻声走到楼道里惊讶的隔壁邻居的,随手抄起了放在桌上的一把剪刀。 事情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李春平只看到她的胳膊向前一伸就连忙转身,屋子地方太小,他碰倒一把椅子摔在床上。几乎在同时,他感到屁股被重重地刺痛,回手一摸,他左手上沾满了粘乎乎的鲜血。 这一剪子把李春平的内疚全部刺碎,他捂着屁股站起来,顾不得伤口带来的疼痛,咬着牙冲着她叫道:“如果你觉得这种办法能够消除心里对我的怨恨也行,要是不解气你再扎我一刀。” “只要我下决心不让你走,你就走不成。”静楠很坚定地说,一副破釜沉舟的神态。 “你到底想怎么样?”李春平有点急了。 “你非要走我就先死给你看。”静楠说着眼泪又流出来。 李春平像要挣脱陷阱的狮子一样咆哮着,“有种,你把我砍死。砍死我就不走了。” “死就死,大家都别活。那个狗老太太也别想霸占你。”静楠歇斯底里地喊着,转身跑进厨房。 ……大雨滂沱,静楠赤着脚在雨地中迷茫而疯狂地跑着,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更让人痛悔的是,她的肚子里还孕育着一个与他相关的小小生命。她本不想让这个小东西遭到和他哥哥或者姐姐一样的厄运——没等到睁眼见到这个世界的蓝天白云、阳光绿草和土地就被当母亲的残忍地抹掉生存的权利。可是,在这样的现实空间,她又怎能堂堂正正养大一个还没出世就同母亲一起被抛弃的私生子? 二十四、再见了,北京 李春平掏出打火机探过身子给李四海点着烟,慢吞吞地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爸,你还好吧?”这问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表示问候李四海的身体,二是要了解父亲最近几年的情况。 “还行吧。”李四海说,“离休快两年了,整天就在家里陪着你妈,她现在离不开人。我也血压高,快自顾不暇啦。”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每一根折皱都随着吐出的音符颤动。 沉默又笼罩在他们中间。依李四海的意思,希望从李春平嘴里主动说出回来照顾母亲,这样他就可以推波助澜促使儿子搬回来住,毕竟三年前是他把有辱门楣的儿子撵出了家门,他们都需要找个台阶下。 李春平的不语是在更周密地考虑怎样告诉父亲不要再指望摸不着的孝顺,他只是没有想到母亲已经被病患折磨成一个无知婴孩一般这样一个糟糕的结局。生活和他们一家人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当他在最艰难最无助最需要亲情支持的时刻,在这个被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带领下,这个家不留任何回旋转机就抛弃了他;眼下,在他们两鬓白霜,自理能力每况愈下,无论从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需要他给予鼎力援助的时候,他也必须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 当年,他们抛弃他是为了扑朔迷离的政治光环剜肉补疮;现在,他抛弃他们是为了实实在在的个人前途忍痛割爱——像狼王为了生存必须狠心咬断后腿一样,他此时别无选择。 使劲儿地往嘴里吸了一口烟,李春平把快要烧着手指的烟蒂按在珐琅烟灰缸里,他在手指上用的暗力很大,让人觉得他似乎要把厚厚的烟灰缸底按出一个圆洞。他强迫自己的大脑神经指挥着语言系统,用带着沙哑的嗓音打破了这片沉静。 “爸,我要走了,去美国,大概三五年不会回来。”说完这十几个字,他的神经觉得松弛了许多,心里的内疚也在一点点减退。他拿起茶杯,一口把里面的水喝尽,盯着剩在杯底的一堆潮湿茶叶,基本恢复了正常感觉。 “是那个美国老太太资助你?”李四海不动声色地问,看来他对儿子这几年在外面的情况并不是一无所知。 “嗯。”他简短地回答。 “你已经决定的事情我无力,也不想阻挡,”李四海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缓缓地说,“爸爸只是想给你几句忠告,这几乎是我用一辈子经历换来的经验。” 老人温顺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也清楚,他可能是最后一次这样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了,他凝望着这个被生活折磨地可怜无助的孩子,语气低沉而又心酸地说:“儿子,到了外国要学会珍惜自己,别把身体搞坏了。” 李春平点了点头,李四海又提高了语气:“儿子,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提了,我从现在的政治形势看,像你这样的劳教人员,一时半会很难在北京生存,我也无能为力,但你出去以后要牢记三条: 第一,按正常情况,你是不能去美国的。美帝国主义和我们是敌我矛盾,你要有清醒的认识。第二,你要记住,你永远是一个中国人,到哪里都不能给我们祖国丢人。第三,将来有一天,你真的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你一定要报效祖国,你永远要记住了,你是红军的后代,是祖国的儿子。” 李四海说完这一席话,望着自己仅有的这个乖顺的儿子,心中涌起了无限酸楚,在自己的风烛残年命运却要夺走他仅存的希望。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儿子,把满头的银发埋在儿子怀中,两股悲伤的泪水在李春平的胸前倾泄。 二十五、儿子情人 出了海关,眼前的场景着实让李春平大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旧金山给他的欢迎是那样的热烈,完全可以用隆重来形容。李春平见到了克劳迪娅,她娇小的身姿优雅地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面带着迷人的微笑,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静静地看着李春平略带局促地应付那十几个欢迎他的青年和怀里的鲜花。她把头发束在一根长长的淡金黄丝巾里,只有几缕不安分地溜出来却又乖乖地贴着她白皙的面颊,丝巾松松地绕过双肩,溜进低低开着的领口若有若无地扫着她高耸的双峰。一袭暗红色挑金线的上等羊毛小套装,展示出克劳迪娅完美的腰线和小腿,和礼服同色调的高跟鞋衬得她娇小的身躯也有了几分挺拔的妩媚。 “虾弟。”克劳迪娅用中文叫着他的昵称,走上来紧紧搂住李春平的脖颈。 车队在旧金山的街道上转了一圈,最后在一座大厦前停下来,穿燕尾服,戴礼貌和戴白手套的门童立刻迎上来为他打开车门,“李先生,您好。”李春平走进门童为他推开的大门并在纳闷这个门童怎么知道自己的姓。“李先生,这边请。”门童径直带他走进一部电梯,帮他按下十八层的按钮后,躬身推出电梯:“祝您过得愉快。”电梯到达十八层,在电梯门开启的同时,李春平看到正对着电梯们有人早已拉开一扇大门,走出来的居然是克劳迪娅,“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晚上我在这里给你接风。” “噢,我的天,虾弟,你真是太迷人了,你这样怎么能让我停止想你。”她见到李春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想仔仔细细把李春平看清楚,然后又像个热情的女孩子一样冲上去拥抱了李春平,她把脸紧紧地于李春平的贴在一起,那样子好像永远都不想分开。 当昆泰拉开宴会厅的大门时,挽着克劳迪娅的李春平被突然响起的掌声、音乐弄得不知所措,强烈的镁光灯更是搞得他头晕目眩,差点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眼睛。原本只想着是一次私人晚餐,没想到被搞得如此隆重,他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像女王般冲着来宾点头微笑的克劳迪娅,暗中揣度他这个“母亲”的真正身份。 “叮叮叮”,正当李春局促不安时,克劳迪娅站起来,用一把小小的银汤匙,敲了敲她面前的高脚杯,“女士们、先生们,现在,让我把我最亲爱的男人,我的儿子,我的情人,我感情的最后依托,李春平先生介绍给你们大家。” 扑面而来的西装、晚礼服、香水、如假面般浓艳的装扮和金发碧眼搞得他眼花缭乱,只能偶尔听懂一两个单词的英语对话又让他头晕脑涨,他觉得自己快有点顶不住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使他应接不暇。在克劳迪亚欢腾高涨情绪的烘托下,他也只能亦步亦趋地形影相随着。“情人”二字对于生活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来自闭塞中国的男人来说,还显得相当刺眼,尽管身份已经有了保障,尽管吃住无忧。富丽堂皇的晚宴掩不住他内心的茫然和缺乏自信。看着克劳迪亚婀娜的身姿在来宾中流畅地穿行,李春平觉得自己是隔着玻璃窗在看里面的热闹场景,好像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他端起一杯酒,一步一步地退到场边,静静地观察着这从未经历过的奢华。 夜色阑珊,酒酣耳热的贵宾们终于渐渐退去。克劳迪亚在墙角发现了李春平,看着这个无辜而困倦的孩子,怜爱之心涌上心头。她拉起了李春平发凉的手说:我的孩子,你累了,咱们早点休息吧。 二十六、你让我回到了18岁 这一天是2月26日,李春平的生日。傍晚的时候,克劳迪娅和李春平坐在观景房里面对着白雪覆盖下的橡树山庄,享受只有他们两人的生日晚宴。 克劳迪娅望着李春平的神情突然好像一个羞涩的少女。 “谢谢你的祝福,虾弟。”她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能帮助我实现一个愿望吗?” “当然,只要我力所能及。” 克劳迪娅抓住他的一只手,“虾弟,我现在睡觉少了,一个人在夜晚很孤独,尤其是在雷雨的夜晚,特别需要一个人陪在我身边。”她把李春平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吻着,“我们住在一起吧!” 足足有一两分钟,李春平没有说话。他能够读懂那种眼神,那正是他在同静楠交往时常常流露出的一种渴望。 “你在想什么?能让我知道吗?”克劳迪娅温柔地说。 他内心其实很感激克劳迪娅,是她花费巨额资金,使他从一个受人歧视的解教分子成为在美国都有身份的人,她开阔了他的眼界,让他认识到人生的丰富与更深层次的享受。从另一个角度讲,克劳迪娅是他的大恩人,即使是报恩,他也没有理由让这个年迈老妇人的希望变成失望。想到这里,李春平觉得豁出去了,对于克劳迪娅的要求,他已经不再犹豫。毫无疑问,他会接受她的请求,为了未来的岁月,他必须破釜沉舟。 笑容堆积在他英俊的脸颊上,他举起酒杯朝着满怀期望的她举起来,她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两只杯子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同时将杯子里醇香的红色液体全部倒进喉咙中。 李春平搬到克劳迪亚房间已经是第六天了。前几天,他们每天聊到很晚,虽然克劳迪娅有几次在用抚摸传递着需求信息,但是李春平的身体总是毫无反应。每次,克劳迪娅都是善解人意地转换话题。 “虾弟,你累了吧?”克劳迪娅关心地问。 “累什么,我什么也没干,不过跟在别人后面瞎转。”他有些自嘲地说。 “好了,听话,别老阴阳怪气的啦。”克劳迪娅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哄着他,“我还有30分钟就按摩完了,你趁早去浴缸里泡泡,里面给你放好了水,一会让露迪也给你全身放松一下,感觉好极了。” “丽丽(这是她的昵称),今天要干嘛,打扮得这么漂亮,好像新娘子一样。” 克劳迪娅快乐地说,“我好想再当一回新娘,为了你。” 当李春平换好睡衣回到卧室时,克劳迪娅穿着一件宽松的开襟大花麻纱睡袍正在小心地拨弄着床前精致的铜蜡烛台上几支水烛。听到门响,她回过头淡淡一笑,然后站起身朝他走来。在闪闪跳动的烛光下,她的乳房的上半部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颤动,他突然产生了想把这两块蛋糕吞到腹中的感觉。克劳迪娅走上前,抓住他的手在嘴边吻着,当她把那两只手拉到自己跟前时,似乎有意无意地让他的手接触到自己高耸的胸。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膨胀得就要爆炸,立刻犹如一头见到红布的斗牛,疯狂地和她滚成一团。 .…… “你醒了?”克劳迪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随即,一阵香气沁入他的肺腑。 “亲爱的,你让我回到了18岁的幸福时光。” 李春平突然实在无法相信,昨天是和这个比自己母亲年龄还大的女人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接触。 仅仅是一夜之间,他完成了从儿子到情人的实质性过渡。 第五章 二十七、豪赌 每年克劳迪娅总要带着李春平到拉斯维加斯去度几次假,在那里他们有自己的常年包间。 通常情况下,由她操盘,他当参谋。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克劳迪娅的手风不顺,两个小时里输掉了几十个筹码。她把剩下的五六十个筹码往李春平面前一推,自己先回房间去了。可几轮下来,李春平面前的筹码就输得光光的。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克劳迪娅轻声问。 “我把所有的钱全输了。” “那是五万美元呀!”克劳迪娅有些惊讶。 “我要是有三十万,一定会赢了那些嘲笑我嘲笑中国人穷的洋鬼子!”他恨恨地说。 看着李春平以往很少表现出来的愤怒,克劳迪娅沉思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招手叫来了管家,她给了他300万。 李春平再次来到那个包间,找到那几个人意大利人要求再赌,他只要赌一局…… 关系着六百万美元的一局,便正式开始了。 李春平押了庄家,意大利人押了闲家。 开始发牌了。第一张发给了闲家,翻开一看,是一张3 。第二张发给了庄家,是一张A。闲家大了庄家两点。 李春平心里暗暗有些急,希望对方的下一张牌会大于6,这样,对方的牌面加起来就会超过10,那样的话,就要从他的牌面总和里减去10,这样,他的胜算就会大些。 第二张牌分给了闲家,是一张2。2加3等于5,这意味如果庄家的牌是7或8,那么,庄家就会成为“天生天王”,就赢了。 服务生继续发牌。牌面翻开了,果然既不是7,也不是8,而仍然是一个A。这样,李春平的牌面,只有2点。 意大利人一看,暗暗吁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紧张起来。因为,他现在虽然可以再拿一张牌,但由于李春平的牌面只有2点,所以,他也得到了一次拿第三张牌的机会。而对方的底数却比自己少了3点,这样的话,其实更多的胜算,是在对方那里了。 但事到如今,只有继续下去了。 牌面翻开,是3。2加3再加3,是8。是“天王”! 意大利人一时欢呼起来。虽然庄家的第三张牌还没有翻开,但胜券,已经大部分地在他的手中了。 李春平清楚,除非自己拿到9点,才能赢他。而这,意味着他的第三张牌必须是一个7。 如果是6也好,那样就会和闲家“打平”,双方不输赢。现在,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打平了。 第三张牌发了下来。 他冷冷地看着,心砰砰跳着,三百万啊,将被这一张牌决定。而那意大利人,也在紧盯着那张牌,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也许,他只等着那张牌一翻,然后就拿着李春平的三百万走呢。 牌翻开了,几双眼睛一齐盯了上去。居然就是一张7。 加起来,庄家一共9点,是大点的“天王”。赢了!三百万!被李春平赢了! 在把筹码全部换回现金,留下自己开始输的5万元后,李春平来到了贵宾休息室里,把将近600万的支票交给了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没有看那支票,只是充满着爱意说:“我知道你会赢的,上帝不会再让你受到侮辱。至于这钱,都是你的了。” 李春平一愣:“不……” 克劳迪娅打断了他的话:“你并没有要求向我借钱,是我自愿送给你找回尊严的,所以赢的钱也是你的。” 从这一刻起,他彻底明白了她对于他愿意付出的有多少。 二十八、冲突 “虾弟,我希望你能够给我解释一下你的卡上为什么会突然少了两万元。”克劳迪娅的脸色不大好看。 李春平愣了一下,随即笑笑:“给佣人了。昆泰丈夫急需手术费用。” “你有什么权利把钱随便送人?何况,佣人待遇的问题你不该插手!” “我为什么没有权利,那不是我的钱吗?” “你的?先生,别搞错了,那是我给你的零花钱,我没有让你去施舍。”她更加气愤地指责道,话也说得十分拔扈…… 一种强烈的自卑和委屈心理使李春平一下子站起来,从兜里掏出金融卡,猛地甩到了克劳迪娅的面前:“克劳迪娅,不就两万吗?我挖沟、洗碗、扛包、擦车,也一定会还你!” 李春平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飞快地走向门口。 “记住,李春平,你永远是自由的。”身后,传来克劳迪娅哽咽的喊声。 …… 橡树山庄一周来都在郁闷的笼罩之下,已经是李春平离家出走的第七天了。 克劳迪娅一脸憔悴地坐在屋里,白天,她经常会独自落泪,晚上的时候,她还出声抽抽泣泣地哭。上帝,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对待她这个孤寂的老人。 她又从李春平对昆泰的态度联想到将来他会怎样对待自己,一个对佣人都能施以关爱的男人,对于与他同室而眠的女伴有了困难肯定是不会不闻不问的。关键的是,现在要让他消除对自己的误会,中国和美国是两个文化风俗与观念截然不同的国家,他们对待财富的态度也迥然相异。她要不惜代价地找回这个男人。 ……李春平在加拿大靠近多伦多市郊的加油站工作得很惬意。他甚至想过,以后有钱了也开一个这样的加油站。为此,他还时常晚上去多伦多市里的一家餐馆刷盘子。 这些日子,他经常会想起克劳迪娅对他的好处,会在眼前出现她那有些柔弱、开始显现衰老的身影。她付出给他的太多,而他还没有回报,更不知道以后能够用什么方式回报。 他仔细审视了自己和克劳迪娅之间的关系,终于不无惊奇地发现,虽然他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妇人,但是他和她确实存在着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 一辆警车疾驶而来,停在加油站,从车上跳下了一男一女两名警官。 “先生,加油?”李春平打着招呼。 一头金发的女警官盯着李春平问:“你叫李春平?” 李春平连忙点点头,但眼中充满了疑惑。 “请跟我们走一趟。”女警官做了请的姿势。 李春平叫着:“我的工资还没算清呢。” “有人会赔偿你的一切损失。”女警官也上了车。 在美加边境,李春平从警车上走下来,看见克劳迪娅和几名美国警察站在界碑的对面。 由于美加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边境检查制度,所以一看到李春平,克劳迪娅就冲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虾弟……我的、我的儿子……” 李春平一动不动,表现着一种傲慢,以维护自尊。 克劳迪娅的眼泪流淌下来:“虾弟,假如我的语言和行为伤害了你,请你原谅。” 听了这句话,李春平被她的真诚深深感动了,据他所知,在克劳迪娅的生涯中,起码在他和她认识以后,她还从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这样道歉过。 他抬起胳膊搂住了她。 一个儿子,有什么理由不原谅俯首向他认错的母亲呢?这个母亲已经对儿子做出了所能做出的一切。 二十九、最后的婚礼 1989年的圣诞节前后,对于橡树山庄却是一段郁闷而特别的日子。 几个疗程的化疗之后,克劳迪娅的病灶依然没有控制住。癌细胞正在与烈性药物的对峙下更疯狂向其它器官流窜,现在,她每两个星期就要抽一次胸水,每次都是一场让人看了心碎的痛苦。医生说她的状态不好,癌细胞正向大脑转移,而且极有可能转成骨癌,到那时,她全身的骨头动一动就会折断,其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满足她的所有要求,让她在心中无憾的状态下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旧金山医院的肿瘤科专家这样对李春平说。 清早,李春平用半冷的水冲了一个澡后在游泳池里泡了一会儿。他拼命地打水,奋力向前游,仿佛要把一年来的孤寂和劳累全部赶走。不一会儿,小护士急匆匆地出现在游泳池,她说夫人醒了,让他立刻回去。 “你去游泳了?”他进入已经像一间豪华病房似的卧室后,克劳迪娅有气无力地问。 “是呀,活动活动。你今天好些吗?”他关心地问,走到床前为她掖掖身后的几个大枕头。克劳迪娅已经无法正常躺下睡觉,癌细胞肆虐地挤压着她的肺管,只有这种半卧半坐姿势可以让她舒服些。 “还好,外面很冷吗?”她转动着眼球注视着他,眼睛里几乎没有光泽。 “吃点东西好吗?”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她说,又把一张绿色小餐桌摆在她的床上。 “虾弟,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我听着。” 克劳迪娅拉过他的手放在膝头上,“今天是圣诞节,我想和你举行一个婚礼,你有什么考虑?” “我有什么考虑?没有,只要你高兴就行。”他的回答像平时聊天一样自然。确实,此时,他再也顾不上有更多想法,能让克劳迪娅心情舒畅已经是自己唯一的目的。 1989年12月25日正午12点,40岁的李春平同克劳迪娅的婚礼在克劳迪娅的卧室里举行。除了从旧金山赶来的哈德蒙神父,没有任何人参加。 “你累了吧,丽丽。”他伏身吻了吻自己的新娘。 克劳迪娅躺在李春平的怀抱中,微微闭着眼,享受着人生最后一丝的幸福,并有如梦呓地说:“亲爱的,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多少男女之爱,可我多么希望成为你的妻子,这是上帝的安排,你可以在内心拒绝我,但千万不要说出来。我的心已经脆弱地如同一张被狂风暴雨吹打的纸,哪怕是一点点的碰撞,我都会破碎。” “亲爱的,我不要求做爱,但你一定要将我的婚纱脱掉,为新娘解开衣服是你的权力,也是我的享受。新娘是不能自己脱衣服的,这既是耻辱,也说明新郎不爱新娘。” 李春平抱着赤裸的新娘,望着她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像抱小羊一般地把克劳迪娅拥在自己的胸口,并用深情的吻堵住了她的哀怨。 他的新娘紧紧地搂住他的肩头,“真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一个实质上的婚姻,这可能会让你的新婚之夜过得很痛苦。” “怎么会呢。”他努力像平时一样笑得俏皮。 他们相互注视着不再说话。克劳迪娅在疲倦中合上眼睛,可是还在努力紧紧抓住李春平的手。 直到确认她已经睡着,李春平才把手轻轻抽出来。他直起身活动着发麻的双臂,又看看娇小可怜的克劳迪娅,然后推开阳台的门,任凭寒冷的风直接吹到燥热的脸上。在橡树山庄生活了11年,今天,他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主人。 三十、鳏夫 这一个多月,疲惫时时依附着他的大脑和四肢,克劳迪娅在病痛时经常歇斯底里疯狂发泄,所有的佣人都被她辞退并让他们远离庄园,她只要李春平陪伴。那些端屎把尿擦洗身体的活儿,护士根本沾不了边,全由李春平一个人承担。他默默地承受着,身体极尽损耗。克劳迪娅醒来就一定要看到他在身边。他每天只能等她在药物辅助入睡后才能休息,每次头一沾枕头就睡得像死过去一样。 “虾弟。”李春平坐在她旁边的时候,克劳迪娅用清晰的中文叫着他的名字。 “上帝快要召我去了,”她坦然地说,无力地拉起李春平的手。“你不用担心,我在那里不会寂寞,那边有我的妈妈……上帝保佑,”她气喘得厉害,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卧室里的花香已经无法遮盖越来越浓的病房气息。 “休息一会儿吧,丽丽,你太累了。”她的反常兴奋多少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不,让我再和你多待一会儿,我的时间不多了。”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虾弟,我有最后一个愿望……” “你说吧,我一定满足你。” “我先走了,我在天堂等着你。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天堂相见,你没有再和别人结婚,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我们到了天堂再结为夫妻……不要和别人结婚……”她喃喃地倾诉着心愿,像一个18岁的小姑娘靠在恋人的肩上撒娇。 “我真的要走了,我舍不得你。 你给了我一生最大的快乐和最完美的结局。 “我的小虾弟,我舍不得你。你的善良和温顺是上帝给我一生最大的恩赐,可惜我不能再陪伴你了。美国不适合你生存,你还年轻,回到你的国家和亲人身边去吧。” “……我很想为我的丈夫过一个愉快的生日,可是恐怕上帝不允许了。”克劳迪娅说话越来越吃力,他试图让她休息,可她执意要把话完。“弗兰克会替我送你一件生日礼物,你收下它,一定要珍惜。” 晨曦初起的时候,昏迷了几个小时的克劳迪娅费劲地睁开双眼,她的嘴唇在上下嚅动。李春平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听到她清晰地用中文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虾弟,我爱你,我心疼你。” “我受克劳迪娅女士的委托现在向诸位宣布她的遗嘱。”开场白之后,弗兰克首先让大家传看了遗嘱的公证书,然后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宣读了只有一页的遗嘱。 “……余下的全部财产,也就是说我所有财产的百分之九十,将全部由我的丈夫李春平继承。”弗兰克的声音一字字在李春平耳边震动,接下去,他已经听不进去了。过了很久,他才想起,这一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克劳迪娅为他准备的是一份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生日礼物——包括橡树山庄在内的三栋别墅庄园、西雅图的一个房地产公司、四幅价值连城的世界名画,还有她所有的珠宝首饰和为数不少的股票及现金。 1990年2月26日,李春平41周岁。 又过了两个月,在一个阴雨濛濛的凉爽日子,艾伯特把李春平送到了旧金山机场。李春平挥挥手义无反顾地走向海关通道。 时光作证,他再也不是十年前的李春平。十年的时间,命运把他从一个一贫如洗的中国小伙变成了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的美国富豪。现在,到了该是返回生他养他的故土的时刻,那里,有他的无尽思念。 再见了,美国! 三十一、补偿 月朗星稀,李春平坐在香港五星级海景酒店的屋顶花园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望着下面维多利亚海湾如织的游船和彩灯闪烁、车水马龙的街道。这是他在香港的第七个晚上,他不能确信静楠会不会来赴约。找到静楠十分不易,当他知道她离了婚一个人靠教钢琴为生时,没有任何犹豫就直奔机场。几天来,他给她打了无数次电话,她家里总是无人接听。他留言说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等她到12点,见不到她他不会离开香港。 他爱静楠,现在还常回想她19岁时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本该是他的妻子,然而他却因为另一个从未爱过的女人离开了她。 在美国的十二年生活中,李春平知道静楠一直是他的爱情寄托。尽管远隔数万里,他总能够回味感觉到静楠的气息。在相伴克劳迪娅十二年的生活中,他时常觉得他和静楠是做了一次换位,静楠对他的细心呵护和体贴入微的生活照料,都让他丝丝缕缕地转移给了克劳迪娅,才会让克劳迪娅感受到那么醇厚甜美的情感生活。然而他心里知道,也正是这个让他细心服侍了十二年的女人,让他离开了静楠。也许静楠会认为这是背叛,但他心里始终不这样认为,因为他把对静楠的爱一直深深地藏在心底。他知道他的一生中一定会有这样一次机会,向静楠表达他的歉意和补偿。不管静楠是否能够原谅,他都要给她巨额的资产。他知道感情上欠下的这个债,他一定要用加倍的金钱给予偿还。 看到入口处一个刚走进的盘发女人正在和招待说话时,李春平兴奋地站了起来,没错,就是静楠,她来了。招待把她领了过来,他站起身很绅士地向她伸出手。她穿着一件淡紫色无袖晚礼服,圆润的肩头洁白光滑,矜持的笑容依旧令他着迷。一瞬间,他真想把她一下揽在怀里,甘家口8号院时的旧梦令他怦然心动。 喝着加冰啤酒,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很随和地聊着,谈到分别后各自的生活都似乎漫不经心,实质上却小心翼翼。 月色的清辉悄悄罩在静楠白皙的脸庞上,她的眼睛里透着宁静,时不时用略带讥讽的话语宣泻着对尘世的不恭。她再不是那个对他惟命是从的乖巧女孩儿,经历了3000多个星移斗转,她变得令李春平刮目相看。屋顶花园的灯光扑朔迷离,从他们坐的位置可以看到花园的大部分。 “你的孩子也差不多这么大吧?”他喝了一大口啤酒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心却怦然跳个不停。仅仅几秒钟的等待,他感觉像是过了几个小时。 “我哪有孩子。”静楠面无表情地淡淡回答,“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为什么?你还年轻。”他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 静楠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为了你我两次流产,怀第三个时我想生下来,可是那个大雨天改变了一切。”她看着夜空长吁一口,“因为那次手术我失去了生育能力,我的前夫就是因为这才和我离婚的。好了,我该走了。感谢你过了这么多年还记着我。” “等等,把这个带上。”李春平急忙拦住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大信封递了过去。 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支票。“霍,100万!你够大方呀,李先生。” “这是你挣的钱?”她尖刻地问,用力甩甩那张唰唰作响的厚纸。 “……但是,真的是我的心意……”他喃喃道。 她用纤细的手指慢慢地把支票撕成细条,盯着李春平愣楞的双眼狠狠地把支票的碎屑拽到李春平的脸上,转过身徐徐离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三十二、来生缘 奔驰车在泥泞窄小的田间小路里行驶过了两个村庄。在一处开阔的麦田尽头停了下来,远处可以看见几间青砖瓦房,房头上一个清晰的红十字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李春平知道,那一定就是金永泰大夫的家了。 门前的几块自留地里青菜长得郁郁葱葱。预示着这里住着一户勤劳的农家,一位穿着小花布衬衣的中年妇女迎了上来,从他贤淑、怡然的脸上看得出,她一定是这里的家庭主人。 …… 金永泰把李春平一引,让他进屋。金夫人麻利地递上了清香的热茶。 望着李春平体面地站在自己面前,金大夫脸上沉醉地微笑着。 “金大夫,你这退休以后的日子够悠闲的,我真羡慕你呀。”然后,李春平把一个精致的公文包平放在金永泰家的茶几上,只听“卡塔”一声,公文包应声打开。 里面整齐规则地码着整整五十万现金。 李春平轻轻一推说到:“金大夫,这都是给你的。”金大夫疑惑地看着李春平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你的报答!当年我离开茶淀时,你给我的五块钱,比这五十万更值钱,我要十万倍的钱报答你。” 听着李春平的诉说,金大夫沉默不语。半晌才说:“春平,这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当年你给我的五块钱,对我来说是救命的钱!改变了我的人生啊!” “不错!当年的五块钱对你是救命的钱,今天这五十万对我不是救命钱,它也改变不了我的生活,它只会给我平添许多的麻烦。 “这么多钱,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我都不知道把它们放到哪里去。因为它我会担惊受怕,我会吃不好、睡不香,整天为它着想,我会被它累死的。 “今天你能来看我,表达自己的心意,我已经很知足了。说明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我从这里得到的满足,远比五十万多的多。 “你别生气,我没有消受这么多钱的福气,我很清楚,如果真的有一天,我缺钱的话,我会像你张嘴的,请你收回吧。” 金永泰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激动,后来就是真挚而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李春平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把不畅的心绪转移到了手提箱上,用力合上手提箱交给了林子,在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手提箱比刚才重了许多,这些分量全都压在了他的心头。 汽车驶离了金永泰家的大门,李春平回头望着远处地平线上的两个身影在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去。田野、青瓦房、袅袅的炊烟映衬着两个相濡以沫的老人,在夕阳里散放着晚景的辉煌。 李春平心中的失落和孤寂进一步加重了,回来的路上他一句话都不说,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那只装满了钱的手提箱。 这几年,李春平的名声越来越大了,除了在古玩收藏市场一掷千金,吸引了众多收藏者的眼球之外,他主动找到了北京市民政局,向他们表达了他想救助残疾人的心愿。在民政局的帮助下,他拿出500万美元投资了当时北京最大的保健品公司——中外合资北京十全保健品有限公司,并且安置了400多名残疾人。济弱扶贫的心理在一天天增长着,但孤独也一天天地延续着,噬咬着病魔不断侵袭的身体。心情稍稍好些的时候,他也会坐在那架白色的钢琴前,演奏一曲《来生缘》—— 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逝 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 …… …… 只好等在来生里 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