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哥给带来的,他说他得逃走,官府在捉拿他。”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里,下雨之前。” “噢——”老丁心里明白,十三龄没让衙役逮了去,放心多了。他扶着曹霑站了起来,坐在床上。 曹霑接着说:“龄哥一再叮咛我,要周济陈姥姥,我是一文不名,全靠您想主意了。” “霑哥儿,你放心吧,我已然安排好了,请了大夫看了病,又找了位街坊的大嫂给照看些日子,钱,也使不了几个大子儿。” “紫雨哪?” “我亲自送她走的。埋在通州正白旗的义地里,还立了块小石碑,下款刻什么呢?算我攀大吧,我让人家石匠给刻上了五个字:‘义父丁汉臣’,他年有日让我们爷儿俩相聚泉下吧!”真是“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老丁说到这儿,已然是老泪纵横了。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0) “好!好!您真是至仁至爱的老人!” “唉,别说了,你快喝碗粥吧,别太凉了。”老丁说着擦干了眼泪,给曹霑盛了碗粥。递给曹霑。 “丁大爷。”曹霑接过粥碗:“您是抱着我长大的,您要是真疼我,真爱我,就多给我点儿酒喝吧。” 老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冲着曹霑晃了晃。曹霑立时喜形于色,劈手夺过葫芦,拔开盖子,仰面痛饮,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老丁:“您替我交给玉莹吧,可千万别让老爷知道。” 丁汉臣来到榭园,进了楼门,站到楼梯口朝上小声地喊:“墨云!墨云!” “哎,来了。”墨云听出来是丁大爷的声音,急忙跑下楼来:“丁大爷,您叫我?” “啊。玉莹姑娘还好吧?” “唉——她是个那么要强的人,老爷那一句话,活像在她心上戳了一刀。大爷,您说能好吗,我真担心,这件事是个什么了局。” “唉——”丁汉臣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老爷是真急了,我想他是说了句气话。什么了局不了局的,有老太太的遗言,谁也不能怎么着。一,你不许胡思乱想,二,更不许火上浇油,懂吗?” 墨云频频地点头。 丁汉臣从怀里掏出来曹霑的信,递给墨云:“这是霑哥儿给玉莹姑娘的信,她看喽,心里就舒坦的多了。” 墨云高兴了:“那是一定。” “我走了。” “我送送您。” “别别,让老爷瞧见喽,又是事儿。” “哎。”墨云停住了脚步,但是,她想了想还是追出了楼门:“大爷!” 丁汉臣听见喊声,心里先打了个激灵,他知道墨云要问什么,老人不想刺伤孩子的心,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所以横下一条心,不露半点真情。他停住了脚步,慢慢地回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 “还……”墨云欲言又止,一阵双颊红润心潮起伏,最后她还是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声:“少臣哥还挺好的吧?” “好,好。他挺好的,你放心吧!”丁汉臣脸上堆满了笑容,可当他走出榭园的时候,差点儿没有哭出声来。 墨云心里挺高兴,一则霑哥儿给姑娘有信来,二则得知了少臣平安的消息。所以她磨回身去,三步两脚地跑回楼上,手里高高举着曹霑的信,大声地喊着:“信,姑娘,霑哥儿的信!” 玉莹霍然坐起,接过信来展读。 嫣梅也跑了过来,关切地问:“我表哥在信上说什么啦?” 玉莹把信递给嫣梅,嫣梅接过来一看:“哎呀!原来是小说稿。” “墨云,扶我起来。” “干什么呀?姑娘。” “他写的字迹太潦草了,我帮他誊写清楚。” “姑娘……” 玉莹并不回答,倔犟地挺身而立。墨云、嫣梅一左一右,急忙将她扶住,扶到书案边。墨云铺纸,嫣梅溶墨,玉莹为曹霑抄写小说,真是全神贯注,一笔娟秀的小楷挥洒自如,神韵天成,力透纸背。 就这样,丁汉臣几乎天天有书稿送来,小红、墨云、嫣梅轮流守在榭园门口,或者是通往悬香阁的路上,接纳丁大爷带来的书稿,丁大爷把书稿揣在怀里,墨云她们也把书稿藏在胸间,所以,当玉莹接稿在手的时候,书稿总是暖融融的,玉莹的心里明白,这是多少人的心血、体温在培育这部有别于世上流行的野史小说,故而她更加珍惜,更加钟爱。 日日誊抄书稿,玉莹虽然不能和曹霑相见,可是她觉得自己和曹霑,较之往昔更贴近了,她觉得自己和曹霑的血液融汇在一起,心脏跳动在了一起,连呼吸都贯通在一起了。玉莹的身体日渐康复,精神日渐振奋,面色红润,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书稿每次送到,嫣梅总要先睹为快,读到动情之处,总要涕泗交流。读到逗趣处,总要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难怪玉莹佯嗔,说她:“傻丫头,又犯疯病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1) 嫣梅自告奋勇,还为书中的人物绘制了许多幅绣像。浓墨重彩画工精细。 萧瑟的秋风引来了如帷的飞雪,百花凋谢,呵气凝霜。幸好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之间又是燕语呢喃春意阑珊的季节。 这一天玉莹正自精神专注,临窗危坐,抄写书稿。嫣梅喜气洋洋地跑上楼来,叫了一声:“玉莹姐!”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今天是庄亲王府和硕格格过生日,告诉我大爷,说她想我了,一定要让我去一趟。”嫣梅说着换了一套新衣服,匆匆忙忙地往楼下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大爷来接我来了,表叔跟表婶他们也去。” 玉莹看着这一阵风似的嫣梅,不觉哑然失笑,而且心中涌现出几多羡慕,羡慕她乐天知命,无忧无虑,她这一走,整个楼都跟空了一样。玉莹想把誊清的书稿再校对一遍,也就信步走下楼来,出了楼门在石鼓上坐下校阅稿件。 突然,墨云从门外跑了进来:“姑娘,姑娘。老爷跟太太已然走了半天啦,咱们也走吧?” 玉莹愣住了:“咱们上哪儿啊?” “自然是悬香阁啊。” “这……” 墨云抿着嘴一乐:“大主意自然是得姑娘拿啊。” 玉莹站起身来,在墨云的脑门儿戳了一手指头:“鬼丫头!” 悬香阁内,曹霑正自伏案疾书,撰写小说稿。忽然听到墨云的喊声:“霑哥儿!霑哥儿!我们姑娘来啦!” “啊!”曹霑真是惊喜若狂,他把手中的毛笔朝桌上一扔,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但见玉莹面色苍白,双唇微抖,满面泪痕,哽哽咽咽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将一双冰冷冰冷的手伸给曹霑,曹霑一把抓住:“玉莹!” 玉莹一阵晕眩,身子一软,仰面欲倒,幸而墨云手快,将其一把扶住:“姑娘!姑娘!” 曹霑紧紧地拉住玉莹的双手:“玉莹!玉莹!你醒醒,你醒醒啊!——” 玉莹苏醒之后,“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墨云抹了一把眼泪:“阿弥陀佛,这就好啦!”说着自己走出院门。 曹霑把玉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你为什么不早来呀?我都想死你啦!” “老爷有严命,谁都不许来看你,特别是我。” “特别是你?这算何意?这算何意吗?你去让墨云把丁大爷找来,立刻放我出去,我一定要问个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什么用意?”曹霑纵声大叫,把钉死的窗户捶得乒乓山响。 “别别别,霑哥儿,你千万不能这样。”玉莹急忙安抚他:“我今生今世以身相许,以命相托。你再忍耐一时吧,不然跟老爷闹翻了,可叫我这无依无靠的孤身弱女……”玉莹两眼饱含热泪,一阵哽咽,下面的话不想再说出口了。 “唉——”曹霑深深叹了一口气:“今后,你常来看看我吧。” 玉萤摇摇头:“不行啊。今天是老爷、太太跟嫣梅,都上庄亲王府给和硕格格拜寿去了。我们是借此机会,偷着来的。” 曹霑十分警觉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叹了口气:“唉!其实不该让嫣梅去啊,害死紫雨的那个畜生,就是和硕格格的哥哥,再一说,当初嫣梅脱了奴籍,寄住咱家,这其中也有回避那个衣冠禽兽的意思啊!” “话虽然此,可如今表大爷还在人家手下当差,从内宅传出话来,敢说个‘不’字儿吗?” “咳!我真替她担心啊。” “先不说这个吧,你看……”玉莹从怀中取出湖笔和书稿递给曹霑,然后接着说:“这是第二支笔,盼你再接再厉,一气呵成。这是誊清的书稿,你看看格式行不行?” 曹霑接稿在手,翻阅了几页:“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笔体清秀,字迹工整,呵!表妹还给画了绣像,还加了印章,太好了,太好了……”曹霑还想要说什么,突然,墨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糟啦!糟啦!老爷跟太太回来啦!”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2) “啊!”玉莹大惊。 曹霑:“快!你们快跑!” “跑是来不及了,老爷他们说话就要进来啦!” “不要紧,咱们先藏在房后边的更道里。”玉莹说完抓过曹霑手中的书稿及湖笔,拉上墨云藏于悬香阁的更道之内。 没过了半盅茶的工夫,果然曹沉着脸走进院门。他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屋内,吴氏跟在后面。 曹霑赶紧上前请安:“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曹坐在桌边:“几个月来把你圈禁于此并无恶意,为的是让你收收心。你明白我这份用意吗?可谓用心良苦啊!” 曹霑垂手侍立:“是,孩儿明白。” “嗯,明白就好。”曹的脸上略有喜色:“我再问你,几个月来让你在此读书,你自个儿觉乎着有所进益吗?” “还有饮食起居……”曹一扬手,吴氏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孩儿觉乎着大有进益。” “《制艺选粹》背熟多少篇啦?” “虽不能说篇篇背诵如流,可也差不很多了。” “好!把书给我。” “书!”不由得曹霑心里一惊,书倒是有,可我从来没有动过呀,刚才自己只想把老爷糊弄走就完了,玉莹还在更道里藏着哪,谁能料得到,他老人家居然认起真来了。“嗻,嗻。”曹霑嘴里答应,转身到书架上去找书,他又是一个没想到,书卷经久未动,积满尘土。只要一拿马上灰尘四起到处飞扬,把个曹呛得赶紧躲开:“好啊!书上积满灰尘,想必你连动都没有动过,还有脸说大有进益,进个屁!” “老爷!……” “都是你给惯坏的,不用你管!”曹压住一腔怒火,转对曹霑说:“把你做的文章拿来我看!” “啊,文章!文章!……”这回曹霑可慌了神啦!哪有文章啊!明知没有,只好故意在书案上乱翻。拖延时间再寻对策。 曹站在一边等得好不耐烦,自己走到桌边,抓起几张有字的纸笺细看:“什么?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这是什么?” “这,这……” “我明白了!我不准你撰写野史小说,你不但不听,反而借让你圈禁之机,不读诗书,肆意妄为,竟敢把你叔祖家的丑事写成野史小说,意欲到处宣扬,你,你……”气得曹三把两把将书稿撕碎,朝曹霑的脸上打去:“你个下流的东西,是想成心气死我吗?” “阿玛……” “你还不跪下!” 曹霑无法,只好赌气跪下。 “你!你还不服!”曹顺手抓起一只大瓷笔筒,照准曹霑头上就砸。 吴氏这回不顾一切的扑上前去,双手抱住笔筒,许多支毛笔散落在地:“老爷!咱曹家可就是这根独苗儿啊!老爷再气出个好歹的来,这个家……”吴氏声泪俱下,曲膝跪在曹霑的脚下。 “你们!你们!……”吴氏的举动使曹火上浇油,骑虎难下。 就在这个时候,玉莹带着墨云一步闯了进来。 吴氏一见喜出望外,她急忙站起来,迎过去:“玉莹,原来你在这儿,太好了,快去劝劝你叔叔,替霑儿求求情吧!” 玉莹给满脸是泪的吴氏请了个安:“请婶婶望安。”然后也给曹请了个安:“请叔叔息怒,这部野史小说不是霑哥儿写的。” 曹一愣:“不是曹霑写的?” “是侄女儿我写的。” “什么?你写的……” “叔叔不信,请看,这不是侄女儿的笔迹吗?”玉莹递过去自己的抄稿,谁料慌乱之中,未将湖笔抽出。 曹接稿在手,看了一眼,然后拾起地上的纸片,两相对照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原来是你们两个人在合写小说……”曹说着一抖书稿,湖笔落地。他俯身拾起,一阵冷笑:“哈哈,好啊!又是一支赠笔,玉莹姑娘,你乃堂堂江宁学政之女,大家闺秀,居然要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样败坏人伦,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你这么大的姑娘就不脸红?不知羞耻吗?”曹非常气愤将书稿及湖笔,用力往桌上一拍,岂料湖笔的牙管竟被折断。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3) “啊!”玉莹羞愧难当,痛哭失声,掩面而走。墨云紧随其后。 “阿玛!‘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哼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 “玉莹!玉莹!——”曹霑追至门边…… 曹一声怒吼:“你给我站住!” 曹霑只好站在门边,但是并不回过身来。 曹气得跌坐在椅子上,稍停片刻,一阵悲从中来,他眼里闪着泪光,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知道吗?如今世上纷纷议论,说咱曹家一代不如一代,不肖子孙造孽种种,为恶多端。这其中可不是没有你呀,你如今让鬼迷了心窍,做野史、写小说、涉猎杂学。两试不第,你还在外边惹是生非,让人家把一对金狮坑走,还得搭人家一份救命之恩的人情。孩子,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这么不务正业,你是不是听了谁的唆使,是不是她?”曹用手指着门外,自然是暗示玉莹。 “不,不是。”曹霑果断地回答。 曹看到曹霑这种反抗的样子,这还是头一次,不由得火冒三丈勃然大怒:“曹霑,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在这儿给我好好读书,明年去赴春闱。再敢传书递柬,私相授受,看我不砸断了你的狗腿!”曹转过身来,用手一指吴氏:“你去告诉老丁,把那个新来的陈姥姥叫来,给我守在悬香阁门口,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再来!” 没过几天,在鹊玉轩,曹的卧室里。一个丫环正在伺候着曹换大衣服。 曹紧皱双眉,一声声长吁短叹。 “老爷还为悬香阁的事儿生气哪。”吴氏坐在炕上,手里捧着手炉:“算了吧,他们还都是孩子……” “什么孩子,都二十出头的人啦,分明是个不吉之人!” “老爷说的是谁?” “还有谁?自从她进了家门不久,就是江南遇祸,籍没家资。好不容易我奉旨复官那天,她居然一身缟素。在堂前哭闹装死,这不是成心又是什么?弄个臭丫头,上酒楼卖唱,惹是生非,还把个曹霑拉扯进去,一对价值连城的金狮子啊,愣让人家给讹了去啦,这样的丧门星要是留在家里,非断送了我的前程,败坏了这个家不可!” “可……奶奶临终之时,有遗言哪。”吴氏放下手炉,下了地。 “遗言……哼!有庚帖吗?是放了小定,还是放了大定啦?”曹说完,抬腿就走。 “老爷,您这是上哪儿啊?” “陈府……议事。” 转过年来的春天。绿柳抽新,红杏带雨,榭园院内一排绿竹青翠欲滴,临风摇曳婀娜多姿,凤尾森森清秀高洁。 玉莹独自一人在楼上频锁双眉,临窗做画。她画的是一幅仕女图。以纱扇掩面,犹见其体态轻盈身姿曼妙,面若桃花楚楚动人。 恰在此时,嫣梅举着几页书稿跑上楼来:“玉莹姐,玉莹姐,书稿来了!” “谁送来的?” “干什么让丁大爷天天送啊,还得拐个弯儿,他老人家一天忙到晚,也挺累的。” “知道疼人了,好,长大啦!” “再一说,陈姥姥跟咱们是一党,表叔啊,他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喽。哈哈,哈哈……”嫣梅放声大笑。 “你就不怕让老爷碰上?” “碰上又如何?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怕他。” “怎么不一样?”玉莹一时没明白过来。 嫣梅一阵坏笑:“我不是他们家没过门儿的儿媳妇,不受他那窝囊气。” “你个死丫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玉莹佯怒追打嫣梅,嫣梅躲闪不及二人扭打在一起。 “哎哟!哎哟!”嫣梅呼叫:“别别别!别把书稿弄坏喽!” 玉莹劈手抢过书稿,跑到书案边展读:“《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哎呀!他写的好快呀,《风月宝鉴》已然出现了,可照这样写下去……”玉莹的话没说完,嫣梅跑了过来,看见案上的仕女图,不觉一声惊叫:“呀!玉莹姐,你画的这个美人儿,她是谁呀?”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4) “你看她美吗?” “美。” “她就是霑哥儿笔下的人物……” “谁?” “秦——可——卿!” “啊?她是祸水,是淫妇,是坏人哪!” “我看,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你想,从古至今,女子最为不幸,故而才有红颜薄命之说。远的咱们不提,就说紫雨吧,紫雨坠楼激起轩然大波,可这能怪紫雨吗?她是因为家境贫寒才卖身为奴,她天生的姿质姣好,擅唱江南小曲,这难道都是她的罪过吗?霑哥儿的婶娘,就是书中的那个秦可卿,倘若她真的自甘堕落,不顾羞耻,与人通奸岂不如鱼得水,又何必自寻短见呢?” “嗯。”嫣梅频频颔首:“有道理。” “再一说,我跟卿卿在江宁一同住过好几年,她出身金枝玉叶,绝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卿卿生在西宁,长在边陲,终朝每日见到的,都是些粗野的士兵,突然来到江南,遇见了一个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公子,一见钟情,女儿怀春,这难道就是淫妄、是罪孽、是十恶不赦的万罪之魁吗?” 玉莹停了停一片深情地问:“嫣梅,你跟我心对口、口对心的说,如果没有我在,你爱不爱你表哥?” “姐姐!”嫣梅被玉莹一言击中要害,她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可是无法掩遮绯红的双颊。 玉莹故意不做反应,接着说:“她爱慕过你表哥,不能成为事实,也绝无非礼行为。有一次她是让霑哥上天香楼去,但是并无幽会的意思,也许是想跟他诉诉苦衷,说说心里话,连十三龄都这么认为,是啊,无凭无据,单靠一些蛛丝马迹,怎么就能认定人家是淫丧天香楼呢?” “对呀!”嫣梅一时激动,以掌击案。 “可咱们的意思他不知道,歧路东西,岂不越走越远,越写越错吗?” “这……”嫣梅寻思片刻,“有了,今天晚上,我陪你夜访悬香阁。” “不妥,不妥,深更半夜的,万一再让老爷遇上,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这样吧,你给表哥写一封长信,把意思说深说透,我给你送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 “快!说写就写,我来给你磨墨。”嫣梅移动图画,往砚台里倒了不少的水,取墨研磨。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在喊:“嫣梅!嫣梅!快下来!” 嫣梅一愣,望了一眼玉莹:“是我大爷。” “好像有什么急事儿,快下去看看。”玉莹说着推了嫣梅一把,二人先后下得楼来。 李鼎迎到楼梯口,一把抓住嫣梅:“孩子,出事啦!快跟大爷走吧。” “怎么啦?” “那天你去庄亲王府,给和硕格格拜寿,不是遇见那个该天杀的世子弘普了吗?他今天找上我说,三天之内非要纳你为妾不可!” “啊!”嫣梅闻言一阵晕眩,恰好玉莹来到一把扶住,刚才李鼎的话,玉莹也都听见了,她自己喃喃地说了一句:“果然不出霑哥儿所料啊!” 这时吴氏也匆匆赶到:“表哥,你们爷儿俩要走,这种事儿我也不能拦着,可是,上哪儿去啊?霑儿他阿玛又没挨家。” “两江总督尹继善尹大人,跟曹、李两家都是世交,几回捎信来让我去,答应给谋份差使,咳!都是因为在江南伤透了心,也吓破了胆,就没有再下江南。可如今别无他途,就只有这条道儿可走啦!” “大爷,咱旗人不是不许无故出城四十里吗?咱这一走,不是犯了逃旗的罪了吗?”嫣梅问。 “故此只有投奔尹大人,他跟当今万岁爷是儿女亲家,封疆大吏海外天子,若非如此,怎么能庇护的了咱们。再一说,眼下庄亲王府跟理亲王府过从甚密,弘普把那对金狮子也送过去了,还听说理亲王已然设立了内务府啦,老爷子!这不是蓄意谋反吗?是非之地也不可久留,三十六计,还是以走为上吧!”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5) “事不宜迟,嫣梅,你快收拾收拾,我给你们爷儿俩打点些盘缠,表哥,您跟我来。”吴氏说完转身离去。 “好,好。”李鼎走到门边,转回身来嘱咐嫣梅:“你可得快着点,别磨蹭,孩子!” 李鼎走后,嫣梅抓住玉莹的手:“我想去跟表哥辞个行。” “快去吧,我来帮你收拾东西。” “哎!”嫣梅答应一声,转身跑去。 玉莹也走出楼门:“墨云!墨云!小红!小红!嘿,都上哪儿疯去啦!” 在悬香阁的院内,曹霑与嫣梅隔窗而立,两个人紧紧地拉着手,陈姥姥坐在一旁,以衣襟拭泪,三人无语,只闻欷歔有声。 过了一会儿,嫣梅泪眼扑簌地说:“表哥,我走了,多少年来,有一句话,我总想跟你说,可是思来想去,寻思千遍万遍,又不能说。” “如今你就说吧!” “如今……就更没有必要说了,你多保重吧。陈姥姥,您多照看我表哥吧,拜托啦!” “唉,姑娘,您就别说客气话啦。” 嫣梅慢慢地把手退了回来:“表哥,我得走了,免得大爷等着着急。”嫣梅说着,转过身去意欲离去。 突然,曹霑喊了一声:“表妹,你等等。”说着,他从项间取下碧玉麒麟锁:“嫣梅,这件碧玉麒麟锁我也戴了十几年了,倘若睹物可以思人的话,你想我的时候……”曹霑一言未了,一阵急火攻心,“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洒在锁片之上。 “表哥!”嫣梅双手捧着这带血的麒麟,一时不知所措。 曹霑向嫣梅一阵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既然是出走逃亡,就别耽误着了,你放心,快去吧!” 嫣梅横下一条心,用一方手帕包上麒麟,两眼噙着热泪跑出了悬香阁。 玉莹抱着为嫣梅收拾好的包袱,等在九曲桥头。稍顷,嫣梅从远处跑来,一把抱住玉莹:“姐姐!今日一别难说再见啦!” “不!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万种惆怅、千般烦恼,都别放在心上,吉人自有天相,愿你一路平安!” 李鼎这时也正好来到她们身边:“走吧!” “表大爷。”玉莹给李鼎请了个安:“您要把半生坎坷都丢在九霄云外,顺风顺水早到江南。” “好孩子,你,你们也……善自珍重吧……”李鼎欲言又止,“唉——”一声长叹,一跺脚,挥泪抢步过桥。 “玉莹姐,我真舍不得你呀,我的好姐姐!”嫣梅“扑通”一声,跪在玉莹脚下。 “别!别这样,好妹妹!”玉莹伸手去扶,嫣梅一跃而起,磨头就跑,当她跑过河对岸以后,突然止步回身,遥向玉莹高呼:“有件事我刚才没敢告诉你,表哥急火攻心,吐了一大口鲜血,玉莹姐,你得多照看他呀!” “啊!我……”玉莹一阵晕眩,她狠狠地抓住一棵小树干,没让自己跌倒。 此时嫣梅已然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大口鲜血!一大口鲜血!……可叫我怎么照看得了他呀!”玉莹喃喃自语,哀极痛绝悲不自胜,她强自站稳身躯,意欲返回榭园。 “姑娘!姑娘!……”这分明是墨云的喊声,从榭园内传出。这喊声是那么焦急、那么慌乱,不由得玉莹一愣。她定了定神儿,急忙走回榭园。不意墨云拉着小红气喘吁吁地,从榭园后门内跑了出来。一见玉莹劈头盖脸地喊道:“姑娘!真是想也想不到,霑哥儿跟广储司陈老爷家的姑娘陈如蒨定亲啦!” 玉莹先是一惊,但是马上又镇静了下来,胸有成竹地嫣然一笑:“傻丫头,胡说什么,哪儿会有这种事。” 墨云急得额边挂着汗珠儿:“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呀姑娘!老爷在陈家吃定亲酒都吃醉啦!不信,您问小红。” “嗯!是真的。”小红连连地点头。 玉莹犹自将信将疑:“能有这种事吗?” “老爷跟太太说,马上就上榭园来。”小红怯怯生生地说。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6) “啊?”玉莹的眉宇间立时掠过一丝惊诧。 曹满面春风,真的颇有几分醉意,走在前头,吴氏满面愁云,紧跟在曹的身后。曹被一块石子绊了个趔趄,几乎跌倒,幸被吴氏一把扶住:“老爷,过量啦。” “啊,没有,没有。是这块石头绊了一下,没事儿,没事儿。”曹说完了要走。 吴氏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鼓足了勇气:“老爷,今天不能不说吗?嫣梅她们爷儿俩刚刚走,她心里也怪难受的。再说,您又喝多了酒,酒言酒语的……” “哎——我知道她正在伤别,所以才来报个喜信,让她好高兴高兴嘛。” “唉——老爷!”吴氏今天才感到曹的心肠太欠善良。 “走吧。” 吴氏站着没动。 “好啦,走吧!”曹强行拉着吴氏直奔榭园而来。 曹进了榭园的院门,便高声的喊叫:“玉莹!玉莹!” 玉莹和墨云、小红早已等在楼下,听见喊声玉莹率先迎了出来:“给叔叔请安。给婶娘请安。” 吴氏急忙上前扶住,然后拉住玉莹的手,跟在曹身后,走进楼内。墨云、小红请安之后,侍立于侧。 曹自己居中坐定,然后跟玉莹说:“你也坐下,坐下好说话嘛,孩子。” “是。”玉莹靠近吴氏身边坐下。 “墨云、小红。你们去给我沏碗茶来,多吃了几杯酒,有点口渴。” 墨云、小红心里明白,明是沏茶,实是为了把她们支开,所以二人答应了声“是”一齐退下。 大家坐定之后,曹笑容可掬地问玉莹:“玉莹姑娘,知道我们二老,今日所为何而来吗?” 玉莹颇有戒备地摇了摇头:“侄女不知。” “哈哈,哈哈……”曹一阵大笑,颇有老叟戏顽童之态:“玉莹姑娘,我们是给你道喜来的!” 玉莹有些迷惘:“……侄女有什么喜事?” “有,有。不单有,还应该说是喜从天降啊!” “老爷!”吴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反感。 曹心里明白,但是他故意岔开:“怎么,你跟她说。也好,也好。” “唉——”吴氏只好背过身去。 “你看,还是我来说吧,工部侍郎祝大人有位公子,才华出众,貌似潘安,托了媒人前来求婚,侄女儿和祝公子得偕鸾凤,岂不是喜从天降嘛?” 玉莹听了之后感到一阵茫然:怪呀!不是说给霑哥儿下聘吗?怎么又来给我提亲呢?玉莹沉思片刻,终于明白了,噢,原来如此。她转过面来,问曹:“叔叔,不知道您是怎么回复媒人的?” “我虽然没有十分答应,然而……小定已然收下啦。” “叔叔,婶娘,玉莹多谢你们二位老人家啦!”玉莹说着站了起来,给他们重又深深请了一安。 事出意外,吴氏感到十分惊奇,她看了曹一眼,曹也觉得有些费解,但是他也只好做了个搀扶的手式:“啊,不必,不必。” 玉莹继续说:“我谢二老十几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至于婚事嘛,侄女是碍难从命的。” 曹并不示弱:“祝家公子,你不满意,不要紧,咱们可以再选。至于婚事嘛,总还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吧!” 玉莹看了一眼曹:“叔叔,男婚女嫁固属常理,不过您也别忘了,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 “是,侄女久有皈依佛门之愿。” 吴氏闻言一阵心悸:“什么?皈依佛门!” 玉莹接着说:“请让我携带墨云庵堂落发出家为尼吧。” “不不不!”吴氏走过来,一把抓住玉莹的手:“孩子,倘若依了你落发出家,让我们怎么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双亲哪,不能,千万不能,如今咱们家衣食无虑,我愿意和你终老相依。” 曹瞪了吴氏一眼,然后转对玉莹:“是啊,好好地怎么能出家呢?玉莹啊,我跟令尊金兰结义,如今令尊已然作古,你就跟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不为你主婚,谁又来为你主婚呢?”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7) 玉莹强自压住一腔悲愤,正颜厉色地说:“叔叔的好意侄女心领了,只是侄女矢志不移,愿在叔叔面前一表心迹!”玉莹说罢迅速地将外罩的彩衫脱去,露出通体素服,然后她突然抓起一把剪刀,将一条发辫“咔嚓”一声齐根剪断。 事出意外,曹、吴氏俱都大惊失色:“啊!玉莹!” 在厅外洞观动静的墨云,这时像闪电似的冲了进来,伸手扶住玉莹,悲从中来泪如泉涌,但是她也只能叫一声:“姑娘!……” 玉莹没去理睬墨云,她双手捧着一束自己的青丝,缓慢地走到吴氏跟前,双膝跪倒,举发过顶,叫了一声:“奶奶,留个念想儿吧……” 吴氏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青丝,哀极痛绝已然满脸是泪,泣不成声了。她一转身冲出门去,放声大哭,人虽去远,犹闻悲音回荡。 室内顿时变得一片死寂,连空气好像都凝滞了。 小红用托盘端了一杯盖碗茶,蹑手蹑脚的送到曹跟前,曹接过来喝了一口,突然把盖碗往地下一摔,“啷”一声摔得粉碎:“你想烫死我吗!”话到手到,“啪”地一声,一记耳光打在小红的脸上。 小红吓住啦!两眼饱含着热泪,只是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没敢哭出声来。 曹站起身来,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玉莹的声音很平静,像往常一样,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墨云,咱们走吧。这芷园,我一刻都待不下去啦。” “姑娘,您怎么不跟老爷辩理呢?您跟霑哥儿的终身大事,是有太夫人遗言为凭的,当时人人都听见啦!” “唉——”玉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心不正,公理难公啊。快去收拾两件换洗的衣服,咱们这就走。” “姑娘!” “墨云!” 墨云忍悲含愤,向楼上跑去。 “等一等,还有霑哥儿的书稿,和第三支湖笔。”玉莹说完转回身来,她向小红伸出了双手:“来,小妹妹。” 小红像一阵风似的扑倒在玉莹的怀里,“哇”地一声,她把多年来的积郁、悲愤、凄楚和忧怨都哭出来了。 墨云一手提着一个包袱,一手搀着玉莹,小红跟在后边,走出榭园。当她来到接近芷园后门的时候,丁汉臣手里抓着赶车用的鞭子,满面含嗔地赶了上来,他伸手接过墨云手里的包袱:“玉莹姑娘,老爷说了,香山毓璜顶上有座小庵,咱们常助香火,让您先去小住一时,散闷散闷,什么时候您想回来,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老丁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妆奁陪嫁保您满意。唉,我是真不想说这句戳人肺管子的话,姑娘明理,包涵我这奴下之奴吧!”老丁抹了一把眼泪,向玉莹一安到地。 惊得玉莹屈膝抱住丁汉臣:“丁大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托人求情救我出于水火,我怎么敢受此大礼,还是让侄女向您辞行吧。”玉莹说着就要跪下磕头,老丁怎么肯让,急忙伸手扶住:“事到如今咱们什么都不说了,走吧,我亲自赶车送姑娘到香山。” “好,咱们走。”玉莹转身仍向后门的方向走去。 “玉莹姑娘,请走这边。您来时光明而来,咱们走的时候也要正大而去,我让他们把正中间的门全都打开了,让天下的人都看看,是谁堂堂正正,磊落光明。”老丁一阵义愤填胸,激动得大声疾呼。 重门垒垒,一道一道俱已打开。 墨云、小红一左一右搀扶着玉莹,后跟老丁,她们缓步走过道道重门,当走出大门口,玉莹刚要上车的时候,不意竟被墨云一把抓住:“姑娘,咱就这么走了吗?您就不跟霑哥儿再见一面啦?” “再见一面?……对,是应该再见一面!”玉莹说完回身冲上台阶,当她一手扶住门框,将要跨入大门的时候,突又猝然止步:“不!我不先走,他岂能定亲,不见了,不能再见这一面啦!霑哥儿啊,你我今生就此永绝啦!”言罢屈膝而拜,与此同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洒于地。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8) “啊!血!”把个小红吓坏了,不由得一声惊叫。 墨云上前抱住玉莹:“姑娘,要不……咱先,别走啦!” 玉莹挺身而立,一把推开墨云:“不!就是死在十里长街,葬身沟壑,咱也走!”言罢迅速地上了轿车。 老丁抹了一把眼泪,纵身跳上车辕,举手扬鞭,“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响鞭,车轮滚滚,疾驰而去。 “玉莹姑娘!——”小红哭倒于地,她的心像被一只粗大的手攥紧!攥紧!再攥紧! 一股冷风伴着细雨,飘飘扬扬,漫天挥洒。 此情此景诗人感怀成歌:—— 西风愁锁碧云天, 冷雨凄风洒芷园。 风如刀啊雨似剑, 柔柳难禁苦摧残。 青丝斩尽红丝断, 好姻缘成恶姻缘。 老丁扬鞭赶着轿车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轿车出了城门,在关厢一座柴门前停住。老丁跳下车来,揭开车帘:“姑娘,下车吧,到了。” 玉莹朝外看了一眼:“这是哪儿啊?” “这是老奴的家,我攒了半辈子的积蓄,盖了三间小屋,是为我养老之用。姑娘,您怎么能出家呢?过几天,我拼上这条老命,也得跟老爷辩个理,太夫人的遗言谁敢不遵,让老爷把您接回去。” “大爷,您想得太容易了,老爷若能回心转意,也不会如此绝情,咱们还是上香山吧。” “姑娘,不回去也罢,粗茶淡饭,布衣荆钗,老奴还能侍奉你们主仆。” 玉莹扭过身来跪在车厢里:“大爷,侄女感谢您的深情厚爱,可是不能啊,您还是送我们走吧!” “您得等霑哥儿啊!我就不信,老爷能关他一辈子?” “咱们就别难为霑哥儿啦,我此去香山落发为尼,也就断了他的念头,他和陈家姑娘结为秦晋,一家和顺,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让他们闹得父子反目,家庭破裂不可吗?” “玉莹姑娘,老奴拙嘴笨腮,我说不过您,可这事与理不合呀!” “不到香山脚下,我死也不会下车的。” 墨云泪眼扑簌地坐在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常言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大爷,您就送我们走吧!” “嘿!”老丁一跺脚,重新跳上车辕,扬鞭打马催车而去。 轿车缓缓地行驶在通往香山的官道上。 经过一个村口,一阵鼓乐声中,从村里抬出一乘小花轿,新郎官十字披红,冠戴整齐,骑着一匹菊花青的走骡,跟在花轿后边,六人组成的乡间小乐队,起劲儿地吹打着《花得胜》,虽音韵欠准,节拍不齐,却是十分热闹。 送亲的、迎亲的人流簇拥着花轿缓缓而过,玉莹她们所乘的轿车,仍在原地不动。驾车的辕马自己走到路边,啃着油绿的青草,老丁呆坐车沿上二目失神,一腔忧怨。 过了好半天仍然不见动静,墨云只好轻声地说了一句:“大爷,赶路吧!” 丁汉臣如梦方醒,一抖缰绳:“驾!”轿车重新上路,轮声滚滚伴随鼓乐声声,阵阵刺人心脾。 一腔激愤、满腹离愁,再加上一路的颠簸,轿车到了香山脚下的时候,玉莹已然筋疲力尽啦,但是毓璜顶还在半山腰上,玉莹举目遥望满山的嫩绿,伴着去冬未落的红枫,好不感慨,这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里有什么不解之缘、不了之情。 墨云把她从车里扶出来时,便感觉她跟往日不同,往日只要搀一下、扶一把也就是了,可是今天,她觉得玉莹的身子很重,好像完全要依赖扶持。所以墨云一边搀扶玉莹下车,一面跟老丁说:“大爷,能找个地方住一夜再上山吗?” 没等丁汉臣张嘴,玉莹便抢先说:“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儿去过夜呀,墨云,你不许难为丁大爷,我能走,能上的了山。”说着她甩开墨云的手直奔山间小路而去。 丁汉臣明白墨云的意思,可是他朝四周围看了一圈儿,真是连个小村子都没有,荒郊野外,哪里会有旅店呢?看来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啦!处此境地老丁猛然想到,如果曹霑的生身父母还在,能让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皈依佛门,出家为尼吗?唉——别想了,想也无济于事,上山。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39) 老丁和墨云两个人,连搀带架、连扶带拉,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总算上了毓璜顶。只见一座小小的尼庵,这尼庵真是小得可怜,三间正殿,每间也就是八尺见方,东西配殿各两间,一个不大的院落,正殿门外两株龙爪槐长得却很茁壮,如临盛夏必定是浓荫匝地,形如伞盖。 因为常助香火,所以老丁认得这庵中的主持。说明来意又给了银子,老尼自然百依百顺,安顿玉莹、墨云主仆在西配殿住下,老主持带上两个徒弟为她们洒扫安置停当。老丁临走之前来到玉莹榻前,从怀里掏出来四十两银子:“姑娘,这四十两银子给您留下,虽不算多,也还不少,望您多多保重。再晚了我也进不了城啦。过几天我一定再来……”老丁话没说完抹了一把眼泪走了。 从此玉莹一病不起,面对青灯黄卷、古刹泥神,真是百无聊赖。一天吃不下半碗小米稀粥,似乎泪已流尽,只剩下长吁短叹,一言不发。 墨云急得团团转,问她十声九不答,就这样过了三天三夜,墨云真的急坏了,解开包袱拿了一锭银子,换了衣服开门欲走。不意却被玉莹叫住:“墨云,你要上哪儿去?” “我得下山,找霑哥儿,请大夫。”墨云的回答是那么坚定而果敢。 玉莹的脸上强显出一丝苦笑:“你等等,我想写封信,你给霑哥儿带去。” 一听这话墨云心中一阵高兴:“好!好!我去找老主持借纸、借笔。”转眼之间文房四宝均已借到,摆在一张小炕桌上。墨云扶着骨瘦如柴的玉莹,强自挣扎坐起,墨云给她披上一件衣服。然后为其磨墨。 玉莹握笔在手,满腔的忧怨、凄楚、苦难、哀伤、新愁旧恨、离肠别绪一齐涌上心头。墨滴未着泪先落,纸面已呈洇润痕。 玉莹展尽平生文采、满腹豪情,洋洋洒洒立成长歌一首,她虽然边写边哭,泪水难抑,但是百韵长歌竟然一挥而就。展尽平生才,也耗尽了平生的血和泪,当她放下毛笔的时候,已觉通身冷汗淋淋,上气不接下气,她强自从怀中取出为曹霑抄写的书稿,和第三支湖笔,回身捧给墨云:“你务必要把这三件东西,亲手交给他,妹妹……难为你啦……”说到这儿她觉得嗓子里一阵发甜,原来是一口鲜血喷出唇外,情急之下墨云抓了一块绢帕去接,原来那绢帕正是紫雨送给玉莹的赠物,物在人亡更引起玉莹的一阵心痛欲裂,她大叫一声:“天哪!——”便溘然长辞这苦难的人间啦! 在鹊玉轩的堂屋里。 曹坐在太师椅上,小红低着头跪在地下。曹横眉立目怒不可遏地问小红:“老丁哪?” 小红吓得面色如土:“不是赶车送玉莹姑娘她们走了吗?”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知道啦。” 吴氏赶紧从里间屋出来,为小红解围:“老丁送走了玉莹主仆就没回来,车是让他们街坊赶回来的,说是心口疼的老病又犯了,跟老爷告个假,得歇几天。” “哼!等他回来再说。小红!” “老爷。” “玉莹她们主仆出家的事儿,不许你跟人说,要是从你这儿传到曹霑的耳朵里……我就扒了你的皮!” “是,奴才不敢。” 曹转对吴氏说:“嘱咐底下人,谁也不许走漏风声,有走漏风声的,我把他送到慎刑司,先打他个骨断筋折!” 乾隆四年的春闱在三月末开试。这一天早上,曹让一个家人捧着曹霑的衣帽,和吴氏一起来到悬香阁。 陈姥姥见曹和吴氏来了,赶紧请了安,站在一旁。 曹掏出钥匙打开锁,进入屋内。 曹霑迎上来请安:“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好了,好了。”曹和吴氏各自落座。曹跟曹霑说:“明天是今年的春闱,开科取士,今天举子入闱,一切报考的程序都已办妥,三篇文章可就看你的啦,怎么样?你心里有底吗?” “请阿玛放心。”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40) “好,愿你金榜题名,从此一帆风顺,换衣服吧,我亲自送你到贡院。” “嗻,但则是我想先跟玉莹告个别,我去赴试她不是也高兴吗?” “哈……”曹一阵纵声大笑:“孩子,我们曹家是行武出身、屡建战功之家,一声军令下,跨马提刀上阵杀敌,还有工夫跟家小抱头痛哭、难舍难分吗,如今虽非战乱年代,你去赴试之前,先告别……这个,这个,妻不妻、妾不妾的人你就不怕让人传为笑谈吗?惹得同窗、亲友们耻笑吗?奇男人、大丈夫总得提得起、放得下,不要这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啦!” “这……”一番话说得曹霑哑口无言。 “好了,好了,不要婆婆妈妈的啦,快换好衣服,咱们走吧,千万不能误了入场。”在曹的威逼之下,曹霑只好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赶赴考场。 数日之后,芷园大门口外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敬慎堂内,紫檀雕螭的大条案上,一对红烛高烧,厅内所有的桌围椅披,全部改用大红缎子做成。十余人的乐队檀板轻敲,丝竹扬韵,弹奏着欢快的乐曲。 衣冠楚楚、顶戴堂堂的男宾,和梳着两把头,穿着花盆底的堂客,川流不息,往来盈门。 宾主相见俱都恭手,请安:“恭喜!恭喜!曹老爷!” “承蒙光临,同喜!同喜!” 曹夫妻殷勤接待着一个个笑逐颜开的贺客们。 吴氏找了个空隙,把曹拉到一边:“老爷,我自打霑儿一下考场,这心里就不踏实。” “你担心他考不中?我不是已经托人疏通好了吗?” “不是,我是担心今天给他成亲的事儿。” “男婚女嫁,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说是这么说,可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是办法啊!” “他敢!” 这个时候忽然跑过来一个家人,兴冲冲地给曹请了个安:“回老爷、太太,霑哥儿高中了,正在门口下车哪。” “是吗?”曹看了一眼吴氏:“好,好。我们去迎迎他。” 曹和吴氏刚下了敬慎堂的台阶,只见曹霑神采飞扬的从对面走来,一见曹、吴氏迎了出来,赶紧跑了几步上前扶住,然后是按照旗人的礼法,后退三步,再进两步,单腿单千一安到地:“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曹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用手搀起曹霑:“我的孩子,中了第几名啊?” “第五名,阿玛,凭孩儿的文章,本不该是这个名次……” “好了,好了,知足吧,知足吧。” “知足长乐嘛,霑儿。”吴氏有意的补上一句。 “是,奶奶。” “快进去,快进去,拜见拜见诸亲好友。”曹拉着曹霑的手边往里走,曹霑边问:“阿玛,咱家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曹笑盈盈地说:“霑儿,咱们家今天是双喜临门啊!” “双喜临门?” 曹接着说:“第一是你金榜题名。” “噢,这第二喜……”曹霑略加思忖:“我知道啦!” 吴氏一惊:“什么,你已经知道啦?” “是阿玛夙愿得偿,官复江宁织造。” “哈哈,哈哈……”曹朗声大笑:“傻孩子,如你所说,那就是三喜临门啦!” “那,……这第二喜?” “是给你成亲!” “给我成亲?真的!”曹霑感到意外的喜悦:“奶奶,阿玛,我……” “哈哈,哈哈……”曹跟吴氏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儿子高兴得连话都说不上来啦!” 吴氏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急忙低下头,转过身去用绢帕拭泪。 曹霑愣住了:“奶奶!您怎么哭啦?” “我,我……”吴氏这位善良的、从没说过假话的人,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做一番掩饰:“我是高兴的,为你高兴啊!” 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苏(41) “是啊!玉莹一定比咱娘儿俩还得高兴。我去瞧瞧她去。”曹霑说着抬腿就走。 “慢着!”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满脸的严肃,与刚才可掬的笑容,迥然不同,曹霑已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为什么却说不清楚。 曹继续说:“你找玉莹干什么?告诉你,我给你娶的不是温家的玉莹!而是陈辅仁陈大人家的千金,陈如蒨。” “啊!”这一句话对曹霑说来,无疑是一声晴天霹雳:“阿玛,这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曹把脸一沉:“这门亲事,是由我亲自做的主。” “阿玛,您不能,不能这么办啊!” “父母之命,自古皆然,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办?” “那,那太夫人的遗言……就,就不算数了吗?” “你们一无庚帖,二无大定,当然不能算数。” 吴氏惟恐事态闹大,又在这么多的高亲贵友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想劝慰曹霑:“霑儿,‘君子不跟命争’,你就认命吧,婚姻大事,人人如此啊!” “奶奶,我不明白,玉莹有什么不好?” “这……”吴氏实在说不出玉莹有什么不好。 曹抢上一步:“我可以告诉你:她行为乖谬,不遵闺训,跟她联姻,有辱家门!如今陈、曹两家结亲,门当户对,还能保咱家青云直上,百福并臻!”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阿玛,您平日宣扬孝悌,可竟忘了母训。您平日宣扬忠信,可竟背盟悔婚,如今又以势联姻,希图直上青云,阿玛,您这么做对得起太夫人的在天之灵吗?对得起患难与共的孤女玉莹吗?对得起玉莹惨死泉下的父母双亲吗?” 当着这么多的亲友,曹被儿子指责得条条是道,痛斥得体无完肤、面红耳赤。他羞愧难当,暴怒难抑:“忤逆!简直是忤逆!”扬起手来,“啪!”地一掌,狠狠地打在曹霑的脸上,立时从曹霑的嘴角,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 “哎呀!”在场的宾客无不大惊失色。 “霑儿!”吴氏的心都要碎了,她一把抱住曹霑:“我的孩子!你虽然不是奶奶亲生所养,可是我心疼啊!心疼啊!……”当着曹的面,吴氏怎么敢说出自己全部的心里话。 曹霑扶住吴氏,慢慢地用衣袖抹去嘴边的血迹。 曹过去一把将吴氏拉开:“曹家要娶的是‘红鸾星’!决不要那‘丧门星’!” 曹霑挺了挺胸,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些,正颜厉色地说:“我宁肯要‘丧门星’!也决不要那‘红鸾星’!”曹霑倔犟地一转身:“玉莹!玉莹!——”冲出敬慎堂,向榭园狂奔而去。 曹霑一路奔跑着,一路呼唤着玉莹的名字,他一口气跑进榭园:“噔噔,噔噔”跑上楼来,定睛看时,好像一切都变了样啦,尘蒙几案,梁结蛛丝,妆台迷影,空寂无声。曹霑像是失去了控制,他激动不已大声疾呼:“玉莹你在哪儿啊?玉莹!你在哪儿啊!”真如凤去楼空,毫无反应。他哀极痛绝扑伏于地声泪俱下。 稍顷,他忽然听到在楼下有人叫了一声:“霑哥儿!” 曹霑为之一震,他感到十分惊喜,站起来冲下楼去,原来是小红站在楼梯口旁边,这孩子可是瘦多了,小小的年纪显得满面愁云,还兼有几分憔悴。曹霑像见了曙光,见了希望,见了亲人似的,过去一把抓住小红:“小红,你们姑娘哪?告诉我,你们姑娘哪?” “姑娘带着墨云姐姐,她们早就走啦。” “走啦?”这句话真让曹霑迷惑不解:“她们又能上哪儿去呢?” “她们出家做尼姑去啦!” “什么?!……出家啦!”曹霑一言未尽,吴氏一步赶到,曹霑迎上去:“奶奶,玉莹她们真是出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