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买回来了,放在书架上,才是名符其实的书房。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大方,一张书案临窗而设,案上文房四宝皆极精致。靠着后山墙是两个大书橱,橱内函函古笈,累累叠叠,卷帙浩繁,插架万千。 曹满腔忧怨百感交集,他亲手拉着曹霑,吴氏带着玉莹,四个人走进书房。态度极为严肃,气氛也非常庄重。 曹说:“你们看,这书斋布置得不错吧?当然比不上江宁织造署的西堂,可与寻常百姓家相比,那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曹说完在窗前的书案后坐了下来:“啊,环境幽然,窗明几净,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霑儿,你说呢?” “嗻,阿玛说的极是。” “孩子们!我们曹家百年显赫,四代为官,不料在我手上,竟然毁于一旦,如今我又待罪在家,听候发落,怎么个发落法儿吉凶难料啊,往好了说,落个削职为民,也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天高地厚之恩了!往坏里说……” “老爷!”吴氏急忙拦阻。 “好,好,咱先不说这个,可这‘重振家声’四个字的重担,霑儿……就只有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啦!” 曹霑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听候垂训。 曹眼里噙着泪花,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孩子,你可要争口气啊!好好读书,咱们也争个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宗耀祖、重振家声!” “阿玛,我一定刻苦攻读,不失厚望!” “老爷,霑儿长大了,懂事啦,您尽可放心。”吴氏转身拉住玉莹的手:“玉莹,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盼着你对霑儿要时进箴规,相助他勤操课业,一心向上。” 玉莹点点头:“是,我记下啦。” 曹离座扶起曹霑,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霑儿,如今是雍正六年的秋天,你十四岁,咱们旗人十六岁成丁,你还有两年,不要以为这两年的时间很长,其实,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哪!” 星回日转岁月飘忽。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就到了乾隆元年的春天。 曹霑仍然坐在南屋书斋的书案前读书。不过读的不是《制艺选粹》,读的是《聊斋志异》。 忽然间,丁少臣悄悄地走进书房:“霑哥儿,您猜,谁来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23) “谁来啦?” 少臣笑而不答,他把门帘子挑了起来,向外边点点头。曹霑注目而视,只见一位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细腰乍背,高挑身材,宽脑门儿,大眼睛,背后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霑哥儿,您好啊,给您请安啦!”言罢后退几步,又紧走两步,一安到地! 曹霑真是愣住了,不过还是伸出双手相搀:“不敢!不敢!您是……?” 来人与少臣故不作答,只是相视而笑,笑得曹霑好不尴尬:“少臣哥!” 来人止住了笑声:“要是换在大街上,我也认不出您来,我是十三龄啊!” “哎呀!我的龄哥儿!”曹霑惊喜若狂。上前一把抱住,“都快十年啦,您怎么才来呀?”禁不住喜泪盈盈,滴滴腮下。 丁少臣站在一旁说:“龄哥儿,我说的没错吧,霑哥儿见了你,非乐哭了不可。霑哥儿,再告诉你件事儿,龄哥儿还带了个人来,你也认识。”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是个哑谜。” 十三龄挑起帘子,向外边说了一句:“进来吧。”应声而入者,原来是宜老爷家侍候卿卿的明珠。 “啊!是明珠,认识,认识。” 明珠给曹霑请过安之后,递过来两盒芝麻酥糖:“她说这两盒糖不是五婶给的,是格格赏的,让您吃了,甜甜嘴,苦苦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十三龄自然不解其意。 丁少臣插了一句:“又是一个哑谜。” 其实曹霑心里一清二楚,可他只能跟明珠说:“你回去替我谢谢五婶,得了空儿,我给她老人家请安去。” “您是该常去请请安、聊聊天,您五婶跟我可时常念道您,在江宁如何如何,您病了她又如何如何……” “好好好,我一定去。”曹霑为了转移话题,便跟少臣说:“少臣哥,也不给客人沏壶茶喝。” “噢噢,你瞧我……”少臣说着走了。 曹霑怕明珠再提卿卿的事,赶紧问十三龄:“老伯母的身子骨儿,还挺硬朗吧?” “我到底来迟了一步,过世啦。” “呦!” “幸好没受什么罪,明珠卖给了宜老爷,不能常回家,多亏同院有位老街坊陈姥姥照应着,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嘛,故而我们哥儿俩给陈姥姥磕头,认了干妈。” “龄哥还是一片侠肝义胆。” “侠肝义胆四个字我不敢当,可我们在江湖上靠卖艺为生的人,不讲义气可不行,一步走错了,同行们会骂你没人味儿,往后人家就不跟你共事啦!” “对对,为人处世原该如此。官场中没有什么真格的,彼此猜疑,互相欺骗,尔虞我诈,落井投石。唉,没意思。我们家在江宁是什么样子?龄哥儿你可是亲眼得见,如今又如何?你也是亲眼得见……” “霑哥儿,这些年来你就没去投考?” “考了两回,都没考取,我一是心灰意冷,二是有件事儿我想不明白。我玛发为接驾亏空了帑银,已然补齐了。可我亲阿玛当了三年的织造,又亏空了二十几万两银子,是他贪赃了吗?没有。我们家买房子买地了吗?也没有。钱都哪儿去了呢?我想是都打点了关节啦。” 十三龄兄妹点点头。 “既然当官要亏空银子去犯罪,我为什么放着老百姓不当,非要当官不可呢?” “哈……妙论,妙论。”十三龄跟明珠说:“你听听,跟霑哥儿聊天,就是长见识。” “嗻!人家说我这是谬论。” 这时少臣把茶沏来了,还引来了紫雨、墨云和玉莹。大家久别重逢,还包涵了点劫后余生的意思,所以分外欣喜,大家“龄哥!龄哥!”的叫着。十三龄给大家引荐:“这是我妹妹,叫明珠,如今在宜老爷家伺候卿卿格格。”众人互相见礼。 “我叫墨云。” “我叫紫雨。这是我们家姑娘……” “我叫玉莹。” 第五章 寒山失翠(24) “明珠给姑娘请安,早听我们大奶奶说过您,不单生得美貌过人,而且还很有学问,除此以外,还特别知道疼人。” “瞧你这张小嘴,可真会说话儿。”玉莹乐了:“一定是格格教的。” “明珠给紫雨、墨云两位姐姐请安。” “哎呀!行了,行了,这点繁缛的礼节都让你们学来啦!大家都快坐下,我发糖了,一人一块。”曹霑打开酥糖的盒子,给大伙儿发糖。 大家高兴地分食着酥糖,少臣走到十三龄身边:“龄哥,你把那件新闻,再跟他们说说,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什么新闻?”最感兴趣的是曹霑。 “你们知道雍正是怎么死的吗?”丁少臣一言未尽,十三龄接着说:“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新闻了,都臭了街啦,只不过你们都不上街,没听说过而已。人家说雍正这位老佛爷驾崩之后,鄂尔泰揭开龙榻上的帐子,往里一看,吓得‘啊’了一声,脸上都没了血色(shǎi)啦。恭亲王跟果亲王也过来瞧了一眼,吓得连个‘啊’字都没说出来。” “那是?……”曹霑欲问。 丁少臣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那是因为让人家把吃饭的家伙儿,给挪了窝啦!霑哥儿,您说解气不解气?” 曹霑看了玉莹一眼:“太好了!咱们待会儿,为这事得干一杯!” 玉莹频频地点头,表示赞同。 “这屋里怎么这么热闹?”门帘被挑起,曹走了进来,他很意外:“嚄!都在这儿。” 众人俱都站了起来。十三龄抢先一步,给曹请安:“小人十三龄,给曹老爷请安!” “噢,十三龄,长成男子汉啦。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怎么样,打算在北京搭班儿唱戏?好,好。” “这是我妹妹明珠。” 明珠上前请安,曹做了个扶的手式:“在宜老爷家见过,原来你们是兄妹。好,好。少臣你跟紫雨给她们多做几个菜,留他们兄妹吃晚饭。你们待着,我上宜老爷家去一趟,为求宜老爷教曹霑习武的事儿,我们旗人讲究这个,一马三箭,再打听打听降覃恩的事。少臣,你给我雇辆车去。”说完曹点点头走了。丁少臣跟了出去。 紫雨、墨云说了声:“你们坐着。”也去备饭去了。 十三龄说:“刚才老爷提起降覃恩的事,我听说了。说乾隆爷初登大宝,普降覃恩,为了挽回雍正朝的暴政,笼络笼络人心,复官的复官,晋爵的晋爵。咱们老爷没准还能官复原职哪!” “借您吉言吧。但则是,再亏空了帑银,人家扬州的盐商可就不管补啦。” “哈……”十三龄看着玉莹:“霑哥儿如今学会说笑话了,您这一天得乐多少回呀!” “是。他是比早几年活泛多了。” 他们正说话的工夫,几个酒菜已然备齐了,吴氏也来助兴:“老爷这个时候不回来,肯定是宜老爷家留饭了,咱们就不等了,快入座,都来坐。老爷说过:‘咱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不分上下,都是一家人。’” 大家正在推让,丁少臣边挑起门帘儿来,边喊:“表舅老爷,表姑娘到!”随着喊声李鼎带着嫣梅走了进来。众人彼此见礼已毕,曹霑迎上去问候:“表妹,好久不见,真是惦念着你,还伺候和硕格格哪?唉!何时是了啊?” 玉莹也迎了上来,拉住嫣梅的手:“那年过中秋,为你不能来,人家冒了一回傻气,让老爷这顿好训,想不到,事隔有年他这股傻气还要接着冒。” “你……”曹霑刚要说什么,却被玉莹拦住:“你听听我说什么,多日不见表妹,不单出落成个大姑娘,还长成个好体面的、好俊俏的大美人啦!” 众人听了都发出欣慰的笑声。 嫣梅用眼睛瞪着玉莹:“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你可别招我还嘴呀,表嫂!” “好好好,我怕了你啦,还不行吗?” 吴氏跟李鼎说:“咱们一家人要是都能住在一块儿,够多好啊,没事儿听她们小姐妹斗斗嘴,你一言我一语的多热闹。” 第五章 寒山失翠(25) “是啊,乾隆爷初登大宝,广布恩泽,你这个想法,未必不能成。”李鼎说完,让大家入座:“来来来,我们爷儿俩是不客气的,坐,坐。” 大家坐定,十三龄给李鼎斟酒,给大家斟酒。 李鼎握杯在手,问十三龄:“我的孩子,你怎么也上北京来啦?” “我也是北京人哪,总想着落叶归根嘛,再一说,我在北京有妈、有妹妹没人照应。但则是,我来迟了一步,老人家先走了。” “哎哟!哎哟!真可惜,真可惜!像我们这种翻过筋斗的人,心里都明白,人生在世,什么名啊利呀……全是假的,只有一个‘情’字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如今能不能领悟?” 还没等十三龄回答,曹霑先说话了:“我就不懂,这‘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又当做何解释呢?” “名属情字的范畴,留名是为纪念也,纪念,情也!” 这时紫雨来上菜:“香糟蒸白鱼,又叫白糟蒸白鱼,简称‘清蒸双白’。” 跟在后边的墨云也来上菜,嘟囔了一句:“就你话多。” “不服气,你来做。”紫雨说完,瞟了一眼墨云,一转身像风摆杨柳似的走了。 “哼!”墨云放下菜也走了。 “这俩人一天到晚的也是斗嘴磨牙。”吴氏举箸让客:“来,大家尝尝,清蒸双白。表哥,您可是吃主儿!” 李鼎喝干了门杯,吃了一口蒸鱼。然后频频颔首:“这丫头的手艺是真不赖,确是江南船菜的味道!” “近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是船娘,自然学得一手好船菜,表哥不愧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您的嘴可真尖。” “唉——惭愧,惭愧。一世无成,就是这舌头还管点事儿。吃喝玩乐几十年,就说票戏吧,我在苏州做了白、黄、红、绿四台守旧。每台一万两银子,一共四万两啊,如今咱们要是有这四万两银子,哈哈!大财主喽!” “说点儿别的吧,大爷,富贵云烟。”嫣梅突然想到:“对了,龄哥,给我们唱一段吧,助助酒兴。我先敬你一杯。” “对对对,展歌喉,助酒兴,我也敬你一杯!”曹霑举杯相敬。 “也算我一个。”明珠也举起杯来。 “你也跟着起哄?”十三龄佯责明珠。 “哥,我还没听你唱过呢。” “好,唱就唱,我还真带着笛子呢。”说着从腰间取出笛子:“李老爷,这个,您还没忘了吧?” “还凑和,还凑和……”李鼎接过笛子,吹了起来,音量不高,但音韵悠扬,十三龄合着节拍,压低了声音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李鼎的情绪来了,他放下笛子,挺胸而立,豪情满怀的接唱道:——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唱得力竭声嘶,满头大汗,刺人耳鼓,除十三龄一人鼓掌之外,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按着肚子,抬不起头来。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连连地恭手说:“表大爷,实在是不敢恭维,您唱的,但分比杀鸡的声音好一点,我们做晚辈的,也不敢不给您拍巴掌!” 逗得在场的人更加发笑。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这么说你表大爷哪!要是你阿玛在,准得又是一顿好训!”吴氏佯怒。 “就是嘛!”嫣梅陡然而立:“表哥,你敢挖苦我大爷,说唱的声音比杀鸡的还难听,其实啊,我大爷唱的比杀鸡的好听多了。对不对,大爷?” “啊……”李鼎一时没明白嫣梅的意思。 “侄女儿还有一言相劝。” “嗯,你说,你说。” “您再唱,别在这种场合唱。” “噢,上票房唱去。” “不是,您上天坛边上,找那没人去的地方唱去。” 第五章 寒山失翠(26) “呸!——”李鼎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嫣梅的身上。 大家开怀大笑。那笑声几乎要震破了屋顶。 夜阑人静,客人们俱已散尽。 吴氏和紫雨、墨云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书斋中只有曹霑和玉莹两个人。 玉莹有点累了。曹霑把短榻上的小炕桌放在地上。让玉莹斜靠在短榻上,他自己仍然坐在自己书案后的圈椅上。二人品茶闲话。 曹霑说:“你想想自从江南遇祸之后,咱们还没有这么高高兴兴的乐过一回呢。” “何只是江南遇祸之后,自从我们三个人被救到府上以来,好像就没有过,苏州祸事在先,老祖宗就整日提心吊胆,扬州借钱……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无宁日。” “不错,不错,这样算来疾风苦雨已然十多年了。故而今日之举真让我感触良多。” 玉莹品了一口茶:“咱们俩人又想到一块儿去啦。” “那好,你先说,我来洗耳恭听。”曹霑说着站起来,他想坐在短榻边上,靠近玉莹显得亲热些。 玉莹抓住他的手,用力推开曹霑:“请坐回原处。” “嘿!……” “你坐在我身边,得分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这会儿那俩丫头一步闯了进来,尤其是那个大的,那可就有古可说啦!三天三夜我都别想踏实。” “你说起丫头来,这就是我想说的话题。”曹霑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看看,今天有多少个丫头。紫雨、墨云是丫头,明珠是丫头,表妹嫣梅,她老祖可是广东巡抚、封疆大吏,如今也是丫头。所以我说尊卑贵贱没有定准……贵则未必贵,贱则未必贱。” “你说是凭命中注定?” “好像亦不全是……” “哪是凭什么?凭天?” “凭什么,一时我还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全凭什么命啊、天啊的。与其说是凭命,不如说是凭‘政’!” “你指的是朝廷?” “我问你,什么叫‘民为贵、君为轻’?君王要尊重的是民意,而非一意孤行。民意者,老百姓自己主宰自己。她们谁愿意给人家当丫环,谁不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你、我像是主子,其实什么也主不了!……” “往下说,你这想法挺新鲜。” “可惜,说不清楚啦。我还得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 “那让我说。”玉莹索性坐了起来以示郑重:“听表大爷说,做了四堂守旧,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吓了我一大跳,要票戏光守旧不行啊,还得有文武场面,行头戏装,前后台的执事,陪着唱的戏子……两个四万两够了就算不错。如此的奢侈靡费,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怪不得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说苏州的舅老爷大手大脚、挥金如土。” “是啊,舅老爷在苏州人称李佛,这一个‘佛’字,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致使才有今日的下场,细想想也不足怪。也不为冤。” “所以才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说。” 曹霑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们不单挥霍无度,而且在伦常上也颇不尊重,舅老爷不单三房四妾,跟大儿媳妇还不清不白的。” “就是表大爷的妻子?” “听说是上吊自尽的。不说人家,咱们家的三太太就不守妇道,跟护院的通奸,我就撞见过,半夜三更的从三太太院里出来一个男人,直奔了花园。” “你看真切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我懂,所以除去死了的翠萍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是头一个人。你可别跟那俩丫头说。” “我疯了,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懂了?” 曹霑看着玉莹一阵坏笑:“你承认这是你的家啦?” “除非你不承认我。” “我的天!好姐姐,我天胆也不敢!”曹霑说着又凑了过来。 “又来了!我还是走吧!”玉莹站起来欲走,不料却被曹霑拦腰抱住,一阵亲吻。 第五章 寒山失翠(27) 玉莹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你喝醉了,还是疯啦?” “好姐姐,凭良心,你愿意不愿?” 停了一会儿,玉莹主动地投入曹霑的怀抱,两个人亲热了一会儿,玉莹推开他:“天不早了,放我走吧。” “你再等一会儿,我还有件大事跟你说。” “那得规规矩矩的。” “行。你还靠到榻上去。”曹霑自己也回到了原位:“我经常看野史小说,也经常想把曹、李两家的事,也写成野史小说,一个鼎食钟鸣之家,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终于一败涂地,抄家问罪,供世人淫卧醉饱之后一读,岂不发人深省?” “这倒真的是件大好事,目前还只是一个想法,真要写起来,还得建提纲,立回目,决非三朝两夕的事,你能持之以恒吗?” “能!……你要不放心,咱们俩人一块写。” 玉莹把正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而且笑得双肩抖颤,乐不可支。 “怎么啦?”曹霑直瞪瞪地双眼看着玉莹,莫明其妙。 “你真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一阵阵的懵懂不堪!我问你,你见过谁家的女孩子、大姑娘写过这种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来着?” “噢!——”曹霑自劈一掌:“我真是一阵儿一阵儿地犯糊涂。” 曹霑一言未了,房门猛的被推开,紫雨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当她看到玉莹也在屋里的时候,大吼一声:“我的天哪!我上哪儿去呀?难死我了,还是得走!”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站住!”玉莹一声断喝,紫雨只好站住了。 “你说什么哪?风是风、火是火的,咱们屋里怎么不能待了,让你跑到这儿来儿犯疯魔,说胡话?” “哎哟!我的姑娘啊!你可冤枉死我喽!我跟墨云在咱们屋里待得好好的,谁能料得到,他来找她来啦!” “谁找谁来了?”曹霑又犯糊涂了。 “唉——我的大公子,咱们这院里住的还有谁啊?自然是你们那位少臣哥了。” “哦,原来是他,好,好。” “还好哪?”紫雨接着说:“我们在屋里待着,窗户外头忽然有个又粗又顸的声音叫了一声”——紫雨学着那又粗又顸的声音——“‘墨云妹妹,你在屋里吗?’你们说可怕不可怕,把我吓得一机灵。” “墨云哪?”玉莹问。 “她也吓了一跳……把脸都吓红啦!” “哎——是吓白啦。”曹霑依照常理为其更正。 “唉。”玉莹乐了:“我们这位紫雨姐姐说话呀,向来都是反着说,要不就是转着弯儿抹着角儿的说。她的意思是说‘羞红’啦。” “噢,原来如此。好,紫雨接着说。” “说什么呀,小墨云大哥哥,大哥哥的叫着,把大哥哥迎了进来,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坐在炕上,他愣会没看见,只跟墨云说,‘你有工夫吗?我想求你一件事儿’,墨云往他身后指指,意思是让他跟我说句话,可这个傻小子,只在自己上身找来找去。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着。墨云还是往他身后指,这个大傻瓜仍然还是在自己的身上找,差点儿没把鞋脱下来。我是个慈心人,实在不忍再看他耍狗熊了,就假装着咳嗽了一声,他一回身,才算看见,脸涨得跟茄子似的,叫了声‘紫雨妹妹,你也在屋里?’我心里说废话,我不在我们屋里,能上哪儿去。” 曹霑一阵好笑。 “你还笑哪!”玉莹佯怒:“她专会欺负老实人。” “我可不敢,赶紧让座:‘快请坐,快请坐,有什么事吗?’他说:‘我的小褂破了,实在是不能穿了,我想自己补……可我又不会。再说也没有布头儿,故尔,我想求……’这时候墨云赶紧咳嗽了一声儿。谁知道这个傻小子,傻到那头又傻回来了,你们猜他说什么?” 曹霑心急嘴快:“说什么?” “他说:‘我想求墨云妹妹,帮我补块补丁。’” 第五章 寒山失翠(28) “唉——”玉莹也叹惜少臣太憨实了。 “墨云叫了一声:‘大哥哥!’下边的话,当着我的面,自然没法出口喽。我一看这阵势,还是得三十六计——以走为上,赶紧说:‘对对,墨云妹妹的针线活儿,做的又细又好,应该求她帮你。’说完之后我下了炕,就出来了。你们给评个理儿,这俩人一个也没说一句‘你再待会儿吧’,这这这……” “该!谁让你没眼力见来着哪!”玉莹故意气紫雨。 “哼!出来我虽然是出来了,可是我并不死心,我在窗户纸上舔了个小窟窿,你们猜怎么样,好戏果然在后头。墨云的小脸儿像初绽的桃花,跟少臣说:‘大哥哥,自然是我来给你补,刚才我咳嗽一声的意思,是告诉你让让紫雨姐姐,意思意思。’少臣说:‘哎,都怨我笨,不明白事理,墨云妹妹,你别生气,我没有你心细,以后还求你,多,多……哦!会说了,多多指教。’墨云又喜又羞:‘大哥哥,我可不敢当。’丁少臣突然从小褂儿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块,递给墨云:‘墨云妹妹,你吃糖。’墨云拿了一块先递给少臣。然后自己也吃了一块。傻小子问:‘甜吗?’墨云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不单嘴里甜,连心里都是甜的,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曹霑也不明白。 “可惜大傻瓜未必懂得这份意思。” “哎呀!这是多好的意境啊,他若不解岂不太可惜了吗?”曹霑想了想:“不行,我得告诉他去。”说完起身欲走。 幸亏玉莹手快,一把抓住:“天哪!你就做做好事吧!何苦惊扰一对鸳鸯!” 玉莹一言提醒了紫雨:“罪过!罪过!我又惊扰了一对……”紫雨没把鸳鸯两个字说出来,转身便走。 “紫雨!你就不怕我撕了你的嘴!回来,坐下,让霑哥儿给你上新书。”玉莹拿出主子的架势,紫雨只好从命了。 曹霑看了紫雨一眼,想出来一句话,然后装作一本正经的说:“新书,今天只怕是学不下去了。” “怎么?”玉莹不解。 “她的心都浮上来了。” “心怎么浮上来了?”玉莹似懂非懂。 “是啊,没人给买糖吃啊!” “哎呀!姑娘,你看他!”紫雨一跳老高。 “好了!好了!”玉莹从中解围。 “什么好了、好了,你们俩合伙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玉莹一声讪笑。 曹霑急忙赔不是:“今天不上新书,我教你一段小曲如何?你不是爱弹爱唱的吗?” “什么小曲?”紫雨搭拉着脸子问。 “是一支你们苏州的民间小调,叫《三枝梅》。我先唱一遍,你听一听。”曹霑说着从墙上摘下琵琶,调动宫商,低声吟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堆。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珮, 落马髻边凤钗飞。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儿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紫雨一个人在屋里,坐在炕上,怀抱琵琶低吟着曹霑教她的苏州小曲《三枝梅》: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 不知不觉下起雨来了。雨声淅沥惊动了紫雨:“哟!下雨了。”说着她下了地,拿起一把雨伞来到曹霑的书房,推开门进屋一看,屋里是空空的:“咦?人呢,下着雨……”紫雨稍一思索,马上明白了:“噢!今天是七月初七。”她急忙来到后院儿,隔着瓜藤瓜叶看见曹霑和玉莹并肩坐在瓜棚下面。紫雨蹑手蹑脚走到他们的背后,但见曹霑抓住玉莹的双手,强迫中含有调笑地问:“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第五章 寒山失翠(29) “听见什么?” “织女的哭声。” “没有啊。” 曹霑用力:“你敢再说没有?” “哎哟!听见了,听见了。” 这时,紫雨站在瓜棚后面,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听见也没用了,人家说的是十岁之前。”说完扔下雨伞走了。 曹霑和玉莹先是一惊,继而相视大笑。 一辆雇来的轿车走在大街上。 曹带着曹霑坐在车内,他跟儿子说:“你这些年两榜落第,当然还可以再考,也应该再考。可咱们旗人讲的是神武开基,文的武的都得拿的起来,你玛发给康熙老佛爷当过一等带刀侍卫,没有武功行吗?一马三箭是起码的工夫,今日带你去跟宜老爷学射箭,你一定得下工夫,认认真真地练,练武功一不能怕苦,二不能惜力。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曹霑答应了声:“嗻。” 车轮子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继续叽里咕噜的行进着…… “哦,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曹接着说:“你怎么能跟十三龄,一个戏子,称兄道弟呢?” “人家当初对咱们的情义可不薄啊,在江边上,没有一位高亲贵戚来送行,只有一个小戏子十三龄,拿着四个小红橘,来祭奠老祖宗,如今却不可称兄道弟……” “唉,可惜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懂什么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此一时我们是奴才,彼一时我们也是奴才。” “哎!你……” “吁——”赶车的勒住缰绳,轿车停在曹宜家的门口。 曹不便发作,气哼哼地一个人走在前面,曹霑也只好跟在后头。 父子俩见了曹宜请安。曹赔着笑面:“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您整日守护大内,劳力劳心,可又多了这么个累赘……” “没有什么,谁让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来呢。先学射箭,不用教的人总在旁边看着。走,说干就干。”曹宜站起来,从墙上取一张弓和箭囊,带着曹父子来到后花园。 这花园很大,也很空旷,花草树木不多,只有一座乱石堆砌的假山,遮住天香楼的一侧,假山前设有一张石桌和四只石鼓。这花园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为曹宜练功习武之用,所以花园的一头有三块箭靶子,靶心涂有红圈,一共三环。 曹宜引着曹、曹霑来到花园,距离箭靶子百步左右的地方,把箭囊交给曹霑拿着,从中抽出来三支箭,依次搭在弦上,嗖!嗖!嗖!依次射出,箭箭皆中靶心。 “好!”曹半真半假的鼓掌喝彩。 “瞧见了没有,就这么准!”曹宜自鸣得意地跟曹霑说:“常言道:‘百步穿杨’嘛!古有诗云:‘已惊百步穿杨彩,会看双雕落塞云。’其实没有什么奥妙可言。前腿弓,后腿绷,前把稳,后把准。下苦功夫,一个字‘练’!没有近道儿,明白了没有?” “嗻,我明白啦。”曹霑回答。 “真明白了才好。练吧!”曹宜跟曹抬抬手:“咱们上前头喝茶去。”说完两个人一齐走了。 剩下曹霑一个人在花园里,他脱下长衣服,穿了一身的短打,紧了紧腰带,拿起弓来,搭上箭,一箭一箭地向靶子射去,一箭囊的箭都射完了,绝大部分不中箭靶,有一两支箭射中,也不在红心上。 “嘿嘿。”曹霑一笑,聊以解嘲:“真是看事容易做事难哪!”他刚要去把箭拾回来,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哎!敢情是霑哥儿啊,我还当是老爷哪!” 曹霑转身:“啊,原来是明珠。” “霑哥儿,您怎么上这儿射箭来了?” “为跟宜老爷学武艺,我们旗人讲究能文能武。” “快跟我上天香楼吧。您五婶总念道您,她多想能看见您哪。” “再练会儿,我上天香楼给五婶请安去,要不又该挨呲儿啦。” “好,我去回禀大奶奶,她非乐坏了不可。”明珠说完连蹿带蹦地跑了,看来她也非常高兴。 第五章 寒山失翠(30) 曹霑继续练习射箭。过了不大的工夫,就听见天香楼侧面的楼窗“叭”的一声拉开了。卿卿站在窗前。她的脸色变化很大也很快,看见曹霑先是笑吟吟地,继而又显嗔怒,忽而似忧如怨。感情极为复杂,曹霑放下弓箭急忙请安:“给五婶请安。” 卿卿看了他一会儿,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去,轻轻地把楼窗关上了。 曹霑望着楼窗愣磕磕地看了半天。不能明白卿卿的意思。忽然明珠来了,双手端着一只铜脸盆,盆内水中泡着手巾,明珠把铜盆放在石桌上:“霑哥儿,大奶奶说了,这两天身子不方便,让您不必上楼请安了,来习武想非三朝两夕的事儿,日后自有相遇的日子。让您洗把脸,可以歇歇啦。” “哦。你替我谢谢五婶。今天我就不上天香楼请安啦。” “哎,请洗脸吧,水不算热。” 从此以后,曹霑就经常到宜老爷家的花园来练习射箭,总有十来天没再见到卿卿,虽然见过明珠两次,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给他打一盆洗脸水来,让曹霑洗了脸再走。可有两回明珠把洗脸水泼了,回头向曹霑露出一脸的坏笑才走。 又过了些天,曹霑仍然在宜老爷家里练射箭。当他把一箭囊的箭射完,去拾箭回来的时候,猛然发现卿卿坐在石鼓上,向他微微一笑,但在微笑中略有几分讥讽。 曹霑赶紧屈膝请安:“请五婶安。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来了老半天啦,看你射了一囊的箭,我不单今天看,而是天天看你……射箭。” “天天看?” “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儿,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 “哦,嗻嗻。”曹霑嘴里答应着,心里明白了,为什么明珠有两回跟自己坏笑一下才肯走。原来如此。接着曹霑问了一句:“您看我练了这些日子,有点儿长进吗?” “嘿嘿,嘿嘿……”卿卿一阵冷笑:“不敢恭维。” “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卿卿的讥讽有点儿刺伤了曹霑的自尊心。 卿卿也看出来了:“看来你还不服,是不是?”说着她接过曹霑手上的弓箭,认扣填弦扬手一箭正中靶心。 “啊!”真的把曹霑惊呆啦:“您有这么好的身手,我,我服,我服……”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卿卿恭手作揖。 卿卿坦然一笑,马上又有一种忧怨之情涌上双颊:“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您什么时候跟我说过会射箭来着?” “哼!”卿卿逼视着曹霑:“在江宁……我说咱们明天骑马玩去,你说,你还没学过骑马哪。我告诉你,我在边陲天天骑马,还时常跟着阿玛、老平郡王去打猎。骑马打猎拿什么打?赤手空拳吗?你就不会想一想?”卿卿说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曹霑的脑门儿:“你个没有记性的东西!”卿卿佯怒。 “嘿嘿,嘿嘿……”曹霑只好用一阵傻笑来自我解嘲:“想起来啦!想起来啦!您瞧我这记性儿,我这记性儿……” 卿卿把弓箭放在石桌上,然后自己坐下,她指着对面的石鼓:“你也给我坐下,听我问你话。” “嗻嗻。”曹霑只好坐下。 “我问你,你一天到晚的练这玩艺儿干什么。”卿卿用下颌指了指弓箭:“弄得一身的臭汗。” “这是我阿玛的意思,父命难违呀。再一说,我两榜落第,阿玛说咱们旗人……” “等等儿。”卿卿打断了他的话:“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没尽心?” “这……” “不许跟我撒谎。这园子里就咱们俩,跟我说了实话,我一定守口如瓶。” “唉——”曹霑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那八股文。您还记得在江宁,教我读书的张老师吗?” 卿卿点了点头。 “他没给我讲做八股文之前,就说这八股文除了考试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什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全是死规矩,明明是一个盒子,偏要说什么‘上有盖覆,下为底承’,这不是废话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31) 曹霑的话把卿卿给逗乐了:“所以你就不去尽心地学,没去认真地考?” “这,好像也不能全这么说……” “好,八股文咱们姑且不论,你再说说这拉弓射箭又为什么?” “阿玛说咱旗人文的武的都得拿得起来,这一马三箭,必须娴熟。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行了,行了。”卿卿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接着说:“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之后,又怎么样呢?” “自然是……求取功名。” “补个大头兵的名额……”卿卿二次逼视着曹霑:“你是想当马甲?还是想当兵甲?跟五婶儿说,虽然我阿玛被软禁,不得自由,可是我阿玛的部下,忠心耿耿于恂郡王的大有人在,只要我写张三寸的纸条,在京师、在边陲补个大头兵,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如何?” “这……”卿卿的一番话,真让曹霑无言以对。 “求取功名,袭职江宁织造,重振家声,扬名天下。还是想官高一品,权霸一方?” “不不不,袭职江宁织造这条路,我是想明白了。我亲阿玛袭职二十三个月的江宁织造,亏空了二十多万两帑银,最终落得个抄家治罪……” “好,接着往下说……” “说来说去,总得有个吃饭的办法啊!” “你有你的钱粮啊?” “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三个月一石七斗五老米?嘿……又惨了点儿。” “当官儿吧,不好好的做文章,吃钱粮吧,你又嫌少。这可怎么好呢?” "……" “这么着吧。我给你一件东西,有了它你也不用做官,也不用当兵,更不用指着那一两五钱银子、一石七斗五老米的钱粮,你说好不好?” “那敢情好,是‘聚宝盆’吧?可惜我还没傻到这份儿上。” 卿卿瞪了他一眼,解开自己的衣领,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锦盒。递给曹霑:“你打开,仔细的瞧瞧。我看你识货不识货?” 曹霑接在手里,那锦盒不单带有卿卿的体温,还带有一股温馨的香气。他轻轻打开盒盖,紫红的丝绒上衬托着一只光大圆润、光彩熠熠的大珍珠。 卿卿问曹霑:“这叫什么?” “珍珠。” 曹霑的回答,把卿卿给气乐了:“废话!谁不知道是珍珠。看见过吗?” 曹霑摇头。 “告诉你,记住。这叫‘东珠’,出产在关东故此得名。它比普通的大珠子也大得多,光润无比,光彩照人,不单平常人家没有,就是达官显宦之家,也很少见。在宫廷里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它是德妃娘娘赏给我阿玛的,保存在福晋手里,这次我下嫁给你五叔,福晋把东珠给了我当作陪嫁。这东西准值多少银子,我不知道,但则是不会少于一百万两。今天我把它给了你,你的后半生靠它,寻求大富贵自然不可能,吃口舒心饭,跟玉莹结亲生子,可保无虑。拿去吧,也算……”下边的话,没有说出口。 曹霑把东珠的盒盖盖好,双手放在石桌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给卿卿请了个安:“我先谢谢五婶这番美意,再谢谢卿卿格格这份盛情。我说句话,您可千万别生气。” “你不要,对不对?”卿卿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呼吸之间有些急促。 “嗻。我不要。” “有理由吗?” “有。” “能说说吗?” “能。” “说!” “东珠虽然极为珍贵,可它一不能吃,二不能穿,是不是得把它卖了,换钱?” “哼,那当然。” “谁去卖?” “自然是令尊大人。” “一个被抄过家,如今还待罪在家的犯官吗?” “这……” “这么贵重的东西出手,而不露风声,可能吗?” "……" “被抄没的家里还敢隐匿东珠一颗,知罪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32) “嘿嘿,嘿嘿……”卿卿一反刚才默然无语的态度,竟又发出一阵讪笑:“曹霑,你欺我是女流之辈,足不出户,就不懂世态、不明事理了吗?我问你,难道只有曹卖东珠,珠宝商人才肯买,换了别人,人家就不要嘛?” 曹霑闻言竟然一阵扬声大笑:“哈哈,哈哈……可以托人去卖,又托谁?宜老爷?” "……" “我五叔?” "……" “也抄过家、蹲过大牢的李鼎?还是我表哥、小平郡王福彭?” 卿卿哭了,哭得很痛。她用双手捂住脸,但十指之间仍有泪珠滴下。曹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贵重的东西,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得这么痛切,这么伤心。哭成这样要劝是一时劝不好的。倘若这个时候让宜老爷,还是五叔看见。我以何言答对呢?于是他只有收拾起弓箭,在卿卿的耳边说了一句:“五婶,我告退啦。”便离开了宜老爷家。 曹霑回到家里,在南屋书房门口正巧遇上玉莹,他把她拉进书房,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玉莹想了半天。慢慢地说:“女孩子都有自己的初衷,有的确有其人,甚至见过面、谈过话,有的只是幻想,当事与愿违的时候,有的人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有的人虽然不悔初衷但只有几多无奈,或者化情思为友爱,当然这很难,最可怕的就是……” “就是什么?”曹霑急想知道。 “生性执拗,狂傲不羁。就会做出越礼之事、不轨之行。” “天哪!” “干什么呼天唤地,我只说是一般常理,又没说卿卿必定如何如何。” “那……下一步呢?” “练箭哪!你怕什么,她又不能吃了你。” “好吧,不过还是躲两天的好。”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曹霑才去练箭。他练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又听见天香楼侧面的楼窗“叭”的一声打开了,卿卿笑吟吟地站在窗前。曹霑急忙给五婶请安。卿卿做了个让他免礼的手式,然后关上楼窗。 曹霑以为今天就这样过去了,安下心来继续射箭,可是没过了多久,卿卿带着明珠到花园里来了。明珠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篮,她把食篮放在石桌上,从中取出一盘点心,还有一壶茶,然后自己先走了。卿卿拿了一只茶碗,倒了一碗茶,递给曹霑:“喝口茶吧。” “哎,谢谢五婶。”曹霑接了茶碗,喝了一口:“好,西湖龙井。” 卿卿嫣然一笑:“自从我到了江宁,在你们府上吃的都是绿茶,几年过来也解得了绿茶的妙处,所以虽然回了北京,我也依然吃绿茶。唉——这也算不忘故旧吧。”说完之后她有意地瞟了曹霑一眼。 曹霑发现了,只有佯为不知:“可不是,到现在我也是只用绿茶。” “多好啊,咱们两个人,又多了一个共同的爱好。”卿卿说着随手拿了一块点心,送到曹霑的嘴边:“吃吧。” 曹霑用手去接,卿卿把手闪开:“你的手太脏!” “我去洗。”曹霑欲走。 “站住!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雍正元年李煦回京领罪,你们去江边送别,回来你就病了,从白天到黑夜,你吃的、喝的,连汤药,哪一样不是我亲手一口一口喂的,夜里我跟你就睡在一张床上……” “那个时候咱们不是都小嘛。” “小什么小,那年我都十四啦!” “可我小啊。” “你小,你是小坏蛋,你小,你为什么知道夜里往我怀里扎?” “我,我睡着了,不知道啊。” “天知道你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少废话,这块点心,你非在我手里吃了不可!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金枝玉叶皇亲贵胄,我要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曹霑无奈,只好在卿卿的手上,吃了那块点心:“那天招您伤心啦,今天还赏点心吃,我谢谢五婶。您还生气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33) “我要是生气还赏你点心吃,我伤心伤在你不懂我的心,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蒜,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大五岁就不行了,你如今不也是七尺汉子了吗。眼下可倒好,弄个几十岁的老东西,没完没了的缠着我……” “老东西,没完没了?……五婶,您说什么哪,没头没脑的,我听不明白。” “你想听明白吗?” “我……”曹霑有些迟疑。 “你要真想听明白喽,就跟我上天香楼。你五叔今天正好没挨家,咱们俩人可以好好的说说。这件事我也只有跟你一个人说,再没有第二个人啦!” 从卿卿的眼神里,曹霑看到了企盼、哀怜、爱与恨的交融、血和泪的凝结,吓得曹霑出了一身冷汗,他连连却步:“不,不,我,还是不去吧。” “哈哈,哈哈……”卿卿一阵纵声大笑。“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还是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哼!”卿卿言罢转身离去之际用衣袖一扫石桌,杯盘茶具尽落于地。摔碎瓷器的声音刺人心脾。 曹霑从宜老爷家回来,一头就扎进西厢房玉莹她们三个人的卧室。把玉莹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这么变颜变色的?” 曹霑看见紫雨和墨云俩人都在屋里,只好脱了鞋爬到炕上,跪在玉莹身边跟她咬耳朵。 紫雨和墨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不约而同的下了地,溜之大吉了。 玉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别说了,别说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啦。她这是怎么啦?正大光明的告诉你,正好五叔没挨家,上天香楼……不可思议,我简直不可思议……不会吧?啊?——”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这样的玩笑?” “可也是啊……” “怎么办,我不能不去啊,就算隔两天、三天、五天还是得去呀,还是得见面啊?” “你先别着急,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哎。”曹霑答应着下炕欲走。被玉莹一把抓住:“这件事儿,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传出去,真能闹出人命来。” 一言提醒了曹霑,他看着玉莹频频地点头。 紫雨和墨云两个人出了西厢房,无处可去。她们猛然想到老爷不在家,便悄悄地来到吴氏的屋里。 吴氏在炕上续棉花,为曹霑做棉衣。见她们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边,便打趣地说:“怎么,又让人家给轰出来啦?”